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叙事圈套中的虚构与错位现象
2023-05-26王颖
王颖
内容摘要:马原的小說代表作《冈底斯的诱惑》显示出独特的叙事方式,它将叙事作为一种话语技巧,对小说的叙事体例进行了创新,形成了“叙事圈套”。小说中多处运用虚构、时间错位等手法,面对虚构故事的开放性问题,叙事者不把主观情感介入其中,保持价值判断的中立态度,把判断权交给读者,鼓励读者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参与其中,飞驰自己的想象力来理解文本。马原构建的“叙事圈套”下隐藏着他对于崇高的、难以真正靠近其精神内核的西藏的向往之情,他对西藏的复杂情感是读者理解何为冈底斯的“诱惑”的重要启发点。
关键词:虚构 时间错位 马原 《冈底斯的诱惑》 叙事圈套
传统的小说包括人物、环境、情节三个要素。人物的设定一般分为中心人物、次要人物,故事的情节则由人物与人物之间形成紧密联系,发生交集来一步步推动发展、成熟至高潮。但在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中,不仅没有中心人物与次要人物之分,人物与人物之间也没有建立起紧密关系,故事中每个人物所占的地位似乎是平等的,无论从哪个人物出发都无法构建起紧密的人物关系网络。其中故事人物与读者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陆高、姚亮等故事人物不再是读者可以寄予信赖的人物,而是变得虚幻、跳跃、缺乏真实。马原有意把人物、时间、故事情节的顺序打乱,使同一人物交织在不同的故事中,甚至事件发生的时间也错位,形成了著名的“叙事圈套”。要分析马原《冈底斯的诱惑》中的“叙事圈套”,理解和把握文本的内容,梳理清楚叙事者与故事的关系是至关重要的。由此,本文笔者将从叙事人称、视角方面来分析文本的虚构性、错位现象,以拆解“叙事圈套”。
一.不断变化的叙事者与时间错位现象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区分了“故事”、“叙事”和“叙述”这三个概念:故事是指真实的或虚构的事件,叙事指讲述这些事件的话语或文本,叙述则是指产生话语或文本的叙述行为。小说的叙事时间,也可以看作是文本时间或话语时间,它与故事中实际事件的发生、发展、变化的顺序可以是不一致的。《冈底斯的诱惑》的故事时序与叙事时序并不同步,这是作者有意制造出“时间错位”局面的结果。小说讲述了看似无关、彼此独立的三个故事:一是姚亮、陆高等人组织的第一次探险,半夜出发观看天葬及途中见闻;二是穷布探寻“熊”的踪迹,最后却发现“熊”是“野人”;三是顿珠、顿月及尼姆的故事。虽然作者大致讲了三个故事,但小说并没有按照线性叙述的方式逐一进行讲述,而是将故事打碎成若干个片段,并进行了时间错位的排序。例如穷布探寻“熊”的踪迹的故事,没有安排在一个章节中完整讲述,而是分别在三、六、九章中断裂地呈现;观天葬过程也分别被安排在了四、八、十章之中;顿珠、顿月和尼姆的故事虽安排在了连续的十一、十二、十三、十四章中,但这四章的内容缺乏紧密的因果联系,并且在之后的第十五、十六章,姚亮、陆高二人再次出现,作诗两首。除此之外,小说运用倒叙、预叙、补叙等大量的叙事技巧,打破了常规的顺叙模式,将故事情节破碎化、片段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仅如此,作者补叙了离开天葬台后与港客相遇的一个插曲,去掉这个情节不会破坏故事本身的完整性,但正是补充了“与港客交流天葬师挥手一事无果”的情节,始终没有人能够站出来给予读者一个正确的答案,让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充满神秘色彩。作者还在文本中多次使用显性预叙的手法,把未来发生的事放到现在来叙述,清楚地揭示了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如第四章在讲述陆高、姚亮与美丽的藏族姑娘央金的相遇之前,便“声明不是爱情故事”,又如小说第十章在讲述陆高、姚亮第一次探险时,事先提及“他们在第二次探险后各写了一部关于冈底斯山的故事”。
《冈底斯的诱惑》中的错位现象不仅体现在时间上,也表现在叙事者的变化中。叙事者的不断变化,为读者读懂《冈底斯的诱惑》增加了难度,读者不能通过一个固定的叙事者的视角来勾连起整个故事的过程,而是需要去反复阅读才能梳理清楚小说大致的故事情节。这也突破了传统小说通常通篇使用固定叙事者、以全知全能的叙事角度来讲述故事的方式,读者不再是被动的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去接受设定好的结局,而是加入到作者营造的与叙述者的文字游戏中去思考。由此,读者可以发挥无限的想象能力,获得更宽广的文本阐释空间。
二.文本的虚构性与价值立场的让位
在《冈底斯的诱惑》中,叙事者实现了身份的转换。叙事者不是充当一个“讲述者”的角色,把故事从头到尾应该要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让读者沉浸其中“听故事”,而是时不时暴露自己的叙事行为,干预故事情节的发展,直言故事是虚构的,让读者自己判断真假虚实。马原在其《小说外表》中也承认:“我们只是利用这种不寻常的创作方法把读者导入幻觉状态,让他们以为是在共同参与。”这种叙事方法在文中多处都有体现。在作者在讲述姚亮这个人物时写到:“姚亮并不一定确有其人,因为姚亮不一定在若干年内一直跟着陆高。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来西藏工作”,“可以假设姚亮也来西藏了,是内地到西藏帮助工作的援藏教师,三年或五年,就这样说定了”。姚亮存在的不确定性让读者无法循着姚亮的线索找寻故事的整体性,完整的故事情节是被打散的,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故事里再现,读者需要通过对几个故事的整体把握才能构建姚亮的形象与性格,这是马原对读者提出的挑战,要求读者坚持自己的感受和价值立场,对文本进行再阐释。在小说的第十五节中,作者把叙事的“虚构性”直接摆在读者面前,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读者他是在讲故事:“现在要讲另一个故事,关于陆高和姚亮的另一个故事”;顿珠、顿月和尼姆三人故事结局的设定也给予读者扑朔迷离之感,作者保持价值判断的中立态度,不发表任何带有情感因素的主观评论,只是以一种客观平静的语调告诉读者:顿月入伍后不久就因公牺牲了,近年来给顿月母亲寄钱的是并不是顿月,而是班长。这样的情节设定也许是充满善意的,以悲剧结尾的顿月却给母亲带来了长久的幸福与安慰,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顿月选择放弃继承故乡的传统精神文化,转而追求被物质外壳包裹的外部世界,甚至最终还为其丢掉了性命,是正确的选择吗?这个问题引起读者沉重的反思,不同的读者会因自身价值选择、人生阅历、生活环境的不同给出不同的见解。在这里,小说的故事作者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局,也没有一个权威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来把情节梳理清楚为读者揭晓谜底,而是选择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悄然退出故事本身。整个故事情节缺乏整体性、统一性,充斥着一种随意性、变化性与偶然性。这正是马原所追求的效果,为故事结局留下了广阔的阐释空间,要求读者发挥想象力,自己来虚构故事的结局。
叙事者打破读者的“听众”角色,不断地把读者拉到故事的对话中去,仿佛这个故事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是需要读者投入其中来操控小说人物的行为,参与建构故事情节。在作品第六节中,叙事者在讲叙穷布在雪山上的狩猎及其父亲的死亡过程时,叙述着直接把读者拉入当时的情景中,给读者以真实感“这还不是全部,不是他们请你来的,你随他们到山里去,他们指给你一个很大的碎石堆,你看见了他们叫你看的”。通过这种方式,叙事者引导着作者置身故事之中,切实感受眼前碎石堆呈现出来的“朝上伸着的马的短腿,圆的蹄壳,棕红色的短毛”的景象。小说的第八章写到雨天驱车去看天葬的途中,陆高、姚亮、小何发生了关于“坐在前面拖拉机挂车后座左边一动不动的是不是一个死人”的争论,面对这个局面,叙述者作为最具权威性的人物身份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而是让陆高掌握话语权,表达中肯的想法。“作为旁观者,陆高觉得很有意思。各执一端是人的天性,他们争来吵去,其实连他们也未必就相信自己要说服对方的那番推理,他和他们一样,不过都在猜测罢了。”看似最终解释权归为陆高,实则把判断是非的权利交给了读者,吸引读者也参与到猜测中来。与姚亮、小何无异,陆高能做的也只有猜测,他无法给出这个问题一个准确的答案,所以选择退出猜测本身,用整体性的眼光包容不同的观点。陆高的决定暗指了故事的虚构性,虚构则意味着叙事者把价值立场让位给读者,鼓勵读者大胆想象,让读者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形成独特的见解。
三.“叙事圈套”下的“诱惑”显现
为什么马原要选择运用“叙事圈套”来构建整篇小说呢?人的意识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作品的创作则是人发挥主观能动性把意识中积极的部分反过来再作用于客观世界。要想理解马原创作《冈底斯的诱惑》的主题,到底何为冈底斯的“诱惑”,我们就必须要深入到马原在这一时期创作的客观世界中去。
马原于20世纪80年代前往了西藏,在那里获得了独特的感触与回忆。《冈底斯的诱惑》讲述的三个故事看似彼此独立,但认真阅读还是不难发现,这三个故事都是在西藏这个共同背景下讲述的。身处西藏这个巨大又充满神秘的独特空间,作者深切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作为外来者的他很难做到真正接近当地的人,准确地理解他们的想法与内心,“我在藏多半辈子了,我就不是这里的人,虽然我会讲藏语,能和藏胞一样喝酥油茶、抓糌粑,喝青稞酒,虽然我的肤色晒得和他们一样黑红,我仍然不是这里的人……我说我不是,因为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去理解生活,他们在其中理解和体会到的我只能猜测,只能用理性和该死的逻辑法则去推断,我们和他们——这里的人们——最大的接近也不过如此”。这般事实对马原来说是残忍的,他也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虽然服饰和外表是一样的,却并找寻不到办法真正融入其中而直达神秘西藏,所以只能用破碎的语言来叙述故事,引导读者在朦胧的、破碎的、不确定的语言中主动去捕捉作者的意图。读者会思考,作者在讲述天葬,寻熊等故事时究竟在讲什么,到底想表达怎样的一种感情?读者可能会站在姚亮的视角,试图通过把自己代入姚亮的身份,把三个不相关的故事串联起来;读者或许会站在陆高的视角,以旁观者的姿态隐去自己的队长身份,更加冷静地看待天葬的发生……“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读者理解接受文本、对文本进行再阐释的角度也会有所不同。但不可否认的是,尽管作者用几近零度的语言来叙述故事,还是能够在多处看出他对西藏的高度向往与赞赏之情,这是读者个体的感应与作者真正的意图的最佳的连接点。在姚亮、陆高等人计划去看天葬的过程中,作者有意补充了与天葬有关的信息,并高度评价了藏族独有的神圣的丧葬方式,这是庄严的再生仪式,是对未来的坚定信心,是生命的礼赞;陆高、姚亮等人在被天葬师赶下山后,作者补叙了他们离开天葬台后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借小何之口勾勒了藏族人民真心向善的美好品质,刻画出了藏族人民信奉佛教的虔诚。在这些表面情感的流露之下,实际上隐藏着作者对于现代物质文明与传统精神文化关系的思考。在现代物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传统精神文化该何去何从?顿月受到现代物质文明的引诱,一心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的理想是到内地各地走走,当个汽车兵,最终他如愿以偿入伍,不久后却牺牲了;顿珠则成了说唱艺人,继承了传统的精神文化,给乡亲们说唱世界最长的藏族民族史诗《格萨尔王传》,最后在故乡安享晚年。身感受到西藏生产力低下,物质条件极端匮乏。但当他熟悉了西藏的生活,他发现生活在西藏的人们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他们每天都活得自在而轻松。我认为作者的内心中对这种生活是有着无限向往之情的,却又感到西藏是崇高的、飘忽在上的、难以触及其精神内核的,自己没有办法接近西藏的真实,由此产生了一种虚无感、无力感、复杂感。马原在《语言的虚构》中提到:“当时刚进西藏,我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一俩年时间中,印象那么强烈有那么杂乱。我就以我自己内心感触的方式和节奏,用彼此不相关联的只在局部出现意义的语言,把我那些强烈而又杂乱的全部印象,组合在一篇小说之中”。无法接近的神秘,无法阐明的真实,因此,马原只能把自己的这种虚无与复杂在小说中表现出来,与此对应的就是在小说中大量运用虚构、时间错位的手法来构建“叙事圈套”。小说中体现出来的叙述技巧表现出马原对于神秘西藏接近的努力,也为我们理解何为冈底斯的诱惑提供了新的思路。
综上所述,《冈底斯的诱惑》运用虚构、变化多端的叙事者、时间错位、叙事者的价值立场的让位等叙事技巧,把小说进行拆解、拼接、重组,形成了独特的“叙事圈套”。在叙事过程中,叙事者不加入自己的主观情感,并且只呈现一部分客观事实,更多地把主动权交到读者手中,为多元化的解读提供了可能。面对虚构的文本,读者在叙事者的引导下加入到故事的对话中去,置身于高度还原的场景中独立思考,每一位读者都是故事的亲历者、参与者、创造者。这种叙事形式,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空白之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读者的想象力与创造性。马原构建的“叙事圈套”下有着更为深刻的关于人性、文明的思考与对主题的理解,等待着读者更进一步的去挖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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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与时间的游戏——《冈底斯的诱惑》的叙事学分析,魏嘉轩,文学界(理论版).2013,(01)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