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子:一位思想多动症者
2023-05-30张宝明
一
鲍鹏山不是我的发小,但我们却作为同年在皖南度过了四年的充实而惬意的大学时光。不过那时候,即使是在一个大班里上课,平时并没有什么交往。但记得大学时候,同学们有的叫他“老鲍”,我也跟着这么叫,但他不止一次地纠正我说:“是‘老鲍’好不好,不是第三那声。”所以,就改称“鲍子”了。当然,鲍子原不是诸子的那个“子”,大学时,也有同学们就这样称呼他,其中或不免有玩笑的成分,总归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不料他现在热心于给圣贤作传,大有替往圣继绝学的意思了。所以鲍子者也,虽不敢因为同学关系而将之与昔日圣贤相攀附,但学问上,也算得上自成一家了。
大学毕业那年,鲍子做个好男儿,志在四方,支援边疆到了青海,在大西北度过了他最为难能的青春岁月,而我因为到中原读书,从此寓居河南。光阴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直到我读到他的那本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寂寞圣哲》,这才被一种叫做“灵犀”的东西缠绕住。说起我们的“志业”,单是感兴趣的对象,不说“十万”,至少也有“八千里”的空间距离。更何况那还有“古衣古冠”与“西装革履”之传统与现代的千年悬隔呢?这并不是爱屋及乌的情绪作祟,应该说有几分同气相求的统绪将我们缠绕在了一起。然而,从阅读史的视角看,只要人性不曾改变,无论社会如何转型,那千年一叹的唏嘘还是不难引发共鸣的:“理解比崇拜更重要,體知比仰慕更需要。因为古往今来的圣者都曾活在‘当下’过,《寂寞圣哲》之间的对话从来也都是穿越时空的。”(张宝明:《千年之问:“君子亦有穷乎?”》,《光明日报》2013年6月13日)岂止孔老夫子,今天重读他描绘的《寂寞圣哲》群像篇,一种幻化缥缈的精神图腾总是在眼前摇摆。这也就不难理解其“美文”何以让《美文》青眼有加的缘故了。
从实说来,在老鲍给定的圣哲之历史世界中,每一颗心灵都立体、饱满而丰盈。如果作者满足于这样的雕刻也就只能让我们坐上观了。问题在于,在这一颗颗先知先觉那不安定灵魂的东突西撞中,我们在作者的文字中都找到了“家安其所”的托付。正是在一种拉满弓的思想“大开”之张力中让人们欲罢不能,而最终又让人们在颗粒归仓的“大合”中魂牵梦绕。
二
在鲍子笔下,陈年流水簿子上的古来圣贤跃然纸上:本已躺平的圣哲被妙笔激活之后栩栩如生,争先恐后地如抢镜霸麦。跃跃然的状态俨然反客为主,这种倒逼的气势给我们的感觉不是作者找到了他们,而是他们迫不及待地寻找接力者,唯恐自我当年的豪迈被黄尘掩埋。
浩浩荡荡,苍凉悲壮。万箭穿心的一代圣哲向古而今。
鲍子为先贤们所作的心灵注解,恰恰是以高端访客的身份在从容对话中完成接力的。与高手下棋,稍不留心就会马失前蹄、满盘输光。如果说是高手对弈,那是要有尘埃落定之功夫的。恰恰在这里,圣哲们在曲终人散之后,灵魂以空降的形式托付给了接力者。这一刻,空灵穿越了时空。
对话孔子,逝者如斯!仁者赴难,有一种明月照沟渠的无奈。同情于历尽沧桑、踏平坎坷而夙愿未果的执着与失落。当斯人远去,作者以落寞的心理望其背影:“圣人洒泪而尽了。带着他的雄心去了。如蜡烛最后一次耀眼地一跳,熄灭了。天地之间,一片黑暗。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不再仅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千秋万代!”在这一咏三叹的唏嘘中,该有多少的遗憾和感喟!这应是对一个在“天下无道”的时代一生“志于道”者无力回天的同心,也是对“乘桴浮于海”老者远逝的同德。在十四年崎岖泥泞的周游中,如果换算成文字,那该是怎样佶屈聱牙啊?
对话庄子,背影悠悠!智者不争,有一种明月照大江的超度。大雁飞过后的缠绵和悱恻尽在滚滚东逝水流之中。鲍子从庄子零度以下的冷眼背后捕捉到藏匿的沸腾的温度。对此,他将其概括为激情与超越:“他最终发现这个世界微不足道如草芥,虚张声势如小丑,于是他背手转身就走了,深愧来到这里。这时,他的灵魂确实已飘然远去,去了那‘无何有之乡’,只有他憔悴的身影仍在人间伶仃而孤傲,如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鲍子之所以端庄、肃穆地向庄子“消失的方向发呆”,原因是他有挟泰山而超北海的大气与从容。于是,在这个向着圣者行注目礼的素描中,跃然纸上的文字还在这里:“别人写文章是为了哲学,为了政治,为了争辩甚或为了富贵,庄子写文章似乎只为了打发他的天才谪居混乱流血的人间时的那种无聊漫长的时光。”以一种生活方式状写《寂寞圣哲》,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陈寅恪先生论学那句话:“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所以我说,读鲍子的文字要往死里磕,这样才会有剥洋葱一样的刺激和辣眼。
对话墨子,有一种高手在民间的感慨。在鲍子那里,文字如同猎手与猎物的关系。手中如椽大笔好似一支志在必得的弓箭,在那像雾像雨又像风的穿插与跳跃中追寻千年的风霜与意义。来去无影、扑朔迷离都不能逃脱这位苦苦追寻“消息”的心灵狙击手。“我们只有张惶四顾,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从江湖上传来他的消息总是云遮雾障。”这不仅是对老子和庄子的感喟,还有对那位来路不明的墨子的好奇。这位黑暗王国的大侠何尝不然?一衣带水的斯人独憔悴模样不说,还是一派舍我其谁、独门独派的剑侠劲头。鲍子身上自带锋芒,但在很多时候,却坚持要把锋利的剑刃包得严实再严实些,为此才让我们看到:“在大路尽头,我们看到了一个独行的身影踟蹰而来,我们欣慰之余又不禁黯然神伤。”面目黧黑的墨子跨在腰上的闪闪的短剑与炯炯的眼神映射出他的焦虑和孤寂,这焦虑与孤寂,千年之下,竟有了鲍子这样的知音。正是这位“非攻”的主导者,激活了鲍子的灵感:“道德的本质乃是利益之保障,或说是利益实现的最方便的途径,从个人角度讲,道德的行为会使人得到最大的利;从社会角度言,道德行为是社会以最小的代价而获得最大效益的方式。而不道德的社会行为,如墨子在《耕柱》篇中所说的‘大国之攻小国’,后果是大国小国全都不划算,全都受损失。”这种敏锐和犀利用在今天也如一粒粒响当当的铜豌豆般掷地有声。
对话屈子,有一种此情可问天的苍凉。一枝独放,很多不必与必然浇注在个人块垒之中。屈原至善亲民的家国情怀,如同一艘丰满的理想之舟,刚刚张开风帆便被骨感的冷酷世事的冰山与暗礁撞得稀里哗啦。“既要坚持个性,又要坚持以自己的个性去改变世界,以个性的温热去融化那冷酷的秩序。因此,他的失败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历史事件,也是人类永恒的悲劇。甚至我们可以把他的作品看成关乎人类自由、幸福的启示录。”屈子决绝的背影在孤寂落寞的时间简史中被拉长,也构成了民族记忆中的“箭垛式”与“雪球式”人物,大悲切与大意蕴双栖双飞、如泣如诉。
三
悠悠往事,岁月沉淀了一串串熟悉的姓名。悠悠往圣,幻化出一摞摞寂寞的文字。古来圣贤的无限寂寞只能有选择地面坐。即使是在已经选择并打开的那如诗如画的历史卷轴中,作者也不可能穷尽每一位圣哲的内心世界。于是,留白显得是那么自然。郁达夫在评价鲁迅的杂文时曾经这样说:“重要之点,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由此看来,鲍子的文字还是在腾挪跳跃间捕捉到了圣哲们灵魂深处的心灵密码。
这就是鲍子的腔调。披星戴月的孔子每每如丧家狗,破执躺平的庄子怀揣着永恒的乡愁,兼爱非攻的墨子一意孤行……独来独往,且虽千万人吾往矣。寂寞的力量恰似一江春水,穿越高山峻岭、河流湖泊。
叔本华说过:“孤独是精神卓越之士注定的命运。”后名谁认定?何字不关情?《寂寞圣哲》饮尽的那份孤独流布在文字中仿佛是一场场夜哭,凄厉惨烈。鲍子之所以能打动前来对话的圣哲并被圣哲打动,其根本还是千年以下,体味了他们思想的真谛,以真性情赢得了信任:爱着诸子的爱,悲伤着诸子的悲伤。
此情此景,我想留点文字给庄子——这位据说是与我同为故里的乡野村夫。老实说,尽管鲍子的文字每一篇都洋洋洒洒,但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关乎庄子的上下两篇: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他于学无所不窥,但真正令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是他的汪洋天才。我有时在陇海线上驰过河南商丘地段时,在车窗中望着这一片近乎贫瘠的土地,是常常讶然这片土地的内在生育力的。或许她贡献出一个庄周时已倾尽地力了,才显得如此寒伧?但我相信,庄子已使这片土地神秘而神圣,无上光荣。”这就是老鲍笔下的庄周,他没有孔子走投无路之大悲,也没有墨子剑胆琴心的大爱,更没有屈子怀才不遇的大哀,他有的只是执意放下自珍自爱。鲍子说他是夏日里最后的一朵玫瑰,我感觉在诸子的百花中,他是一株开在山间野外、淡雅清香的兰花。
在庄子枯淡神情背后藏着一颗知性与智性交织的灵魂。我们的一切都会被他看穿。一切装神弄鬼、掩过饰非的把戏在他面前都会被识破,而且毫不留情地扯下。在他面前,一切的做作和伪装都会以皇帝新衣那样狼狈收场。当你无路可走时,他让你柳暗花明;当你大喜过望,他让你平复如初;当你得意忘形时,他让你出丑难堪;当你伤悲过度时,他抚慰烫平你情感的皱褶。总之,在充满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人世间,在生老病死、痛不欲生的危机关头,我们总能从他那里找到心灵的解药:有数不尽之顺天应地的理由。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庄子,生活又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关于庄周,故事并不多,鲍子爆料的几个短信总是那样让流连忘返。尤其是点评的文字更是让人过瘾。他比较庄子和孟子的差异:“孟子是当时论辩的高手,这方面名满天下,以‘好辩’著称;庄子呢?言语文章汪洋恣肆,一泻千里。况且这两人,一个执逻辑利器,无坚不摧、无敌不克;一个肆诗性智慧,浩浩荡荡,大气包容。一人力距杨墨,一人终身剽剥孔子之道。这两人若能相见,会在历史的原野上战成甚番气候!会有多好看的文章传世!”若说这是描述,那么下面的感慨会让很多人坐不住:“哲学乃是智慧的对话或说碰撞。当代两位最了不起的哲学家却如此隔膜,实在叫人费解。梁惠王被李贽贬讽,说其资质太差,我看真有这么回事,不然,他何不引荐孟庄两位呢?”
庄子濮水垂钓,楚王派使者以相位相许,但庄子依然如故,头也不回直勾勾地盯住鱼漂。他唯一的对手和朋友惠施担心他抢占自己的相位,庄子反唇相讥惠子是将腐鼠看做美食的鹞鹰。鲍子在多年寻求庄子的秘密之后感喟说:“没有人能像庄子那样藐视一切,漠视一切,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并嗤之以鼻,当这种时候,他站在世界的对面打量着,打量着这个庞大丰富的对手,但最终发现这个世界微不足道如草芥,虚张声势如小丑,于是他背身就走了,深愧来到这里。这时他的灵魂已飘然远去,去了那‘无何有之乡’,只有他憔悴的身影仍在人间伶仃而孤傲,如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
鲍子所说的庄子那令我们如痴如醉的大勇气、大格局、大精神还不止于此,他的战争观也是他哀民生之多艰之慈悲情怀的造化:“你们知道那寸许长短的迟缓、丑陋、肮脏的蜗牛吗?别看它微不足道,它身上寄生着很认真的寸土不让的生灵呢,有一个在蜗牛左角立国的国家,叫触氏;一个在蜗牛右角立国的国家,叫蛮氏,这两国有一天为了争夺土地而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战争结束时伏尸百万,战胜的一方追逐失败的一方,竟旬又五日而后返,整整十五天才回来!”将《庄子·则阳》中的“真”翻译成“诗”一般的语言,在真与诗中演绎辛辣、幽默、智慧。面对鲍子笔下如恶作剧孩子一样的“老顽童”,谁又能阻止我们为心仪的庄子顶礼?
庄子的激情与超脱,在我看来,激情源于其走向生活的真,超脱则是一种理性的力量。这是生活历练下的冷静、睿智与博大。一是真实,他是去伪、拆装的解构大师。一切的伪善、装腔在他那里都会一览无余。二是天真,他天真得像一个孩童。单纯、率性而又显得无知无畏。后者的老道、世故、练达则让人在他面前产生一种惊慌失措的局促,因脸红心跳产生的窘态、丑态应该是一种常态。在庄子面前的局促是一种自惭形秽的不安与尴尬。但他绝不是置你于死地,当你无路可走的时候,只有羞耻感和道德感,你红红脸出出汗之后,反而如同洗了桑拿一般轻松自如,自在舒坦。这一精神十字架看似简单,其实还是有其灵魂作为底蕴的。“破执”就是他压箱底的冷门绝活。因为真,所以有破执的决意;因为智,所以有破执的能力。吕思勉说庄子“专在破执”,那意思即是说他具有工匠精神,一生只做一件事。很像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志业”。这“一招鲜吃遍天”的志业或说绝活儿,在其师傅老子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眉目,相比之下前者是设计师、战略家,而后者则是讲故事的高手、灵魂工程的操盘手。
四
鲍子的文字跌宕起伏、摇曳多姿。但在文字流量“上善”的背后,还有着与古来圣贤并无二致的寂寞与无奈。用“多间余一卒,荷笔独彷徨”来形容并不過分:“学术杂志认为太散文,文学杂志又认为太学术。”其实,这样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源于其四不像写作体例以及他那特立独行的书写风格。这样的文字腔调自然也就难免每每行不通,以至于他会很自谦或说自卑地自嘲说:“我不习惯那些规范论文。”正是这些圈子栅栏的破除,才有了自己的腔调和那些无问西东的东西。
鲍子的文字不是知识考古意义上的比慢文字,但却是充满着天真与情趣的书写;他也不是知识类编中回答诸如我们是谁等问题的推论者,但却有着生命何以如此的意义追问;他更不能算是在流动的时间维度上刻意求真的历史学家,但却在对人性光芒与幽暗之反反复复地追问中进至“了解之同情”的刻度。一言以蔽之,挥之不去的人文情怀构成了其洗尽铅华之文字的底牌。老鲍那力透纸背之诗心盎然、博达通透的文字气象还是让我们借助孔老先生语录传递:“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最后,我还要和自我内卷的鲍子说上几句,也算是为老鲍的心结解套。既已读书万卷,何以不破?
约翰·密尔曾从阅读史的视角告诉读者:“用思想写就的书是以思想来读的。”解读圣哲的心灵密码,需要超乎常人的文字能力。而在这个耐力和能力中,给予我这个读者的基本判断则是作者患上了思想多动症。正是这一“患”才有了“得”。原来鲍子精神舞蹈之所以获得更多的共情与共鸣还在于:“庄子的见解与其说是知识、哲理或逻辑,毋宁说是智慧,是层出不穷的智慧。”这段颇有夫子自道意味的文字道出了得“道”多助的原委。不过,我更想说:天地悠悠,无论时代如何久远,向经典致敬或者说向经典的始作者行注目礼永远是一个说不尽且不会过时的选择。无论世事沧桑还是岁月静好,尽管历史在不断加大时间的长度和厚度,但人性却并没有任何改变,正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或许,老鲍那不曾放过“我是谁”的纠结可以就此放下:为自己,也为读者。
(责任编辑:孙婷)
张宝明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长期从事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尤其以五四时期思想史研究见长。在《中国社会科学》《光明日报》《史学理论研究》等报刊发表论文近百篇。其中《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