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变革之路

曹丹丹

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刺激了民粹主义在全球的发展和传播，民粹主义在美国及欧洲呈现出了增长态势。伴随着全球化的经济影响、穆斯林移民人口结构的变化，法国白人群体对自身失去优越地位的担忧和焦虑不断上升。同时，难民危机和新冠疫情进一步加剧了法国社会主流群体与少数、边缘群体的对抗，社会矛盾激增。

法国国民联盟作为欧洲最有名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之一，近年来在法国政治生活中的影响可谓异军突起，力压传统左、右翼政党，更是在2022年法国议会选举中一跃成为第一大反对党。在此背景下，了解国民联盟的发展历程，可以为我们预测欧洲民粹主义的发展提供有意义的参考。

国民联盟2018年之前被称作国民阵线， 由让·玛丽·勒庞（下文简称老勒庞）于1972年建立，他担任主席长达39年。随后，由他的女儿玛丽娜·勒庞（下文简称小勒庞）接任， 直到2021年。乔丹·巴德拉在2022年11月当选为新一任主席。国民阵线成立初始，一直处于法国政治舞台的边缘地带，直至1980年代才崭露头角。老勒庞曾参加过5次总统竞选，并在2002年成功晋级总统第二轮选举，对决雅克·希拉克，给当时法国传统的左、右两党制体制造成了极大冲击。在随后的许多重要级别选举中，国民阵线一路高歌，成绩斐然。小勒庞更是在2017年和2022年两次成功跻身总统选举第二轮。

通常意义下，我们习惯把国民阵线定位为极右翼民粹政党，但该党代表们却反对此定位，并试图找到左右之分以外的定位。尤其是小勒庞在2010—2020年间实行了为期10年的“去妖魔化”改革，试图与之前的极右翼形象劃分界限。尽管如此，由于国民联盟主推反对移民、法国优先政策，所以它本质上依然是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政党。

让·玛丽·勒庞执政时期

自1972年成立以来，国民阵线的表现乏善可陈，直到1980年该党仅拥有270名党员，各类选举也颗粒无收。与此同时，国民阵线还面对着同时期的新秩序党的强烈竞争。在此关口，“急需坚定的改革派激起法国极右翼的活力，而这个任务最终落到了让·玛丽·勒庞身上”。在1974年的法国总统大选中，尽管老勒庞仅获得了微弱的选票（0.75%），但获得总统候选人的资格使得他成为法国极右翼的领袖，引来众多拥护者。但此时的国民阵线总体上仍饱受选举、物流、组织和财政方面的困扰，发展缓慢。

1980年代，国民阵线在一系列选举中异军突起，成绩不俗。1982年的法国地区选举，成为该党的第一次突破——多名党员获得了超过10%的选票。在欧盟层面上，1984年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国民阵线获得了10.95%的选票，从而获得10个欧洲议会的议席。此时期选举的胜利， 意味着国民阵线“真正意义上进入了主流政治舞台”。1989年的市镇选举中，国民阵线产生了其历史上第一位市长。

1990年代，国民阵线首次宣称“准备好了执政法国”，其目标不是寻求与右翼政党的联合，而是“实现大更替，掌管法兰西共和国的事务”。柏林墙倒塌之后，国民阵线也经历了由大西洋主义、欧洲一体化、自由主义转变为民族主义政党的过程，反对全球化。1995年6月的市镇选举中，推举出了国民阵线在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几个大城市的市长，此波选举的成功显示出了其在市镇选举层面的进步。直至1998年， 党派内部产生分裂，预示着老勒庞政治生涯的结束。

国民阵线在1980—1990年代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此时期流行于右派中的抗议政治潮流，以及城镇集中化和移民增多所产生的诸多问题，叠加1970年代世界石油危机的影响，国民阵线因而获得了发展的土壤。

1998年国民阵线内部分裂之际，老勒庞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以16.86%的得票率成功晋级2002年法国总统大选第二轮——这是法国极右翼政党首次晋级总统大选第二轮。此结果引起了全法哗然，随之遭到联合抵抗，最后老勒庞以总统选举第二轮最低得票率惨淡收场。

自2007年开始，国民阵线经历了数次选举的失意，步入了自1980年代以来的至暗时刻。伴随着选举成绩的一路下跌，国民阵线遭遇了财政困难。众多党内关键人士的叛离，使得国民阵线的处境雪上加霜，延续颓势。这似乎也预示着其新篇章即将开启。2011年1月，小勒庞当选新一任党主席，老勒庞成为该党荣誉主席。

玛丽娜·勒庞执政时期

小勒庞上台以来，国民阵线在各类选举中均取得了不俗的战绩，她因此甚至放言法国政治舞台迎来了“三党制”，“国民阵线走进了法国政治生活的中心，并将横扫各大选举”。国民阵线变成了一个吸引各党派、阶层的“万能政党”。随后国民阵线实施了“去妖魔化”战略，即“正常化”转型。小勒庞通过发表更加理智的讲话，坚决与老勒庞的反犹、反移民、反堕胎等极端表态划清界限。2015年，国民阵线决定将老勒庞开除出党。

关于“去妖魔化”战略，其具体措施主要包括：

（1）经济政策上的左倾。国民阵线主张反对全球化，实行国家保护主义，更直接地回应了大众阶层的经济担忧。例如，小勒庞主张给低于1400欧元收入的人员涨薪200欧元，以此保护受到极端自由主义及欧洲一体化冲击的底层人士。因此，国民阵线的经济政策赢得了工人、无业年轻人、工薪退休人员及低端公共职员的拥护。此外，小勒庞还吸收了法国左翼的国家干涉主义、平均主义的主张，同时大举反对欧洲一体化的大旗，宣称不仅要退出欧元区，还要退出欧盟。

（2）民族中心主义和身份问题一直是国民阵线的核心议题。新一代国民阵线党员以捍卫法兰西传统价值观为由，反对伊斯兰君主制、家长制的文化。国民阵线是唯一致力于废除同性婚姻的法国大党。实际上，在此议题上该党一直在寻求一种平衡：对于同性伴侣，主张由婚姻的形式改变为民事联合或进阶版的民事联合契约。此主张赢得了法国同性恋群体的拥护。

（3） 干部及骨干党员的培训。国民阵线“正常化”改革还体现在对党员干部的培训和对地方事务的关注上。前者通过建立针对竞选、沟通等内容的模块进行实操演练；后者通过建立代表团，关注地方事务，尤其是农村地区的农业与环境问题。

经过上述一系列措施，国民阵线的实力从整体上得到了提升，在各级别选举中表现突飞猛进。2012年法国总统大选第一轮，小勒庞以17.9%的选票位列第三，获得了比她父亲优异的成绩。此次大选后，国民阵线成为法国左、右党派共同的反对党。在201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国民阵线联合其他党派成功问鼎欧洲议会第一大党的宝座。然而在2017年的总统大选中，小勒庞虽成功挺进第二轮，最终却以33.90%低于预期的得票率出局，招致党内的批评，数名党员脱党，党员数量走低。

这一阶段，小勒庞采取了左翼的社会价值观和右翼的政治价值观。她依然延续了其父的传统，尤其是在寻求充当大众阶级的保护人角色方面；区别在于，她试图建立自己的风格，与其父真正地分隔开来。国民阵线保持反建制的主张，以维护其在党员中的公信力——这就意味着，如果太过“正常化”，它就会冒着违背其历史根基的风险。具体而言，小勒庞宣称希望在各领域使法国恢复独立，反对超自由主义、全球化、去工业化和权力下放。财政方面，主张回归法郎，建立进口税，减少对欧盟的财政支持，减少移民，将所有非法分子遣返回国，打击偷税及社会欺诈，加大国家公共事务和职业培训的投入，增加最贫困人群和农村区域的医疗投入，等等。一系列措施实施后，“去妖魔化”改革取得了初步成功。

2018年6月1日，“国民阵线”正式更名为“国民联盟”。政党名称变更，既是转型的阶段性成果，也指明了政党此后深化转型的大方向，即国民联盟向所有人开放，它富于创造性、果敢、负责任，并高标准要求自己。

国民联盟的再转型体现在进一步弱化其反建制政党的极右翼观点，关注新的政治议题，加强政党自身的组织管理等方面。国民联盟意图“向左转”，不断靠拢法国传统右翼党派。其具体主张包括：

（1）弱化反建制主张。作为极右翼反对党，反移民和反欧洲一体化一直以来是国民联盟的立党之本。从建党之初，反移民就是国民阵线党章的“历史支柱”。但是伴随着政党的再次转型，其反移民的论调越来越趋向缓和。2022年总统大选之际，小勒庞宣称，“在法国缺乏劳动力的情况下，国民联盟不再反对新移民的到来。同时放弃取消双重国籍政策”。对于欧盟的态度，小勒庞不再坚持退出欧盟及欧元区，而是推动建立一个民族国家的欧洲联盟，“把欧洲从欧盟中解救出来”。

（2）拓展关注领域。为了进一步扩大选民基础，国民联盟开始转向女权、环保、人权等传统左翼政党的议题领域。同时紧跟时事热点，如新冠疫情、俄乌冲突等。小勒庞通过对马克龙政府内政外交的猛烈抨击，增加其自身曝光率，突显其议事能力。

小勒庞利用自身女性政治家的身份，刻意突出其单亲母亲和离异女性的角色，争取女性选民的同情和支持。在2022年的国际妇女节上，国民联盟发表了《致法国女性的一封信》，要求将街头性骚扰归为犯罪，并驱逐相关外国移民。不难看出，女权只是小勒庞反移民的工具而已。

有关环保与生态的议题，是国民联盟新涉足的领域，其相关纲领经历了一定的发展历程。自2012年总统大选开始初具雏形，到2014年发起“新生态运动”，主张优先考虑法国利益，反对以签订协议的形式解决环境问题。2017年总统竞选期间，小勒庞强调保护法国农业，抨击跨国公司转基因技术，反对滥用杀虫剂，呼吁发展有机农业。2018年，该党在环保议题上的态度更加鲜明。2022年总统大选，小勒庞一改之前的强硬态度，主张法国应积极落实《巴黎协定》。

新冠疫情期间，法国经济和社会深受影响。国民联盟抨击马克龙政府的防控政策和治理能力，称其应对不力，掩盖医疗领域的矛盾，妨碍公民人权等等。

俄乌冲突初始，国民联盟因其曾获得过俄罗斯银行900万欧元的贷款，与俄关系密切而深受诟病。小勒庞反对支持乌克兰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决议，反对乌克兰加入北约，反对向乌提供重型武器，指责欧盟的行为加剧了事态的升级，主张法国牵头组织各方进行和平对话，认为这是法国的历史角色所在。

（3）重视政党内部建设。政党组织能力的加强可以增强政党凝聚力，进而将选举成功转化为政治影响力，提高政党在政治活动中的议价能力。小勒庞担任党主席以来，调整党的部门结构，加强党的组织能力建设，尤其是加强其作为党主席的绝对权威和领导地位。同时注重党内组织纪律建设，严禁党员发表极端种族主义或煽动仇恨的言论。加强网络化建设，社交媒体成为国民联盟发表政见和获取年轻选民支持的重要组织渠道。此外，国民联盟还致力于加强党际合作，与欧洲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如意大利联盟党）联合，增强其在欧洲议会的影响力。2022年总统大选失利后，小勒庞第一时间与匈牙利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主席、匈牙利总理欧尔班举行会谈，商讨俄乌冲突背景下欧洲政党的共同发展与应对之策。

2022年11月，乔丹·巴德拉当选国民联盟新主席，这是第一次非勒庞家族人员执政此党。但这是否意味着国民联盟政策转型將就此告一段落？卸任党主席，到底是小勒庞从此隐退幕后，还是国民联盟的战略性政策？国民联盟要想问鼎国家大权，是否意味着其政党势必进一步主流化和去极端化？失去了极端色彩的国民联盟是否还能得到选民的支持？国民联盟通往执政宝座之路依然“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