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
2023-05-30刘海清
刘海清
我家居住在一个狭长的山沟里,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从一个叫作大槐树的地方搬过来的。
我家的天空是长方形的,不是圆的。四周全是山,山上有树,有石头,有草,往远处看,看不到两里路远。
我就天天想,山的那边有什么?走路想,吃饭想,睡觉想,白天想,夜里想……
可是,我想不出来。
小学五年级,暑假很长,没有补习班和作业。我主动为生产队放羊,因为放羊的老头摔伤了,青壮劳力没人愿意干这个,挣工分太少。我放羊,挣成年劳力一半的工分。
我赶着羊群到村南不远处的一座高山之上。我拿着一杆红缨枪,红缨已经没有了,用于防狼,那时偶尔还有狼出没。我爬到山顶,正好山顶上有一块类似凳子的石头,我喜出望外。我向四周看,天地一下子开阔多了,天空再也不是长方形的了。四面八方,看得很远,很远。依然都是山,远近高低,大大小小,隐隐现现,都是山。那山,像波浪,像巨石,像仙台,像画境……这些山,互相交错着,叠加着,盘旋着,缠绕着,看似十分混乱,又显得自自然然。近处的山脚下,点缀着一个个村庄,山坡上,层层梯梯,像一面面打开的折叠扇,整齐有序。我看得呆了,连续多日,我坐在“石凳”上,看啊,看啊,总也看不够。
看的天数多了,还是母亲说得对,山的那面还是山。
远山的那边有村庄。
村庄肯定大大的,我们这里的村庄都分布在山旮旯里,很小。平原村庄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我们这里的房子,多数是泥瓦房、起脊的,还有茅草房。平原村庄有马车吗?周围有树吗?我们这里全是牛车,村头高大的古松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铁钟,谁家失火,有人去世,或者来了强盗才敲钟。我从这棵树下过,就心里发毛。
远山的那边有学校。他们的校舍是什么样的?我们这里的校舍,破旧不堪,四面透风,屋子很暗,阴天下雨,看不清字。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用砖头垫着。可是,每个教室里,黑板上方,都有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校钟是一节铁轨,那声音特别清脆。操场上面,旗杆上有面五星红旗,永远那么鲜红耀眼。
远山的那边有小伙伴,他们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游戏?我们这里,吃红薯、玉米饼、高粱米粥,一年吃不上几次饺子,吃不上几回猪肉炖粉条。穿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做的。有的家里日子困难,穿的衣服露着肉,穿的鞋子露着脚趾。我们玩抓特务,冲锋打仗,摔跤,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照样很开心。
远山的那边有城市。我去过县城几次,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城市。最高的楼是四层,马路很窄,人来人往,集市很热闹。路两旁有卖炸油饼的,想吃一块,没有钱。大城市的楼肯定高、大,像森林拔地而起。街道上有小汽车,我和小伙伴都爱闻汽油味。电影院天天演电影,不似我们看电影要去很远的村庄。公园里有老虎、大象,我爱看象鼻子。大人说,城市的夜晚跟白天一样看不到星星、月亮,城里人天天吃白米饭。
我放羊时,傍晚时候,看着天边的晚霞,总是想起北京城,我最向往的就是北京城。站在山巅,往西天看,日头已离远山顶不远了,这时的落日又大又圆,像一枚硕大的金币。霞光把西天染成了橘红色。高低错落连绵不断的远山,已稍显模糊,耸起的一座座山头,就像一簇簇金色的海浪。看着看着,我就想,北京城就在那霞光里吗?晚霞笼罩之下的天安门,多么的金光四射、高大庄严!我啥时候去看看夜幕下的北京城?
我就放过一个暑期的羊,之后,回归以往的生活。
说心里话,大山,是我的障碍物。尤其是冬天,草木凋零,枯叶尽落,满山都是灰黄的颜色,呼啸的北风,仿佛刮得每个山头都在颤抖,我看得厌烦、压抑。我知道,山上的树木再密,柴草再多,野花再艳,它们也难以滋养我的一生,也难以改变我的命运,虽然我对它们充满眷恋。狭窄与闭塞,让我对山的那边充满向往;贫困与饥饿,让我对山的那边充满渴望;单调与枯燥,让我对山的那边充满幻想。我多想变成一只鸟,飞到山的那边去。我也曾想,求仙问道,练成法术,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飘到山的那边去。
我常跟母親说,我要走出大山看看外边的世界。母亲说,你只有好好读书,学知识,长本事,才能实现梦想。我记住了,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一直刻苦学习。那时候,学习全靠自觉,因为我的好学,许多小伙伴都疏远了我。我知道,我既要翻越眼前的一座座大山,还要翻过心灵的一座座山峰,我必须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努力。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第一次走出大山。再后来,把家定居在一座省城。
人生某一个重要阶段,一个词,一句话,就能起到难以想象的作用。“山的那边”,时至今日,我依然感谢这句话,这四个字,在我人生的起始时段,带给我朦胧而又清晰、坚定而又美好的呼唤!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