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性灵” 抒写与生命本真自我意识探究
2023-05-30赵媛媛
赵媛媛
【摘要】 在《红楼梦》中,有诸多“性”“灵”二字的痕迹。二字合而为一的“性灵”思想有深厚的源流与发散。空灵、洁净的性灵思想影响了曹雪芹对《红楼梦》的创作,他在书中对主要人物有独特的“性灵”抒写,形成了独特的“性灵”表达。在“性灵”视角下,《红楼梦》全书是以展现人之“性”为起点,通过对“以情悟道,道在情中”的诠释,最终达到“通灵”之境,这其中贯穿的是作者通过对书中主要人物的摹写而展现的对个体、自我、生命的思考,即强烈的生命本真自我意识。“性灵”存在于有慧性的个体生命中,经过生而有欲、以情覆欲的过程,最终唤起个体的生命本真自我意识。
【关键词】《红楼梦》;性灵文学;生命本真自我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7-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7.001
《红楼梦》一书,可以粗略作是主人公贾宝玉的内自然人化史。作者曹雪芹在书中设立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建造了宁荣二府与大观园,拟写了各式各样的痴情女儿,目的都是通过宝玉在其中的一番演绎历练,从入世到出世,向读者展示“性”与“灵”在自然人化中的交鋒。由“性”入道,以情悟道,道在情中,直至“通灵”,从而阐发生命存在的核心意义,激发读者的生命本真自我意识,使读者能解除心灵遮蔽,升华个体价值,最终悟入生命道境。
一、“性灵”思想的源流与延伸
对于人的生命、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议题,中国先贤早已有过思考。这样的哲思在早期表现为对“道”的阐释,例如老子的“道法自然”和庄子的“法天贵真”,意即为道本自然、虚静,故而人性也自然、天放。庄子认为:“灵台者,天之在人中者也。”人的心灵、精神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能灵悟天地自然法则。在庄子看来,没有这种灵悟就是“大愚者”,而“大愚者,终身不灵” ①。据他看来,世间追逐外物之人,皆是愚者,没有灵根慧性。这时的“性灵”更具体地表现为对心灵、精神自由的追寻。
早期儒家不言“性灵”,只谈人性。孔子有“性相近,习相远” ②之说,孟子有性善论并言及人之四端,其曰:“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③,认为人性有善的共性。荀子认为“人之性恶,其善伪也”④,他虽持性恶论,但其目的仍是“化性起伪”,积伪成善。他们对人性做了初步探索,并赋予了人性以人伦的内涵。
魏晋时期,佛教盛行,让更多的文人开始思考生命、人性并将这种思考与探寻寄寓在文学创作中。南朝宋刘义庆在其《世说新语·伤逝》中有一句:“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⑤那时文人对生命“性灵”的追寻方式是以书画、文字阐发自身对生命自由、恣性纵情于天地间的向往。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阮籍与嵇康,二者之“痴”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⑥这是他们对“性灵”的理解,即对自然本真、自由的守护。这时的“性灵”沿袭了最初对心灵自由的追寻。
至清代,公安三袁与袁枚倡导“性灵说”,他们认为文学创作要直接抒发人的性灵,不拘格套,清新洁净。袁宏道在其《叙小修诗》中提到文学创作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⑦袁枚在其《随园诗话》中亦说:“诗者,人之性情也。”“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⑧他们的性灵思想,求纯求真,为“性灵”做了追求至性、率真的释义。“性灵说”在影响整个清代诗歌创作之余,还影响了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但在曹雪芹这里,“性灵说”已然由诗歌主张转到人性内在层面。
二、《红楼梦》中的“性”与“灵”
《红楼梦》从一个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写起。众石俱得入选而单剩一块顽石未用,这块顽石被弃在青埂峰下,得遇一僧一道点化,变为通灵宝玉。这个故事中的文字隐喻隐晦微妙,青埂寓意“情根”,遥远而神秘的女娲补天神话代表着人的“性之初”,如同一块未经点化的顽石,质朴、纯粹却有情根。情根,代指人具有天生的性情。而后,顽石变美玉,随宝玉入世,“玉”关联“欲”,这一点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提道:“生活之本质为何,欲而已矣。所为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 ⑨这个释义暗示《红楼梦》对人之“性初”的概括贯穿着欲念。宝玉降生,但他的生命内在被“欲”包裹,须在世间经历一番情劫锻炼后,以自然生发之情倾覆本能之欲,以情悟道,发掘个体的生命本真自我意识,才能“通灵”。
(一)呆性与慧性。《吕氏春秋·富贵》中说:“性者万物之本也。”⑩“性”专指天地赋予人的未经锻炼生发的自然天性。《红楼梦》展现了各种各样的性,譬如宝玉在众婆子眼中“外头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呆性”;黛玉、宝钗、湘云一干女儿的芳灵慧性;贾琏、贾蓉、贾瑞一众纨绔子弟的淫情浪性,不同的情质造就了人不同的品貌,所以全书人物众多,个个性格鲜明。最具代表性的是主人公宝玉身上兼具的“呆性”与“慧性”。
宝玉的“呆性”是他与生俱来的。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贾府大观园中经历的种种使他成长,他渐渐从理想王国进入现实世界,完成了自身的内自然人化。这让他的“慧性”逐渐展露,在第二十二回,他听见《寄生草》时初悟禅机,细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被姊妹冷落后写出“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禅语。在第三十六回,开始明白“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及至他面对园中姊妹的分离说要“化烟化灰”,再到最后他对人生聚散、生命个体归属以及生命意义的了悟。这是他“慧性”的展露过程,亦是他以情导引欲,完成内自然人化的过程。
(二)质蠢而性灵。在全书开篇讲述女娲神话时,出现的还有一僧一道二位仙人,在明了顽石愿望之后,对其说:“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 ⑪后将他变为一块扇坠大小的晶莹美玉。这对应贾宝玉在贾家钟鸣鼎食的生活。他是一个锦绣纱罗包裹的世家贵公子,相较于宁荣二府中其他世家公子的谑浪习性,宝玉虽身处其间,却能淡然处之,其个体生命特性为其中的一股清流。他认为茗烟不识卍儿年纪,却与她肉体交融,是对女儿的辜负与漠视;他认为贾琏只知一味淫乐以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是对美好女儿的糟践,这些都展现了他的情质非同一般浊人。 他自恨粗蠢,却又处处体贴他人他物,为他们尽心。他的“痴情”令他在成长过程中,能体会人与物的内心世界并给予关爱,这是他“性灵”的体现,最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他以自己的真心真情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这种化解了主客体分裂的整体存在,即是生命本真自我意识。
三、生命本真自我意识的发掘
在《红楼梦》一书中,贯穿始终的是贾宝玉的情感体验,小说进程即是宝玉生命本真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作者曹雪芹以宝玉的情感经历为主,辅以其他人物角色的所见所感,在各种情感体验的思绪交杂中向读者阐发他对生命本真存在意义的探索结果。本书开篇点明“大旨谈情”,作者也正是通过“以情悟道”的方式使主人公“破情”而“悟道”,由单纯的个体情感体验上升至对普世生命本真自我意识的发现与领悟。
(一)“正邪两赋”而来的“意淫”之性灵。第二回,作者借贾雨村之口,阐明了他对天地间阴阳二气之气化流转归属表现的结论即“正邪两赋而来之人”,宝玉即是如此。这样的人“上不能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干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 ⑫他拥有一种独特的人格,“以此人格为主角的《红楼梦》,其美学风格是秀美;其精神风格是空灵;其思想风格是清明;其人物风格是俊逸。” ⑬以宝玉为代表的性灵亦是秀美、空灵、清明、俊逸的。
宝玉其固聪慧灵秀但却有些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但究其本质,却是一位正邪两赋而来的情痴情种。他虽留心于脂粉女儿,却并不是淫魔色鬼;虽不好书理文章,却并不是腹内草莽。他的情,是钟意于世间一切有生命意义之物的,他以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他对他所钟情之物的温柔与善意。故此他的“情”是为“意淫”,它大于肉体之爱和精神之恋,是一种通过自由想象而达到身与心的双重投入。这样的精神活动,漫无边际、自由舒展,“它无法实证但又真实存在,是所有血肉之躯都可能历经的一种心灵生活。” ⑭“意淫”直通性灵之美,是天地所赋予的钟情性灵之美的独特表达。
(二)“通灵”哲思的阐发——以情悟道。第一回的回目“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就已点出宝玉的资质即“通灵”,此“通灵”也是全书的核心意涵。曹雪芹在历经人世间的一番幻梦之后,生命本真自我意识觉醒,有了通灵之心故能作此通灵之文。书中的通灵过程则是由宝玉以情悟道的过程展开的。
1.“情”之所钟。“情”之话题,在上古时期就有过关于它的讨论。荀子在其著作中提道:“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 ⑮道家的庄子也对“情”字论述颇多。例如他在《骈指》篇说道:“不失其性命之情”“任其性命之情。” ⑯他阐述的是一种自然本真之情,这样的情即是“率情”,能让人返回本身的自然本真状态。而庄子所提出的“无情”,则是避免人为的伤身之情,不以外物的好坏产生好恶,不为物役。
《红楼梦》中的痴男怨女,皆是因情而生。这样的“情”,作者一开始就借用绛珠仙草的故事向读者阐明了它的来路缘由。书中说:“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⑰蜜青果暗指“密情果”,这样的一株仙草,终日以“情”“愁”为食,在得天地精华修成人形后,仍是一位多愁善感、于情上缠绵的痴情女儿。作者想藉由人物传达的“情”,即是由天地赋予人的一种绝对菁纯地对他人他物的体贴、感怀之意,并在对外物的体贴、感怀中生发出自身对生命、自我的思索。这样的思索浅则为对环境、命运的怨怼,深可至对于生命意义、个人归属的哲思。
2.以情悟道。小说通过宝玉的生命实践,为我们揭示出这样一个真谛:道在情中,而情是人性灵的根本,以情、灵引导本能之欲,才能破世间之执,不将不迎,从而把握人生命本真最核心的部分——自我意识。《红楼梦曲引子》写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⑱问世间谁是真正的情种?不过是纷纷扰攘中的几个以自身性灵寻求本真自我之人而已,宝玉是他们的代表,他本是一块无知无识的顽石,吸收天地灵气而有意识并大动凡心,在世间十几载,他又由最初的自陷于情欲、无法接受美好的消逝到渐渐以情覆欲,以灵悟道,发现了生命本真自我意识,即人之生也,存于世,须脱离欲念方能摆脱神为形所役的困局,与天地、宇宙、自然为一体。“以情悟道”展示了宝玉“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过程,也就是宝玉之性灵在尘世泥淖中萌芽、发展、挣扎、解脱的整个过程。“宇宙的本体是空,而人的本体是情。空是世界的本源与终极,情则是人的最后实在与最后根据。” ⑲唯有性灵之人才能在情中悟空,于空中守情。尽管全书的结局如此悲凉,但正如李泽厚曾在《美的历程》中说的:“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的强烈欲求和留恋。” ⑳《红楼梦》展现的思想内核即是掩藏于悲叹之下的希望、痛苦之后的反思。
四、结语
贾宝玉源自天然后又复归天然,其人就带有“天然”的特质。这“显现出曹雪芹超前的思想,这种进步的思想不属于那个时代而属于未来。贾宝玉身上所彰显的是一种守持真性真情,守护万物本真本然的赤忱。”㉑脂批总结《红楼梦》主旨时谈道:“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㉒它哲学地思索了人的生存困境与心灵困境。别尔嘉耶夫曾说:“人由于被抛入世界而为客体所奴役,并自视为客体,但他仍然能在自身之中體验到自己的在,自己的命运。”㉓《红楼梦》一书在发现人崇高、伟大的同时,亦探寻了人的荒诞、卑劣、渺小与混沌。人生幻梦,也终有醒来之日,宝玉历经千帆,最终实现了内自然人化,完成了人本性的复归。返璞归真,使人获得本真自我,这是全书的内核,也是生命本真自我意识的精神内涵。
注释:
①陈鼓应:《庄子·天地》,出自《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9页。
②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8页。
③杨伯峻译注:《孟子·公孙丑上》,出自《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0页。
④(清)王先谦撰:《荀子·性恶篇》,出自《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34页。
⑤(南朝宋)刘义庆著,董志翘译注:《世说新语》,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21页。
⑥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68页。
⑦(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761页。
⑧(清)袁枚:《随园诗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124页。
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
⑩(汉)高诱注,(清)毕沅校,徐小蛮标点:《吕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47页。
⑪(清)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⑫(清)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页。
⑬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8页。
⑭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3页。
⑮王先谦撰:《荀子·正名》,出自《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12页、第428页。
⑯陈鼓应:《庄子·骈拇》,出自《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5页、第242页。
⑰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
⑱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0页。
⑲刘再复:《红楼梦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12页。
⑳李泽厚:《美的歷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19页。
㉑杜静:《贾宝玉“天然”观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
㉒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红楼梦》第八回甲戌夹批,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154页。
㉓(俄)别尔嘉耶夫著,安启念、周靖波译:《精神王国与恺撒王国》,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页。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M].济南:齐鲁书社,1986.
[3]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4]俞平伯.红楼梦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5]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6]周汝昌.红楼小讲[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7]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8]孙爱玲. 《红楼梦》人文之思辨[D].苏州大学,2006.
[9]李吉祥.论《红楼梦》的生命意识[D].青海师范大学,2014.
[10]陈国学.《红楼梦》的性灵文学色彩与禅宗思想[J].红楼梦学刊,2020,(01):252-265.
[11]孙可颖.《红楼梦》中死亡与再生的叙事重构另探[J].名作欣赏,2021,(09):5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