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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弹”与宋人“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考论

2023-05-24

林 桢

“拍弹”与宋人“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考论

林 桢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唐宋文献频繁提及“拍弹”,其中“弹”有其特指含义,不宜写作“但”“担”“旦”“耽”等字。“拍弹”可从两个向度理解:一是“拍”,指的是曲拍;一是“弹”,指的是弹舌音,弹摇舌部以引声。于曲拍处助以“哩”“啰”等弹舌音即为拍弹。长短句初起时,仅依曲拍而节,至于咸通年间,始有李可及于曲拍处啭喉为“拍弹”之声,后人效之而成体例,宋人因之误以为长短句肇于“拍弹”。

拍弹;长短句;哩啰;弹舌音

关于长短句的生成,唐宋流行看法是刘禹锡所谓“依……曲拍为句”①。除此之外,宋人尚有鲖阳居士等的“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向不为研究者注意。揆其缘由,或许误以为与“依……曲拍为句”说无异。而对于“拍弹”或者说“拍弹音”,历来理解纷杂,多与“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语境无涉,因而也就无法据“拍弹音”诸说判定“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的真伪。本文详细考索拍弹音的由来、指义,进而对该说真伪进行判定。

一、长短句、拍弹音、“哩”“啰”的相互关联

宋刻本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一一载南宋初鲖阳居士《复雅歌词序》:

古乐府之声律不传。周武帝时,龟兹琵琶工苏祗婆者始言七均,牛洪、郑译因而演之,八十四调始见萌芽。唐张文收、祖孝孙讨论郊庙之歌,其数于是乎大备,迄于开元、天宝间,君臣相与为淫乐,而明宗尤溺于夷音,天下薰然成俗。于时才士始依乐工拍但之声,被之以辞,句之长短各随曲度,而愈失古之“声依永”之理也。[1]14b-15a

鲖阳居士主张长短句依“拍但”之声而成。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古今合璧事类备要》作“拍弹”[2]511。活动于宋理宗前后的俞文豹,其《吹剑三录》记载与《复雅歌词序》颇类,亦作“拍弹”,云:“文人才士乃依乐工拍弹之声,被以长短句。”[3]节引《复雅歌词序》的《能改斋漫录》“歌曲源流”(见宋代祝穆《新编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四),元刻本作“拍但”[4]7b,明刻本则作“拍担”[5]1462。疑“担”字衍自“但”,可不论。惟“但”“弹”二字孰者为确,不易判定。而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外集卷五“近代词曲”序题转引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歌曲源流”云:“按‘歌曲源流’云……至唐开元、天宝中,薰然成俗,于时才士始依乐工按拍之声,被之以辞,其句之长短各随曲而度。”[6]62b复去“但(或弹)”而添“按”字,作“按拍”,失其原貌。今检其他相关记录,一般作“拍弹”,如《太平广记》“同昌公主”条引苏鹗《杜阳杂编》云:“时京城不调少年相效,谓之拍弹(原注:去声)。”[7]3712-3713他如唐代卢言《卢氏杂记》(见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四二“乐府门”引《搢绅脞说》)、五代刘昫《旧唐书》、宋初王溥《唐会要》、北宋钱易《南部新书》、南宋王质《绍陶录》等俱作“拍弹”(诸书后文俱引,此不赘)。仅就初步比较而言,宜以“拍弹”为是。

关于“拍弹”,大致有以下几种理解:

《杜阳杂编》明确注明“弹”为“去声”,而“但”字虽异,音则一同。由此引申出一个可能,即“拍但”甚而“拍担”或许亦可。任中敏甚而推测《三国志》卷二一裴注引《魏略》所载曹植“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8]603之“袒”与“后来之‘担’,形声极近。可能由‘袒’而‘担’、而‘弹’,皆外国文一辞之声,汉字三种之异译而已”,以“拍弹”为“声容之表演”“歌舞戏”[9]222-226。此为第一解。

任氏以为“担”“弹”为同义异译,检相关文献,《隋书》卷一四有载:

(苏祗婆)善胡琵琶……译(郑译)因习而弹之,始得七声之正。然其就此七调,又有五旦之名,旦作七调。以华言译之,旦者则谓“均”也。[10]374

又,陈旸《乐书》卷一三二云:

胡人有五旦、五耽之名,亦均之异名欤。[11]661

《隋书》《乐书》所谓“旦”“耽”指的是宫调。“均”与“拍”相关,“均”之音译为“旦”“耽”,理论上“均”亦或有译作“弹”“但”甚或“担”的可能。如刘大杰即认为“旦、拍旦、拍弹,在一定程度上,必然有继承的关系,有发展性的联系的”[12]。施议对进而主张拍弹是乐曲的均拍。按,施氏认为大曲、法曲、序子、缠令、诸宫调、令、引、近、慢等的节拍俱为均拍[13]166-172,如此则将“均拍”理解为“曲拍”,指向乐曲中的所有节拍,该说可商榷,详参拙作《“均拍”论》[14]。此为第二解。

与前一解相关,谢桃坊认为“拍担”指的是节拍和宫调[15]。此为第三解。

郭沫若主张:“起初是一种外来的乐调(原注:如今天的所谓‘爵士音乐’),后来转为唱腔,大抵是一种靡靡之音的所谓花腔……‘拍担’或者‘拍弹’其实是波斯语Bakhtan(原注:to play,戏耍,弹弄)的对音。”[16]此为第四解。

庄永平认为拍弹“起初是一种外来乐调”,“弹”与弹拨乐器“弹布尔”有关,“拍同样可能是一件用手拍击演奏的乐器,和弹布尔用手弹击的弹拨乐器一起演奏,或为歌声伴奏……流入我国以后就用‘拍弹’来称之”[17]。此为第五解。

吕洪静以“弹”读如“谈”,参以《杜阳杂编》,显误之。吕氏认为“‘拍弹’技艺,重在‘拍’字,它的音乐结构样式是由乐曲的‘拍数’而决定的”[18]。以“拍弹”为拍而弹奏之意,此为第六解。

又有将“拍弹”与“啭喉”相联系者,康保成认为:“拍弹应即啭喉,采取反切的方式,使用丹田之声,一气长引,诵经或唱歌。”[19]以拍弹为反切长引之歌法,此为第七解。

以上七解或重于解“拍”,或重于解“弹”,或奇思妙引,颇有启人覃思者,然结论未有实据佐证,容可商榷。目前与“拍弹”意涵相关的记载仅见南宋王质《绍陶录》“山乐官”条对“山乐官”鸟的描述:

身全褐,能作歌音,又能作拍弹音如哩啰者,声清软,性极从容。[20]

其《山乐官》词曰:

山乐官,山乐官,自歌自和闲追欢。杉风梧月都清圆,松烟竹露仍团栾。

林为管,溪为弦,深山飞鸣相拍弹。呜呼此友兮宜相谙,树香树粉山毶毶。②[20]

明确指出“拍弹音”为“哩啰”。“弹”为去声,《山乐官》词借为平声以叶韵。仅就该条文献而言,既云山乐官能为歌音、拍弹音,则拍弹音非属乐曲歌音无疑,“拍弹之声”应指的是歌者发出的歌助声。

“哩”“啰”等字频见于唐宋禅录、歌曲等。《五灯会元》卷一三载:

(唐代钦山文邃禅师)上堂,横按拄杖,顾视大众曰:“有么有么?如无,钦山唱《菩萨蛮》去也。啰啰哩哩。”便下座。[21]1119

文邃唱《菩萨蛮》,“啰啰哩哩”类似于歌词之略写。之所以略写为此,自是因为歌声中杂“啰”“哩”之声。又,金代王重阳《捣练子》其一:

猿骑马,呈颠傻。难擒难捉怎生舍。哩啰㖫,哩啰㖫。

慧刀开,齐下杀。教君认得根源也。哩啰㖫,哩啰㖫。[22]114

上下片尾处俱着“哩啰㖫,哩啰㖫”,王氏其他19首《捣练子》率皆此格。可见“哩”“啰”等字确于唐宋非常流行。

今查修于北宋的《广韵》《集韵》,《广韵》下平“歌”韵注“啰”云:“歌词”[23]163,上平“皆”韵注“唻”云:“唱歌声”[23]97,上声“海”韵注“唻”云:“啰唻,歌声”[23]276。《集韵》下平“戈”韵注“啰”云:“歌助声”[24]426,去声“个”韵注“啰”云:“歌也”[25]1225,上平“皆”韵注“唻”云:“唱声”[24]220,上声“海”韵注“唻”云:“啰唻,歌声”[24]736。“歌词”“歌声”“唱声”“唱歌声”与“歌助声”所指一也,皆云“啰”“唻”可用于歌曲,《集韵》更明确指出“啰”为歌中助声。谓曰“歌助声”,显与“歌音”相对,与王质《绍陶录》可相印证,明拍弹音确为歌助声。

“歌助声”有时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即沈沉所谓用有声无辞的字声以模拟旋律之“仑噔调”,旧戏班常用以学唱曲牌[26]。牛僧孺《玄怪录》载:

及至污蠖,改令曰:“以坐中人姓为歌声,自二字至五字。”令曰:“罗李,罗来李,罗李罗来,罗李罗李来。”[27]22

“罗”与“啰”近,“李”与“哩”近,“来”与“唻”近。与之相似的有明宣德写本《金钗记》第四出《大斋郎》第三片:

啰哩唻,哩啰唻,啰哩啰哩哩啰唻,哩啰哩啰啰哩唻,哩唻啰哩唻。[28]9

刘念兹注云:“有声无义,依腔歌吟之音。”[28]11《玄怪录》之所以记载以“罗”“李”“来”三姓模拟旋律成调,正因其时歌曲多用此数字声为腔声,且一般歌曲以有义“歌音”为主,此数无义腔声当属“歌助声”。当只是哼唱旋律时,实义歌辞往往为无义“歌助声”替代,即成“仑噔调”。

由以上论述,看出“拍弹音”和“哩”“啰”的相互关联。为我们探究“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提供了鲜明的线索。笔者认为“拍弹”可从两个向度理解:一是“拍”,指的是曲拍;一是“弹”,指的是弹舌音。“山乐官”鸟所发“哩啰”之声之所以被称作拍弹音,是因为“哩”“啰”等声即为弹舌音,于曲拍处助以“哩”“啰”等弹舌音即为拍弹。

二、“拍弹”之“弹”

弹舌者,弹摇舌部以引声。其时由西域而来之人多操弹舌音,包括天竺僧人和一般胡人。初唐义净《梵语千字文》云:“梵音弹舌,悉昙莫忘。”[32]1198白居易《听李士良琵琶》诗云:“声似胡儿弹舌语。”[33]1050晚唐李洞《送三藏归西天》诗云:“十万里程多少难,沙中弹舌受降龙。”[34]1146可以说弹舌音是唐宋西域人语言非常明显的标志。北宋文同《夏日湖亭试笔》诗云:“野鸟弹舌如胡僧。”[35]136王质谓“山乐官”鸟能为“哩”“啰”之声,文同曰野鸟能如胡僧一般发弹舌音,所指一也,可旁证“哩”“啰”等声为弹舌音。

与之相应的,其时汉语无有弹舌音。如唐代不空(705-774)译《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序自注云:

此经须知大例:若是寻常字体旁加口者,即弹舌道之;但为此方无字,故借音耳。[36]415

缘华言无此音,故借近音之常字加“口”以代之。代音字因只是发音近似,不弹舌,欲使更准确还原原音,需在代音字基础上弹舌道之。如不空弟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五《魔王波旬献佛陀罗尼曰》音义云:

啰:罗字上声兼弹舌呼……唠:劳告反,弹舌引。噜:鲁字弹舌引,下同。㘑:音丽,兼弹舌引,下同。[29]933

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五《〈苏悉地经〉卷下(中)》音义云:

嘺唎:宜矫反。梵语也。下唎字,弹舌呼。[29]1130

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一○《实相般若经》音义云:

咭唎:二合。上贤结反,下唎字转舌,二字合为一声。下二合字皆准此解也。怛缆:二合。下缆字转舌引声,蓝谈反。[29]681

“啰”“唠”“噜”“㘑”“唎”“咭唎”“怛缆”俱为弹舌音。其中“咭唎”“怛缆”二合为一音,因“唎”“缆”为弹舌音,是以“咭唎”等二合音同为弹舌音之属。“啰”字非“罗”,慧琳对此特地辨正,《一切经音义》卷七《〈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第五百四十九卷》音义云:“罗刹娑:梵语也。古云罗刹,讹也。罗字上声呼,兼弹舌引声即正。”[29]624指出古译“罗”字舛误,需以上声发“罗”并兼弹舌而为之。同样的,“噜”字,音似“鲁”而非“鲁”,需弹舌乃成。

需注意的是,与华言其时有含“口”旁而不弹舌者(如“叹”“嗟”“唱”等字)不同的是,梵文译字含“口”旁者大多须弹舌。但“口”旁梵文译字亦有少数不需弹舌者,如“嘺唎”之“嘺”;亦有不含“口”旁而须弹舌者,如“怛缆”之“缆”。是以所谓“所有口边字者,皆须弹舌而言之”,乃就大体言之,非可拘执。

华言其时既不弹舌,则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即梵文弹舌音缘何引入汉人歌曲之中。以下记载值得注意。唐代赵璘《因话录》卷四云:

有文淑僧者,公为聚众谭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37]94

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文叙子”条云:

长庆中,俗讲僧文叙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乐工黄米饭状其念四声“观世音菩萨”,乃撰此曲。[38]106

“文淑”“文叙”皆当作“文溆”。僧文溆于长庆(821-824)年间以梵音吟经,乐工仿其声调撰为歌曲。向达云:“颇疑唐代教坊歌曲中,除《文溆子》一曲而外,远承梵呗,近则俗讲,仿其声调,被诸管弦者,当尚不乏也。”[39]可以想见,当众多乐工伶人模仿梵音以为歌曲时,梵语中非常明显的弹舌音尤为引人注目,效其声调便很容易变成效其“哩”“啰”等声哼唱,一如牛僧孺《玄怪录·来君绰》所记载的仑噔调“罗李来”,弹舌音遂入于汉曲。牛僧孺《玄怪录》撰于贞元(785-805)年间③,则弹舌音入汉曲时间当更在此之前。

上文胪举诸多文献中的弹舌音,明“弹”有其弹摇舌部之专门含义,不宜写作“但”“担”“旦”“耽”等,“拍弹”之“弹”与“均拍”之“均”无有关系。复检宋代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云:“弹曲起于唐懿宗时。《曹确传》云:‘优人李可及能新声自度曲,号为拍弹。’”[40]60任中敏认为朱氏“弹曲”之谓已失唐人“拍弹”本义,而意指“弹奏弦乐”[9]223,以其音“谈”。实“弹曲”不妨仍读作去声,原因在于“弹曲”非“弹奏弦乐”之义,而指的是弹舌之曲。

三、“拍弹”之“拍”

“哩”“啰”等声无义,入汉曲后用作叹声,以助于叹发歌辞。叹声包括虚声、曼声、叠字声、和声等。其中和声乃相对于唱者的另一应和者相助之声,理论上同样可包含虚声、曼声、叠字声等,在讨论单人歌唱或多人歌唱而无和声的歌曲时可不论。叹声所成之歌助声可分为两类:一般叹声、特殊叹声。一般叹声如南宋史浩《粉蝶儿》:

一盏阳和,分明至珍无价。解教人啰哩哩啰。把胸中、些磊块,一时镕化。悟从前,恁区区,总成虚假。

何妨竟夕,交酬玉觞金斝。更休辞迷眠花下。待明朝,红日上、三竿方罢。引笙歌,拥珠玑,笑扶归马。[41]853-854

上下片对比,可发现上片“啰哩哩啰”与下片“醉眠花下”的对应性,上片应七字而歌辞止三字,下片以实辞填入,上片助以四个叹声,史浩不过是将叹声记录下来。正因“啰哩哩啰”属歌助声,是以不妨碍“解教人”与“把胸中、些磊块,一时镕化”上下文的衔接。就此等“哩”“啰”的性质而言,显非曼声、叠字声,当属虚声。

应注意的是,唐宋词乐主要是一字一音,歌辞用一般叹声相助者较为少见,“哩”“啰”等声存在于唐宋歌曲中主要是以特殊叹声的形式出现,即王质《绍陶录》提及的“山乐官”鸟所作与一般“歌音”相区别之拍弹音。拍弹音与作为一般叹声的弹舌音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位于歌曲节拍处,张炎《词源》“讴曲旨要”云:

字少声多难过去,助以余音始绕梁。忙中取气急不乱,停声待拍慢不断。好处大取气流连,拗则少入气转换。哩字引浊啰字清,住乃哩啰顿㖫㖮。[42]69-70

说的是歌曲叹声、换气(取气)之法。歌辞少于乐声时便需借助叹声以足曲,“助以余音”有可能指的是歌曲中所有的叹声,包括一般叹声与特殊叹声;“忙中”以降则专就曲拍处的特殊叹声即拍弹音而言,谓住声处用“哩”“啰”引前之浊音,顿声处用“㖫”“㖮”引前之清音,而住声、顿声处即停声待拍并换气处。此之“哩”“啰”“㖫”“㖮”同样是很明显的虚声,而非曼声、叠字声等。赵尊岳认为“哩”“啰”“㖫”“㖮”诸音“均歌词余音,盖就所歌之字,引申其音,使曼吟合拍者”[43]。曰“曼吟”或恐惹人误会为“曼声”,曰“引申其音”则可。

《太平广记》“同昌公主”条引苏鹗《杜阳杂编》云:

(李)可及善啭喉舌,于天子(按,唐懿宗)前,弄眼、作头脑,连声著词,唱杂(按,“杂”当作“新”,涉形似而讹)声曲,须臾间变态百数不休。时京城不调少年相效,谓之拍弹(原注:去声)。[7]3712-3713

康保成认为:“拍弹应即啭喉,采取反切的方式,使用丹田之声,一气长引,诵经或唱歌。”[19]前文已及“弹舌”即“转舌”,《杜阳杂编》所谓“啭喉舌”与“弹舌”“转舌”无异,亦即拍弹确属啭喉。然“拍弹”是位于曲拍处的弹舌音,故啭喉却非必为拍弹。据王质《绍陶录》指拍弹音为“哩啰”的描述,李可及“啭喉舌”非属一气长引之曼声,而应是指于唱辞之外助以“哩”“啰”等弹舌音,为虚声之属。按,康氏指出昆曲中的“啭喉”用曼声实现;然就唐宋歌曲文献来看,“啭喉”可用“哩”“啰”等弹舌音作虚声来实现,故就“啭喉”这一概念本身而言,“啭喉”或指涉曼声、虚声二者,而若欲判定究属曼声抑或虚声需视具体情境。“连声著词”指的是歌辞中杂叹声,或为一般叹声或为特殊叹声,然作于贞元(785-805)年间的牛僧孺《玄怪录·来君绰》已记载仑噔调“罗李来”,证明当时社会上“哩”“啰”等声已用作一般叹声,始于唐懿宗咸通年间(860-873)李可及之拍弹音当非指一般叹声,与张炎“住乃哩啰顿㖫㖮”暗合。

宋代《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载:

第二十八程:自兴州九十里至咸州。未至州一里许,有幕屋数间,供帐略备,州守出迎,礼仪如制。就坐,乐作,有腰鼓、芦管、笛、琵琶、方响、筝、笙、箜篌、大鼓、拍板,曲调与中朝一同,但腰鼓下手太阔,声遂下,而管、笛声高。韵多不合,每拍声后继一小声。[44]26

而北宋陈旸《乐书》卷一五八有载:“中国第得其蕃歌(按,契丹乐)与舞……其声喽离促迫。”[11]807指出契丹乐多杂“喽离”之声。当时宋辽金音乐彼此影响,歌曲形式相似处颇多,金曲每拍后之“小声”疑即“啰”“哩”等拍弹音。

北宋《则全和尚节奏指法》云:

唱慢曲,常于拍前取气,拍后相接……近时弹者不知此理,全似打羯鼓,不知尽处,真可笑也。殊失海大师(按,义海)所谓急若繁星不乱,缓如流水不绝之意。[45]55-62

张炎“忙中取气急不乱”“拗则少入气转换”与义海“急若繁星不乱”语意颇为相似,张炎“慢不断”“好处大取气流连”与义海“缓如流水不绝”语意颇为相似,说的是节奏急促时随拍换气即可忙而不乱,节奏舒缓时随拍换气即可缓而不绝。“取气”“停声”“入气”即指则全“拍前取气”,“不乱”“慢不断”“流连”“转换”即指则全“拍后相接”,说的是拍前需顿声以取气,拍后音声接续。拍前取气会遇到两种情况,一是于“好处”即转徙熨帖的前后音声之间取气,一是于“拗处”即转徙蹇涩的前后音声之间取气。若遇“好处”则可从容换气,相应地可以“哩”“啰”等声长引以衔接,故曰“流连”,若遇拗处则只需稍稍换气,相应地只需以“哩”“啰”等声稍引以过渡,故曰“转换”。

四、长短句非依拍弹音而成

既明“拍弹音”为于曲拍处所助之弹舌音,再来考察“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宋人或如鲖阳居士以为拍弹起于唐玄宗时期(712-756),或如钱易《南部新书·乙》云“太和中,乐工尉迟璋左能啭喉为新声,京师屠沽效之,呼为‘拍弹’”[46]88,以为起于唐文宗太和年间(827-835)。唐五代人则认为拍弹起于唐懿宗咸通年间(860-873),如前及苏鹗《杜阳杂编》,又《诗话总龟》前集卷四二“乐府门”引《搢绅脞说》所录唐代卢言《卢氏杂记》载:

歌曲之妙,其来久矣。国乐有米嘉荣、何戡、田顺郎,妇人有永新娘、御史娘、柳青娘、张红娘,皆一时之妙也,近有陈不谦之子意奴。三十年来,绝不闻善歌者盛以拍弹行于世。拍弹起于李可及。懿宗恩泽最厚,有《别赵十》《哭赵十》之名④[47]404-405。

又,《旧唐书》卷一七七“曹确传”云:

(李)可及善音律,尤能啭喉为新声,音辞曲折,听者忘倦。京师屠沽效之,呼为“拍弹”。[48]4608

又,《唐会要》卷三四“杂录”云:

咸通中,伶官李可及善音律,尤能转喉为新声,音辞曲折,听者忘倦,京师屠沽效之,谓之“拍弹”。[49]544

《旧唐书》《唐会要》记载与苏鹗《杜阳杂编》相近,盖本于苏著。据《杜阳杂编》序,该书成于唐僖宗乾符三年(876),直接咸通;另考卢言“三十年来”(《太平广记》作“一二十年来”)口吻,卢言当与陈意奴、李可及年代相近,所叙为亲身见闻,如此则“拍弹起于咸通李可及”说更为可信。且据白居易《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序:

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以人和岁稔,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令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驾部员外郎卢言……一十五人,合宴于舟中。[33]2298

知开成二年(837)卢言任驾部员外郎,时距太和(827-835)未及十年。若太和年间即有人以“拍弹”知名,卢言当有耳闻,不大可能于咸通年间历数国中乐手后复谓“三十年来,绝不闻善歌者盛以拍弹行于世。拍弹起于李可及”。又且,唐代高彦休《阙史》卷下载太常乐工尉迟璋“善习古乐”[50]26,梁太济认为此可证尉迟璋非作“拍弹”新声者[46]88,颇为切当。

拍弹起于咸通年间并不意味着“随乐声为长短句”起于咸通年间。早在开成三年(838)刘禹锡作《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词题明确言及依曲拍为句,而在更早之元和十二年(817)元稹总结时兴歌、曲、词、调的特点云“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51]673,如此则“随乐声为长短句”当起于更早。本文认为长短句初起时,仅依曲拍而节,至于咸通年间,始有李可及于曲拍处啭喉为“拍弹”之声,后人效之而成体例,宋人因之误以为长短句肇于“拍弹”。鲖阳居士附会唐玄宗时期才士依乐工拍弹之声而为长短句,盖缘于其认为长短句兴起于玄宗时期。虽“长短句依拍弹音而成”说系宋人误解,但从侧面反映他们对“依曲拍为句”的体认。

① 唐宋人如元稹、李之仪等有“依乐声为长短句”说,“依乐声”实即依乐声之节,本质仍是“依曲拍为长短句”;而宋人“和声、泛声等填实”说实质是“曲中齐言歌辞外之叹声随乐声填实以成长短句”说,统一于“依曲拍为长短句”说。

② 《绍陶录》除清康熙三十年翁炳、翁掞抄本外,尚有清王氏十万卷楼抄本,清乾隆四十一年孔继涵家抄本,清吴骞、鲍廷博校抄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等。另有《两宋名贤小集》,摘录《绍陶录》,编成《林泉结契》。“哩”,孔继涵家抄本,吴骞、鲍廷博校抄本,四库本《绍陶录》及四库本《两宋名贤小集》,作“喤”,不可解,当系形似而讹,以翁抄本、十万卷楼抄本《绍陶录》作“哩”为是。“宜相谙”,翁抄本《绍陶录》作“相宜谙”,据他本改。

③ 程小铭指出《玄怪录》“成书于牛僧孺贞元年间应举之时,而流行于元和以后”。参见:程小铭的《关于〈玄怪录〉的成书年代》,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第20-22页。

④ 《太平广记》卷二○四引唐代卢言《卢氏杂说·米嘉荣》有类似记载,然文句有扞格不通之处,以《诗话总龟》记载为胜。参见:[宋]李昉等编、张国风会校的《太平广记会校》,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第3089-30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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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xtual Research to “Paidan” and the Saying of “Long and Short Sentences are Formed According to Paidan” by People of Song Dynasty

LIN Zhen

(Faculty of Humanities and Media,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Literature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frequently mentions “Paidan (拍弹)”, in which “dan(弹)” has a specific meaning, and it is not suitable to be written as “dan (但)”, “dan(担)”, “dan (旦)”, “dan (耽)”. “Paidan” can be understood from two dimensions: one is “pai”, which refers to musical beats; and the other is “dan”, which refers to the sound of the tongue which is used to shake the tongue to receive sound. At the beat of the song, playing the tongue sounds such as “ri” or “ro” is “Paidan”. At the beginning, long and short sentences were only segmented according to the melody. During the reign of Xiantong, Li Keji began to turn his throat at the melody and use the sound of “Paidan”. Later generations followed this style, and Song people mistakenly believed that long and short sentences originated from “Paidan”.

Paidan, long and short sentences, riro, tickling

J80

A

1001 - 5124(2023)03 - 0040 – 08

2022-09-24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年度重点(青年)项目“以‘乐节’为中心的词体‘长短句’生成原理研究”(23NDJC016Z);浙江省省属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词体‘长短句’形态生成考源——以乐节为主要切入点”(SJWY2022011)

林桢(1987-),男,江西上饶人,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韵文文体、音乐文学。E-mail: lazytoo@vip.qq.com

(责任编辑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