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歌中的《世说新语》典

2023-05-30陶鸿敏

今古文创 2023年6期

【摘要】隶事用典是李商隐诗歌的一大特色，其作品中使用了许多《世说新语》的典故，主要是语典和事典两类，有直接引用原意之典，也有反用典故之意，还有借用和化用典故。典故的使用包含着诗人丰富的情感，有对《世说新语》中人物潇洒风度的向往，也有借《世说新语》中的名流赞誉他人。李商隐喜欢《世说新语》，既因为晚唐的衰败与六朝的混乱的相似性，又因为李商隐与魏晋名士都有着个人的感伤。

【关键词】李商隐；典故；《世说新语》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6-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6.001

《世说新语》是一部记录魏晋人物言谈风尚的文言志人小说，共三十六门。唐代的许多诗人好用《世说新语》的典故或语汇，较突出的如王勃、杨炯、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等，好事用典的李商隐也未能免俗，他六百首左右的诗歌有三十六首诗涉及《世说新语》典故，用了《世说新语》中三十二条事，这也是唐代诗人在历史精神中寻求与魏晋风度里文化共鸣的一种表现。

一、李商隐诗歌中用《世说新语》典的量化及分析

南朝梁时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中所提出的：“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1]所提出的用事即用典，是最早关于用典的论述。用典的好处有：诗人“借彼之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 [2]，或使文“艳而不华，质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 [3]，又或“观人笔力材诣，全在阿堵中”[4]，诗人在有限的写景抒情空间里，驰骋想象，穿梭于经史子集中，凝练用事。唐代诗人中李商隐是喜爱用典的典型，其诗字字锻炼，用事婉约，无一字无来历，用典之疯魔被人讥为“獭祭鱼” [5]“点鬼簿” [6]。

（一）用《世说新语》典情况

《世说新语》中魏晋名人风度对唐代诗人的精神状态影响颇深，其中的“雪夜访戴”“谢庭赏雪”“海上狎鸥”等悠闲自在、隐迹江湖之事，多次使用，为诗歌增添了不少雅趣与内涵。鲁迅先生曾评价《世说新语》是一部名士的教科书[7]，魏晋名士的张扬率性极大地影响了唐代诗人的人格追求，初唐杨炯曾感叹“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有着魏晋名士的不羁率直；诗仙李白曾令龙巾试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有着魏晋名士的任性放达；李商隐作为晚唐士人，不免对魏晋名士有着倾慕之意。本文根据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梳理发现，李商隐诗歌使用《世说新语》的典故三十八次，《世说新语》三十六门中，隶属于言语、汰侈、任诞、雅量、容止、夙惠、惑溺、简傲、赏誉、黜免、文学、假谲、排调、捷悟、伤逝十五门，各门使用的次数为9、5、4、3、2、2、2、2、2、2、1、1、1、1、1。其中言语、汰侈和任诞是使用最多的三门，言语和任诞门是唐代诗人甚至历代诗人都喜好的两门，而汰侈门的较多使用是李商隐的个人偏好，汰侈主要记载豪门贵族凶残暴虐、穷奢极侈的本性，“汰侈”即骄纵奢侈，此门多是讽刺晚唐社会中骄奢淫逸的社会状况。李商隐诗歌中，使用次数最多的是“谢庭赏雪”这一典故，有四首诗中使用此典故。

（二）用《世说新语》典特点

李商隐诗歌中使用《世说新语》典故，主要是语典和事典两类。语典是对其故事中词语的直接袭用，如在《访人不遇留别馆》中的“卿卿不惜琐窗春” ①中的“卿卿”，是对《世说新语·惑溺》篇中“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壻，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②的“卿卿”的直接袭用，李商隐只是把对象从原典的夫妻变成朋友，显示对友人的亲昵之意。再如“爽气”一词，《和韦潘前辈七月十二日夜泊池州城下先寄上李使君》和《灵仙阁晚眺寄郓州韦评事》两诗中均有借用。事典是对历史故事、前贤轶事的引用与举证，《哭虔州杨侍郎》中的“巧有凝脂密，功无一柱扶”，用《世说新语》中任恺大势已去时，与任恺有交情的和峭不肯在武帝面前为他说话，并认为“元裒如北夏门拉攞自欲坏，非一木所能支”的故事，借此感怀杨虞卿大厦将倾、却无一人救助。《安平公诗》中“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借用顾长康仕桓温为司马、甚被亲昵的故事，表达崔戎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以及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

用典多为化用，且同一典故存在多次使用的情况，比如“谢家柳絮”这一典在《江东》《喜雪》《对雪》和《令狐八拾遗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诗中均有使用，作者借用了在大雪纷飞时谢家长辈让晚辈分别作比来歌咏飞雪的故事，表达了自己对下雪的喜爱和期望，同时又隐含着作者内心的苦楚。亦有一首诗中多次引用《世说新语》的现象，《残雪》一诗，其“预约延枚酒，虚乘访戴船”和“刻兽摧盐虎，为山倒玉人”两句诗中使用了“乘雪访戴”“倒玉人”两个典故，诗歌内容丰富，具有多义性。李商隐诗歌之所以歧义多解，是因为他的诗句中用典多，有时甚至一字一典，每个典故都有自己的指向，难以统一，如《锦瑟》，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称，此首诗中分别使用了庄周梦蝶、望帝啼鹃、明珠有泪以及良玉生烟四个典故，这四个典故的混用让诗歌染上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扑朔迷离之感，也导致后人对诗歌的解释也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二、李商隐诗歌中用《世说新语》典的思想内容

李商隐诗歌中借用《世说新语》典寄予了诗人丰富的思想情感，诗歌内容，既对《世说新语》中人物潇洒风度充满向往之意，又借《世说新语》中的名流赞誉时人。

（一）对《世说新语》人物潇洒风度的向往

“如果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专制制度扭曲了士人的个性，造成人格精神的萎缩，那么在六朝时期，则是士人伸张个性，形成较为完整的群体个性意识的时代”[8]。魏晋士人有着完整的群体意识，主张伸张个性，生活在极富热情和智慧以及格外注重精神的时代，魏晋文人向世人真实地展现了那个时代文人的个性和独特气质。[9]李商隐一生汲汲于功名，为了生存辗转在各个幕府之间，浙水东西，半纪漂泊，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10]身世穷困，上进无途，不似《世说新语》中魏晋人物显贵的身世和潇洒自由的性格，自然会对魏晋风流产生钦慕、向往。《今月二日》中“未曾周顗醉”，周伯仁风德雅重，深达危乱，过江积年，恒大饮酒，尝经三日不醒，时人谓之“三日仆射”。周伯仁的适意率性、纵情醉酒，被李商隐追慕，其率性背后是对国家的无可奈何和对现实的焦虑无奈，这一点是被李商隐发现并引用的。《忆雪》中“虚乘访戴船”，诗人羡慕典故人物王子猷，因为一时兴起在雪天能够独自乘船去访问好友，又不因为自己没有见到好友而败兴，还发出“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感叹，此典是盛中晚唐使用频率较高的典故[11]，多用来表达思念友人之情。李商隐与其他人不同，用此典故是抒发自己盼雪的心情，含蓄表露自身“才命兩相妨”的苦痛，同时表达对随性而为的王子猷的企羡之情，这样的率性之行在“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的家世，以及“沦贱艰虞多”身世的李商隐身上，是很难出现的。

（二）借《世说新语》典赞誉时人

李商隐援引《世说新语》的典故，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借《世说新语》的人物风神表达对时人的赞美，也有对自己的激励。魏晋士人注重品味评价人物的风神气度，其间产生了一大批形神具备、内外兼修的文雅之人，如“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的王衍，“风姿特秀，见之使人爽朗清举”的嵇康，不胜枚举，这些人造就了晋代的独特人物风貌，也因此产生许多书写这些人物的诗词歌赋，后人常常羡慕这些人超凡脱俗的风貌，也模仿这些人创造的文章和辞藻，李商隐也属于其中。《安平公诗》云“其弟柄章犹两丱，瑶林琼树含奇花。”“瑶林琼树”出自《世说新语·赏誉》“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李商隐在此句中引用此词语赞誉崔兖的品格如美玉般高洁，如尘世外的仙人。《赠孙绮新及第》中“陆机始拟夸文赋，不觉云间有士龙。”此以陆士龙拟孙琦，陆机拟其兄，因其兄长早已及第，“云间士龙”出自《世说新语·排调》：“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反用“云间士龙”来庆贺孙琦继其兄及第也有所名就。还有《春游》“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中的“庾郎”，出自《世说新语·雅量》：“庾小征西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以“庾郎”自指，着一“妒”字，少年得意之态显然可见。

三、李商隐诗歌中用《世说新语》典的原因

晚唐社会有着宦官争权掌权、各个朋党阵营争权夺利的内斗，社会矛盾日益加深，唐王朝在内乱中逐渐走向黑暗，这与魏晋六朝极其混乱与痛苦的时代有相似之处，[12] “伏尸百万，流血千门”的甘露之变中，亦能感受到永嘉之乱的悲哀；李商隐“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的家世、“沦贱艰虞”的身世以及半生幕府的遭遇，使他的诗歌染上了浓郁的伤感色彩，这与魏晋名士任诞背后怀才不遇的伤感有着同病相怜之苦。

（一）衰败晚唐与混乱六朝

“中唐诗歌的高潮在唐穆宗长庆时期开始逐渐落寞。长庆以后，唐王朝在社会、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危机进一步加深，致使士人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诗歌适应时代变迁，也有了新的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于是，唐诗风貌再次出现明显转变，由中唐进入晚唐。”[13]晚唐是社会、政治、经济都江河日下的时代，诗歌不像中盛唐那样朝气蓬勃、繁华锦绣，只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落寞、衰败。《资治通鉴·唐纪七十九》中记载：“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兵预政。天宝以来，宦官浸盛。贞元之末，分羽林卫为左、右神策军以便卫从，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为定制，自是参掌机密，夺百司权，上下弥缝，共为不法，大则构扇藩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鬻狱，蠹害朝廷。”晚唐，藩镇跋扈，宦官窃柄，朋党倾轧，豪门贵族结党营私，导致“牛李党争”的内乱悲剧，而且外患频仍，这时唐王朝是内忧外患，荆棘铜驼、满目疮痍。甘露之变后，国势更趋倾危，民生更为凄惨，“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晚唐诗人忌惮险恶政局、对时势失望，理想破灭、壮志消沉后，更多的转向对个人状态的关注，余恕城曾将晚唐诗歌分为琦艳诗歌和寒士诗歌，琦艳诗歌多是关注个人内心细腻敏感一类的诗歌，如李商隐无题诗一类，也如李商隐诗歌中使用“韩寿香”“卿卿”等表达男女情感的典故；寒士诗歌一般是揭露残酷的社会现实，李商隐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和《曲江》等诗歌中，揭露了甘露之变后国朝衰败、人民流离失所的景象。

《世说新语》主要记述了汉末至东晋士族阶层的言行风貌以及一些奇闻轶事，由于汉魏晋三代政權频繁更迭、战乱不断，战争中的人民饱受着流离失守、饥饿寒冷之苦，士人也不免深受其害。西晋是因为八王内乱和外部入侵而灭亡，外部是少数民族的不断扰乱和入侵，晋朝面临灭亡之际，剩余皇室和广大百姓只能向南方逃跑，以求得一时安全，此乃“永嘉南渡”的前因。永嘉之乱，晋朝人民举家南迁、背井离乡，肉体饱受着饥饿、寒冷之苦，精神遭受着国破家亡的折磨，卫玠过江时说“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14]，这时的人们自然是百感交集、痛苦不已。宗白华先生曾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15]汉魏六朝文人的精神自由和解放是后来的文人墨客极为向往的，特别是在晚唐这样落败的朝代中的李商隐，一直对魏晋风流风度格外倾慕，又因为处于类似混乱、衰败的社会背景，更有同病相怜之感。

（二）李商隐与魏晋名士的感伤

作为封建文人，李商隐受着儒家积极入世思想影响，有着一颗考取功名、建功立业的心，曾参加五次考试，但是因为没有家族的辅佐，又卷入牛李党争，其入世愿望从未得到实现，有着怀才不遇的感伤。李商隐早年失恃，少年失怙，作为长子担当养家重任，常常以佣书贩舂以供养，家族无可依靠之人，只有一位堂叔父给予文化教育，这也是李商隐少年文学启蒙之人。李商隐师从属于牛党的令狐楚，又娶了属于李党的王茂元之女，从此就背负忘恩负义小人之名，卷入了牛李党争却没有得到任何一方的重用，只能辗转于幕府苟得生存，虽得幕主器重，但也只是被当作一介文人，李商隐诗歌中所用的的衰柳、寒蝉、流莺等衰败意象，也展现了诗人的感伤心理。魏晋名士常与酒相联系，而酒其实是代表着愁绪，魏晋风流的背后是浓浓的感伤情绪，因着时代的混乱，也因着个人的遭际，如“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阮籍就论及这一点，是因为名士无法建功立业才转向醉酒消愁，只能发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悲叹，[16]这也是一种怀才不遇的惆怅。魏晋文人因为社会的黑暗，又因为个人对权势的追求，常常在仕与隐之间犹豫徘徊，西晋富豪石崇就是这样的人，一边积极辗转于权势名流之间，另一边又在向往着“更乐放逸”的隐居生活，但最终死于争权夺利之中。魏晋士人的诗歌中常用悲风苦雨、柔弱的动植物、衰败的死亡等意象，将自己的感伤之情融于诗中得以抒发。

四、结语

李商隐博览群书，诗歌创作喜好用典，为使用《世说新语》典创造了前提条件；晚唐社会“博物、猎奇”的社会心态以及与魏晋类似濒临灭亡的社会状况，是使用《世说新语》典的时代环境；《世说新语》作为名士的教科书和很好的历史资料，作为才子诗人的李商隐，也是必读必用之典。

注释：

①文章中所引用李商隐诗歌全出自刘学楷的《李商隐诗歌集解》。

②文章中所引用《世说新语》中的话语皆出自朱碧莲《世说新语详解》。

参考文献：

[1]王志彬译注.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2：427.

[2]（清）王夫之，王学太校点.唐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117.

[3]胡适.胡适文存：一[M].北京：外文出版社，1989.

[4]（明）胡应麟.诗薮·内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4.

[5]杨忆.杨文公谈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3.

[6]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