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煦暖卿云飘
2023-05-30吴同和
宋·郭茂倩辑《乐府诗集》卷五十七之《南风歌》（二首）、《乐府诗集》卷八十三之《卿云歌》，广为流传。解读这两组歌诗，可体悟舜帝理想的深邃和情怀的博广。
一
南风歌（其二）
虞舜撰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宋·郭茂倩辑《乐府诗集》卷五十七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尸子·绰子》《新语·无为》《太平御览》等典籍亦言及舜帝造作《南风歌》，对“歌南风而天下治”“其治民劳者，其舞行缀远；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缀短”（《礼记·乐记》）等论断，表示赞同。
对于《南风歌》，历来解读不一。三国魏儒家学者、著名经学家王肃（195～256）以为：“南风，育养民之诗也。”唐·张守节《史记·正义》曰：“南风，孝子之诗也。南风养万物而孝子歌之，言得父母生长，如万物得南风也。舜有孝行，故以五弦之琴歌南风诗，以教理天下之孝也！”更多学者认为，《南风歌》为抒写南方百姓因南风之起而产生的欢悦之情，进而表达对舜帝的爱戴与崇敬。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大意是：南风何其煦暖温情，直可以吹散百姓心头的怨怼愁虑；南风多么应节及时，可以催生万物，使百姓衣食无忧。
《南风歌》，帝王理想愿景之诗。形煦暖南风，寓多维内蕴。表达舜帝美好心愿，折射其操守光芒。它启迪统治者，欲臻“内圣外王”之境，须先“解吾民之愠”“阜吾民之财”。
古往今来，帝王无数，只有极个别的“人上人”，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者，能克己复礼，善济众爱民，不忘谨身立范，坚持行孝施仁，其功德修为，几近“内圣外王”之境。
尧舜禹是儒家推崇的三大圣人。舜帝居“圣人”之中，承尧传禹，地位尤为特殊，功德卓然不凡。《史记·五帝本纪》云：“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作为中华道德文明始祖，其“内圣”之德，已臻至境；其“外王”之功，亦可彪炳千秋！史载，舜帝不世之功是创建了中国最原生态的道德文化，首开社会道德教化之先河。他用“明德”治理百姓，始终践行个人身心道德的“诚”、家庭道德的“孝”和社会道德的“仁”；他以身作则，立德为范，成为实现天下大治的领袖典型。《中庸》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
虞舜一生，践帝位39载，修身治国，殚精竭慮，恭谨劬劳，兀兀穷年，惟“解愠阜财”之是务；率先竖起一面“内圣外王”的鲜艳大旗，终使万民拥戴，三苗臣服，家国平安。
稽考虞舜之内圣明德，体悟《南风歌》之远古幽情，可知二者之内在联系：虞舜之道德修为，乃“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之内力蓄储；而安邦治国之方略和内圣外王之功业，则是“解愠阜财”之保证也！
史料显示，虞舜还非常重视通过音乐及诗歌的熏陶，即使用“诗教”和“乐化”的手段，提升自身和臣民的修为水准，最终达到治理社会，家国和谐的目标。《史记·夏本纪》载：舜命“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此乃上古社会“神人共和”“天人合一”的大同图景，体现了虞舜重视音乐熏陶人性的进步理念，对于“解吾民之愠”，意义重大。
据《尚书》《史记》等典籍记载，舜帝正式登位后，设官分职。除四岳、十二州长官外，另设有两个职位：一是司徒官契，令其“敬敷五教”，施行家庭伦常教育；一是典乐官夔，令其以歌诗舞蹈形式教育臣民。与此同时，帝舜执政期间，曾派臣子到各地采风，汲取民歌源流营养，并亲自制定《南风》《九韶》等乐舞，以歌颂太平盛世。在初步创立国家制度，扩大疆域，统一众多分散氏族，改善部落民众生活的同时，舜帝还制定了礼乐，教化百姓。《吕氏春秋》云：“舜立，仰延乃拌瞽叟之所为瑟，益之八弦，以为十二弦之琴。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他所创制的音律、乐歌，成为上古时代盛世国乐。传说屡征不服的三苗，也因为崇仰帝舜之德政而终于归服。《淮南子·齐俗训》云：“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者也。”
于是可知：重教化，尚礼乐，乃有《南风歌》传世；歌《南风》，享太平，辄致“内圣外王”之大同景象传世也！
虞舜出身卑微，而以德孝仁义名闻天下。自代尧“摄行天子之政”，为帝为君以来，行帝王之政，夯“解愠阜财”之实；逞治国安邦之志，绘内圣外王之图。其德才识能，孰可与之比肩乎？
故曰：南风歌，虞舜业，相得益彰也！吟《南风》祈“民安国泰”，参帝业望“内圣外王”。司马迁《史记·乐书》赞曰：“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信夫！
二
《卿云歌》
虞舜八伯撰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时顺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
迁于贤善，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精华已竭，褰裳去之。
——宋·郭茂倩辑《乐府诗集》卷八十三
相传这是舜帝禅位夏禹时，与群臣互贺共庆的唱和诗，始见西汉伏胜撰《尚书大传卷一》：
十有四，祀。钟石笙筦变声。乐未罢，疾风发屋，天大雷雨。帝沉首而笑曰：“明哉，非一人天下也，乃见于钟石！”即荐禹使行天子事，并与俊乂百工相和而歌《卿云》。
民国时大学者柳诒徵（1880～1956）《中国文化史》论“唐虞之让国”相关论述，对认识《卿云歌》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意义，颇有启发：
吾民初非不知竞争，第开化既早，经验较多，积千万年之竞争，熟睹惨杀纷乱之祸亡无已，则憬然觉悟，知人类非相让不能相安，而唐虞之君臣遂身倡而力行之。后此数千年，虽曰争夺劫杀之事不绝于史策，然以逊让为美德之意，深中于人心，时时可以杀忿争之毒，而为和亲之媒。故国家与民族，遂历久而不敝。
《卿云歌》，君臣互贺共庆之歌。由“舜帝首唱”“八伯相和”“舜帝赓歌”等三部分构成。虞舜从善如流，举荐大禹挂帅执政；群臣感恩戴德，赞扬舜帝殊业奇功。全诗情动辞发，立意高卓，词章灿艳，气象万千。
开篇四句，舜帝首抒胸臆，盛赞“卿云”。“卿云”者，《史记·天官书》曰：“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谐音同“庆”，古人以为祥瑞喜庆之象征也。“卿云烂兮，糺缦缦兮。”形卿云萦回缭绕之状，预示一位新圣将顺天承运，受禅登基；臣民们将再度沐浴尧天舜日恩泽，尽享光华，乐业安居。此，舜帝之愿望心声乎？此，万民之愿望心声也！
舜帝首赞“卿云”。八伯闻之，感佩不已；乃稽首应和，高唱“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颂上天睿智英明，体恤百姓，对功勋卓著的尧舜予以肯定，对其禅让之举予以礼赞；同时，对即将执掌大任的新圣夏禹充满信心。曾记否，“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尚书·尧典》）。虞舜不负众望，励精图治，夜寐夙兴，遂成一统之业；洎于今，虞舜效法唐尧，举荐夏禹，退隐归耕矣。此高品，此胸怀，令满朝文武铭感五内，由衷赞叹：“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意谓虞舜大帝，华光四射，高品特出，荐贤举能，自古及今，只此一人！
聆听群臣赞美，舜帝满心喜悦，再次表述自己的理想与情怀：先以“日月有常，星辰有行”为喻，为自己举荐大禹找到一个理论支撑，继而阐明禅位让贤，类同宇宙运行，也是一种规律；故功成身退，自然之理也。次论“迁于贤善”之事，实乃上合天意下顺民心之善举；因而“万姓允诚”（真诚信实，恭敬诚信），心情愉悦。结句“鼚乎鼓之，轩乎舞之。精华已竭，褰裳去之”，意思是：大舜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理当隐退。长江后浪推前浪，新圣接任，相信会再创辉煌！
虞舜大帝选择在钟鼓齐鸣、歌舞升平的情境中谢幕，真是完美至极！
如此看来，《卿云歌》是一组表达帝王理想、贤圣情怀的禅让之歌，也是一组表达臣民愿望、百姓情感的感恩之歌。
“禅让”，指“让出帝位”。《尚书·尧典》“尧舜禅让”，谓伊祁姓的尧让位给姚姓的舜；《尚书·大禹谟》“舜禹禅让”，谓姚姓的舜让位给姒姓的禹。古圣不传位于子孙，而选择贤能之人为自己接班，尧而禅舜，舜将传禹，举荐其登基执政，此决策，无疑是十分英明的。史载，大禹承继虞舜帝业，不负重托，功德举世瞩目。他饮食菲薄，衣服粗恶，宫殿卑陋，自奉俭约。他关心朝政大事，国计民生，更注意兴修水利；特别尽力修整田间沟渠，以利农业生产……所以史书将其与尧舜同列，百姓尊大禹和后稷为农耕始祖。作为治水最高统帅，禹时时刻刻以民意民生为念。善变害为利，能身先士卒，多年与民众同甘共苦，终于战胜了浩浩洪水，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正因为如此，大禹受到万民拥戴：“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史记·夏本纪》），且为大禹立庙，岁时享之。
考证获知，虞舜禅让之事，见诸《尚书》；《卿云》之歌，流传秦季。由于尧舜均属传说人物，舜作《卿云》，确实难以取信。推想之一是，《卿云歌》可能是身处战国秦季乱世，目睹争夺劫杀，向往礼让治平的志士仁人所作。撇开作者与禅让定性等争议不谈，至少应该肯定以下两个基本事实：其一，自战国秦汉以来，无论儒法道墨，诸子百家，都一致认定尧舜禹是上古圣君。其二，《卿云》之歌，代代相传，深入人心，对形成以诚信礼让为美德的中华民族精神，曾产生过积极影响。
三
《论语·为政》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虞舜，万民心目中之北辰也。千百年来，上自君王公侯，下至黎民百姓，对舜帝道德仁爱之心、孝悌温良之德、禅让恭谨之举、勤勉劬劳之行，无不崇仰。或曰：舜治天下，家国有祥和之兆，百姓无冻馁之虞。故炎黄子孙奉其为圣哲而加以膜拜，以至于对舜帝“重瞳”之异、“躬耕历山，象耕鸟耘”之奇、娥皇女英“千里寻夫痛悼舜帝，洒泪而染成斑竹”之说……均深信不疑；进而对体现其“民吾同胞，物为吾与”的《南风歌》及“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济世情怀，推崇之至……一言以蔽之，舜帝在炎黄子孙的心目中，已是一尊后光极其灿烂的神佛，是至德至圣的化身，是中华民族道德文化的象征。
千百年来，舜帝所创造的道德文化，山岳般巍巍屹立于中华大地上，泽被后代子孙；而他所营造的家国稳定康泰、人民安居乐业的政治局面，成为后人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即儒法墨道诸家所孜孜以求的“大同”愿景。
古人講究修身养性。舜帝之所以被奉为“圣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始终坚持诚意正心，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坚持“以孝烝烝”，故能化解家国矛盾，内圣外王。
基于以上认识，再三研读《南风歌》《卿云歌》，会有新的感悟和收获。
不妨将《南风歌》看做虞舜即位后之就职演说，那么，《卿云歌》则是他交班前的贺赞与祝福。前者宣誓为百姓子民“解愠阜财”，表达实现内圣外王之雄心壮志；后者乃禅位让贤之歌，展现了一代圣人功德圆满后的又一感人操守。
《南风歌》传达的信息是治国之道，圣人心曲。初读感觉平实通俗，细品方悟含蓄深幽。舜帝一辈子，只盼望率领全体臣民步入大同社会，实现大同理想。他清楚地认识到，“解愠阜财”是“内圣外王”的充分必要条件。“国家机关”（或“天子”）首先必须帮助百姓排忧解怨，解决百姓温饱；继而应制定“解愠阜财”的种种政策法令，并积极施行，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发展经济，稳定政治局面；君臣百姓方可同心同德，共同建设幸福家园，进而实现“内圣外王”的政治目标。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能有这样的觉悟，实在难能可贵。是否可以因此推导：此后《礼运·大同》所描绘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愿景，正是尧舜二人终其一生所追寻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谓《南风歌》一曲兴邦，毫不夸张！
《南风歌》有两首，“南风之薰兮……”是其二，为进一步揣摩圣人心曲，兹录《南风歌》其一，以供研究者参考：
反彼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凰来仪，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叹。
相形之下，“南风之薰兮……”之“解愠阜财”，因其蓄内圣外王之志，表亲民爱人之情，绘大同愿景，示天地人和，感情充沛，意顯辞达，章节匀称，诗句错落，重章复唱，音韵谐和……因而更受百姓欢迎，流传更其广远。以至于，在人们心目中，《南风歌》就是“南风之薰兮”。而《南风歌》（其一），虽同为望风调雨顺，祈国泰民安之佳作，却鲜有人知，甚而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卿云歌》，影响同样巨大。
聊举二例：
其一，中华民国时期，《卿云歌》曾二度被改编为国歌。
第一次，1913年，汪荣宝等词，比利时音乐家约翰·哈士东（Jean Hautstont）曲。歌词为：“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时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此歌当时仅在国会开会和外交场合使用，未正式公布。
第二次，1919年，汪荣宝等词，萧友梅曲。歌词为：“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此歌于1921年启用。
其二，“复旦大学”命名，使用“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之典。
驰名中外的复旦大学，前身是中国著名教育家马相伯先生（1840～1939）于1902年创办的震旦学院。1905年，易名为复旦公学，校名“复旦”，便是马先生高足、中国近现代教育家于右任（1879～1964）所定。“复旦”二字，选自《卿云歌》“日月光华，旦复旦兮”，高尚优美，意旨宏远，表示不忘“震旦”之旧，更含复兴中华之心；寄托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自主办学、教育强国的希望，足以激发学子们复兴中华的爱国情怀。1917年，复旦大学校名正式启用。
……
综上，《南风歌》《卿云歌》，因其传达了虞舜大帝的帝王理想和贤圣情怀，故尔影响巨大，流传千古。
《文心雕龙·神思》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倘塑大舜圣像，愚以为，设计师须仔细研读《南风歌》《卿云歌》，以大舜《南风歌》“解愠阜财”理念为魂，《卿云歌》“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为基，虞舜内圣外王功业及诚信仁孝品德为体，沐浴斋戒，“物以貌求，心以理应”，铭诸心神而形诸毫管。然后绘形图，细刻雕，则虞舜之高大神像或可巍然矗立矣！
赞曰：
南风煦暖卿云飘，
五老殷勤助为桥。
解愠阜财虞舜意，
泱泱华夏享箫韶。
【参考文献】
〔1〕万里、刘范弟辑录点校. 虞舜大典（古文献卷）〔Z〕.岳麓书社，2009.7
〔2〕陈戍国点校.四书五经〔Z〕. 岳麓书社，1991.8
〔3〕司马迁.史记〔Z〕.岳麓书社，1988.10
〔4〕柳诒徵.中国文化史〔M〕. 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版。
〔5〕李宗桂.中国文化概论〔M〕. 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10
〔6〕吴同和.仁孝维系家国和谐〔J〕船山学刊，2014年01期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学院·舜文化研究基地）
责任编辑 李 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