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五峰
2023-05-30梅子
刺叶栎与女儿红
深秋的雨丝太细,从柴埠溪谷底乘坐缆车,腾云驾雾直上峰顶,雨丝化成牛奶白的大雾,大雾在峡谷沉淀出茫茫云海,奇峰怪石在云海中出没,构成人间仙境。二十年前的秋天,一群人在相同的位置,嬉笑,拍照,那时的我身着青衣,笑容明媚,我倚靠着一株柴埠溪独有的刺叶栎,刺叶栎墨绿的叶片和黄栌的红叶在我身后交织出一片绚烂的秋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来不及怀想青春的美好时光,我的眼睛搜索着刺叶栎和女儿红,多年前写在短文《一川秋风女儿红》里的他们,依然在柴埠溪的峰头相亲相爱吧?女儿红就是黄栌,长江边的人叫它三峡红叶,五峰人给了它更柔美的名字。
长江两岸的崇山峻岭上,黄栌是秋冬季的主角,它们一丛丛地生长着,秋霜一来,便将最艳丽的红奉献给群山。在五峰柴埠溪,刺叶栎和黄栌是一对儿。每棵刺叶栎的旁边,都会伴生一棵叫女儿红的黄栌,远离长江私奔武陵深山,黄栌变身女儿红找到了终身伴侣。我不相信五峰朋友的话,刻意一路观察,结果真的如此。
刺叶栎帅气,不管凛然峰顶云端,还是扎根深渊绝壁,每棵刺叶栎都有好看的形态,黑色的虬枝铁干,古意盎然。哪怕寸草不生的岩石上,他也能顽强地扎进根须,向石头和天空索取珍贵的营养,把自己长成一朵朵点染苍峰的墨绿云朵,看起来就像石头的另一种化身。刺叶栎是当之无愧的树中男子汉。长江边的黄栌少有大树,更像灌木丛,柴埠溪的女儿红,高挑、窈窕,高高的枝干上生长出细密柔韧的枝条,深秋季节,她用鲜艳的红叶填补着刺叶栎的留白,仿佛商量好了一样。刺叶栎是粗壮的,女儿红苗条,刺叶栎叶片密集如云,女儿红叶片疏朗有致,刺叶栎努力把自己的空间变得辽阔,女儿红只要挨着他,悠闲地向上生长,向能到的空间伸展,似乎相信刺叶栎随时都能承担她的柔弱。
二十年后的山峰上修建了高低错落的观景平台,加上大雾,只在近处看到了几棵刺叶栎,旁边的女儿红叶片还青黄着,不由自主给身旁的人讲起刺叶栎和女儿红的故事,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树。
不想离开栗子坪
到了栗子坪,就不想走了。
栗子坪的确有栗子树,有锥栗,也有板栗。路边的几棵大板栗树估计已有百岁。今年的板栗已经收过了,想必收获季树下自有一番热闹。旁边民房的男主人告诉我,这几棵老祖宗树,没人打果子,让它熟了自己掉下来。来农家乐玩的人,都可以去捡,他们把栗子带回家,把栗子坪的名声也带出了大山。
我们参观的几间民房,都是土墙木楼的老房子,房里收拾得特别干净,火塘上吊着炊壶,熏着腊肉,客人来了,主人热情地端出核桃花生葵瓜子,泡来了五峰的采花茶,的确是做民宿的好地方。栗子坪人的房前屋后,连接民房的道路两边,各色花草树木在秋天争艳,山荆子挂满了红色的小果,厚朴玫红色的果子就像一朵朵盛开的大花,有本地的桂树、木槿、胡枝子、鸡冠花,也有外来的绣球、菊花、大丽菊,醉鱼草、百日红。没见过哪个深山小村庄在秋天也这样盛装以待的。
走过开花的小径,提把小木椅在农家四合院的台阶上坐下,不想走了,想住下來。真安逸啊。人虽然是栗子坪的主人,但植物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呢。那满山的大树,遍地的花草,绿油油的菜园,还有村庄背后高高耸立的点赞峰,都让人想在此停留,至少一个四季轮回。
栗子坪的那片娃谷,是一把打开我童年记忆的钥匙。它们像一道红艳艳的瀑布,挂在高高的石头培坎上。本以为这古老的植物永远沉进了童年的记忆之河,没想到在栗子坪给打捞上岸了。长长的红穗子男孩披在身上像将军的绶带,女孩绕在肩上成了可爱的毛绒绒的围巾。
不知道娃谷正式的学名,应该是苋一类的植物,小时候奶奶叫它雅谷。奶奶总在菜园的边上种一圈,到了秋天,剪下长长的穗子,晒干,挼出小米粒,过年熬了麦芽糖,用炒熟的雅谷做糖片片。刚到五峰,赠送的小包里放着娃谷糖,我竟没有尝出童年的味道。直到在栗子坪,当地人介绍说这是娃谷。才惊觉,原来是童年的雅谷,原来是奶奶的雅谷糖!我们总在盛夏的时候扯它的嫩穗穗玩,奶奶拿着扫把撵得我们到处飞,威胁我们过年别想吃糖。奶奶已离开二十年了,而我离开那个生长雅谷的小山村超过了四十年。拿出一块娃谷糖放进嘴里,眼睛湿了,感谢栗子坪,让我遇见娃谷,想起童年和奶奶。
这也是我不想离开栗子坪的一个理由。
树与虫的生命故事
小时候打猪草,实在装不满篮子的时候,就去采肤杨叶充数,以免去妈妈的一顿责骂。田边、林下,到处都长着肤杨叶,叶子有些糙手,断口处会流出奶一样的白浆,看上去很有营养的样子,也不知猪爱不爱吃。据说它的叶子是咸的,这个也只有吃过的猪知道。有人说它的叶子上能长出一种很值钱的中药材,但很少有人采到。随处可见的肤杨木在我们眼里,普通得有些低贱,而那很值钱的中药材五倍子,只是一个传说,很久我都没有弄清五倍子和五味子的区别。到了五峰才知道,肤杨木又分红麸杨和青麸杨,我小时候当猪草打的,是红麸杨,在五峰创造奇迹的,是青麸杨。所有介绍材料上都写着盐肤木,这也没错,青麸杨是漆树科盐肤木属的植物。
在五峰的百年关村,第一次看到大片“硕果累累”的盐肤木,那些形状奇特的果子,就是正在成熟的五倍子。“果子”还有一个名字:百虫仓。轻轻掰开一个五倍子,只见内壁上黑黑的一层,倍蚜虫一个挨着一个,正在等待长出翅膀,开始下一次生命轮回。当然它们大多数等不到那块生命轮回的苔藓,人们不等虫仓爆裂虫儿飞走,就会把它摘下来,投入沸水加工成五倍子。只有少数虫儿会被幸运地留下,转移到越冬的苔藓上,继续在来年春天飞上某棵盐肤木,开始建仓和繁殖的伟大使命。
关于五倍子的形成,我只能说,盐肤木是一种过于敏感的树。一只小小的蚜虫轻轻地咬了盐肤木一口,细如芥子的蚜虫能有多大的力量能咬多大一个伤口呢?可盐肤木却不停地为这个小小的伤口提供修复营养,结果小伤口最后竟长成一个婴儿拳头般大的虫瘿,小小蚜虫阴谋得逞,它在芳香又坚固的天然房子里,一生二,二生三,甚至生出上千只蚜虫来。敏感,这大概是倍蚜虫选择盐肤木的原因吧,倍蚜虫仿佛就是盐肤木的宿命,它被动成为了五倍柴,与虫子在大自然中循环上演生命的故事,直到被人类发现。在这场生命故事中,它们是利用者和被利用者,蚜虫似乎显得比盐肤木聪明。但人类更聪明,发现了五倍子的神奇作用,它们一起成了被利用者。
五峰有十四万亩野生盐肤木,这是一笔潜藏着的巨大财富。为人类的美好生活一起做贡献,树与虫的生命故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在腰牌村,得见杜蘅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蘅。”一次次在屈原的作品中读到杜蘅,但一直未曾得见它长什么样子。诗人两千多年就开始种植的香草,为什么如今却被遗落深林?没想到在五峰腰牌村的中药基地,竟然见到了本草真容。看到木牌上杜蘅两字,有点不相信,确认一遍,的确是“杜蘅”!草木五峰,又给了我一次惊喜。原来屈原喜欢的香草,也是一味中药,可散风驱寒,消痰平喘,活血定痛,止胸腹疼痛。
杜蘅是细辛属的植物。童年记忆里,母亲的床头小柜里常年备着一小把细辛的根须,母亲有心痛的毛病,痛起来,嚼几根,痛就减轻了。出于好奇,偷偷嚼过,一股冲鼻的药味,还有点辣,辣得舌尖有点发麻,药香在嘴巴里经久不去。没想到它就是杜蘅。原来童年时我们就亲密接触过。就像认识一个人,几十年后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园子里栽了很多中草药,竹节参、重楼、天麻、黄精、白芨、玉竹,唯有那一小片杜蘅长得绿油油的,厚实的叶片挤挤挨挨,精气神十足。杜蘅又名马蹄香,因为它的叶片长得很像马蹄,又通体散发出奇异的香味,所以有了这个名字。《山海经》则记载,天帝山上有一种草,状如冬葵,味道如蘼芜,马吃了可健步如飞。我想,是不是马儿吃了杜蘅后,不仅四蹄如飞,还能四蹄生香呢?到了屈原时代,把它做成香囊佩戴在身上,以显示贵族士子的讲究和礼仪。
作为名字,杜蘅古意盎然,马蹄香朴素而富有活力,我好像更喜欢马蹄香。只是现实生活中,杜蘅和马皆不可得。牵着马儿,漫步在长满杜蘅的原野上,马儿吃饱了,骑上它四蹄生香地奔驰在杜蘅的香风里……
这种事儿,连想想都奢侈啊。在园子里时差点忍不住,真想带走一株杜蘅,种在我的小阳台上。
中国鸽子花及其它
五月的一天,一位姐姐专程到办公室来告诉我,她去参加了五峰的鸽子花笔会,并送给我一本笔会作品集做纪念,作品集的封面印着盛开的鸽子花,里面都是与会文人们对鸽子花的赞美。姐姐是高级农艺师,大半生都在给植物治病,看到鸽子花,竟像小孩一样兴奋,当场给鸽子花连写两首七律。
时序进入深秋,五峰后河的鸽子花已进入生命的酝酿期,那一群群洁白的鸽子,会在明年的五月如期飞回枝头,白色的大花瓣迎风摇摆,像鸽子在展翅跳舞。鸽子花的大名叫珙桐,它来自一千万年前,植物熊猫、活化石,这些荣誉它都当之无愧。站在一株白花飘飘的珙桐面前,就能触摸到千万年时光的质感,甚至会怀疑,时间真的在流动吗?为什么它在珙桐这里静止了?
珙桐这样的植物祖宗,一个地方有一种就足以骄傲了,但在五峰后河,有一群。银杏、红豆杉、伯乐树、鹅掌楸……五峰后河就像一块时光飞地,悄咪咪地藏着一座史前植物宝库。兩百多万年前的第四纪冰期,地球被冻成了一个冰疙瘩,大多数植物都在地球上销声匿迹了,它们为什么能够逃过那场劫难活下来呢?
五千万年前的一场造山运动,喜马拉雅山脉隆起于中国西部,形成了青藏高原,第四纪冰期的寒潮来临时,西部高原挡住部分寒流,在中国内陆腹地形成了一个温暖的避难所。而五峰后河,是避难所中的避难所。银杏、红豆杉、伯乐树、鹅掌楸……原本是避难所中留下来的植物孤儿,所以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孑遗植物。好在地球终于回暖了,它们守得云开日出,快乐地生活在北纬三十度中国的阔叶林群落中,看起来跟普通树木没有什么两样,但最终还是被聪明的人类在万千树木中给发现了,被命名了。它们中的少数已被喜爱的人们带向世界各地,繁衍生息,但它们叫中国鸽子花,中国郁金香树,宜昌橙,中国奇异果……它们的故乡在中国。
据说冰期每隔几百万年就会光临地球一次,下一次冰期来临时,如果我们的子孙仍生活在地球上,一定要嘱咐他们去往祖宗树的祖居地,它们,也许才是庇护人类延续下去的神灵。
草木有灵爱五峰
如果说,盐肤木、茶树是五峰的经济担当,珙桐、伯乐树是五峰的历史担当,红花玉兰就是五峰的颜值担当了。人们发现它的时候,野生红花玉兰在五峰已不到两千棵。它是五峰独有的玉兰树种,人们便亲切地叫它五峰玉兰。它树形高大,可长到三十多米,早春盛开时,满树红花,喜气洋洋。花朵硕大,像开在枝头的红莲,在还带着凛烈凉意的春风中,它的清香直抵肺腑。玉兰的花瓣很娇嫩,从里到外的深红,在阳光下看是透明的,越显出华美的气质。早春的群山还显萧索,红玉兰却已带来热烈的春的气息。五峰人爱极红玉兰,花大力气进行培植和研究,竟真给他们研究出可以大量栽培的优良品种“娇红一号”,红花玉兰带着五峰的名号,成为珍贵的园林树种,永远摘掉了濒危植物的帽子。
草木有灵爱五峰,五峰人受草木恩惠深厚,但五峰人对这片土地上一草一木的热爱,也是细腻而深沉的,在秋天花枝招展的栗子坪只是一个缩影。
苏家河村小小的演艺室里,长条茶桌上,一盘盘土家小零食间,摆放着一些瓶插鲜花,紫色的野棉花、紫苑,黄色的千里光、野菊花,还有像小绣球一样的绿色的败酱花。都是从野外采来的野花。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它们,我却从花儿里看到了主人的美好用心。奔放的板凳龙舞、高亢的土家山歌、悠扬的南曲、仪式感特强的撒哟荷在小舞台上轮番上演,几位穿着民族盛装的小美女不时地穿梭桌间,给客人掺茶续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忍不住拿起手机拍下她们的窈窕身姿。这些野花,应该是她们从山间采来的吧,她们手拿野花的样子让我不由联想到屈原笔下的山鬼。
野花在热闹中安静绽放,装饰着不期而遇的相逢,我仿佛看到板凳龙上长出了绿叶,三弦上开出了花朵。在五峰,好像所遇之事都有了植物的样子和气息,而植物,总是蓬勃的,向上的,洁净的,温柔善良的,蕴含了美好生活所需的所有元素。
(责任编辑:王倩茜)
梅子本名秦晓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飞翔的姿势》《我的梦树开满了花》《味道与记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