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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个夏天

2023-05-24王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张正刘三贺兰

王鹏

死于非命的父母,出轨离异的妻子,并非亲生的孩子……这些屈辱对于他皆是可以忍受的命运,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直到相依为命的奶奶,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他决定忤逆命运之神,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回是如愿改命还是彻底毁灭?

张正七岁这年,美国航天飞机刚刚爆炸,紧接着,苏联发生了核泄漏——当然,世界上还有很多大事发生,不过,这些和老峰村东头的张正都没太大关系。他的年度大事,是被他爹金宝逼着上了小学。在此之前,他爹教过他“正”字,正直的正,三横两竖,好写。正经上了学,他才发现汉字笔画能拐好几个弯,隐约感到了学问的深奥和复杂,生出逃避心,后来看同桌小姑娘挺漂亮,也便认了。

他从小就学会了妥协。

他上学的目的就是等放学,送同桌回村西头。晚饭前如果有时间,就去邻居家看一会儿《西游记》,黑白電视机,山是灰的,水是灰的,一草一木也是灰的,连猴子的毛都是灰的。可是,七岁生日那天,他爹给他派了个长期任务:去山上扶奶奶回家。

奶奶常去的小山就在村口,并不很远。张正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想长期去,尽孝这种事儿一旦变成了任务,就会很痛苦。张正挠头说:“爹,这天儿黑得跟锅底似的,要不还是你去吧?”

他爹脾气冲,当场送出一巴掌,说:“怕啥?山上又没狼,你奶犯了癔症,就认得你。”

七岁的张正和他死去的二叔长得很像,奶奶发病时认出的不是大孙子,而是她的二儿子银宝。

山西省北部连接内蒙古草原,经常有灰毛野狼出没。那还是1966年的夏天,动物保护法还没出来,众生基本平等。人和狼都饿,谁吃谁都行。

张正的二叔那年七岁,脑袋奇大,胳膊腿儿却很细,他刚换完两颗门牙,看起来整天笑呵呵的。某个午后,烈日如蒸,饥饿感使他忘了长辈们不让出门的叮嘱,他摸着干瘪的小肚子,上山找张正奶奶要吃的。夹腥带土的热风迎面而来,他穿过大片黄绿色的狗尾草丛,一路上行,最后的痕迹消失于山腰的小杨树下。

到了傍晚,几个锄地归来的村民,在杨树下发现了一摊血迹和被咬坏的花边小草帽。

张正奶奶扛着锄头,提着瓦罐路过,罐里还有中午没舍得吃完的粥底。她在缕缕血气中闻出了熟悉的味道,猛然扒拉开围观的村民,尖叫着捡起二儿子的草帽。捕猎者的痕迹已经被围观者踩得非常模糊,但还是能看到几个尖尖的爪印。

惜肉如金的野狼没留下其他线索,这让张正奶奶在惊恐之余,心里涌起一丝希望。老峰村人发疯似的找了三天,村里的鸡窝狗洞和村外的地窖天坑都钻了个遍,最终确认了张正的二叔尸骨无存。

那时候,张正的爷爷和大姑已经饿死五年,一直是张正奶奶带着她俩儿子讨生活,现在二儿子也没了,她抱着那顶花边小草帽哭了个天昏地暗。对张家的不幸,老峰村的村民们进行了古老的同情和充分的慰问。一些男性村民在张正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中,从语言层面上跨越了种族隔阂,完成了对母狼们的暴力问候。

看客的人生会继续往前,当事者的记忆却停在了夏天。受此刺激,张正奶奶的精神时好时坏,隔三岔五就发癔症。她不犯病时,是个正常老太太,能干农活能做针线,院里种的水萝卜都要分一半出来给邻居们尝尝;犯病后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道德水准,既不大喊大叫,也不打砸抢烧,只是如同梦游般重复着一件事——她会在午后煮好小米粥,盛到瓦罐里,拎着,顺便拿起那顶花边小草帽,跑到山腰小杨树下盘腿坐着,望着苍云远山,等待魂飞魄散的二儿子回家。如果大儿子没来找,她会一直坐到深夜,直到迅速降低的气温把她冻醒,她才会回到现实。

无数个夏天汹涌而去,又无数个春天翩跹而来,那棵小杨树已经长粗了,野狼也变成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张正奶奶从中年一直等到了老年。当张正长到七岁时,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每当张正出现在山腰,停滞了几十年的时间就开始缓慢倒流。她总是摸着张正的头说:“银宝啊,饿了吧?快来喝粥!”

银宝是张正二叔的乳名。

善良的张正不愿意伤奶奶的心,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那个灰黑色的旧瓦罐,用食指划开凝固的米油,猛灌几口早已经变冷的米粥,然后扶起奶奶,说:“妈,回家吧,入秋了,山上风大。”

是的,张正叫他奶奶“妈”,他自愿把自己当成了他二叔银宝。

祖孙俩每隔一两天,就会以母子身份相认。张正给奶奶做儿子时,台词可长可短,内容也应时而变。每次说话的时候,他都像个三流演员一样,主动揣摩揣摩人物心理,有时候,还会抬头看看天,似乎他二叔银宝就躲在某一块云朵后面看着他们。

喝粥是触发奶奶回家的关键步骤,他一端起那个灰黑色的旧瓦罐,奶奶呆滞的眼神就会亮起来,像是一阵风吹醒了柴堆的余烬。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最烦的不是演戏,而是那口冷粥。七岁到九岁的两年多,张正隔几天就要在晚饭前喝几口冷粥,这导致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看到粥,就像看到了牛粪一样恶心。

活人不会永远停留在七岁。

到了九岁时,张正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身体长壮,个子变高,单手提一桶水能走十多步,露在背心外的皮肤也晒得黑黢黢的,而且,也学会了逮鸟摸鱼偷土豆。奶奶从张正身上,再看不到银宝的影子,眼里的火苗也熄灭了。张正反而习惯了儿孙同时重叠的身份,他一如既往地承担着去找奶奶的任务,连哄带骗扶奶奶下山回家。

春耕刚开始,池塘里蛤蟆还没叫。三间石窑洞里,一家人在西屋吃晚饭。奶奶今天没犯病,端起碗唠叨着张正二叔的忌日该烧点什么。张正爹说,还有小半年呢,妈你着啥急。奶奶吃得少,睡得早,丢下碗就去东屋休息了。

张正打了个饱嗝,盯着他爹妈说:“我好想有个弟弟啊。”

他爹扭脸问:“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他妈看儿子碗空了,赶忙添了一勺炖土豆。

张正摇摇头说:“要是哪天我死了,有个弟弟还能照顾你们。”

他爹听完一愣神,扇了张正一巴掌,骂道:“晦气!才九岁,什么死不死的!”

他妈赶忙拽过张正,一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顺便数落他爹:“你多大人了,怎么跟一个孩子置气?”

有他妈给撑腰,张正气壮了一些,躲在妈妈怀里继续陈述理由:“你们想啊,我二叔早就死了,要是没有爹,奶奶怎么办?”

他爹沉默着下了炕,低头从灶台下抽出一根杨树枝,点着了中午抽剩的半支烟,对着墙思考着儿子这份突如其来的孝心。

话题就此中断,张正悻悻地去写作业了。

不过,再生一个孩子可不是容易的事,那时计划生育正紧,乡里计划生育小分队冷不丁就下来搜查一遍,把育龄妇女弄到乡里做孕检,查出哪个怀孕顺便就做了人流。张正他妈有个远亲负责B超,他爹妈送了一些人事,糊弄过一次,等胎儿成型,看得出是男是女,再做打算:是女孩就打掉,是男孩就出逃。可他妈的肚子太高调了,不到四个月,就已经凸了起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张正摸着他妈日渐鼓起的肚子,知道自己要有弟弟了,心中充满喜悦。

张正他爹妈三令五申,要求他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张正在爹妈的威逼下做了保证,但终究未能信守承诺。

村东有个池塘,面积不大,兼具着小孩游泳和牲畜饮水的功能。一条公路南北穿过村子,把孩童们分成东西两派。两派关于池塘的游戏权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夺。村东派认为池塘在他们村东,有优先权;村西派认为自己拳头硬,坚持物竞天择,胜者为王。村西派的老大是刘村主任的儿子,五年级,村民根据这货打架的表现,起了个诨号叫“刘三不”——打赢了不停,打输了不服,打狠了啥都不顾。

那天中午,塘里发情的蛤蟆呱呱叫着。张正和三个小伙伴刚脱衣服下了水,刘三不就领着小弟们来清场,顺脚把塘边的衣服都踢到了水里。张正光屁股捂着小鸡鸡往家跑,边跑边大喊敌情:“西边那群驴操的又来抢水啦!”

等他换了干衣服再出来,村东的孩子们已经在池塘边集结。两派隔塘互骂,骂不过瘾,又刨起地上的土块互丢。土块取之不尽,经济实用,打在身上也不太疼。胜负难分之际,突然有人惨叫:“哪个狗日的甩石头?”

形势急转直下,双方开始肉搏。张正没几个回合就被刘三不压在屁股底下狠揍。张正一边哭着一边嘴硬:“你等着,等我弟弟生下,我们哥俩打你一个!”

这话刘三不记在了心上,打完架回去就告诉了村主任父亲。

第二天,刘村主任夹着大红笔记本来到张正家,盯着张正妈的肚子看了几眼,悄悄拉过张正爹说:“老张,真有了?”

张正爹明白已经掩盖不住了,反问:“今年是个啥情势?”

村主任摇头说:“今年又严了。”

张正爹叹口气:“多少钱我尽量给。罚多少?”

村主任摇头说:“老张,这不是钱的事,还是早点拿了吧。”

张正爹见大势已去,咬牙说:“大不了你把我家里的牛和骡子都拉走!”

村主任皱眉说:“这是什么话,要按规矩办事,你还是早些处理吧。”

张正爹望着村主任离开的背影悄悄骂,个驴操的。跟着一口唾沫被风吹偏,砸在了自己脚面上。他和张正娘商量,立即收拾东西逃走。

到了村口,却已有村干部在那里把守。东南西北的路试探个遍,都有村干部。这天下午,村主任又来了,这次带着乡里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还有村西一帮男人。张正在给蚂蚱编笼子,被这阵势吓住了,和妈妈站到角落里不敢说话。

村主任抽着水烟,顺鼻孔喷了两股,慢悠悠说:“老张,嘱咐你好几回了,就今儿吧,不能拖了。”

张正爹急得冒汗,骂道:“驴操的,你想让我断子绝孙啊!”

村主任笑了笑:“你已经有个儿子了,断不了香火的。”

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不耐烦了,高声喊:“跟他废什么话,把人架走!”

张正爹立刻操起锄头转圈抡:“都给驴操了,谁他妈的敢!”

一拨男人夺过锄头,把张正爹按到了地上,另一拨人推开张正,围住了张正妈。村主任冷着脸下命令:“你们都别为难我,走,去卫生院!”

张正妈捂着肚子就是不从,可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劲?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抬上了拖拉机。临走时,还喊着别让张正跟来。

奶奶从外面回来,看到儿子被按在地上教育,孙子在墙角大哭,问:“这是怎么了?”

按着张正爹的男人回头骂:“死老太太,回屋去!”

张正妈被弄上拖拉机拉走了。张正爹要跟去,被村主任拖住,怕他到那儿闹事。

乡卫生院条件有限,张正妈情緒激动,也不配合,何况快四个月了。做手术的女医生引产时,她剧烈挣扎,大出血了。女医生眼看着怎么都止不住血,就跟村主任说,快叫她家属来,好歹留句话。

张正爹得到消息,感到不妙,下意识把儿子也拽上了。他们一路狂奔到乡卫生院,张正妈已经断气了。

张正摸着他妈的脸,还有温度,就趴在旁边开始哭。

村主任惋惜地说:“命数啊命数……”

张正爹本想给家里添口人,没想到一转眼却少了俩,红着眼操起椅子就要砸村主任。村主任边躲边劝:“不至于不至于,当着死人面呢,老张你别冲动。”

山路不好走,张正爹用板车拉着张正妈回家,手电筒挂在胸前,在路上照出巴掌大一片昏黄。张正爹的泪珠刚出眼眶,就被冷风吹到耳垂后。张正躺在颠簸的车斗里,望着满天星光,旁边睡着凉透了的妈妈。他紧握着妈妈的手,也慢慢睡了过去。

按乡下习俗,是七天后下葬,葬礼结束那天,亲戚们陆续离开了。晚上的月亮很圆,张正坐在池塘边,孝服宽大,很不合身,看着像一只白色的水鬼。他盯着水里的月亮发了很久的呆,想等他妈会从月亮里钻出来。

这次是奶奶找到了张正,摸着他头说:

“小正,回家吧,这里风大。”

张正摇头说:“这里亮,我再坐会儿。”

奶奶心疼孙子,也坐下了,说:“小正,给你个东西玩。”

张正一回头,奶奶从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小乌龟,掌心那么大,白边绿壳,探头探脑地看着张正。张正好奇地问:“哪儿来的啊?”

奶奶说:“来的亲戚挺多,不知道哪家小孩丢的。”

张正接过小乌龟,像以前摸妈妈肚子一般轻轻摸着龟壳。

风紧了,塘底的烂泥吐出一串气泡,水面的月亮跟着晃了起来。张正指着池塘说,入秋了,蛤蟆不叫了。

从小学到高中,张正换了很多漂亮的女同桌,可他自己就是个帮人递情书的命,不开窍。他学习成绩也不见起色,走神了就看武侠小说,记不清醉翁和放翁分别是谁,但知道全庸的小说没有金庸的小说好看。

学杂费在连年上涨,老峰村连着旱了两年,种地连种子钱都收不回,张正爹就动了下煤窑的心思。工农结合力量大,本地的农民也是兼职工人,他们钻进闷热的黄土下,用竹筐把黑煤背上来,要是遇到好老板,下井三个月,顶得上种地一年——前提是不怕死。私开的小煤窑越来越多,附近村里的寡妇也越来越多。

农忙后,老峰村有不少人去下窑,张正爹也跟着去了。为了激励儿子好好学习,张正爹还带着张正去没有通风口的煤井边转悠过一次。铁锹、茶壶和水桶乱糟糟堆在地面上,淡绿的新竹筐下井一次就如烧焦一般;小小的井口不断钻出黑乎乎的人,他们打个喷嚏,鼻孔里都能喷出煤粉。

张正爹现身说法:“看到了吧?不好好读书,就得跟爹一样下煤窑!”

这种类比法欠缺逻辑,但张正确实受了刺激,回到学校整整发奋了半个月,可等劲儿一泄,又一切如常了。高考分数出来后,张正的志愿一个都没录上。张正爹气得一脑门官司,拿过成绩单缓缓读着:“语文73,数学65,英语41?是英语拉分了。小正,复读吧,煤窑爹还下得动!”

张正清楚自己的斤两,但又不想驳了他爹的希望,想到奶奶今天刚好又犯病了,他岔开话题:“爹,你做饭吧,我去找奶奶回来。”

从水盆里抓起巴掌大的乌龟,张正就出门了。张正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把乌龟放在手里来回盘。这乌龟脖颈上有细细的红纹,命大得很,有一年冬天,水盆放屋外忘拿了,隔夜冻成了冰疙瘩。张正把水盆放到炕上化了冰,乌龟竟然还活着。他去镇上读高中以后,周末才能回一趟家,爹和奶奶有时候三五天忘了喂乌龟,也饿不死。小东西都通人性了,除了张正,谁盘都不露头。他给乌龟起名叫“老弟”,他爹考虑到血缘这一层,总觉得自己吃亏了。

乌云渐渐漫过了山顶,远处有雷声隐隐约约传来。张正出了村口,远远就瞧见了老杨树,奶奶在树下呆看着地面的蚂蚁搬家。就是那种大肚子黑蚂蚁,它们排着队,不是很整齐,乱哄哄的,蜿蜒在坎坷的黄土路上。它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兴奋得如同去赴一场盛宴。

张正扶起奶奶说:“奶奶,咱回家吧,要下雨了。”

奶奶转脸盯着张正,一脸惶惑:“你谁家孩子啊?”

他凑近奶奶的耳朵喊:“我是你孙子,小正啊!”

奶奶盯了他好久才说:“哦,是金宝啊,银宝哪儿去了?”

张正的脸越长越随他爹。奶奶把张正当成她大儿子了。

张正编起了瞎话:“是的,我是金宝,银宝在家等你呢,回家吧。”

好说歹说,扶着奶奶走回家,大雨就卷了下来。吃过晚饭,父子俩在西屋背对背睡下了。雨下了一夜,张正也失眠了一夜。等晨光照上窗帘,他伸手拿过乌龟放在枕头边,在心里和乌龟打赌,老弟,你要能一口气爬五步,我就真不读了。乌龟眨眨眼,好像读懂了主人的心思,真就爬了五步才停。

张正咧嘴笑了,赶忙摇醒父亲,宣布自己不再复读了,要跟村东的几个哥们儿下南方打工去。张正爹立刻就不困了,抄起炕沿的扫帚就要打,张正没躲,反手就抓住了扫帚把。张正爹看着儿子粗壮的胳膊,猛然想到儿子已经十九岁,打不动了。但气还得撒,张正爹扔下扫帚,先劝后骂再吵架。父子俩掰扯了三天,张正渐渐占了上风。看到儿子铁了心不想读书,张正爹一个劲地埋怨这几年的煤窑白下了。

村里的哥们儿联系了早几年去广州的乡党,说那边赶上好时候了,去了不愁工作。趁着奶奶清醒,张正告诉了奶奶自己要南下打工的事儿,然后心疼地说:“您都六十多了,少上山,一天天的不累啊?”

奶奶抹着泪回答:“奶奶这病,犯起来自己都糊涂,别趁我犯病时走啊,奶奶送送你。”

张正走的时候是下午,奶奶又犯病上山了,没有送他。车站前父子告别,张正一口气嘱咐了四件事:以后别操心我了,多照顾奶奶,少下井,再找个伴儿吧。

张正爹一脸不耐烦:“你安心走你的,别管我,村里的寡妇你爹随便挑。”

東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张正背着个布包,带上乌龟就走了。一路上汽车倒火车,火车倒汽车,走了三天才到了广州。珠江夜韵,越秀新晖,街上乌泱泱的人流让他感觉自己像只撞进羊群的小鸡。

张正第一份工作在玩具厂翻模,此后六年里,他从广州郊区一路漂到了深圳郊区,上过电子厂的流水线,在家具厂学过几天木工活,干运输学会了开卡车,混得最差时,还在工地当过保安。干燥的皮肤慢慢和湿热的气候和解,但是老西儿的肠胃却一直在抗议,这儿的土豆水唧唧的带甜味,他吃不惯;本地人拿凉茶当饮料喝,但张正一喝就闹肚子;他的裤兜里总是别着一瓶山西老陈醋,靠这股冲劲维持着对生活的底气。

工作都挺枯燥,张正没什么娱乐活动,顶多就去地摊买几本金庸的武侠小说,发了工资去网吧玩几把传奇。大财没发了,他倒是遇到一个湖南姑娘,叫贺兰,短头发大眼睛,该翘的都翘,心思也单纯,就因为张正帮她打走了几条饿狗,陪她去打了针狂犬疫苗,就把自己许给了张正,走哪儿跟哪儿。

中国很大,回家路远,六年里,张正和家里联系,就靠一只低配的诺基亚。在2000年春节,他带着贺兰回去过一趟。往大了说,人类跨入了新千年,往小了说,家里人得见见他的未婚妻。那也是张正最后一次见他爹。

2005年四月,深圳的工厂宿舍依旧不要钱,与此同时,深圳房价已经涨到了一平方米七千多块。周末,张正窝在宿舍楼的员工电视室看《血色浪漫》,刚看到钟跃民送周晓白参军那段,诺基亚响了。他表叔打来电话说:“小正,你爹没了,快回来吧,白事儿叔先帮着办,打幡抱罐不能没孝子。”

挂了电话,张正扭头就把锅碗瓢盆全送了舍友,背着包揣起乌龟,就去了女工宿舍楼。他问贺兰:“我走了就再也不回这儿了,你走不走?”

贺兰考虑了几分钟,点点头。两人买了几包泡面,就直奔车站。时代在以倍速进步,回家只用了一天半,可惜南北温差没变,深圳的短袖扛不住山西四月的冷风。

院子里的人们一片雪白,张正一进院门,看到眼睛哭肿的奶奶,忍了一路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爹,他轻轻地唤了一声;爹!他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跪在地上哭着就往屋里爬。爬到门槛,表叔赶忙拿来两套孝服,说:“小两口换了衣服再进屋。”贺兰还没过门,红着脸接过孝服,先给张正换上,自己也穿上才进去。

屋里几个大板凳上垫着棺材,桐油刷得挺匀,亮晶晶的。张正朝那口棺材扑了过去,他那踉踉跄跄的脚步,就像一只受伤的麻雀,在地上扑扑棱棱地挣扎着。他的双手死死抱着棺材,好像要把那棺材搬起来,又好像那棺材快要散架了,他抱着它不让它散。

表叔说:“怕你爹冷,棺材是杉木的,厚实。”

张正的哭声筋断脉连,凄风苦雨一样飘荡在屋里。他的脸上被泪水弄得流水落花,把一个世界都泡了进去。他一边哭着,想揭开棺材看看他爹。表叔摇头拦住了:“别看了,人都砸碎了,都没模样了,专门找人才拼起来的。”

张正爹下了八年煤窑,最后却没死在窑底下。

出事那天下午,张正爹估摸着已经背够了一吨煤,感觉后腰疼,就不干了。出了煤井洗完脸,和同村两个人打起扑克。三人坐在煤井旁边的土崖下,这地方挺背风,吹不走扑克。崖上还堆着一层开井时运出来的石头,二十几米不算高,但土层刚解冻,上面有一台重型吊机经过,压塌方了,先是一堆石头砸下来,然后黄土斜着淹下去,那吊机也侧翻了,司机倒是轻伤,崖下三人当场就没了。

老峰村同时办着三场葬礼,三班响器吹着,三种同曲不同调的哀乐交织在一起。吹鼓手们的表情很专业,眼皮耷拉着,好像他们一点也不在意活人,好像他们只对死去的人负责。也许他们觉得打发死人比伺候活人更为重要。他们就是这么用黄铜的唢呐、浅青的竹笙铺成一条云路,让死去的人通过这条路,走向传说中的天堂;而那一声一声的梆子,想必就是死者的脚步声了。

煤窑老板听说张正回来了,连夜就带着赔偿协议赶到。这老板跟张正爹年纪相仿,一进屋先上三炷香,顺势就跪下来号,还真挤出了几串眼泪。老板感觉第二茬情绪上不来了,就掐着表起身,盯着张正问:“你就是小正吧?长得真像老张。”

张正指了指西屋,说:“叔,咱进去聊。”

老板进了屋,反手关了门,没聊几句就给死者盖棺定论:“老张人不错,我跟他喝过酒,醉了也不骂我,难得哟。”看张正没说话,老板又问,“你是不在怪叔?”

张正揉着肿胀的太阳穴,说:“这也怪不着谁,都是命数。”

老板连连夸奖,说张正年纪不大,思想境界挺高呀。跟着就从包里掏出协议说:“你看看,要是没问题就签了吧,钱我带着呢。”

趁张正翻看协议的当口,老板从包里往外掏钱,五万一捆,掏了三次。老板说:“这是十五万,真的不少了……”

张正放下协议,拍拍老板的肩膀,说:“我就一个爹,您多少再加点。”

老板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又掏出一万,说:“看你实诚,我再加一万,但纸面上不改,厚了你家,就薄了别人,可别出去说啊。”

张正点点头,收起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就送老板出了门。等老板的夏利车屁股消失在山路上,张正才哭着骂,你妈个大野驴操的!

张正把他爹妈合葬在了一起,村里人也不讲究墓碑,坟头多添几锨土就行了。埋完人,他磕了九个大响头,对着坟包说:“妈,爹没再娶,你俩下面好好过吧。”

张正奶奶伤心了好几个月,两个儿子,一个骨头都没剩,一个又抢先入了土,把她这个白发人撂在了世上。张正更麻烦,家里的事以前还有他爹挡着,现在得他自己照顾奶奶,眼看是不能再出去了。算清了他爹的几千块外账,他也没想好回来能做什么,就先种起了地。贺兰这姑娘倒是不怕苦,只要每天和张正在一起就行。张正和贺兰在地里干农活,奶奶在树下犯着病。张正有时候觉得奶奶犯病也挺幸福,虽然一下午都在发呆,等二儿子回家,心里有个盼头。与此同时,她也忘记了大儿子的死。

种了一年地,张正觉得真他妈的累,地里的收成顾不住家里的开销,风调雨顺也没用。等他爹忌日一过,他就娶了贺兰。给贺兰买了镯子耳环项链新手机,家里又添了些大件,他在南方打工攒下的两万块就没了;婚礼的其他用度跟亲戚朋友的礼金抵消了;他爹下煤窑攒下三万,拿命换了十六万,湖南的岳父岳母参加完婚礼临走前,说是贺兰的哥哥明年要结婚,商量着拿走了十万块,就当张正给贺兰的彩礼了。

满打满算,还剩下九万——他爹的半条命。张正思来想去,决定买辆卡车跑运输。附近私人承包的小矿越来越多,挖煤要命,但挖出来的煤总得有人运。打定主意,他去找刘三不了解情况。

北京申奥成功那年,刘三不的爹猝死在了村主任任上,堪称鞠躬尽瘁。刘三不的叔叔走了走过场,众望所归接了村主任,算是继往开来。所有修桥补路的大小项目,刘家都能近水楼台。刘三不自然也混得不差,老峰村附近的一个小矿,他入了股,还专门印了名片,头衔是负责运输的经理。所以,刘家晚上夜深人静,总要感謝祖上积德。

情随事迁,刘三不的狠劲儿收敛了不少,客客气气跟张正细讲了煤都运到哪里,路上哪些地方会遇到车匪路霸,最后强调每个矿有相同的规矩,想入刘三不的车队,不管旱涝肥瘦,都不能再拉别家的活儿。

张正点点头,问:“刘哥,规矩我懂。那跑一趟怎么算钱?”

刘三不笑了笑,说:“看路程远近,出不出省,油钱给报销。但我得挑明,每趟跑完挂账,我先给七个点,跟买房似的,算首付,那三个点得攒起来到年底给。我都盯着呢,要是背着车队运别人家的煤,这三个点可就没了。”

张正心里权衡着,池塘早被填平了,东西两派的年轻人基本都聚在了刘三不麾下。人长大了都会变,何况张正结婚时,刘三不放了三百块礼金,够意思,就冲这个,张正觉得靠谱。

临走的时候,刘三不给张正写了个卡车店的电话,说:“你要买车就去这儿,提我的名字可以优惠两千块。”

张正回去和贺兰一商量,觉得新卡车买不起,最后找熟人花八万块买了一辆二手的红色中卡,虽说旧了点,可发动机还行。办完各种手续,第一趟长途跑下来,张正的腰差点散了架。连明带夜地赶路,他一开就是几小时,走高速遇到服务站才能停,要憋尿,憋不住就得边开车边拿塑料桶接尿。卡车司机不比农民轻松,好在挣得不少,他慢慢坚持下来了。

头两年,矿上生意兴旺,刘三不的尾款也能在年前及时到位。张正跑了一年半就把卡车钱挣回来了,缺点就是三天两头在外面,回家的时间少了,贺兰老是抱怨。

每次天黑回来,张正经过村外的小山腰,都要停下来,去杨树下看奶奶在不在,一般情况下,贺兰早就上山接走了,他直夸这媳妇没白娶。贺兰的肚子也争气,两年连着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张正那两年心情很好,给老大起名叫张高兴,老二名叫张开心。

大儿子张高兴七岁时,张正有一天带着两个儿子去山上接奶奶,奶奶突然冲着张高兴喊银宝。遗传基因是最古老的密码,隔了三代人,太奶奶还能从重孙子的眉眼中瞧出些端倪。张正喜出望外,当场就给张高兴派了任务:“爸爸不在的时候,你就陪妈妈来接太奶奶啊。”

张高兴和太奶奶感情一般,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走在路上,张正心里犯了个小嘀咕,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奶奶就只认老大张高兴、而不认老二张开心?他想来想去,认为是张开心的面相还没长开。可是,隔了一年,张开心也七岁了,不管张正是带着两个儿子去,还是单独带着张开心去,犯病的奶奶从没把张开心认成银宝。张正又犯起了大嘀咕,嘀咕的原因不只是长相问题——这两年村里有些人说贺兰趁张正不在,白天常往二十里外的镇上跑。

张正以前没问过贺兰,但耳旁风吹多了也上火,他明知这么猜测不太科学,但疑心一起,就越来越重。回想这几年,夫妻矛盾确实挺多。运煤的活儿不好干了,张正长期憋尿开车,前列腺也出了问题,床上的事坚持不了两分钟,也吃过药,但没啥效果;贺兰觉得高兴和开心该去镇上读小学,家里攒的钱也凑合能买个小户型,但张正怕奶奶离了村子,犯起病找不到那座小山,迟迟不做决定,两人没少为这事儿吵架。

打定主意,张正先是旁敲侧击,几次下来就看出贺兰心虚,然后话赶话步步紧逼,贺兰本就没多少心计,事儿藏在心里也憋得慌,找理由支开两个儿子,就和张正交了实底——张开心不是张正的亲儿子,是镇上一个人播的种。

白给别人养了七年儿子,张正暴跳如雷,掐着指头算时间,骂:“合着结婚八年,你就头一年守住了?”

贺兰挪到墙角,低头辩解:“没,中间几年忙着带孩子,去年才又联系上。”

张正的脸有些古怪,他的牙一磨一磨地咬着,腮帮上的肌肉紧绷绷的,这样他的脸就变成了一块古怪的石头。他破天荒打了贺兰两巴掌,逼问镇上那小子姓甚名谁,住在哪里?賀兰蹲下捂着脸哭,怕张正去找,死活不说。

张正喘口气又问:“那小子比我有钱还是比我疼你?”

贺兰啜泣着说:“两样都不如你。”

张正更气了:“那你他妈的就给他了?”

贺兰抬起头,含着泪跟丈夫讲理:“你忙起来一个月就睡我两回,白天家里没个男人,就一只乌龟还不露头,我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等待一个人的过程就像漫长的刑期,张正七岁时就从奶奶身上知道了这一点。看着贺兰瘦瘦的身子,张正突然心疼,没再下手打,只是嘴里骂个不停,骂到最后张正骂不动了,躺在炕上想着《血色浪漫》里的周跃民。他缓缓地对着天花板说:“我以为你是周晓白,没想到是个变了味的秦岭,离吧。”

贺兰刚开始不想离,毕竟两个孩子都大了,犯不着。但张正怎么看她都不顺眼,说她握着擀面杖就像握着根鸡巴,尤其是对二儿子张开心,脸上心里也冷淡了不少。贺兰最忍不了这个,就同意了离婚。

成年人琐事多,气也消得快,等办完离婚,两人再互相看,就剩下尴尬和膈应了。分家也没走法律流程,商量好了,高兴归张正养,开心归贺兰养。贺兰要搬到镇上去,本来一分钱都不要,张正本着散买卖不散交情的心,还是从十二万存款里划出一半给了贺兰,附了个条件说:“我想让高兴去镇上寄宿小学读书,你多管管。”

贺兰点头说:“这你放心,都是我儿子。”

绿了张正的那个小子也挺够意思,原配媳妇有点病,一直没孩子,眼瞅着贺兰单了,立马找借口离了婚,隔俩月就跟贺兰过上了。就是贺兰不想让孩子知道实情,那小子一直以后爸的身份和亲儿子相处。

离婚没多久,张正的运煤活儿越来越难做了。上面监管严,很多小矿的手续都不全,安全设备也不到位,关门的一大堆。张正一个月拉不了两趟煤,刘三不的生意不好,已经有连续三年的尾款没给张正结,每次张正去镇上要,刘三不就拿各种理由打哈哈。钱难挣,不过张正倒是有时间接张高兴放学了。

张高兴心里一直怨张正和妈妈离婚。弟弟有了新家,每天能回去,自己却只能在宿舍里待五天,有时候周六中午去弟弟家吃顿饭,下午被张正接回村里,还得上山接太奶奶。父子俩一回家,就大眼瞪小眼没什么话说,看天书奇谭长大的爸爸和看喜羊羊长大的儿子,多少有点代沟。张正看儿子跟闷油瓶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关心,就狠命往孩子兜里塞零花钱。

贺兰的新丈夫倒卖轮胎发了一笔财,到了年底,就带着全家从平房搬到了楼房里,而且,他不仅对张开心很好,对张高兴也不错。张高兴对妈妈的这个新丈夫,慢慢从拘谨变得接受了,虽说心里并不拿他当爸爸,但基本能算是忘年的好朋友。反观亲爸,每天不知道忙啥,就围着那个老不死的太奶奶转悠。

张高兴周末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张正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没地儿说理,心烦了只能喝着酒,对着乌龟老弟诉苦。那乌龟对张正而言,是兄弟,也是儿女,更是二十几年的哑巴知己。张正酒品一般,喝大了张口就骂人,每次开骂都有规律可循,一般先骂妇科医生,再骂煤老板,最后捎带骂刘三不几句。乌龟就伸出头静静听着。

家里常常冷锅冷灶的,张正也不是没想过再找个媳妇,可是裤裆里的毛病迟迟不好。后来听人说镇上回来个手法厉害的鸡,大城市退役的,姿色一般,手法奇绝,能治这个病。他专门去虚心请教了几次,一次三百,一个疗程不见起色,就暂时断了念想。

刘三不入股的小矿很快也关停了,没煤拉,张正只能找些拉菜、拉板材的小活儿维持,就这么凑合了一年多,张正的奶奶生了场大病。

这病来得很急,但往根儿上讲,是因为老人喝了五十年山上的冷风。刚开始只是咳嗽,出些痰,镇上的大夫按风寒处理,开了几瓶糖浆喝。但效果不明显,咳了个把月仍不见好,身子也发起热来,痰里开始带血丝。张正就觉着不对了,赶紧带着奶奶直接去太原市检查。化验来化验去,结论是左肺小细胞癌。

张正头都大了,颤着嗓子问医生:“我奶还能活多久啊?”

医生当然往好了说:“是中期,应该有个一两年吧。”

张正看到了希望,接着问:“中期还有救?能治好?”

医生为难地说:“看你怎么想,化疗到位了,兴许能多活几年。”

张正赶紧说:“那就化疗,一定得治!”

医生反倒开始劝他:“后生啊,老人都八十了,化疗很疼,还费钱,别受那份罪了,回去养个一年半年,尽尽心就行了。”

张正奶奶的意思也是命数到了,别治了,省点钱给高兴和开心读书吧。亲戚们也不咸不淡地劝张正听老人的话。可张正轴劲儿上来了,说什么也要给奶奶治,他拜托贺兰多照顾张高兴,就陪奶奶住院化疗了。化疗一次就得住院一次,基础治疗加上用了些进口药,每次得一万出头,等最后出院结算了医保,才能报销一部分。四次下来加上住院费,张正的存款就见底了,好在治疗效果看着还行。

还剩一次化疗,张正实在没办法,又打电话问刘三不:“刘哥,这都四年多了,我那三万多尾款你给是不给?”

刘三不在电话那头画起了大饼:“哎呀,我这不是周转不开嘛,你再等等,等哥混起来了多给你几万。”

张正扯着嗓门喊:“我要钱是救我奶奶命啊!”

刘三不明显愣了一下:“啊?这事儿我真的不知道,你晚上来我家细聊,我今儿忙,你接儿子时顺便把我儿子也接回来。”

刘三不说完,就挂了电话。

张正赶着时间替人送了点货,到了傍晚,开卡车来学校接人。张高兴出校门走到卡车旁,低头避开张正的眼神,小声说:“爸,我这周去弟弟家,你好好照顾太奶奶吧。”

张正看张高兴那不跟自己亲近的做派,也像是个野种,一股火气顶上了脑门,可打又舍不得打,最后只憋出俩字:“行吧。”

张高兴坐公交车离开后,刘三不的儿子刘奥运才出来。刘奥运和张高兴同岁,都上四年级。2008年夏天,刘三不在家看奥运开幕式,拍着媳妇的屁股直夸张藝谋牛逼,借着酒劲就给儿子改了名。刘奥运胆儿大,脸皮厚,遗传了祖上的优良家风,有时候当着张正的面就敢打张高兴,拉都拉不开。

刘奥运跳上车轿,看到车玻璃上爬着一只迷路的灶马,一巴掌拍死了,在裤子上擦擦手,笑着问:“张叔,我爸又鬼混去了?您再捎我一段呗。”

张正也笑了笑:“叔就是来接你的。”

那天晚上,刘三不让媳妇煮了火锅。张正坐定,羊肉片刚下汤里,两人不咸不淡聊了起来。张正知道这钱难要,心理上先就低人一头,刚开始没好意思提起。

刘三不讲着自己转行做工程的事,冲张正抱怨:“大头儿都让城里项目领导赚了,还他妈的天天对我掉脸子,我要不是有家有口,真想半夜挨个去他们家浇汽油,烧个干净。”

张正附和着说:“刘哥别生气,现在这世道谁拿着钱谁是爷,咱尊严先放一边,怎么着都饿不死。”

刘三不从桌子底下掂出一只塑料壶,说:“我从县上酒厂打的,好酒。”

他给张正满了一杯,吱,自己先喝了一口:“好酒。”他满意地咂了咂嘴,一脸幸福的样子。话锋一转,说,“我最近太忙,你奶的事儿我刚听说,好好治。但你得体谅哥,哥手头是真没钱,都套在工程里了。”

张正皱了下眉头,他们都看不惯刘三不喝酒带响的样子,太下作了。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决定给他喝一个样子看看。张正喝酒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见他把酒杯往嘴唇上一碰,一杯酒就干了下去。四年来,他找刘三不要过几十次钱,现在奶奶还等着钱化疗救命,他实在不想再听刘三不瞎白话。进门忍到现在,张正忍不住了,把酒杯放到桌子上,骂道:“你他妈的在市里都买三套房了,能没钱?”

刘三不也不装了,小眼一竖,指着张正的鼻子说:“你给老子嘴巴放干净点,哪根葱啊你!”

张正火气上来,起身就揪住了刘三不的脖领子,两人骂骂咧咧吵起来。刘三不的媳妇赶紧来劝架。一边的刘奥运倒不害怕,乐着说:“你俩打不打?快点啊!张叔,听我爸说他小时候老揍你。”

火被一个孩子拱起来,眼看两人就要开打,刘三不的媳妇赶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五千块钱,递给张正,说:“兄弟你别嫌少,家里现在就这么点现金,你要信得过嫂子,再等两个月,一准都给你。”

女人给的台阶得下,张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喘匀了气,拿过钱,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冷着脸就走了。

刘三不整了整衣服,倒被张正气笑了,对刘奥运说:“看这货,还真有点脾气。”

这话张正听见了,他能感觉到刘三不的目光在后边追逐着他,就像贪婪的狗在追着一只兔子,能听见那气喘吁吁的声音。

啐!张正把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到了刘三不家的大门上。

这些年,张正的时间都抛在了路上,和亲戚们疏于往来,感情最好的那个表叔前几年也得肝病死了,他不到绝路也不会向亲戚们张口,可眼下得救奶奶的命啊。他跑了几家亲戚,又找开车的朋友们,好歹凑了七千块,总算是把奶奶最后一次化疗做了。

经了这次病,张正奶奶的身体垮了,走路都喘得厉害,上山是没戏了。张正把奶奶送回了老峰村,第二天就接了个往内蒙古送钢材的活儿。张正给奶奶做好一天的饭,嘱咐奶奶想吃了就热一热。

一天一夜跑下来,张正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赶着上午十点多,终于回了老峰村,进院停好车,张正看到东屋的窗帘还没拉开,他还高兴奶奶睡得挺好。可是,等他一打开东屋的门,一股刺鼻的炭气扑面而来,奶奶的半个身子探进屋里的大水缸,一动不动。张正惊得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水缸前,从水里拽出奶奶,抱到了西屋炕上。人早就没了气,身子也僵了。

张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里估计是奶奶晕晕乎乎醒了,知道呛了煤气,得赶紧出屋,没料到撞到了水缸,一头栽了进去。死得糊里糊涂,说不清是一氧化碳中毒,還是被水淹死的,反正治来治去,最后奶奶却不是按肺癌的路子走的。

自从他爹死后,张正就再没流过泪,知道奶奶得了肺癌时,他都忍着没哭。可现在他憋不住了,泪珠子跟老鼠咬破大米袋似的,哗啦啦就涌了下来。泪是在流,但嗓子里又像堵了袋大米,发不出太大声音。

张正在奶奶的尸体边呆坐到了中午,点点滴滴想着奶奶的一生——往常这个时候,奶奶可能已经犯了癔症,她的世界就像一列环形火车,一过中午,时间的轨道就会断开,接上了1966年那个夏天,她会在午后拿起那顶小草帽,跑到山腰小杨树下盘腿坐着,望着苍云远山,等待魂飞魄散的二儿子回家。现在,她不用再等待了。阳光照进了西屋,慢慢晒干了奶奶脸上的水迹。张正幻想着奶奶站在山腰的阳光里,一个七岁的小孩儿,正扒开草丛,踏着夕阳向她走来。

坐了太久,张正觉得身体发麻发冷,起身活动时,他才想起给东屋开窗通风。在这间老屋里,他送走了爹妈,又送走了老婆孩子,现在奶奶也走了,就剩他自己了。

张正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泪流干,然后又拨通了刘三不的电话:“刘哥,我奶奶刚刚走了,我想给老人办个风光大葬。”

刘三不先是吃惊地“啊”了一声,随后好像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就顺着话头安慰:

“兄弟,节哀顺变啊,人手不够就打招呼。”

张正说:“刘哥,不是人手的事,是钱,剩下那尾款该给我了。”

刘三不停了几秒,说:“你早几天开口啊,那时我手里还有几个钱,可昨天全投进去了……”

张正没接茬,叹了口气,说:“尾款这事先不提了,就算我借你的行不行?等医保报销下来我就还你。”

刘三不说:“真不是哥不给你,实在是……”

话还没说完,张正就大吼起来:“你个驴操的,吃定我了是吧?”

刘三不立刻回骂:“你就是全家死光了我也没钱,别他妈的再打电话,我忙着呢!”

挂了电话,张正觉得脑袋很疼,蹲在地上揉了很久。按常理,现在应该向疏于往来的亲戚们报丧了,但他好像忘了这茬,想来想去,突然起了一个古怪念头。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想赶紧把它摁下去。可这念头一起,就像过了惊蛰的虫子,在他心里活了起来,再也摁不下去了。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拿不准主意,就抓起乌龟放在地上,说,老弟,你要是同意我那么做,就往前爬五步。

那乌龟露出头,迟疑了一会儿,果然迈开爪子,往前爬了五步。

张正平复了一下情绪,先找出一块白被单给奶奶盖上,然后带着乌龟,开着卡车直奔镇上的小学。

离放学还有两小时,张正把乌龟放后座上,以张高兴和张开心家长的身份走进学校,却来到刘奥运的班里。他跟班主任老师说刘三不家里有急事,帮忙来接刘奥运走。班主任是老峰村出来的大学生,跟张正和刘三不都认识,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就让刘奥运跟着张正离校了。

刘奥运坐进车轿后座,高兴地说:“叔你下次能不能来早点,那样我还能少上两节课。”

张正的回答更像在自言自语:“你要好好学习,得读个大学,不然没出路啊。”

时令刚刚开春,路边的树枝软了一些,但还是光秃秃的。有两只鸟落在上面,看着张正的卡车拐来拐去出了镇子。

刘奥运纳闷了:“叔,我们去哪儿啊?”

张正愣了一下,随口撒谎说:“你爹回村了,让我把你接回村里。”

刘奥运“哦”了一声,就斜躺在后座上,看起了窗外的晚霞。

走到一半,张正把卡车拐上一条小路。又开了一截儿,张正停下车,嘱咐刘奥运:“叔去撒泡尿,你别下车,山里有狼呢,吃小孩。”

刘奥运哑然失笑,说:“叔,你骗谁呢!”

张正走出几十米远,确定刘奥运听不到了,才拨通了刘三不的电话。刘三不接了,很不耐烦地骂了两句。张正却出奇的平静,他已经不想跟刘三不生气了,跟这种无赖生气没什么意思,就淡淡地说:“刘三不,你儿子在我手里,给我尾款就行,不然……”

刘三不来了兴致,在电话那头儿冷笑两声,嘲讽道:“就你个货,想干什么?我借你俩胆儿也不敢。”

张正说:“你等等啊。”走回到车轿前,把手机朝向刘奥运,“来,跟你爸讲两句。”

刘奥运隔着两米喊:“老爸,我就快回家啦!”

话音一落,张正迅速捂住手机,又走到远处,说:“你听到了吧?别逼我啊。”

刘三不一听儿子果真在张正手里,不惊反怒:“姓张的,老子赌了一辈子,你跟我玩这个?你奶奶尸体还在家吧?你爹你妈的坟跑不了吧?你他妈的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家死人给扬了!”

张正也没料到刘三不的心这么硬,被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刘三不觉得火候已到,话又软了一些,说:“老张,都乡里乡亲的,我知道你没恶意,这样吧,你把孩子送我家来,我就给钱。”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算是达成了口头协议。虽然张正气势上输了一截,但也算达到了目的。

张正揣起手机,先点了一根烟,然后想撒一泡尿。记不清上一泡尿是什么时候撒的,憋了太久,那泡尿有些大,加上他前列腺有些问题,好长时间才尿干净。他打了个尿颤,嘴上的烟也跟着抖了一下,差点掉下来。他连忙用指头捏住烟屁股吸了一口。指头上沾了些尿水,他吸烟时闻到了一股尿臊味。望着远处的荒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想,等办完奶奶的葬礼,自己又该去哪儿呢?野草浮萍,自己跟这片土地的根儿已经断了。

四周很静,除了他,连个人影也没有,连声狗叫也听不见。天已经黑了,人們都在家里吃晚饭,谁也不会到这里来。这里离村子很远,当然也听不见狗叫。可是,恰恰在这个时候,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打断了张正的思绪,张正上车,坐到了前排司机的位置,握住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你敲啥呢?”

刘奥运起身,双手吃力地举着一根带血的铁棒,和张正分享自己的乐趣:“叔,你看,这乌龟真好玩,还在动呢。”

那根铁棒粗细均匀,是张正跑运输防身用的,有好几斤重。

张正吃了一惊,扭头探过身子一瞧,后排的车座下,乌龟老弟的壳已经被砸得稀碎,黑黑红红的内脏顺着甲片的缝隙溢了出来,四肢兀自颤抖着乱晃,脖子伸出很长,痛苦地张着嘴,发出很古怪的叫声。张正养了这乌龟二十多年,也是第一次听到它的叫声,像雏鸟,又像蛤蟆,很闹心。

张正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夺过铁棒,两眼瞪大,像是要冒出血来,死死盯着刘奥运。

刘奥运感到害怕了,低声问:“叔,你怎么了?”

张正的气息陡然变粗,一头扎到后排,双手猛地掐住了刘奥运的脖子,按在了坐垫上。

刘奥运吓得乱抓乱踢。他的嗓子被卡住了,断断续续地求饶:“叔……我让……我让我爸赔你……乌龟好不好?”

张正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手上力道丝毫没减。遗传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可以总结好几代人的相似点——发狂的张正从刘奥运脸上,看到了死去的刘村主任,也看到了小时候的刘三不,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胸腔升腾,燃烧。

刘奥运的脸憋得通红,说:“不……不就只乌龟嘛,叔你为啥……为啥啊?”

张正脑海闪过一个年代久远的理由,说:“去问你爷爷吧。”

刘奥运踢腾了一会儿,慢慢就不再动弹了,跟睡着了似的。

风有些大了。张正听见路边的树叶发出干干的声音。过了一秋一冬,树上已不剩多少叶子了,就那么干干的几片,被风弄出呀呀的声响,像知了翅膀的声音。还有几声狗叫,不知是哪个村子的狗。

刘三不以为他已经在气势上镇住了张正,就在家等待张正送他儿子回来,但等到快十点了,还是不见人影。两口子这才着急了,给张正打电话,电话已经关机,刘三不赶紧先报了警,然后喊人四处寻找。

人们四山八野寻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刘三不和他媳妇才回了老峰村。走到自家院门口,见台阶上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箱子,箱子上简单贴着两圈胶带。刘三不的心紧了一下,右眼皮就跳了起来,越跳越快,像一只蝴蝶挣扎着要从他脸上飞走。媳妇抢先一步,撕开了纸箱上的胶带,打开纸箱当场就晕了过去——里面放着刘奥运的衣裳和书包;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是写给刘三不的:这是首付,尾款自己来拿。

于是,刘三不又开始四处寻找。可从上午找到中午,还是没找到他儿子刘奥运,也没见张正的身影。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山里的老护林员报警,在深山一块农田里发现了一辆烧黑的中卡。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了现场,在卡车的灰烬中辨出了三具尸体,一具是老年人,一具是中年人,还有一具是个小孩。警察很快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做笔录时,警察问护林员:“你认不认得张正?”

护林员反问:“哪个正字?”

警察说:“三横两竖,正直的正。”

护林员摇头说不认识,但紧接着夸了一句:“是个讲究人哪,昨天风大,很容易引发山火,他点火的地方,离最近的林子还有几百米。”

原载《莽原》202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丁  威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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