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县的路
2023-05-30袁磊
考斯特在崇山峻岭中缓缓凿开千仞、晚雾与急弯,向更高处驶去。两旁的松针披着墨绿和月光,车灯扫去,肃肃然的,像长着毛,让人心头一紧。车过山下最后一个乡镇,晚暮就从山腰坐了下来,雾越来越稠,树越来越密,索性变成一片森然,笼罩的、幽秘的、期待的,随着这辆中巴车以二十迈的时速向五峰云顶攀行。雾色茫茫,车窗起着水汽,我坐在副驾靠后那张桌椅上,脸颊贴上车窗被抹开水汽的小块玻璃,是一种毛边记忆沁人肺腑的凉。这使我想起一九九八年,从外婆家出发,走四个多小时山路赶赴一场宴席,在途中遇到野猪时的场景。
那年我七岁,寄住在宜昌市鸦鹊岭镇的一个小山村,土房屋趴在山脚,屋后是成片的柑橘林和松树林,屋前是一条蜿蜒到镇上的碎石路,每天都有“蹦蹦车”拖着长长的尾音开往镇上的车站。每有蹦蹦车驶过,外婆都会放下手头的活儿,注视着,直到它拐了个细湾消失在那座石拱桥后,像是车上坐着亲人。后来我才渐渐理解,那是因为那个年代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对于常年生活在大山深处的老人而言,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一辆蹦蹦车是多么惊奇、值得眺望的事情。时至今日,这似乎成了老人的一种生活习俗,在不断翻新的村村通水泥路上,每有汽车经过,外婆总会扶着土墙或门边,向远去的尘烟行注目礼。确实有这样一个穷亲戚,住在后面的“老山”上。那年外公领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浩浩荡荡地走在通往“老山”的羊肠小道上——都是红土、泥泞,间杂着几块青白色的山石。路边是成片的松林、橘林、玉米地,藤蔓和荆棘扯来绕去。
枕着雾色与车中泛着光泽的沉默,几个急弯打过去,不见颠簸,这种晃荡再次将我带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场景。终于有人“啊”了一声,急行军的整个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愣在那里,一阵接一阵的小孩哭声连着起伏的群山向遥不可及的目的地递了过去——我是多想有一辆蹦蹦车啊,出现在众亲注目的那束光里。疲惫,咬进脚掌和大腿的疲惫,在无望的行走中。那个时候山上有映山红,野蔷薇会是在之前还是之后开呢?“看!野猪!”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声,突然又将几个孩子拽了回来,牵着妈妈的手,继续走在盼不到尽头的小路上。从那以后,我的脑海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场景:一头野猪神秘而又悠闲地横过眼前的柑橘林,到玉米地那边去,感到一种原始的蛮力与惊恐,从前方那片山上升了起来。
到五峰云顶的这条路是飘在空中的一条路,回环缠绕间,似乎指认着云顶这唯一的一个目的地。路面平整,沥青刷黑,九曲回环而又十分流畅地向云山深处刺了过去。在五峰山区随处可见这样的路,缀着民宿、古村、景点和乡愁。路,不再是簡单的通往和抵达,有高山、云雾与流水陪伴,是巧夺天工的邂逅。最惬意的一天是待在五峰山中的一天,我将自己指认为赶路的书生或故人,与白云和草木互换羽翼和胸襟。
在武汉生活十年,我常常独自一人往湖边跑,一个人在喧嚣中待久了,有时就会渴望苍茫与荒寂,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平静。湖水常常给我诸多暗示,使我能与商陆、牛筋草和苋称兄道弟,借流水和湖风濯洗自己。作为一个在江汉平原腹地出生、受水土润泽的楚人,对水当然要有自然的亲近。我当然也爱山,不仅与母亲这一脉有关,更是一种传颂和内心高渺的呼唤——登高、望远、山高、水长——自古以来,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视域中,登高似乎是一门必修的显性课题,常常与人生遭际中得意与失意后的释然与平静绑在一起。借流水洗涤、借高山仰止,都是一种与自然、世事相融相洽后的必然选择。所以说,最惬意的一天是待在五峰山中的一天。
山是有脉搏和气息的。五峰的山连绵在一起,供草木葳蕤、清溪点缀,白云、薄雾与飞鸟都拥有相互赞颂的翅膀。那晚我在考斯特上,山路蜿蜒、寂静、漆黑,山雾把能见度降到不过二十米,车速慢了下来。随着车身摇晃,我追着车前远光灯盯着茫茫雾气。有那么一瞬,我的周围出现了一缕光,很多物事仿佛都不存在了,我被一种饱满的寂静环绕,听见了大山隐隐传来的回音。沉醉在这份寂静中,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盈。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去到哪儿更不是此刻需要考虑和解决的问题,此刻、当下,只需要清空自己,静静地接收来自大山深处的回音。
五峰县政府在一份工作情况汇报中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穷在财政,弱在工业,根子在交通。材料中还说,未来五年,宜张、宜来、十宜高速将建成通车,呼南高铁、沿江高速投资额将超过五百亿元,届时五峰将融入宜昌“半小时经济圈”、武汉“两小时经济圈”。站在县一级政府层面,这是对县城交通(经济)现状的清醒认识,美好展望与规划,作为决策者的发展思路,这无可厚非。但我们能不能换一种立场和思维呢?五峰属武陵山脉,全境皆山,平均海拔一千一百米,居全省第二,而海拔二千三百二十米的白溢寨作为江南第一峰,更是成为了人民神往的一个圣地。近五年来,我曾四次到过五峰,走访过五峰的工厂、商铺、民宿、山寨和峡谷,与五峰的官员、商贾和山民都有过深度交流。与江汉平原地区的县城相比,这里的经济、交通都相对落后,但这种“落后”中散发着一种饱满的气息。那种扑面而来的气息,常常让人感到安稳和富足,时间慢了下来,一切都是值得驻足和眺望的。这种“落后”和慢,放在五峰全域旅游和文化建设方面,是一种自然姿态和文化品格,是一种“向后退一步”的自信与坚韧,恰恰是五峰现代化建设之路上的天然优势。
五峰人生活的幸福指数比我生活的城市高。在生活面前,我们究竟要将什么作为最重要的系数和指标?是有多少套房,还是多少存款?大多数现代人被这种洪流裹挟着。我们在大城市,被“经济系数”捆绑着,在一种被框定的社会伦理中更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对于大多数在城市打拼的青年人来说,我们每月要按时缴纳月供(房租),要面对城市公交,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抵御各种诱惑和风险。是的,我们能在需要的时候吃上丰富的晚餐,在盛夏和酷暑穿上漂亮的衣裳,在一天之内去到国内任何想去的地方,便捷、舒适、丰富环绕着我们,但我们真正能感到多少幸福?常常听父辈们说,我们在八十年代比你们这代人幸福,因为我们比你们更有追求和梦想。我想,不仅仅是这样吧,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太有“梦想”,为了生活更加舒适、便捷和丰富,我们不断加大马力,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因为我们要生存、要赚钱。
五峰的每一条山路都是有节奏的,它们九曲回肠,细小、环绕而绵长,在减速与调适过程中,更具有一种美和柔软。一个弯接着一个弯绕过去,是一帧帧扑面而来的风景,白云、石头、绝仞、落叶、木头……都拥有了非凡的力量与生命。“这里是哀牢山:草木长得理直气壮/花朵开得形神兼备。一只鸟儿/可以视天空为己有/一个毕摩,自由来往于三界/即便是一个中药铺商人/也有爱尼山供他眺望/还会有绿汁江为他清洗衣冠”(雷平阳《双柏县得美学(之二)》);“多少人世的繁华/已经改变不了我的世界观/书房虽然狭窄,只够天空放置/几颗星斗,只够群山收藏落日/只够几个人坐在一棵树下对饮/但我得到的已经太多,将把书房里/孤单的文字推荐给星斗/把烛光推荐给落日/把枯萎的花推荐给树木”(雷平阳《双柏县的美学(之五)》)。我在环山路边的一个眺望台上默念这几个句子,将赞颂过双柏县的诗默诵给五峰县。
那晚,上到五峰云顶顿觉气温骤降,九月间的山顶已有初冬之感,雾气与灯光弥散在点缀山坡间的民宿周围,而一束光打过去,光柱所达之处,都是这样的烟雾弥漫,氲着水汽,像马儿一样,轻轻犁过这雾霭和茫茫。我慢下步来,在这云顶峰上,天地茫茫、远方苍苍,一片瑟瑟与宁静,像是有人在远方注视着我,隔着一九九八年的记忆中的苍茫。晚风过处,点点清凉沁人肺腑,我抬起拳头、踱起双脚,感觉到一阵阵幸福。路也跟着舞动了起来,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一股向上直涌的气息。第二天早晨,我会早些起来,去看一场漂亮的日出。
(责任编辑:李娟)
袁磊湖北省委宣传部“七个一百”文学人才、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诗刊》《芳草》等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著有诗集《好树》《青年气象》。武昌理工学院特聘教师、武汉市江夏区文化馆文学创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