覃思文体 别有风范
2023-05-30王宏民
王宏民
文体是文学最为直观的表现,于文学文本而言,文体本身既是出发点,也是归宿,既有着独立的意义,也是意义的生成者与承载者。文体形式的可视性与稳定性还赋予了文学批评、文学学科以客观性、科学性。所以要学会从语言的物质本身来获取审美体验,从形式出发来理解内容,甚或把形式当成内容。针对辞赋这一特定体式,《隋唐五代辞赋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22)反复辨析律赋、文赋、俗赋等赋体体式特征,深入思考赋体体物特性对赋作类型特征、赋家题材意识乃至感物兴思理论的影响,全面考察赋家的赋作与赋论,彰显了隋唐五代辞赋的时代意义与赋史价值。渗透在全书的,不只对古今中外的文体学理论的广泛征引,还有对文学题材与文本形态、表现手法与文体特质、诗赋消长与文体演变、作家身份与创作心理、文史视角与文体理论等问题的系统思考,足见刘伟生教授在撰写这部断代文体史著作时的理论自觉。
体式文体与语体文体之论
就体式而言,赋介于诗、文之间,既多体多貌,又多源多变,《隋唐五代辞赋研究》从内容、手法、结构、语言、修辞、声韵等维度梳理了前人关于赋体文学特征的种种论说,指出只有将这种种维度合成一体,才能对赋体特征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在概观各种分类方式之后,该书对赋体多元多变难于界定的体式特性还做了进一步的阐释,然后再落实到隋唐五代赋的赋体体式特性的解读上来。
王芑孙《读赋巵言》称:“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汉,蔚然翔跃,百体争开,昌其盈矣。”(王芑孙:《读赋巵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三册),北京:北京图书出版社,2006:311)隋唐五代辞赋的活力与价值,正在于承前启后、百体争开。为了再现隋唐五代辞赋“百体争开”的局面,该书围绕“隋唐五代不仅集散体大赋、骈体赋、诗体赋、骚体赋等传统赋体之大成,而且衍生出了律赋、文赋等新的赋作体式,并留存有杰出的俗赋篇章”的总体判断,展开对具体作家作品的阐释。
如论古文运动先驱赋,先从整体上评估古文运动对赋体革新的影响,说古文运动并未改变诗赋取士的制度,不可能从政治层面改变文体文风,再从逻辑上推论“古文理论必然影响及于赋家对赋体功用的认识,必然影響到赋家的创作态度,影响到赋体题材、艺术与体式”,然后从实践层面来具体分析在古文运动大背景下,赋体创作有哪些方面的革新,最后指出古文运动对赋体文学的影响是双面的,“既有建构也有解构”。这就是围绕文体形式而展开的系统研究。不仅如此,后面还有专节讨论《阿房宫赋》作为新文赋代表性作品的文体意义,可谓点面结合。关于律赋的研究,除了全面分析篇章结构、命题限韵、对仗用典、题材立意、审美风格等一般意义上的体式特征外,还结合徐寅作品研究了律赋体式中各部分的叙事功能。
如论“四杰”赋在文体体格上的开拓之功,提到了赋前多有骈文序言,赋作类诗类文、似骚似律,重点阐释了“四杰”在律赋的首创与七言诗体赋的定型上的贡献。指出在诗赋互渗过程中,“赋融于诗,从赋这边看是赋的解体,可从诗这边看,全速发展的歌行体最终消解五七言体赋而成为文坛描写壮阔景象、表达慷慨意绪的重要体式,也同样可以成就四杰在文体演变史上的地位”。还分析了“四杰”赋的语言修辞与整体风格,称其:“一面是精致流丽,一面却常用‘天下‘九州‘五湖‘四海‘万古‘千年等阔大悠长的时空词以及浩盛雄伟的风物,这与‘四杰赋浩大文气的开拓也是互为关联的”,认为“浩大之气总得落实到浩大的语词与奔走的词调中来,只有这样才能锻造出整体宏大的气象来”。
综上所述,《隋唐五代辞赋研究》特别重视对不同时期、不同体式、不同赋家赋作的形式即体式、语体特征的探究。
主体文体与时代文体之论
除了相对直观的文本结构与话语方式,文学文体还深隐着主体心性与时代精神。《隋唐五代辞赋研究》的文体眼光,也深入到了赋家主体的个性与隋唐五代的时代精神。赋家主体包括群体与个体,赋家心性关联身份与经历。《隋唐五代辞赋研究》善于在群体背景下探究个体,善于结合身份与经历来分析赋家心性与赋作体性。
如论“四杰”在赋史上的开拓之功,除上文提及的体格之外,还专门分析了文气的开拓。认为文气“大体包括作家内在的精神气质、个性才情、理想志愿,而又潜在地影响着文学作品的选题立意、情感力量、逻辑理路、气势腔调、文词语貌”。说到了四杰的时代,“唐王朝的盛大气象鼓动着士人们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而才高位下的现实处境又刺激着文人们敏感的神经,由此产生的张力使个体生命既洋溢着上进的激情,也饱含着不平的牢骚,所以,在四杰的赋里,主观的情志便具体表现为进取壮大之气与怨愤不平之气”。然后是结合“四杰”的经历谈心性,结合心性谈具体作品的文气:其间有高飞的意象、壮阔的场景、迫人的气势、乐观的格调,凡此种种,“莫不充溢着赋家们‘志远心屈的怨愤与‘才高位下的不平,当然也无不切合着四杰们托非上流的身世与沉沦下僚的处境”。
如论盛唐辞赋的隆盛,认为不仅在数量的可观,更体现在赋家身份的多面、赋作题材的多元以及赋体气象的宏大与浑成。赋家身份影响及于辞赋创作,“既有叙述主体、叙述对象、言说策略与文本结构上的差异,也有题材意识、文体意识上的区别”。
如说诗家之赋不乏诗人色彩:个性张扬、暌违政治、以诗作赋,原因在于“诗人进取与外倾的个性使赋更多个性色彩”,“诗家与政治若即若离的关系导致对赋颂本质不同程度的偏离”,“诗者的诗性思维影响及于赋的诗化”。
如从题材内涵、表现手法、体式风貌、作家主体与创作方式等角度关注遍存当代的贬谪现象对中唐辞赋创作的影响,并与贬谪诗歌加以比对。这些研究无疑都是极有特色与意义的。
文体的演进既有形式自身的逻辑,也受时代风尚的影响,具有历史“活性”。《隋唐五代辞赋研究》认为,较之汉赋的雄霸夸饰与六朝赋的繁缛绮丽,唐赋康健朗畅,更可贵的是风格多元而且与时变迁。所以论初唐赋时注意到了渐次出现的阔大胸襟、奋发气度及与之相应的壮大的语汇与情思。论盛唐赋时强调气象的宏大与浑成,论中唐赋则指出其在两个维度上向纵深方向发展:应举颂圣与自用写志。论晚唐赋揭示其好尚新奇与针砭时弊的特征。
更可贵的是,《隋唐五代辞赋研究》对赋体时代性的分析不止于概略式的交代,也不是将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因素简单套在作家作品的特性上,而是更进一步深入到诗、赋文体的不同特点、赋体文辞的别致风味,以及它们所蕴含的主体意识。
如论盛唐辞赋,言其从整体风格来看,“也熏染上了时代精神,也带有康健向上、生机勃勃的特点”,但诗、赋有别,“诗的年青、轻捷、空灵便于表现个人的青春、朝气与浪漫,赋相对古老、庞大、艰涩,可以展现时代的雄浑、强健与实在”,所以盛唐辞赋的强劲气象“既体现在个性的张扬、文风的雅健与文体的溢越,更集中于帝唐的意识与帝国的书写”。然后集中笔力,逐一分析盛唐辞赋中的帝国题材、帝国语汇、帝国图像、帝国心态。
该书对盛唐李、杜赋的研究,是置放在诗、赋地位变迁的文体史背景之下的。说李、杜是诗、赋互化历程中的高潮与转折,李白承上而化诗入赋,杜甫启下而以赋为诗,李白反映了唐赋发展的一般趋向,杜甫延续了赋体生命。但李、杜赋名不如诗名,其中缘由,“既有作家才性与时代氛围的因素,也与诗、赋文体本身的区别及衍替有关”。不仅如此,诗、赋地位也在初、盛唐之际悄然地发生了变化,诗正取代赋而成为传统文学的主流。“诗、赋地位的消长主要由诗、赋本身的体式优劣所决定,也与它们赖以生存与发展的外部环境有关,其中科考取士的用人制度与唱诵题写的传播方式影响较为显著”。这种结合李、杜诗艺赋艺与诗名赋名来探究诗、赋文体地位变迁的方式,是非常别致而又极为深细的,可以说为文体研究树立了新的范本。
赋论之论
理论与创作未必人人兼善,也未必在每个时代同时成为高峰。如果说隋唐五代赋作的成就还可以得到较多的肯定,赋学理论就乏善可陈了,所以学界多称唐代赋论中衰,是赋论发展史上的停滞期、低谷期,其论赋文字,无甚新见。这种宏观的视野与整体的评价容易遮蔽某些富有价值的个体,何况理论与创作本难断然分开,创作中自有理论。《隋唐五代辞赋研究》便善于发现并深入探究这类过去不太为人所重视的赋学材料与观念,如大儒颜之推、王通文德论的阐发,唐太宗及其宰臣们文学主张的梳理,史家刘知几辞赋观的评判,古文运动先驱赋学思想的提炼,李峤《楚望赋序》感物兴思理论的发掘等等,莫不道人所未道,为隋唐五代赋学思想研究提供了新的视野与资源。
颜之推的辞赋观主要见于《颜氏家训》,《隋唐五代辞赋研究》将《颜氏家训》中直接提到的赋家赋作一一梳理,并从美用同提的文学本体论、才德兼顾的作家论、文质并重的创作论、南北区判的鉴赏论四个方面阐释颜之推的文学观念。
从颜之推到古文运动先驱,承续着儒家的辞赋观,刘知几则展现着史家的辞赋观。刘知几的《史通》提及大量赋家赋作,《史通》关于文学的论评也多因辞赋而起,学界却忽略了这一重要的材料。《隋唐五代辞赋》对《史通》文本中涉及的“16人25篇36次以上”的赋家赋作作了细致的整理,再结合刘知几个人的诗赋作品、人生经历及时代思潮,对刘知几的辞赋观及其成因做了深入的分析,并强调刘知几的史家立场为全面客观地评价辞赋的功用,“提供了别样的视角”。
赋家的辞赋观以白居易《赋赋》与李峤《楚望赋序》最为出色。白居易《赋赋》以赋论赋,总陈律赋起源、特色、功用、要求。《隋唐五代辞赋研究》指出其虽为科考律赋张本,但“具有科考史与赋学史的双重意义”,说白居易一面将科考律赋接续入文教正统,一面提举唐代律赋的成就与价值,也有将偏重词采声韵的律赋纳入“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文艺轨道上来的意义。赋序最能展现赋家的创作心理,“有些赋序还对感物兴思的原理与过程作了具体的分析和描述”,《隋唐五代辞赋研究》敏锐地发掘了李峤《感物赋序》的理论内涵与价值。在全面梳理有关“登临”与“感物”的种种说法之后,《隋唐五代辞赋研究》从感物兴思现象的描述、感物兴思过程与内涵的分析,到登山临水易于感物造端的原因的探究,层层深入地论证李峤《感物赋序》相较于前人的进步。指出“李峤《感物赋》及序结合登高望远对感物理论的阐述,既对传统的物感说有所深化,也对唐初以来文学创作中感物缘情的创作实践有所总结,并对陈子昂‘兴寄说重‘寄不重‘兴的倚偏有所补正”。如著者所言,探讨赋家如何理解感物兴思的过程,感物兴思的原理与赋体特征有何关系,赋体的存在对感物理论的出现有何影响之类的问题,是必须也富有意义的。
围绕体式文体与语体文体,延及主体文体与时代文体,兼顾赋体理论,刘伟生教授的隋唐五代辞赋研究,真正做到了回归文学本体,把文学当成文学。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云:“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470)学术研究需要創新,需要详人所略、重人所轻。以宏阔的视野、精致的理论,对赋体断代史作切实而又深入的文体之思,必让《隋唐五代辞赋研究》成为一家之言。
(本文属于江苏理工学院社科基金项目《赋体叙事研究》[KYY21501],江苏理工学院教学改革与研究重点项目“汉语言文学专业书目导学与文本细读一体化教育模式探究”[11611112120]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