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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孤本戏曲三种述略

2023-05-30李志远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3年3期

作者简介:

李志远,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古代戏曲文献与戏曲批评。

摘 要:清代戏曲还有很多孤本尚未被学界充分发掘,且学界现有的叙述也会存在一些讹误,清代前中期创作的《古其风留人眼小说》《齐人记》和《双奇遇传奇》就是这样的孤本戏曲。现对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的这三部戏曲作品进行详细解读后,考证了学界有关叙述的讹误,较为全面地描述了三部戏曲作品的文献形态和故事情节,探讨了《双奇遇传奇》以友朋入戏的可能。

关键词:孤本;《古其风留人眼小说》;《齐人记》;《双奇遇》

中图分类号:[J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3)03-0001-11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3.03.001

戏曲史研究的推进直接受制于戏曲史料的发现与利用,尤其是一些孤本戏曲作品更能直接影响到戏曲史学,如《永乐大曲戏文三种》于南戏的研究,《元刊杂剧三十种》《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于元杂剧的研究,《群音类选》于晚明戏曲创作生态的认知,都反映出孤本戏曲的重要学术价值。正是因为孤本戏曲作品在很大程度上能够于某个方面对戏曲研究起到重要作用,学界就特别关注孤本、稀见戏曲作品,如《孤本元明杂剧》《海外孤本晚明戏剧选集三种》《稀见明代戏曲丛刊》《明清抄本孤本戏曲丛刊》《明清孤本稀见戏曲汇刊》《明清孤本戏曲选本丛刊》等戏曲丛书,都是在出版时特别强调所收录的为孤本或稀见戏曲。至于为何戏曲作品会有那么多的孤本,原因可能有三:一是戏曲向来被视作小道,除了一些被视为经典的戏曲作品外,多数难以通过刊刻流通,而是多以抄本形式流传,因而难以出现大量副本传世;二是戏曲作品多不受人重视,即便是刊本也多会在流传过程中因保存不善而自然消失;三是戏曲作品与舞台搬演紧密相关,因而即便是同一个剧本也会因演出实际需要而有增减删改,创作出舞台需要的“孤本”。正是因为孤本戏曲的众多,尽管不断有各种类型的汇集孤本戏曲的丛书出版,但依然也难以把所有古代戏曲孤本包罗殆尽,还有因各种情况导致一些孤本暂时未能借丛书出版化身千万,于是学界就特别注意对所发现的孤本予以绍介,以尽可能地为学界提供最大化的戏曲史料,这于近些年来刊发的大量有关孤本戏曲的介绍成果中可以得以验证。

当然,由于南戏、元杂剧及明代戏曲较为受到重视,相对来说学界发现的一些孤本戏曲都得到了较好整理而成为学界的常见之作,但清代戏曲剧本因其时代较近、存量较大、版本复杂,还没有得到很全面的整理,使得很多孤本戏曲作品依然藏在深闺人未识,更未能发挥其戏曲史料价值。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的三部清代前中期戏曲作品《古其风留人眼小说》《齐人记》和《双奇遇传奇》,即为学界少有研究的孤本戏曲作品。不仅学界现在对这三部孤本戏曲所知甚少,而且现有的认知与表述还存在一些讹误。无论是出于向学界提供更多的戏曲史料,还是纠正现有认识的一些讹误,都有必要对这三部孤本戏曲作品作一考述。下面,笔者就这三部孤本戏曲作品进行简要考述,以就教于方家。

一、《古其风留人眼小说》

《古其风留人眼小说》与《齐人记》两部杂剧,都留存于被题作“马世俊佚稿”一册内,该本馆藏注称“清顺治间原稿本”,傅惜华旧藏。此版本断定者可能为傅惜华,其《清代杂剧全目》载马世俊撰此二剧,称他们现存版本唯有“清顺治间原稿本”[1]。之后学人虽多有提及这两部剧作,但就剧作内容多是局限于周妙中《清代戏曲史》所述,且涉及马世俊身世时亦存在相同的讹误。

《马世俊佚稿》卷首有白棉纸二叶墨笔识《马世俊传略》,卷末有白棉纸二叶墨笔题识。对二剧作者的确认,卷末题识交代较详,为叙述方便,全文迻录于下:

右《古其风留人眼》及《齐人记》杂剧稿本二种,海虞沈氏得自废书中。《古其风》下题“澱湄渔隐汉仙氏编”,右下角有白文水印一方,文曰“士参之印”。《齐人记》无题识。后附卷堂文村馆难处、村师难作、村剧诗若干篇,末附明万历间吴江张丽贞等公案二则。而卷堂文下署马世俊名。细审卷堂文村馆诸篇,悉以嬉笑怒骂发为文章,以自嘲解,然此中况味,非亲身经历,孰能若是,而其寓意与《古其风》相仿佛。更证以“士参”一印,“士参”二字与“世俊”谐声,从而知为马氏所作。然考马氏身世,幼年失怙,家本清寒,虽少负文名,以村塾糊口,受人嘲讽,亦情理中事。惟《古其风》之作,马氏隐以邵宏夫自况。及中式后竟因抗傲不习酬应,以清冷京官终其身。从而知马氏此稿作于未达之时,存斯幻想以自慰耳。末附公案二则,似为作者采集以供编剧资料。惜其曲本不传。此《古其风》《齐人记》二篇,非惟马氏著作中毫未提及,即《曲海总目》亦从未著录。惜手头无《匡菴文集》,未知村剧等篇曾否收入耳。抑或作者居官后,以少年之作,语多讥讽而深自珍秘,以致湮没不闻欤?抑或因满清文网之严,而深韪之欤?若然,即三百年后之今日,此稿犹存人间,亦云幸矣。一九五七年三月重装既竣漫记,质清。

此题识落款下有方印二枚:“质清漫笔”(阳文)、“星江程春”(阴文)。从题识可知,正是质清根据所见文本,判断《古其风留人眼小说》与《齐人记》是为马世俊的戏曲作品,原因如内中所述。其因“手头无《匡菴文集》,未知村剧等篇曾否收入”,今据《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8册影印本衙藏板本《匡菴文集》可知,卷堂文、村剧等篇并未收录于此文集。另题识所称“考马氏身世,幼年失怙,家本清寒,虽少负文名,以村塾糊口,受人嘲讽,亦情理中事”,其实这个判断是有误的,也导致后面的著作多沿其誤。事实是马世俊生活虽然贫穷且有过坐馆事实,但并非“幼年失怙”,如马世俊《祭母文》称:“俊年三十矣,母之去世已十有六年。忆俊生时,母即命许妪乳俊,稍长,终日狎戏许妪家。性畏母,不敢辄索果食,或语俊曰:‘汝母最慈,求无不得,何畏焉?……俊不能谋生,卖文为活,稍稍自立,邑中之人无不知有俊者。”[2]293于此可知,马世俊14岁时母亲去世,后有卖文为生的经历。结合其在《伯姊六十寿序》中所述,“余同母三人,姊长二岁,兄长一岁,幼时相率入塾,不拘男女异长之例。……姊归狄氏甫数月,而余母厌世,三人相见哽咽,如不欲生。余兄弟既以失恃,各假馆课生徒于外,大人之侧,定省多缺。姊氏归宁,时甘旨柔滑之养,下气怡声之问。余兄弟得姊,可稍宽子职。而大人辄称之曰:‘汝吾女,即吾子也。如是者近三十年。而其事庶母及友爱庶弟,从无疾言遽色,大人益心喜。”[3]可知马世俊14岁丧生母,另有庶母和同父异母兄弟在,而在其44年岁时,其父尚健在。当然,于此也得知马世俊确曾为了生活,与兄一起在外“假馆课生徒”,但此时是否“家本清寒,虽少负文名,以村塾糊口,受人嘲讽,亦情理中事”,似并不一定,毕竟他在30岁时已经是“稍稍自立,邑中之人无不知有俊者”。当然,他婚后生活似并不富裕,甚至在他的儿子夭折后“贫不能择地,瘞尔瓦砾中,带仆不多,掘圹仅尺”,并称“贫家有子,不能两全”。[2]305

如果虑及质清在马世俊身世叙述上的讹误,那么他由此认定的《古其风留人眼小说》与《齐人记》的作者是马世俊的结论是否可能有误呢?通过现存的《匡菴文集》,似乎还不能给出明确的证据。《匡菴文集》中与戏曲直接相关的文字并不多,具体有四:一是写于顺治二年(1645)的《祭彭天锡太亲翁文》,内称彭天锡“性豪逸不羁,恢谐调笑,万夫辟易,如孔公绪议论,嘘枯吹生”[2]295,则此彭天锡似当为明末清初知名串客彭天锡。二是在《答陈伯玑》中称“向观贵省汤海若先生辞世绝句,叹其能洞达生死,自是有宿根人也”[4],这是对明代著名剧作家汤显祖的推崇,不过不是在戏曲方面,而是在洞彻生死的超脱方面。三是写有《书梦花帨剧后》,此剧内容、作者皆不详,吴书荫在《明清戏曲存目钩沉录》一文中著录,且在转述傅惜华《清人杂剧全目》有关马世俊文字后,称“疑《梦花帨》杂剧亦为他所作”[5]。不过这个判断没有其他证据支撑。四是写有《书□剧后》,全文为:“平生不入朝歌里,半世如游傀儡场。才子何妨为鼓吏,宫人犹自忆霓裳。哀声忽起疑吹角,艳曲新翻尽变商。读罢开窗秋气白,断鸿嘹呖两三行。”[6]因诗题中关键字被涂作墨丁,不详具体所题为何剧作,不过从最后一联可知其是观看的剧本。从此四处,似他对戏曲并不排斥,而且还能于剧作中体悟人生,特别是其对汤显祖的推崇,以及与彭天锡的交往,是否影响到他进行戏曲创作,现在似还不能作出明确判断。如若《古其风留人眼小说》非马世俊作,那么学界现有对该剧作的多數判断,可能都需要重新考量。

再来看《马世俊佚稿》卷末题识者质清,对于其身份,学界并不清楚,如周妙中称:“质清不详何许人,跋写于1957年三月,可能是收藏并重装此稿的人。”[7]此本卷首有墨笔识《马世俊传略》,内容较卷末题识要更详一些,不过就“幼失怙”之误同卷末题识。《马世俊传略》题署作“丁酉春仲,怡斋识于吴门旅次”,下有阳文方章一:“质清四十岁后作”,阴文篆书闲章一:“怡斋”。丁酉当是1957年,如是,则《马世俊传略》与卷末题识当写于同时。另正文卷端除钤有“碧蕖馆藏”“满州富察氏宝泉惜华”“中国戏曲研究院藏书”三印章外,还有阴文篆书方章“士参之印”、阳文篆书方章“质清所遇善本暂为护持”二印章,从卷末题识知“士参之印”为质清重装之前就存在的印章,而“质清所遇善本暂为护持”印则表明质清曾是此书的拥有者。只是不知其与卷末题识中所言发现此书的“海虞沈氏”是什么关系。《古其风留人眼小说》末页钤有阳文篆书方章“怡斋所遇文献古籍记”,正文卷末亦钤此印。通过以上信息,我们基本可以判定质清与怡斋为同一人,质清为名,怡斋为号,其姓不详,1957年时已年过四十。他本人除了收藏古籍外,还通晓书画,如在《马世俊传略》中称:“余曾见其金笺墨笔山水一帧,树木双钩,夹叶多率意为之,似不经意,而饶端静简逸之趣,实启钱杜一脉。”另就学界现有成果介绍可知,质清所藏图书多散逸于各处,如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明刻本《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就钤“新宋程式”“怡斋所遇善本重加整理之记”“怡斋过眼”印,且有“戊戌初夏重装/怡斋署扉”之款识;所藏旧钞本《海角遗编》钤“质清四十以后止”“质清所遇善本暂为护持”“怡斋过眼”等印,扉页书名下署“丁酉后八月怡斋书扉”[8][9][10];西南大学图书馆藏有清曹森稿本《乐府辨类》,卷前有怡斋跋,钤有“质清六十以后作”“墅春之印”“怡斋所遇文献古籍记”“臣森之印”“卓亭号竹汀”“星江墅春章”“新安陈氏”“曾在平原陆家”等印,其中“臣森之印”“卓亭号竹汀”是为曹森之印[11];中国历史博物馆图书馆所藏白棉纸缮写本《洪杨战役亲历记》,扉页等处钤有方印“怡斋所遇文献古籍记”[12],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所藏清钞本朱纮校辑的《杜工部诗集》,各卷钤有“朱纮之印”“蔚庵”“赵氏宗建”“赵氏秘笈”“怡斋过眼”“怡斋所遇文献古籍记”等朱印[13];湖南图书馆藏顾廷伦编《宋诗选》一卷,为民国十七年怡斋影印钞本[14]。当然还有一些未曾披露的怡斋藏书。就目前所见文献,尚不能考知“星江程春”“星江墅春章”印文,是否标示质清之籍贯、姓名或别号。

《古其风留人眼小说》为卷端题名,现多称作“古其风留人眼”,或简称作“古其风”,题“澱湄渔隐汉仙氏编”。共八齣,首齣齣目为“楔子”,其余七齣无齣目。页九行行二十三字,宾白小字双行。有朱笔圈点、涂抹。曲牌名皆描朱围,脚色、科介描朱围或朱圈或右涂朱线。有朱笔、墨笔涂改文字。无界栏。共十九叶,十八叶B面、十九叶A面有涂污。第八齣末页尾题“古其风小说终”字样、“怡斋所遇文献古籍记”篆书阳文方章一。虽然卷首末题名中皆有“小说”二字,实为杂剧。首齣《楔子》交待了作品主旨与内容,移录于下以证:

【临江仙】(末上开场〉午漏莺催醒客梦,愁梭柳线初长。郁垣高筑断潇湘,逢岐呼阮籍,无酒叫高阳。 击楫欲歌嗟和寡,借题自写疏狂。炎炎冷冷尽登场,少生吾党色,猛醒俗人肠。

穷到一馆不终的学究,天下不独一个邵宏夫。吝到半年不了的主人,世间岂无第二个杨小二。临行私赠,王氏巧于弭后怨。陌路多情,脚夫岂计报前恩。趋承消衅的赵斑斓,烂熟炎凉底本。闭户养高的云和尚,□□势利宗门。只要穷儒个个学得邵御史,哪怕村驴人人笑倒古其风。那来者,邵宏夫是也。

从“借题自写疏狂”来看,似乎该剧是作者的自我写照。这种自身入剧的现象,在清代似已经较为普遍。其后所述基本涉及了剧中所有人物,如杨小二、杨小二夫人王氏、脚夫、赵斑斓、云树和尚等,特别是主人公邵宏夫、邵御史,前后两个不同的称谓,亦表明了其身份的变化,且内中蕴涵着深厚的读书以仕途为终极目标的思想。

其后七齣,曲牌联套分别为:

第二齣:【满庭芳】【菊花新】【解三醒】【前腔】【解醒歌】【前腔】【尾声】

第三齣:【窣(底本误写作“窄”)地锦裆】【字字双】【霜天晓角】【锁南枝】【前腔】【前腔】【前腔】

第四齣:【七姓子】【驻云飞】【前腔】【麻婆(底本误写作“娑”)子】【一封书】【前腔】

第五齣:【北新水令】【南步步娇】【北折桂令】【南江儿水】【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南侥侥令】【北收江南】【南园林好】【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清江引】

第六齣:【山坡羊】【前腔】【金络索】【前腔】【琥珀猫儿坠】【前腔】【尾声】

第七齣:【不是路】【前腔】【前腔】【前腔】【节节高】【前腔】

第八齣:【北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寄生草】【前腔】【赚煞】

总体来看,各齣联套中规中矩,且各曲内亦用大小字形区分正衬字。可以看出作者对戏曲创作应该是相当熟稔,且是以遵循曲谱曲格要求进行创作。只是在行文时稍有不一致处,如第七齣连续四支【不是路】,第一支和第四支末句曲文用重文符,第二支把末两句皆写出,第三支在倒数第二句“又不见许多亲党”下小字注“又重复一句”。

学界现对该作的描述基本上内容相似,如周妙中称是“写贫苦读书人邵宏夫在悭吝的主人家教书的苦难经历”[7],《中国曲学大辞典》称是“叙穷书生邵宏夫的教馆生涯,于世态炎凉多所刻画”[15]455,显然都较为简略。今略述其故事梗概如下:

慈溪邵士任表字宏夫,因家贫且别无谋生计,在年初与妻陈氏商议出去坐馆,陈氏同意。因当时处馆需向荐头交荐金,陈氏嫁妆皆已当尽,亲邻皆因其贫而与他们断绝往来,最后把家里仅有的旧帐子、锅子,以及邵士任帮人写字、做寿文等别人酬谢的布鞋、肉等都卖了,终于凑够了荐金,然后出门去找荐头。14岁就教书的赵伯澜,人称赵斑斓,今年失馆难寻,不得已也去寻荐头钱虚斋。少年白霞冠也去找荐头钱虚斋荐馆,路遇邵宏夫,一同偕行。三人见到钱虚斋,争求荐馆,并称都有现银荐金。钱虚斋是照银发馆约:白霞冠出银六两,被安排到半偈菴坐馆教四个小和尚,年修金二十两;赵斑斓出银四两,被安排到溧阳县吴家弯头蔡肖宇家,年修金十六两;邵士任出银二两,馆处吴家弯头杨小二家,年修金十二两。杨小二性素鄙吝,仅在牛棚中隔出一间做学馆。一日,赵斑斕来探视邵士任,自称所处馆环境好、弟子清秀。邵士任想到自己的牛棚学馆和蠢学生,不自觉说出“良马驮痴汉,巧妻伴拙夫”,因而得罪赵斑斓。杨小二因请先生破费耿耿于怀,一日赵斑斓告诉他,邵宏夫在批改《唐明王孝经序》时误把“朕闻上古其风”点作了“朕闻上,古其风”,把描红簿中的“佳作仁”写作“皆作人”,于是赵斑斓趁机把邵士任羞辱一番后逐出。杨小二妻知杨小二吝啬,偷偷给邵士任少许银子。邵士任无耐离馆回家。路遇脚夫施惠。施惠见其是读书人,且问知其去慈溪与己同路,于是帮邵士任挑上行李,并请邵士任到家用饭后再赶路。邵士任再单独上路后,因劳累晕倒路上,恰被施茶的半偈菴云树和尚救起。云树之前请的白霞冠因素风流不耐教馆寂寞而辞去,于是就想邀请邵士任来坐馆课徒。邵士任到家向妻陈氏述说坐馆之苦,并商量是否要到半偈菴坐馆。恰半偈菴派人送来礼金、束脩,遂决定去坐馆。报子到邵士任破败茅屋报邵士任高中进士,在屋前高张红榜。于是一向不来往的亲邻都争先恐后地送贺仪攀附,赵斑斓、白霞冠也代想攀附者送来良田、豪宅,并马上安排前来投靠者收拾灯笼、轿子,把在家的陈氏抬至赠送的豪宅。邵士任被任命为巡按御史巡察应天府,恰白霞冠先在此谋得小职,于是让他代寻云树和尚和施惠以报恩,得知云树和尚不愿出山,就拟为其建静室一所;得知施惠被陷入一宗强盗案,于是就亲自审理,知施惠被诬陷而还其清白,并为其安排一个千总之职。理刑官知邵士任恼恨杨小二,于是捏造罪名,把杨小二押解到堂。邵士任知其无大恶,但又要报坐馆时之辱,于是称要打其四十大板,在杨小二苦苦哀求下,顺势称念其妻贤惠而免予责罚,赶了出去。

可以看出,此杂剧虽是以邵士任坐馆经历为主要推动力,但真正涉及坐馆详情的,也就是第四齣邵士任到馆任教和第五齣前半被杨小二辞退。第三齣描写的与杨斑斓、白霞冠争馆,在故事情节上与明传奇《锦笺记·争馆》相近;第七齣则是邵士任就没有出场,全部描写的是众人得知邵士任中进士的各种趋承表现;第八齣则是邵士任巡按应天府,如何假权报恩、复仇。这样丰富的内容,显然不是“写贫苦读书人邵宏夫在悭吝的主人家教书的苦难经历”、“叙穷书生邵宏夫的教馆生涯,于世态炎凉多所刻画。作者早年贫寒,借以自况”所能涵括。

该剧作是否能据“借题自写疏狂”而断定为自传性质的剧作,是值得探讨的:其一,从邵士任得中进士之后的描述来看,显然虚构的成分更大;其二,从“只要穷儒个个学得邵御史,哪怕村驴人人笑倒古其风”、“堪怜堪笑守财奴,运退谁知有也无。寄语斯文休嫚易,只今且看邵宏夫”来看,似是为读书人争取受到尊重的社会地位;其三,该剧不仅以辛辣的语言嘲讽了世态炎凉及普通民众的趋颜附势丑态,也刻画了底层坐馆先生的陋习,如白霞冠坐馆而热衷于串戏,赵斑斓多年坐馆养成油滑品性,即便对邵士任也是不无嘲讽,如面对家中贫困无计可施,说:“娘子,我和你彻骨单寒,切夫贫困,如今尚是春初,一年算来,足足三百零头六十日,口中吃的,身上穿的,还是天上吊下来呢?还是地下滚出来?”(第二齣)对处馆乏荐金是要妻子典妆奁、去邻借,最后是七凑八凑才够二两银;他被辞馆到家后告诉其妻被辞原因说:“娘子,我平生书也读的多,但是《孝经》、小学,未曾见面,更兼顽童满座,都是读什么《神童诗》《三字经》,每日这样点惯的,偶一日正自己拈题作文的日子,正在那里练句推敲之际,忽然来上一首《孝经》,也认是《三字经》,竟点做‘朕闻上、古其风句,与稍长学生教之”,接到云树和尚送来的礼金就是“(笑介)娘子,有银有米,好不快活”(第六齣),可见对邵士任的迂腐、学识的浅陋是极尽揶揄挖苦。如果邵士任真是作者的化身,那作者确是有对处馆被辱的自知之明。至于所谓的“自写疏狂”,不知是否是说自己知识的空疏与对权力私用的狂想。

二、《齐人记》

《齐人记》,页九行行二十三字,宾白小字双行。无界栏。共计十二叶,第十叶A面残缺。

卷端未题撰人,开篇题目作:“沸乾坤骗老虚名利,昧良心汩没真仁义。小斋头闲翻《孟子》书,水湄生巧演《齐人记》。”也正是因最后一句“水湄生巧演《齐人记》”,致使对该剧作是否为马世俊所作学界出现了歧见,如李佩伦在《论回族戏剧》中称:“马世俊当又有别号为‘水湄生。周妙中则对此作了肯定。可是庄一拂编著的《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内有同名为《齐人记》者三种。晚出者为清初顾彬所著传奇《齐人记》。……顾彬也精于音律,其号为水湄,恰与《齐人记》正目所谓‘水湄生巧演齐人记相合。……在《梁溪诗钞》中则又明确写出顾彬著有传奇《齐人记》云云。这样,马世俊写过《齐人记》剧本与否,就留下了疑团。有待于进一步考证。”[16]在李佩伦的《论马世俊家族及其他》一文中,并没有提及马世俊创作了《齐人记》,也未提创作了《古其风留人眼小说》。再如齐森华等人主编的《中国曲学大辞典》在著录该本《齐人记》为马世俊作的同时,称“一说此剧为顾彬作,见《顾彬》条”,顾彬条称:“顾光旭所辑《梁溪诗钞》卷二八有其传,谓‘所著传奇《齐人记》,脍炙人口。按,《齐人记》为杂剧,今存。正名中有‘水湄生巧演《齐人记》一语。”[15]155-163可见,虽然傅惜华据现存《马世俊佚稿》卷末质清的题识而认定该剧为马世俊所作,而之后学界对此是持不同见解的。如果再结合前文的相关论述,应该说《齐人记》归属于马世俊,应该是有着较多的主观臆断,毕竟就戏曲史来看,《孟子》之“齐人有一妻一妾”这个题材可谓颇受戏曲作家的青睐,如明代孙仁孺《东郭记》(今存)、沈季彪《齐人记》(佚)、《八能奏锦》所选无名氏《乞食见妻》、无名氏《墦间记》(不传,《徽池雅调》选《判断是非》出)、许潮《泰和记》之《公孙丑东郭息忿争》(存《群音类选》本)、无名氏作品《饭袋记》(佚),清代熊超《齐人记》、傅山《齐人乞食》等,都是此题材的典型作品。而同题材同剧名的作品,显然更容易被人张冠李戴,如吴晓铃在介绍及熊超的《齐人记》时称:“厂肆王中和曾见《古其风留人眼》小说,题‘淀湄渔隐汉仙氏编,云与《齐人记》是一人手笔。”[17]显然,吴晓铃把两部不同的《齐人记》弄混了。而王中和所言两部剧作“一人手笔”,似是从剧作表现出来的谐谑嘲讽风格而言,而并没有实据证明两剧作就是同一作者。

该本《齐人记》共四齣,有齣序无齣目,齣序下注明本齣涵括的《齐人有一妻一妾》内容第一齣齣序下有“题目”二小字,显非齣目。。今把各齣齣序、小注及曲牌联套移录于下:

第一齣:“齐人有一妻一妾”至“则尽富贵也”。【鹧鸪天】【步步娇】【前腔】【二郎神】【集贤宾】【前腔】【前腔】【前腔】【黄莺儿】【前腔】【琥珀猫儿坠】【尾声】

第二齣:“其妻告其妾曰”至“所之也”。【懒画眉】【懒针线】【懒画眉】【醉宜春】【前腔】【琐窗绣】【大节高】【浣泼帽】【东瓶莲】【余音】

第三齣:“蚤起施从良”至“餍足之道也”。【醉扶归】【六犯清音】【双调北新水令】【南步步娇】【北折桂令】【南江儿水】【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南绕绕令】【北收江南】【南园林好】【北沽美酒带太平歌】【北清江引】

第四齣:“其妻归告其妾曰”至“几希矣”。【画堂春】【二犯傍妆台】【不是路】(中残)【不是路】【红衲袄】【前腔】【情不断】

通观全剧,可以发现每齣最后都会化用《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的部分原文,如第四齣【情不断】“一桩闲事编详细,由君子观之堪涕。世间人,将荣名利达者,其妻妾不羞而相泣者,几希矣”,基本上是稍改原文“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关于该剧故事梗概,略述如下:临淄齐人上场即自述“心知蹴尔原羞应,耐惯嗟来亏厚颜”,晨起就想去闹市“唱个莲花调”觅食。其妻对丈夫日日“清早披衣而去”,“晚来醉饱而归”不求上进的行径产生怀疑。一日待齐人又醉归,就问他既不娴家事,又不懂营生,且不追求名利,为何能够整日在外酒足饭饱?齐人就夸口说,整日与孟尝君、蚳蛙、田婴、王欢等权贵豪富相交,且耻笑陈仲子如乞儿饿殍。其妻又称为何不借这些贵人提携走上仕途以夫贵妻荣,齐人又拿鲁仲连自比,称自己视富贵如浮云,并说明天一早要去管仲、晏婴家。第二天齐人走后,其妻告知其妾昨晚的问话,二人均不相信齐人与公卿显贵相交,称若是正常交往应该是有来有往,而从未见过公卿显贵到过齐人家。二人还设想了种种为何权贵不上门的原因,但都无法解释齐人为何能日日在外醉饱而归。甚至二人还开玩笑称如果齐人不是与权贵相交,难道是乞讨的酒食,那她们二人就是乞婆了。最后,其妻提出明天一早跟踪丈夫,一探究竟。整晚其妻睡不安枕,晨起早早梳妆完毕。待齐人出门,于是暗自潜随。街上一群乞丐,称今恰清明祭坟,等齐人到来,正好一起去坟地向祭坟人乞食。齐人到来,乞丐让他去东廓墦间去乞食,那里葬的多是权贵。齐人满心欢喜而行,恰遇孟尝君、田单、王欢等权贵带仆从相继迎面而来,齐人躲在杨树之下,还是被随从仆人驱赶。齐人走至东廓墦间,不断向祭坟人乞讨酒食,最后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而这些都被其妻一一看在眼里,愁闷悲愤而先行回家,到家遇妾相问,先是唯悲叹落泪而不语,再告以实情,二人大骂齐人不已,相拥而泣于中庭。恰此时齐人归来,欲拥妻抱妾,皆被推开。齐人不明就里,欲托大训斥其妾并询问二人为何哭泣,其妾借门口有良人行乞之事二人心生悲戚以讽之,齐人依然装大,被妻妾说破乞食行径并责罚后,齐人发誓不再为非分,在家中安心读书求取功名。

从上述故事可以看出,该剧人物非常简单,生扮齐人,旦扮妻,贴扮妾,其余的如乞丐、权贵、祭坟人等皆无脚色,仅是过场人物,而且故事推进也基本上是完全依据《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的行文顺序进行创作,只是内中把三人的具体言行、举止进行细化虚构,令其更具有戏剧性、观赏性。

该剧与《古其风留人眼小说》在圈点、涂改的方式上基本相同,相异处有二,都是《古其风留人眼小说》中未曾出现的:一是《齐人记》第四齣有一眉批“胍音孤”。二是第四齣有脚色标混与漏标的地方,如:“(旦)大娘,不要气坏了身子,请正面坐了,待妹子摘这不成才的耳朵,跪在大娘跟前,细细数说一番,问他此后可要做这不长进的事来。(摘齐人耳跪介)【前腔】我方才出东门细看伊,试思量在墦间成何体。你道我妇人家不晓阴谋事,星星偏是详细知。我想讨了一处,那第二处也好罢了。苦苦求人,哭哀哀真可悲。顾不得草茅间殷勤跪,这其间委实堪羞也。(旦、贴将手羞齐人介)从今后,难把虚言骗老妻。(齐人低头羞介)原来我的行止,多被大娘、二娘知道。如今不必羞我,从今以后,对天罚誓,坐在家中读书取进,再不去做乞儿了。大娘,据我看来,若果回心转意,也还有一线可教。且看妹子薄面,饶他一次罢了。倘下次再做出来,连我说分上也不灵了。(齐人起立誓)老天在上,我齐人此后不在家读书,敢为非分,雷神殛死。谢天地,若得官人如此,便回头是岸了。官人,天下的事,有志者事竟成,若非守着卧薪尝胆的念头,用着悬梁刺股的苦工,那怕没有出头日子。官人官人,切须牢记。不要丢了棒,就忘教化的日子。(想笑介)多谢大娘、二娘教训,好言岂敢相忘,书绅奉命便了。”这段文字,起首的脚色“旦”实应作“贴”,“大娘据我看来”前应漏脚色“(贴)”,“谢天地”前漏标脚色,“(想笑介)”具体脚色不明,而其后当为齐人所言,但此“想笑”的似不应为齐人。当然,即使有些小讹,亦不影响该剧是一出不错的讽刺喜剧。

三、《双奇遇传奇》

戴春龙《双奇遇传奇》,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王森然遗稿《中国剧目辞典》皆著录,称该剧作二卷三十齣,误;一如《明清传奇综录》所言“惜未获见”[18]故,三书都未述及该剧故事内容。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清抄校稿本《双奇遇传奇》,线装,一函两册两卷。卷首依次为署“野轩主人题”《序》、署“乾隆辛卯之仲夏对山张诞敷書于家塾之铭堂”《叙》、署“钝钝山人题”《序》、署“烟江醉客漫题”《叙》;然后是目录,上下卷各十六齣,齣目依次为:《立意》《赏春》《读书》《遇美》《访友》《饯考》《征尘》《渡河》《悼友》《遇友》《诗聘》《设祭》《馆会》《文战》《游街》《惊喜》《承旨》《祖饯》《闺忆》《晏友》《婚归》《仙别》《赠宝》《哭亲》《宣诏》《奇逢》《郊迎》《复命》《锦还》《解愁》《催妆》《诰圆》。再后是正文。正文卷端题“双奇遇传奇卷上”“门山戴春龙名登氏填词 烟江柯读劻宸氏评点”。有朱、墨笔涂改、圈点和眉评、夹评、齣末评。页八行行三十字,宾白低一字格,行二十九字。无界格。上册正文共计四十三叶,下册三十四叶。

从该剧第一齣《立意》【蝶恋花】“百计寻思,没个为欢处,潦倒醉乡朝复暮,挥毫写就《双奇遇》”来看,似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汤显祖《牡丹亭》的影响,不过剧情并不与《牡丹亭》相近。剧叙:江州龙城人田春(生扮)字凭虚,乡试与好友吉文字子美(小生扮)一同中魁。为准备来年会试,田春日日在书房攻读。一日灯花灿烂似有吉兆,遂在月光下舞劍一番。见月下霞光万道,似有仙子下凡,于是出外赏月游玩。先工部员外郎木向荣(外扮)因耿直而忤旨被贬,其妻早逝,与女香雪(旦扮)一同居住龙城。此晚香雪与侍女朝霞(小旦扮)在后花园拈香,被游玩至此的田春窥见,不禁被香雪美貌吸引而出声赞叹。朝霞前来责问,田春告以非有意偷窥只是偶遇,并表明身份和对木小姐的倾慕,并作情诗一首为聘,请朝霞转给木小姐。木小姐早先听其父称赞过田春才华,欣然相许,并以随身金钏一对让朝霞回赠,并要田春奋志攻书以赴试。吉文来寻田春,约期上京应试。至期,因行李轻便,且为节省盘费,仅带田春书童(丑扮)前往。因吉文与海州欧阳小姐有宿世姻缘,在田春、吉文等乘船渡黄河时,月老(外扮)使法刮起狂风,把吉文送到海州。船到岸后,田春不见吉文下船,以为被淹死黄河,于是临河哭友。吉文苏醒后,得知己在海州,不见田春,以为田春等被淹死黄河。吉文欲寻在海州的好友欧阳钝若字奇夫(小旦扮),因困饿而倦,欲读己诗册解倦,不觉睡去。恰欧阳至字献忠(外扮)路遇,取吉文诗册观看,被前来游玩的族弟欧阳钝若看见,知是吉文。欧阳至欣赏吉文才貌,请欧阳钝若作伐,把其妹许聘吉文。吉文与欧阳钝若到黄河口祭奠田春后,一同进京赴试。吉文与欧阳钝若进京后,一日进一酒馆欲饮酒,看到墙壁上有落款为“西江江州田春凭虚氏题”的《昭君出塞诗》,得知田春正在此饮酒,于是三人相遇。应试之后,田春中状元,吉文中榜眼,欧阳钝若中探花。皇帝因梦欲遣二大臣往华胥国册封国主为忠孝顺化王,田春、欧阳钝若自愿领旨前往。吉文亦告假回家完婚。田春一行路过西安,好友汤泰字图南(旦扮)在此做太守,盛情款待,并询问好友柯大江、毕葊、张铭堂、见山、阳香莲等情况。田春行至通天河,正愁无法通过,这时好友浔阳人张饶字昭莹(小生扮)骑仙马而至。先张饶赴京应试途中登泰山,在日观峰与蓬莱蕊珠宫主(旦扮)结缘,欢愉数秋,一日请辞归家看母,宫主送他三匹如意马、三粒仙丹,并告知田春、欧阳钝若都是上界星官,因思凡被谪人间,与她本是表兄妹,今他们二人已到通天河,把另外的如意马、仙丹赠送他二人以助到达华胥国。有了张饶赠送的如意马和仙丹,田春、欧阳钝若成功达到华胥国颁旨册封。回京复命,欧阳钝若请旨复原籍浔阳被准,田春亦为寡姊请得褒封,并被准回家完婚。田春衣锦还家,一一向父母述出使见闻。吉文为官武昌,知田春归家,特来相访,谈欢间,田春因木小姐随父赴成都太守任而下落不明悲伤起来,吉文知悉,承诺还其一个活生生的木小姐。先吉文归家完婚时,已遵田春嘱代向木府下定婚聘,待归家即完婚。后因木向荣被起用为成都太守,赴任行至武昌,木向荣染疾而亡,香雪把父尸暂停一尼庵以便祭奠,但钱资随船被风吹去难觅,至落难尼庵。一日吉文与其妻恰至尼庵还愿,得悉香雪实情,随带至府内。田春迎娶香雪完婚,恰圣旨到来,授田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一家诰封。

于上叙述可知,《双奇遇传奇》没有超越明清传奇所固有的才子佳人、宿世姻缘、神仙谪凡等窠臼,且在结构上是随剧情需要而毫无征兆地增加人物,这一点在汤泰、张饶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如果说张饶的出现还有助于推动故事顺利进展,那么汤泰的出现可以说是脱离了剧情发展。当然,是否说汤泰的出现就毫无意义呢?如果从汤泰与田春、欧阳钝若的关于好友情况问答出发来看,似作者别有深意。其为何?笔者认为在此作者尽情地让好友借该剧而让世人得知,否则作者就没有必要安排此情节来谈及与剧情没有任何关联的柯大江、毕葊、张铭堂、见山、阳香莲等人。剧作述及此数人时为:

(旦:指汤泰。笔者注)敢问柯大江兄近状?(生、小旦)还是问他宦途,还是问他家事?(旦)他椿萱安否?【前腔】君问他椿萱,问他椿萱,吉人获天,高堂二老俱康健。真陆地神仙,真陆地神仙,鹤发又童颜,南极当空现。且至乐延绵,且至乐延绵,伏臈岁时,霞觞迭劝。(旦)他酒兴何如?【前腔】(生、小旦)他酒兴翩翩,他酒兴翩翩,衔杯乐贤,饮如长鲸吸百川。任世俗呼癫,任世俗呼癫,白眼望青天,雄谈惊四筵。(旦)子息呢?(生、小旦)他有子堪传,他有子堪传,头角岐嶷,家声定显。(旦)还问那毕葊诗兴文思何如?【前腔】(生、小旦)他诗文洒然,他诗文洒然,腹笥便便,咳唾珠玑落九天。真万选青钱,真万选青钱,细练与轻缣,沉雄含淡远。只是世人好棼,而毕子好静,故交接少而知者亦稀。但与世无缘,但与世无缘,曲奏高山,钟期罕见。(旦)还问那张铭堂近来古学何如?【前腔】(生、小旦)铭堂呵,他古学渊源,他古学渊源,高挹群言,百家诸子尽丹铅。(旦)还问那见山近来字法呢?【前腔】(生、小旦)见山呵,他字法飘然,他字法飘然,信笔走云烟,游鸿天际转。(旦)还问那阳香莲家廷境遇呢?【前腔】(生、小旦)那阳香莲,他庆幸无边,他庆幸无边,浩歌月下,醉倒花前。(旦)朋友如此,极人生快事也。(第二十齣《晏友》)

可以看出,所述数人并没有什么突出成就,不是家事,就是某一方面的特长。不过这正反映出此数人与作者的关系。至于此数人到底是哪里人?生平如何?似并不能于中知晓。不过,这里是否隐藏有其他信息呢?

该剧卷首四序,其一署“乾隆辛卯之仲夏对山张诞敷书于家塾之铭堂”,如果再看剧中有关张铭堂的叙述,多少会让人感觉剧中张铭堂与此“对山张诞”有着某种联系。如果说这种猜想成立,那么还有其他几处相似的文字,可能都有助于我们认知该剧所涉及的人物与现实中作者及友人的关系。如第五齣《访友》吉文自称“只是平生多病,故人稀疏,唯有本邑田凭虚,海州欧阳钝若,一是野轩好友,一是鹿洞良朋”,第十齣《遇友》欧阳钝若自报家门时称“但夙负傲骨,懒订交游,只与田凭虚、吉子美,鹿洞共砚,谊订金兰”,可知吉文所言鹿洞良朋当是指欧阳钝若,而野轩好友则是指田春。如果结合卷首野轩主人《序》中“周子野轩乃欲笔下写成字字双也”,似乎表明了此野轩是被作者化身入剧之彼野轩。野轩主人《序》中有“草草一言,付之简末,兼质汤子、阳子”,再结合卷首的钝钝山人《序》及《序》中称“野轩顾予而嘻曰”,可知钝钝山人与野轩友好,于此是否暗示出此钝钝山人即是剧之欧阳钝若,毕竟剧中有时直书欧阳钝若为阳钝若,此正与“阳子”相合;那么野轩主人《序》中所言的“汤子”,则有可能正是指剧作中汤泰,毕竟正是汤泰与田春、欧阳钝若不厌其烦地交流友况。那么他们详细述及家况的柯大江又是暗指何人呢?窃以为可能是指作序的烟江醉客,亦即正文卷端所署评点者“烟江柯读劻宸氏”,烟江醉客《序》中有称:“予既草毕,有客阅而惊曰:‘奇文传奇,奇人赏奇,真无之而不奇,无之而不双矣。”尽管这里有指写序完成之意,但亦有对剧作进行评点之意,所以才有客惊曰“奇人赏奇”。另从野轩主人《序》中所言“夫吾友之写访友也,非写其扬扬得意也,写其同心者仅此”来看,以上推论当能成立。于此可知该剧是一部把友人都化身入剧的游戏之作,亦显示出传奇至清乾隆年间文人化、案头化更趋严重。

对于《双奇遇传奇》的作者,现有文献多是称戴春龙,字名登,里籍、生平不详。不过,我们还可从该本的序文中获知戴春龙的一些信息。野轩主人、张诞、烟江醉客三人序文中皆称“戴子门山”,结合野轩主人序中称“周子野轩”,可知门山当为戴春龙之号——以之可推知评点者柯读字劻宸号烟江,别署烟江醉客。张诞《序》称:“戴子门山,以磊落纵横之才,困躓牖下,其胸中意中有如许之情无可告诉,其喉间舌间有如许之情必欲发泄,因托乌有先生,凭空结撰。”烟江醉客《叙》称:“吾友戴子门山……顾频年偃蹇,俗眼屡白,聋聋哑哑,那晓范老子胸藏十万甲兵。这一肚皮情思,真是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爰托乌有先生。”可知戴春龙怀才不遇,一生布衣,因欲抒发心中愤懑之情而创作戏曲。不过尽管故事主要情节都是凭空结撰的,但如上文所述,剧中所述及的一些人物还是与现实中作者好友暗合。另剧中人物无论田春、吉文、欧阳钝若都为西江江州龙城人,还是张饶为浔阳人,以及汤泰称他与田春“鹅湖书院曾为八拜之交”(第二十齣《晏友》),结合戴春龙一生“困踬牖下”的事实,似可推测戴春江的籍贯当为江西江州龙城(今九江彭泽)。不过,对戴春龙籍贯的推测是否成立,还需发现其他可靠文献以验证。

通过以上的考述与剧作情节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出这三部清前中期的孤本戏曲作品在艺术价值上并不具备特别称道之处,而且它们的戏曲史料价值也不足以改变当前有关戏曲史的主体判断,应该说这也是多数戏曲史料及孤本戏曲所具有的共同特点。不过这并不表明三部孤本戏曲不值得学术关注:首先对它们的深入关注,可以纠正当前学界认识的偏颇与讹误;其次,通过三部戏曲作品的题材与创作倾向,可以看出清前中期戏曲剧本创作之所以渐趋衰落,与剧作多关注于表达个人情感而脱离舞台的文人化追求有着深刻关联;再次,可以看出底层文人的戏曲创作充满较多趣味性,特别是对穷酸文人的嘲讽、对功名利禄的渴望,及取得权势之后的幻想,都显现出戏曲所具有的浓郁民间文化特色;第四,每部戏曲作品都为探讨相关专题提供了新的史料支撑,如《古其风留人眼小说》对戏曲中教书先生形象的塑造、《齐人记》对《孟子》一书的戏曲改编、《双奇遇传奇》对以真人入戏的创作特点,都是难得的戏曲文献。相信这些看似史料价值不大、艺术水平不高的孤本戏曲不断被发现、绍介、整理,等累积到一定程度,将会催生出很多新的戏曲学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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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Abstract:Many operas with the only extant copies in the Qing Dynasty have not yet been fully explored by the academic community and maybe there are some errors in the current studies. For instance, some operas created in the early and middle Qing Dynasty have the only extant copies, such as Gu-qi-feng-liu-ren-yan(A Poor Scholar SHAO Hongfus Teaching Career), Qi-ren Ji(A Story from the Ancient State of Qi), and Shuang-qi-yu-chuan-qi (Adventures of Two Legendary Figures). After a detailed interpretation of these three operas by investigating the art and literature collections in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 this paper has verified some errors in the academic communities with a more comprehensive description about the literary forms and stories of these three operas and discussed the possibility of characterizing friends in the play of Shuang-qi-yu-chuan-qi.

Key words:the only extant copy; Gu-qi-feng-liu-ren-yan(A Poor Scholar SHAO Hongfu's Teaching Career); Qi-ren Ji(A Story from the Ancient State of Qi); Shuang-qi-yu-chuan-qi (Adventures of Two Legendary Fig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