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的美学分析
2023-05-30潘婷婷
潘婷婷
摘要:《一个人的村庄》中,作者刘亮程用诗意的语言描绘出平和宁静的黄沙梁,用以对抗现代都市的残酷现实。在时间与空间、真实与虚幻、理想与现实的不断交错中,在“风”的吹拂下,黄沙梁成了一个远离尘世的乌托邦世界。
关键词:《一个人的村庄》 风 乌托邦
20世纪90年代是散文崛起的大时代,而刘亮程无疑是这个大时代中冉冉升起的新星。1999年,《天涯》推出“刘亮程散文专辑”,使得刘亮程迅速走红。2001年,刘亮程荣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而《一个人的村庄》则被认为是其散文创作的巅峰之作。
在《一个人的村庄》[1]中,内容被分为三个部分:人畜共居的村庄、风中的院门和家园荒芜。前面两个部分所描绘的村庄比较虚幻,主要描写“我”离开黄沙梁之后20年间的回忆;最后一部分写实内容较多,属于现实的回归,体现20年后回到黄沙梁之后对其的眷恋之情。
时与空
从标题来分析“一个人的村庄”的真实性:没有村庄是“一个人”的,因为村庄不是个体的,而是集体的,即便是仅剩一个人的村庄,那么,这个村庄的荒凉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在散文集中,这个村庄叫作黄沙梁,坐落在新疆的某一个位置,是一个简单、纯净的地方,没有人烟的喧闹,只有村庄上方漂浮着的炊烟,有着温暖的阳光、静谧的夜晚,特别是还有美丽的自然风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得像幻境一般,与现实的尘烟有着遥远的差距。叫黄沙梁的村庄是真实存在的,但真实的黄沙梁与散文中呈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散文中的村庄带有虚构的成分。在散文集的最后,在《寻找“一个人的村庄”纪录片拍摄日记》里,作者记录了他们寻找“一个人的村庄”的过程,并且说“不会再完整地找到这个村庄”了,可能会在某个村庄的某个角落找到那么一点曾经的痕迹,但也已经面目全非了,黄沙梁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只是我们再没有通向它的道路”,作者和拍摄组在“寻找一个根本找不见的村子”。由此可见,散文中的这个村庄是作者根据自己生活过的黄沙梁而虚构出来的一个“一个人的村庄”。
创造艺术的真实是为了情感的真实表达,“一个人的村庄”不只表达了作者个人的内心情感,更是创造了一种主观普遍性,正是由于这种共通性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作者对空间和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正好处于村庄正在消失、快速城市化的今天,而这个小小村庄又处于边缘城市的偏远乡村,与人声鼎沸的城市相距甚远。“一个人的村庄”真的是“一个人”的吗?“一个人”不仅仅是表达孤独的感觉,而且说明“我”对外界的排斥感,作者创造出了一个封闭的边缘化的空间,这个空间排斥他人进入,因而在文本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是:只有“我”一个人,或者是莫名其妙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中,原先是五个人一起去找两个藏起来的人,类似捉迷藏的游戏,然后“走着走着突然剩下我一个人”,天突然黑了下来,连村子都被黑暗吞噬了。捉迷藏的游戏是一个集体性游戏,最后却只剩下“我”一个人,明明是去找人的人,最后却变成藏起来的那个人,作者真实地展现了在集体中的孤独感。现代城市的生活节奏很快,虽然大街小巷里人来人往,但实际上擦肩而过的只有冷漠,即使每个人好像都很热络,但是一转脸就变成另一副陌生的面孔,很容易产生一种孤独感。“捉迷藏”从侧面表现了作者内心的恐惧,因为恐惧孤独,所以逃避。在文本中,比起与人的交流来说,“我”的语言更多的是内心的独白和与自然的自言自语。这个村庄风景优美,人情淳朴,一切都很理想,“我”不用受到别人的打扰,随心所欲,似乎也不用被生活所困扰。
“風”意象的作用
《一个人的村庄》具有强烈的诗性,一字一句一段组成了一篇优美的散文,就像刘亮程所说的那样:“个别散文直接是诗歌的改写,或是一些未完成诗歌的另一种完成形式。”散文中的诗意体现在作者所写的众多具有诗性的意象上,一个个充满韵味的意象共同组成了一个有韵味的意境——黄沙梁。文本中有很多意象,比如阳光、树、泥土、风、炊烟等,通读《一个人的村庄》会发现,“风”的意象是最特殊的,树在风中摇曳,泥沙被风吹起,被称为“村庄的根”的炊烟被风指引着方向,“风”几乎出现在每一篇独立的散文当中,甚至作者把自己当作一场风,“每一棵树都是一场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风,每堵墙都是一场风……在这场永远刮不出去、刮不到天上、无人经历的弱小微风中,有一场叫刘二的风,已经刮了三十多年了”。(《一场叫刘二的风》)刘二就是“我”,作者将自己比作是一场“风”,表达了作者希望自己能像“风”一样,能有他笔下“风”的特质。频繁地写到“风”,对于刘亮程来说,肯定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又或者说是承载着他心中的某种情愫。
“风”是一种很常见的自然现象,作者通过描写“风”来表达对于自然的热爱,却不仅仅止步于对自然的热爱。在作者心中,黄沙梁的风与其他地方的风是不一样的,“新疆是一个多风的地方,我的文字中经常描写到风”。(《在新疆的风声里》)黄沙梁的风带着故乡特有的粗糙质感,是夹着沙粒的,强劲的,同时也带给人们安全感的。黄沙梁里的人们在盖房子打墙的时候,要让风去吹,只有等风刮过之后墙还没倒才能放心地使用,风打磨着房屋墙根,何尝不是也在打磨着人?风在作者的笔下不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更像母亲长满茧子的双手,粗糙却很温暖。常年风沙的西北,当你来到这里,最先迎接你的会是一阵带有强烈地方特色的风。“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风中的院门》)所以,风刮来,有欢迎的意味,有家的味道,带着安心的感觉。作者对风的描写细致入微,黄沙梁的风就像沈从文笔下的田园牧歌式的湘西一样,刘亮程写出了最具西部特色的乡村面貌。
刘亮程笔下的“风”还兼有另一个特质,就是用“风”来表达时间和生命。每一场风过境后,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这时候风将时间和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时间的缥缈、生命的虚无和风的有形三者互相融汇,这时候生命就变成了一晃而过的风,从脸边吹过,从指间划走。“草大概用五年时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一年又一年,人的脚步在院子里来来去去,时缓时快,时轻时沉。终于有一天……而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七八十年,把这棵木梁蛀空……风吹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剩下的事情》),“除了时间。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剩下的事情》)时间改变了一切,也让一切回归尘土,时间让一切循环往复,时间创造了一切生命的周期,“空气里又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而世界上同时也有另一个人停止了呼吸,周而复始才是真正的永恒,就像苏轼说的那样“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刘亮程通过这样的描写表达了对生命的热爱与尊重,从死亡的角度去看待生命的美好,才显得生命弥足珍贵,虽然他一直在感叹生命的转瞬即逝,但是很显然是为了突出对生命的珍惜之情。这说明刘亮程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正因为如此,他对时间才会这般敏感,他感受到个体生命的有限,也感受到种族生命的生生不息。同时,在刘亮程的笔下,人的生命和动物植物的生命是一样的,是平等的,哪怕一只小小的虫子,他都能感受到一种永恒。
刘亮程借助“风”最终想要表达的是他的哲学理念,一种无功利的追求,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依旧保持着自我,不迷失在物质社会中。人们总是将希望寄托于像风这样无形的东西身上,害怕变化,更害怕停息。对于黄沙梁来说,风从未改变,它一直保持属于它的规律,这代表了刘亮程追求本我的高傲的姿态。
黄沙梁与乌托邦
乌托邦的词义是指“没有这个地方”,也就是说,是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实际上,中国一直无法摆脱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传统,“桃花源”其实是典型的乌托邦形式。桃花源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是一个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地方,但人们依然相信它的存在,只是缺少进入的契机而已,依然朝着乌托邦的方向努力。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中的黄沙梁就像是一个桃花源般的存在,是一个充满诗意、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世界,是作者用类似于梦境的形式构造的一个乌托邦王国。刘亮程在《向梦学习》里说:“《一个人的村庄》是一个人的无边白日梦,那个无所事事游逛在乡村的闲人,是我在梦里找到的一个人物。我很早注意到,在梦里我比梦外悠闲,我背着手,看着一些事情发生,我像个局外人。我塑造了一个自己,照着他的样子生活,想事情。我将他带到童年,让他从我的小时候开始,看见我的童年梦。写作之初,我并不完全知道这场写作的意义。我只清楚,回忆和做梦一样,纯属虚构。”可见,《一个人的村庄》中的黄沙梁其实只是作者的一个梦,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桃花源或乌托邦。黄沙梁没有山清水秀,有的只是故乡的自然风光,即使风沙满面,它依旧美丽。它是作者内心的避难所,作者将自己和黄沙梁融为一体,把自己想象成荒野的一部分,与黄沙梁的花草一起欢声笑语。
刘亮程笔下的黄沙梁似真似假,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一场梦,却是作者真实情感的表达。作者在《我的死》的结尾写道:“我的母亲黄沙梁啊!”这一句话道出了这本散文集的真谛,是对母亲黄沙梁的深切怀恋,是对遥远故乡的深沉渴望。在文本中,“我”和村庄是生命的统一体,“我注定要四处漂泊的灵魂只有你——黄沙梁,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我的死》)这里的“我”实际上已经和黄沙梁合二为一了,黄沙梁包容了“我”的灵魂,“我”是黄沙梁的一部分。在《剩下的事情》一文当中,“我”还能够和荒野里的小花小草一起分享好玩的事情,并和它们一起欢声笑语,就像是“我”能够听懂它们说话,它们也能够明白我的心意一样,以至于作者认为,“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剩下的事情》)“我”和这个叫黄沙梁的地方心灵相通,“我”明白黄沙梁这片土地的语言,黄沙梁就是“我”,“我”就是那片黄沙梁。
所以,《一个人的村庄》中,不仅是写对家园的热爱,而且是在利用黄沙梁这个地方创造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園,从而固步自封地逃避这个飞速前进的都市社会,用这种固执的方式想要留住曾经的过往,“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深厚,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留下这个村庄》)这个故乡已经不是现实生活中真正存在的纯粹的黄沙梁了,而是作者内心中坚守的一片净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村庄。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在心中构筑自己的村庄。那个让人心灵定居的地方成了自己一个人的村庄”[2]。
黄沙梁是一个理想的世界,这样的黄沙梁只能存在于书本中,或者说只能存在于作者的心中,因为这是属于作者的独一无二的经历,即使它会引起人们的共鸣。黄沙梁只能是一个人的梦,作者在《最后时光》中写:“我将顺着你黑暗中的一缕炊烟,直直地飘升上去——我选择这样的离去是因为,我们没有另外的路途——我将逐渐地看不见你,看不见你亮着的窗户,看不见你的屋顶、卖场和田地。”刘亮程也觉得自己最后会忘记这个村庄。最终,这个小小的黄沙梁只能成为文字中闪耀的明星,可望不可及。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第十四中学附属学校
参考文献
[1]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
[2] 塞尼亚.乡村哲学的神话[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