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吴文英《莺啼序》中的碎片叙事
2023-05-30张庭瑞
张庭瑞
【摘要】 吴文英《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是宋词里颇具特色的一首,但也因其叙述、书写的片段性,被诟病为“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而回到文本本身,不同情景的描写呈现,近乎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以断裂、碎片形式而不是完整的线性推进进行叙事。《莺啼序》同样坚守了词作为抒情文体的本质,以情感为线,串起了一个个断裂的片段。由此形成了形式与内容统一的革新。
【关键词】《莺啼序》;蒙太奇;碎片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7-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7.003
词,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不可忽视的一个体裁。词的源流,从花间派的艳体开始,历经柳永的俗化,苏轼的诗化等一系列发展,到了北宋末期后,词的雅化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提及词的雅化,周邦彦无疑是一位大家,而受清真词影响的吴文英,相对前者,在当代所受关注度并不够高。梦窗词,被称为“骚雅词”,同样是词的雅化的结果。
而但凡提及梦窗词,一定绕不开张炎的那句评论“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其中“令人目眩”其实是一种主观的倾向,清空质实,并无高下之分。而“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却是一个值得怀疑的观点。完整的“七宝楼台”,为什么一定要碎拆以后欣赏呢?梦窗词的一大特色,正是连贯性和完整性。而这种不可碎拆片段构成的整体,接近于电影的蒙太奇表现手法,也有着西方文学中意识流的表现手法,这正是梦窗词的特色之所在。
一、《莺啼序》中视觉落脚点与蒙太奇手法
梦窗词,少用虚字,多写实景。《莺啼序》正是这样一首作品,而这首作品并不像另一些梦窗词那样晦涩难解,好用僻典。它既具有梦窗词的优点,又避免了梦窗词为人诟病之处,所以成为千古名篇: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歎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亸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沈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①
這首《莺啼序》的时间顺序并不是线性的,空间关系也不是顺承的。这种表现手法接近于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
“在电影制作中,按剧本或影片所要表现的主题思想,分别拍成许多镜头(画面),然后再按原定创作构思,把这些不同镜头(画面)有机地、艺术地组织、剪辑在一起,使之产生连贯、对比、联想、衬托、悬念、快慢不同的节奏,从而有机地组成一部表达一定的思想内容,能被广大观众理解的影片。简而言之,蒙太奇就是电影艺术的表现方法蒙太奇,首先是指画面与画面的承继关系,也包括时间和空间,声音和画面,画面和色彩等相互间的组合关系。” ②
《莺啼序》全词都体现了蒙太奇的结构形式,处处与蒙太奇的表现手法相近。
第一叠,由三幅画面构成。“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镜头一聚焦在人身上,一副人饮酒伤怀的画面展现开来,这个人,显然是词人自己。镜头二写飞燕入城,“来晚”“似说春事迟暮”不仅表明了暮春的时节,“实际非燕之‘来晚’,乃词人见之‘晚’,听之‘晚’,感之‘晚’也。此句进一步揭示出词人有意逃避那与亡妾密切相关的西湖之春。所以前句之‘掩’字,表面上‘掩’的是‘沉香绣户’,实际‘掩’的却是词人那早已失去平静、充满悲今悼昔之情的心扉。” ③而“西城”正是杭州。而镜头三转写吴地风俗,清明已过,只剩烟和树。这三个镜头共同构成一副伤春之景。“梦窗写此词时,已在苏幕,数年清明寒食皆在吴地度过,此时短暂归杭” ④历来学者都混淆这里的空间时间位置,无视了“吴宫树”(杨万里《题文发叔所藏潘子真水墨江湖八镜小轴武昌春色》:“花外庾楼月,莺旁吴宫柳”),此时词人在杭州,但这三个镜头实是构成了互文的手法,自从别后,无论在苏州还是杭州,作者都是寂寞伤心。而“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春絮”,写出这种伤情的波动,这句虚写,没有实景。这一叠写伤春之情,画面从屋内,到屋外,从杭州又到苏州,同样伤怀。
第二叠,由四组镜头构成。镜头一“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典。这一个镜头,由远及近,从大时间、大空间—十年、西湖拉近到傍柳系马,最后着眼于娇尘软雾,为词人与爱人的邂逅打下基调。镜头二,用刘晨、阮肇的典故,引入二人相遇的场景。镜头三“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楼。”这里写对方的状态,爱人伤心落泪。这个镜头,从上一个场景的邂逅,直接转到了分别之后的状态,这种转变是跳跃性的。其中,“春宽梦窄”是妙笔,按理说,事情的发展往往是线性的,有着发展——高潮——转下,但是词人与爱人在相遇之后,没有这个过程,全然缩为“春宽梦窄”,这就是“潜气内转”的笔法。这种笔法和电影的蒙太奇表现手法是极为相似的,有着特别的表现力。镜头四,写分别之后,人去堤空,只能望着鸥鹭飞去。第二叠,从相遇讲到别离,时间的跨度很大,空间的跨度同样大,这是极为高明的艺术手法。
第三叠,是情感最为聚集的一叠,内容最多,时间和空间变化依旧,而且加入了幻觉。镜头一写植物凋敝,此刻镜头在“水乡”,李乂《次苏州》:“洛渚问吴潮,吴门想洛桥。夕烟杨柳岸,春水木兰桡”也就是在苏州。但此时和第一叠的苏州虽然是同一个空间,但是时间不同,此处是别后不久,而第一叠是在词人得知爱人可能已死之后,很久的事情。因为死别可以随着时间而淡忘,但生离却不行。所以第一叠让情随风去,第三叠镜头一时却是由情及景,因为分别一时,却不能忘怀。同时,这里把在苏州当作“尚寄旅”,而词人与爱人在杭州相爱,足以说明,词人将二人相恋处视作“家乡”。此时需要对吴文英的生平略作解说,吴文英生于浙江四明,但他往后几乎没有再回到过四明,他一生为幕客,多在杭州、苏州来往。可见他的“尚寄旅”,并不是因为思乡,而是因为他把和爱人在一起的地方视作“家”,可见情感至深。镜头二“别后访……几番风雨”,词人终有机会来到杭州(“六桥无信”,《山堂肆考》:“杭州西湖苏堤,其桥有六”),来到杭州寻找爱人,结果却是“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这里的图景是双关用语,镜头直接描写的是,花朵的枯萎,花朵被埋葬,埋葬后被风吹雨打。其实是暗示爱人已死。镜头三“长波妒盼,遥山羞黛。”词人在此刻看到了(镜头直接表现)水波和远山,可是水波和远山让他产生了幻觉,似乎看到的是爱人的眼神和妆容。(小山,出自温飞卿《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镜头四:词人在江边住宿,想到了当时离别的场景。这里从镜头三过渡到镜头四的手法极为巧妙,吴文英的“长波妒盼,遥山羞黛”到“渔灯分影春江宿”再到“短楫桃根渡”。物是人非,但是场景不变。这里使用的是类似电影中跳接(jump cut)的方法:“在《筋疲力尽》中戈达尔以跳接的方式打破了时间、空间及图形的连贯。所谓的跳接是指,两个镜头内的主体相同,而摄影机距离及角度上差距不大,当两个镜头连在一起时,在银幕上便会明显地跳一下。”词中镜头三的视觉最后落脚点是山与水,视角不变,地点不变,这个地方正是“长波”“遥山”之处。(理由有三:一,当词人在杭州找到的只有噩耗之时,在极度痛苦中,他们的爱情在杭州城留下最近的记忆、也是最深刻的记忆,正是在离别之处;二,第二叠镜头四,二人分别之处正是苏堤——“暝堤空”,而词人寻找的起点也是苏堤六桥,词人看到“长波”“遥山”的很大可能正是当时分离之处;三,“忆当时”,说明词人触景生情,触景必然是对同一个地方。)时间先经历从白日到夜晚的变化,再倒流,致使视角回到两人别离之处,从而开启了镜头五:在渡口,二人分别,这里青楼同样是渡口边,没有发生变化(青楼,往往易解为妓院,但是还有一解此处更为贴切,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青楼也指渡口的建筑)。镜头五由远及近,从渡口、建筑的远景,拉近到人物的特写,生离别之时,眼泪浸染,情感达到了最顶峰。
此时,并未继续表现这种悲情,笔锋再转。进入第四叠:镜头一“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词人已老,临亭远眺,天涯芳草(用苏东坡《蝶恋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苏词原意是表达乐观豁达,此处的天涯芳草,却是另一极——情深难忘。镜头二:分别的信物犹在,尚存肌肤之亲,由此联想到亸凤、破鸾的孤独。此处由实景转向想象。镜头三:词人欲书写苦痛,抬头尽望,(过雁:杜甫《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书成无过雁,衣故有悬鹑”),没有雁可以传达感情,因为没有雁可以跨越生死,情意再转,只能弹筝表情。最后三句,“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也不是实景,(《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内心寄希望于断魂。第四叠,情景交融,动作连贯简单却又蕴含着深情,呼应第一叠。
这四叠的时间先后顺序为:第二叠镜头一——第二叠镜头二——第三叠镜头五——第二叠镜头三——第二叠镜头四——第三叠镜头一——第三叠镜头二——第三叠镜头三——第三叠镜头四——第一叠——第四叠。
梦窗在慢词长调的体制中,汲取柳词大开大合之风,陈锐《褒碧斋词话》:“此种长调,不能不有此大开大合之笔。” ⑤在此基础之上,又打碎时空的简单关系,时空交错,结构跳跃而又内含线索于其中,又用词考究,消除柳词“过俗”的缺陷。“如以此词为例,我们完全可以说吴词是一座设计细巧、结构紧密、部件精美的‘七宝楼台’,即使拆碎下来,也仍是一堆精美的珠玉珍宝,何况它还环环相扣不易拆碎?更何况我们阅读文学作品,尤其是阅读篇幅并不很长的诗词作品,当然应从整体着眼,何必一定要把它拆碎了看?” ⑥
这种表现形式,与电影手法蒙太奇何其相似“有时,剧情需要呈现长时间的过程。比如,晨曦中苏醒的城市、战争、小孩的成长,或歌手的崛起。传统的手法会以另一方式来代表时间的过程:一连串蒙太奇段落(montage sequence)。以过程中的短暂片段、字幕(比如‘1865年’或‘舊金山’)具代表意义的影像(如埃菲尔铁塔)新闻影片、报纸头条等等,以叠化手法交叠出现搭配音乐,将历时长久的事件压缩为数分钟。” ⑦
《莺啼序》正是将词人与爱人的相遇、相爱、生离、死别、思念完整地展现在一首词当中。这些内容是足够多的,而这也是《莺啼序》内容不显累赘的原因。吴文英对于事件的侧面,并没有重复的描述,这些文本互为补充,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文本,这类似于福克纳小说《喧闹与骚动》的叙述模式,不同的视角拼凑成完整的文本,在这一点上,吴文英有着极高的构思能力。《莺啼序》是一个整体性极强的文本,孤立地看片段,必然会产生碎片感。若抱有整体视角,碎拆的片段却是妙笔。
二、余论
前一部分足见《莺啼序》文本的片段感正是文章“陌生化”的体现,张炎“不成片段”的论说恐怕有失偏颇。但王国维认为“映梦窗零乱碧”,整首词显得乱、散。这一质疑也值得关注。实际上,《莺啼序》的内在逻辑是极为清晰的,这反而是形式上的一种突破。
《莺啼序》的逻辑,清晰明了,就是“情”。回到第一叠与第四叠的呼应之上,“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非实景,无法用视觉感受,这在全词当中较为少见。而与之对应的是“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同样非实景。二者之间,相隔的是回忆。关于爱的回忆,这种又有爱的回忆,有离别的回忆,又有死亡的回忆。“哀莫哀兮生别离”,生别离似乎是最大的愁苦,那么生别离再加上死离别又会如何?正是这种回忆,使得化作轻絮的闲情,成为沉重的绝问,词人已对现实的幻想不抱任何希望,在绝望之中,只能问询“断魂在否”。
这种深刻绝望的情感的步步推演,构成了《莺啼序》的内容。而这种绝望之情的推演,与这种零散的文本是极为搭配的。在感情最深刻的时候,情感的发生,显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也不是按照严格的逻辑顺序而发生的。所以说《莺啼序》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这种以清晰逻辑为动力的片段式书写文本,容易令人想起西方文学中的意识流手法。但意识流手法的兴起,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反叛,也有着对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反叛与反思。不应该简单地将文学文本与已有的批评理论相对应,李白作品和西方语境中“浪漫主义”地对应是稍显牵强的,《莺啼序》也并不是一部意识流作品,而是一首立足于传统,有所创新,自然生发的佳作。而创新与现有传统的文学审美标准,多少会有不兼容的情况,批评之声也随之而出。但文学作品的世界之所以色彩缤纷,就在于审美标准的多元与变化。而唯有回到文本本身,感受文本的效果,更有助于发掘文本的魅力。就《莺啼序》而言亦然,“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一判断,反而成了其文本特色的代言。
注释:
①④⑤吴文英著,孙虹、谭学纯校笺:《梦窗词集校笺(全六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986-1002页。
②厉先锋:《蒙太奇在电影创作中的应用研究》,浙江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第10-41页。
③陶尔夫:《说梦窗词〈莺啼序〉》,《文学遗产》1982年第3期,第110-119页。
⑥莫砺锋:《细读吴文英的〈莺啼序〉》,《名作欣赏》2016年第7期,第35-37页。
⑦大卫·波德维尔等:《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 第8版》,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33-25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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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莫砺锋.细读吴文英的《莺啼序》[J].名作欣赏,2016,(07).
[6]大卫·波德维尔等.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第8版)[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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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茜.映梦窗零乱碧:吴文英及其词研究[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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