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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途

2023-05-24吴俊贤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母亲

旅游巴从弥敦道拐进梳士巴利道,阳光顷刻注满整个车厢,把窗旁一排专注凝望的脸映得亮白。大抵是拐弯的幅度有点过大,躺在第一排座椅的水瓶骨碌碌滚到地上,瓶子里浅棕色的液体随之打了几番,抖出一层稀薄的泡沫来。他连忙屈身去捡拾,臀部继续抵住车前的挡板,双腿扎着稳健的马步。那是母亲今早特意煲的罗汉果水,说是能滋润喉咙,他本想借赶时间为由,回避母亲的盛情,没想到她已添了满满一瓶,递到他手上。

以致他今天讲解时,鼻咽深处再嗅不到烟的味道。稍张开口,那阵发自喉头的回甘便仿佛自很渺远的地方飘荡过来。旅游巴这一拐,叫他迫不及待开启扣在皮带上的无线麦克风,介绍起车厢左边白色半球体的太空馆,还有右边呼啸掠过的半岛酒店。想起当导游的首两年,他总没法拿捏车辆行驶的速度作介绍,每每想起时,那些名胜景点早抛到车后——他遥远的前方,好像前进的并非身下的车轮,而是驻守原地的景物。这次的旅游巴司机识趣,特意放缓车速配合讲解,好让团友凑向两面的窗,支着手机拍个饱。

不知何时开始,他逐渐察觉到,中港两地游客对旅游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香港人外游时车子大半窗帘都掩上,车厢内一片幽幽的,过半头颅一坠一坠地打盹,仿佛旅游是为了在异地陷入一场绵长的睡眠。内地团来港的车厢总是亮灿灿的,膳食后上车,团友第一时间便掀起窗帘,恢复视野,然后盯着窗外掠过的一切,由呆板的玻璃幕墙,至工业区供人抽烟的小公园,他们都凝神观赏,好像只有用眼睛吸纳所有异地景物,团费才不致付诸流水。

团友聚拢窗前,争相为半岛酒店拍照然后上载朋友圈,显得很雀跃,他索性放弃解说。在强烈的情感面前,再多的言说也是冗余的。他关了麦克风,没好气地笑,静静观察起他们来。偶尔,他会从一两位衣着比较时尚的大妈脸上,看见母亲的脸。

那张欣羡的、向往他方的脸,瞳孔里映着川流不息的人潮。

悠曾说过,他们的存在就是让团友在陌生的环境下寻找熟悉的感觉,使一段浮沉而不可预知的旅途变得踏实。那时他刚撤去领队一职,感觉导游和领队的本质并无太大差别,导游的职责不过是引领一群来自他方的人,从缺乏新鲜感的日常发掘新奇。他没想过,悠会对她的职业抱有憧憬。悠是广州来的领队,那天趁团友自由活动,他们倚在尖沙咀海旁的扶手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阳光明媚,海风从彼岸的商厦送来,扑上二人的后脑。她的马尾吹得一摆一摆的,手中的领队旗猛然拂动起来。

像其他许多合作过的领队,悠仅在他的生命里存活了三天,像旅程中抛诸脑后的风景,过一段时间谁也记不起来。可是,悠却像他胸前那枚褪色的襟章,扣得牢固。

尖沙咀海旁是个复杂的地方,电油混合海水,漫着一股让人载浮载沉的气息。阴影处除了几部搁在地上,反覆播放反对法轮功号召的扬声机,还有好些徘徊闸口,佯装等朋友,实质贩卖澳门赌船票的中年女人。团友都挤在阳光处,在钟楼前形成一条不工整的队列。好几个男的轮流蹲踞,握着手机贴着地板,大概光太猛烈,加上仰望的角度背光,随意点了几下指头连环快拍便作罢。

他有点厌倦,觉得眼前的风景无甚可看,也滑起手机来,点进微信看朋友圈。暗蓝色的月球图案跳出数秒便撤去,显示没有任何未读的信息。他在港多年,建立的人际脉络却很稀疏。他忽然想起那天和悠在这里眺望对岸的商业大楼,当她的眼睛触及那座孤独的中银大厦时,呢喃了一句,小岑,我来这里不下十次了,你是否有同感,维多利亚港好像越来越窄了。他顺眼看去,一艘天星小轮正慢悠悠地荡过来,船底没有排出过多的泡沫,航行的路线没有遗留任何痕迹。

他并不知道,维多利亚港是否日渐狭窄,他不敢轻易论断悠的话。她是这里的过客,远比他这个身陷其中的人看得更清。他只察觉到,他越来越沉溺,沉溺于虚妄的想象,例如悠。他的朋友圈几乎都被她一人占据。时而见骆驼色的沙地上,映着悠被拉得修长的黑影。时而见她站在吊桥上,俯看身下巍峨的峡谷。他渴望给予回应,至少也给个赞,可又怕对方误会心形点赞图案的意思,便打消了念头。她永远随国民远赴他乡游历,而他始终停滞原地,没法进步。

其实他不曾像母亲一样,把香港视为自己的根。在内地,至少他拥有一个父亲。

从多年前的那天,当他挽着母亲剧烈颤动的手时,他已经意会到,在一桥之隔的彼岸,生活不会过得更好。他依稀记得,当日罗湖商业城陷入一片昏暗的情状,好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慢慢移近,快要崩出暴雨,洒落边境中间,成河,再阻隔两地。旅客从他身旁呼啸走过,手里大包小包的食物和药品,手里的胶袋几乎都是红色的,一种叫人窒息的红,朝只有十岁的他步步进逼。父亲的背因长久劳动而有点躬,泥土的肤色和谐地融进昏沉的环境,他仰视,只见父亲尖小的头颅抵着一盏灯。他想,这灯大概是罗湖城最耀眼的一盏了,以致多年后他想到父亲,脑海闪出的总是一个背光的头颅,五官和神态蒙黑。父亲执意不来港,他畏惧不能预视的一切,如香港和死亡。父亲和母亲于是隔着边境执持几年,像一根无形但巨大的麻绳系着罗湖桥的两头,进行一场持久的拔河赛。他早在那天随母亲来港,租住了新界一间小房子,奠定基石,很快父母也正式离婚。他纠正了口音,说“我”字时戒了嘟起唇然后拓出W声母的习惯,漂亮地融进了这个地方。但他总觉得自己仍生活在那根绷紧的麻绳上,强烈的张力使绳索发毛。他并不属于任何地方,只能继续扎着马步,在颠簸中極力保持平衡,做一个出色的杂耍员。

有时握着麦克风,他向游客娓娓道来自己城市的历史时,会倏忽对一切感到陌生。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团友。仿佛那些背得烂熟的故事,只是一些异想天开的传说,跟自身沾不上半点边儿。有时他会将这种陌生感追溯到那天,那个突然迁移的日子,他好像还没来得及捡拾散落一地的玩具,便被母亲牵着手腕,拖出边境,迈向光灿灿的未来。

他意识到自己遗留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在罗湖城。那个好像永远昏沉诡秘,蕴藏着很多颗似箭归心的地方。

于是他后来特意去了一趟,不为甚么,出于纯粹的渴望。一次旅程完毕后,他目送最后几个团友下车,就在直通巴站抽起烟来,燃烧一点时间。他烟瘾不大,当初听同僚说可以减压忘愁,便学着抽。直通巴司机如厕后重返驾座,车身缓缓倒退,又载走几天的记忆,他的烟才烧到一半。瞄瞄腕表,想团友应该已远去,方掏出回乡证走向关口,过了境。

这才发现,罗湖城远比童年的记忆来得明亮,贩卖电子器材的小店外,灯泡绕出不同颜色的字样作招徕。贩卖卤水食品的小店,真空包装的鸡肾、鸭舌在灯泡下堆栈,像个小型菜市场。除了有点局促,胸口有点闷,世界并不曾因他而变得昏暗。他忽然想抽一根烟,距离上一根的时间未曾如此接近,瘾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踏出罗湖城,在广场的空地上抽。他认为这里没甚么不好的,需要时便掏出火机,名正言顺地抽,用不着像香港那样,得先找个公园,再苦找那片被黄色标贴框起的地砖,跟几个老伯挤在小小的区域里,龌龊地抽。他特意将烟丝拖得很长,像在隐喻心灵的解放。嘴缝溢出的烟雾,很快便融入旁边大巴站的废气。那里热气蒸腾,他的视野被捣散了,捣成流水似的液态,他勉强聚焦,便见远方火车站旁的一列店铺灯光辉煌。由年轻黎耀祥啖食着火锅宣传的玉桂园、朱咪咪作为代言人的爱康健齿科总店,熟悉的名字落在眼前的店铺,教他觉得那么接近,又那么疏远。

路边永远停泊着几辆摩托,排气管不住吐着黑烟,几个聚着闲聊的男人不经意朝他看来,他迅速别过脸去,怕他们会错意,前来兜搭生意。他面向口岸茶餐厅的方向,脸歪得直直的,胸骨下心脏噗通噗通地跃动。想来奇怪,当导游多年,他仍会回避他人的目光,并因别人的注视而感到慌张。初时手握麦克风站在车头,青涩的他只会因座上只看风景而没有抬眼看他的团友感到怨怼,心里酸溜溜的。时至今天,偶有团友从后排座椅引颈注视自己时,倒让他感到窘迫,脑海倏忽一片空白。名胜历史只说到一半,结结巴巴地再说不下去。遇上这种困境,他不敢轻举妄动,要是年份或人名出错,车上隐藏的高人随时会扬言反驳——或许是一个其貌不扬但学识渊博的大叔,或是个社会关注意识强烈的大妈,届时争论只会自讨没趣。他搬出陈套的笑话,那种内地春晚节目里善用普通话谐音营造出来的小趣味,逗得团友欢乐,车厢里的哄堂大笑便把一切蒙混过去。他跌坐回第一排座椅,揩额上的汗,心底有点沾沾自喜的,自以为彰显了港人最自傲的“执生”技能。

他也回避母亲的目光。

虽跟父亲分别多年,她没有少呢喃半天。小时候他还会说些好话哄她,可后来益发觉得,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的。来港初期,每天课后他就赖在窗边,遥望一辆复一辆东铁列车向北行驶。母亲铺好一桌饭菜,不过两碗饭、一碟茄汁焗豆或豆豉鲮鱼炒菜。她未碰过饭碗,只紧紧注视着他,里面散发半怜惜半宽慰的光芒,好像她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需要作恒久的补偿。他在这样的注视下成长,直至开始回避她的眼眸,和她烹调的种种善意。他将一根菜夹进嘴,视线斜落在碟里浮泛的、过于油腻的光,再吃一口鲮鱼,碎骨经腌制而软化,饭后匆匆将自己困锁门后,躺卧一宿。清晨起来,往未曾住过的酒店与团友会合,开启新一天旅程。

旅游巴在路上颠簸时,他会想起悠,并构想她身处的他不曾踏足的地方。他发觉自己越来越像母亲,沉溺在对他方的想象,不曾面对现实,一直如此。

从海旁眺望,只见金紫荆广场和湾仔会展,中环码头的摩天轮缓缓地转、缓缓地转,仿佛这城的生活会因此放慢它的步伐。海越来越窄,但总比他的家大多了。他率领团友,在挤拥的尖沙咀大街上行走,掠过名店大门时,严寒的冷风会送上他汗湿的皮肤。香港就是那么彻骨的冷。化妆用品店外镶嵌了一面面暗淡的黑镜子,他从中看不到自己的脸,只能仰赖手中飘扬的旗子为自己定位。走了两步又得停下,回看团友是否跟上。香港的街道终究与内地不同,购物点之间相距不远,加上交通容易堵塞,徒步行走倒是最省时的办法。

红磡玉石店是例行景点,几个女店员已跟他混得颇熟。说熟也不然,她们只是团友进入展销厅后,他在店面打发时间的对象而已。每次她们都礼貌周到,陈生前陈生后的跟他寒暄着,全然不知他姓岑而不是陈。从她们没法分清平舌音和翘舌音的分别,他便知道这些做内地客生意的招待员普通话其实真够烂的,但他没有纠正她们的错误,任由自己沦得一个平庸的姓氏。店面玻璃柜放着棱角分明的晶石,射灯下闪着淡黄的光,他用手肘支着玻璃,跟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谈起来。内容始终围绕销情、天气,是否已经用膳,一些关乎生存的原始话题,仅此而已。直至展销厅大门再度打开,团友纷纷撤出,一个阔绰的太太买了玉镯子,迫不及待套在手腕上炫耀,价钱牌子还未剪掉,悬着手腕处一晃一晃的。几个团友争相围拢观赏,不忘对她的眼光称赞一番。据他的观察,这样一个买镯子的人多是一个没有亲眷陪同出游的妇人,仿佛手中饰物是她仅能依仗的一根稻草,用以填塞旅途的虚空。上车时他如常殿后,团友相继迈上梯级,入座了,他才准备上车,这时肩头被轻轻一搭。他回看,正是买了镯子的妇人。小岑,替我在店前拍个照,我要发朋友圈。她疾步回到店门前,微举着手,手臂悬在半空,确保玉镯能充分地展示,弄得姿态有点别扭。

他能看出,她正向他宣示主权。拍照后回到座位,妇人还因手机宕机而扰攘了一番,连连跟他请教处理办法。小岑你替我看看嘛。没错,他是小岑,不是店员口中的陈生,也不是洋名Tommy。他是个解决问题的存在。她把手机递上,屏幕凝固在微信的开启页面,那幅明亮的月球图,久久未弹出对话列。他其实急于讲解,香港终究与内地不一样,景点之间的距离短,车程时間不充裕,往往争分夺秒。可她腕上的镯子带着浑圆的光泽,教他不敢耽误,唯有关掉麦克风提供协助。

团友在购物点消费,潜规则是导游亏欠他们一个人情。可他们并不知道,在佣金日益微薄的今天,加上“导游阿珍”这类刻薄导游的事件曾闹得沸腾,这套老规矩已然落伍。对于只求底薪的他而言,团友购买多寡没有为他带来多大得益,反倒换来更多后续的工作——她的座位通风系统欠佳,要求与别的团友调换座位;她的膳食要求会在余下的旅程变得严谨,或许顾及她吃素,需要餐馆多为她煮一碟青菜。一天他在玉石店遇见一名同僚,他们不认识对方,仅以胸口上的团章辨识彼此,那是一种职业带来的孤独感。趁团友挤在展销厅,便出外透透气,站在马路旁抽烟。说起购物,同僚捏灭手中烟蒂,跟他分享一则见闻:某团友疏忽把旅途中购买的珠宝遗留在酒店,竟提出全团搜身的无理要求。那时他刚当上导游,听后差点没被浓烟呛住。

如今想来,他后悔当上了导游,一个孤独的职业,每天活在因循的旧途上,守候一个破败的循环。他想,要是他继续当领队,便能像悠一样远赴他方。

他放弃领队一职,皆因母亲仓皇的眼神。

那个夏夜热得熬人,他从旅行社下班回家,背脊和腋窝早已闷出了汗,浑身黏糊糊的。踏入家门便见母亲凝看着电视,脸凑得很近,光把煞白的脸染得更白,眼里浮现一股步步进逼的惶恐。家中尚未开空调,狭窄的单位酝酿着一种随时崩塌的情绪。电视荧幕直播一条辽阔的公路,夜色下,一辆旅游巴横搁在几条行车线上,像搁浅海滩的鲸鱼,等待救护员营救。旅游巴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挡去所有媒体叩问的目光。偶尔有窗帘稍稍掀起,探出半张脸来,仍未待镜头拉近,帘子又复垂下来。

他在母亲旁边坐下。母亲把手搭在他手背上,握得用力。他没想到,母亲的手在这样一个夏夜中竟凉得怕人,还频繁地颤动着。火光倏忽划破沉寂的画面,很亮,很亮。他误以为是闪电,不过很快便知道那是枪火。车门位置隐约看见暗淡的红,那领队大概就倒卧在几级幅度很大的梯阶前,垂死呼吸。母亲的情绪随之溃散,她的头撞上他的胸脯,不柔顺的长发搔得他的鼻子又酸又痒,他耐住情绪,感到母亲的手一直在抖,快要把他的手捏得扭曲。像许多年前,她用这样的蛮力把他从罗湖城拔出来。良久,他说,我不当领队好了。

他再次选择了妥协,如多年前,为着母亲的城市梦,他放弃了乡间的童年,放弃了每天灌两口甜腻的王老吉,看父亲吐出烟丝盘绕上空的孩提梦。母亲抬起通红的眼,问他,那你有何打算?他忽然有点感伤,仿佛从今以后,他终归要深植在这个城市,要活得了无牵挂。

他知道父亲认识了一个马拉妹。

他其实对此一无所知。母亲不曾把来龙去脉告诉他,只是偶尔透露,再由他自行把线索组织,用想象力填补漏洞,便算得个梗概。你爸早想跟我离,以前说去南洋做工程,谁知他是去偷欢呢?只是没想到我会败给个死宾妹,想来就恶心!他咬着筷子,没有多言,想象马拉妹的面容,令母亲的肤色看起来倍添苍白。说着说着,她又泛起泪光,让他更坚信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距离是一切关系的毒药。于是他想起悠,便掏出手机,进入朋友圈,默默当个送上点赞的追捧者,继续沉溺下去。

他的朋友圈其实无甚可看,通讯录都是一些泛泛之交,或尚待删去的旧团友。他没有为他们键入名字,一行行冗长的内地电话号码构成枯燥的页面。那些询问旅游巴车牌或集合时间的讯息,他回复过后,习惯把它实时删去。他喜欢简约的页面,稀罕的人际关系能为他省下烦恼,尽管每个旅程结尾,旅游巴全速驶往罗湖口岸时,他会循例开启无线麦克风,唱友谊之歌。说有万里山,隔阻两地遥,不须见面,心中也知晓,友谊是改不了。双腿站得酸软,他便会屈膝,把其中一条腿搁在第一排座椅,半跪半站着唱。他不渴慕友谊,更不擅长拿捏人际距离。一切随心、随缘就好,反正他们只是过客,不过在此地稍作逗留。

人们都说香港人情冷漠,人际关系疏离。他觉得自己终究在这个小城扎下了根。

司机蹲下身探取行李,团友领取行囊后纷纷散去,仿佛他们不曾认识。他把拳头里的小费放好,掏出烟来抽。这是他最孤独的时光了,盯着烟丝散逸,内心泛起前所未有的安宁。烟抽多了喉咙感到干涸,他拿起水瓶,才觉里面只有小口稀释了的罗汉果水,在瓶子里放久了,倒进嘴冰凉冰凉的。他点亮手机屏幕,界面提示有未读讯息。他有点不祥之感,怕团友遗留了甚么在港,要他协助运输,这样的后续工作费时得很。

那是父亲。

甫踏入餐厅,他便看准一个厢座,不是太静的位置,面向大门,直通车站的热风和电油味会灌进来。这是一个寻常下午,口岸茶餐厅似乎再不是送别的隐喻,里面灯光通明,食客出奇稀少,气氛没有预期喧闹。服务员大概看出他是香港人,用粤语询问他要点甚么。恍惚间他已分不清这到底是香港还是深圳,餐厅的格局模仿港式茶餐厅,饮料也是用杯沿肥厚的瓷杯盛着。他想起当领队的岁月,带领团友回内地参加长隆短途团,很多经历叫他感到亲切,就像用膳的酒家安放好预先包裝的瓷器餐具在转盘上,团友用指尖把封套戳破时发出此起彼落的爆破声,再用蛮力撕扯,捏成一团,随意丢到洗碗的盆子里。封套在茶水表面浮荡,绽放如一朵含苞已久的花。

那是旅游业兴旺的岁月。甚么时候起,公司为短途线减省了领队,他需要前往边境接送团友,到酒店时首当其冲下车往柜台check-in,好像这不是他居住的城市。然后旅游巴开始变得狭窄,余裕的空间变少,像他的家。车上再没有提供免费的樽装蒸馏水,团友胸前的旅行社团章也退化成一张黏力薄弱的劣质贴纸,不消等到翌日便遗留在景点供人践踏。

最近还好吧?

他能听出,父亲的话里头预设了他和母亲在港的生活过得很优裕。父亲尖小的头颅轻扬着,下巴像是把钝了的刃。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话说得轻描淡写的,仿佛这十多年不过是个漫长的旅程。他含混地应着,竭力回避父亲的目光。服务员递上两杯热水,氤氲把镜片染得有点朦胧,他不作声,凝视一对杯子在潮湿的玻璃桌面上悄悄滑行,像两个踯躅不前的迷途者,渴望亲近却又疏离。父亲努力寻找话题,向他投以关怀,怕是母亲那半怜惜半宽慰的眼神。他以极简略的单词敷衍过去,对话又复凝结在沉默之中,让门外的热风和嘈杂填塞。饮料递来,他掀开铁罐子的盖,才发现白糖凝固在铁匙弧形的面,结了大片挪不开的硬块。他勉强兜起一点糖,撒进自己的瓷杯里,开始进入无意识搅动的动作。父亲也戳着柠檬,黝黑的手因经年工程的暴晒而微微泛红。多年来他一直想象,要是父亲当初不执恋大陆,随他和母亲来港,抑或母亲放弃对璀璨灯光的迷恋,安分在这里,生命将有何等的变化?父亲仍会喜欢马拉妹吗?据闻那女子只会说非常粗略的国语,他不禁想到两个国籍不同、语言不通的人,以甚么方式沟通?缠绕他良久的画面闪现——父亲尖小的头颅陷入年轻马拉妹丰腴的乳沟,二人扭抱作一团,同样黝黑的肤色混成一种和谐色调,瞬间融进了故居的泥土。

那段倚在窗边,眺望列车北上的岁月。不消一次,他曾想象自己挣脱母亲顽强的手,从窗台跃下去,坠落高速移动的车盖上,让风和山峦从身旁擦过,独自过境寻找父亲。而如今,父亲一脸平静坐在他眼前,他倒挤不出一句话来,反倒有些记挂起母亲。他忽然感觉到,心里那根麻绳再次把他和父母捆绑在一起,总以为他们三人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其实他们多么的相似,多么不安于原地,总是把他方缥缈的建设看成现实。他轻咬着唇,思忖待会儿在罗湖城要买点甚么好吃的,给母亲添菜,并在夜幕来临前赶回家去。

父亲站了起来,迈步离开厢座。他的步伐有点温吞,在茶餐厅湿滑的地板上行走,像一头谨慎的企鹅,吃力地晃往洗手间。父亲的身影在角落里隐没,他才使劲站起来,拿过桌上的账单。账单被水沾湿了大半,濡软的摊在掌中。他结账,踏出餐厅,往平台方向迈步,掏出烟盒,叼上一根,狠狠抽起来,情绪才稍为纾缓。现在他只想尽快把烟抽完,然后丢到脚下,践踏。他觉得没有事情比抽烟带来的快感来得更直接了。手机开始在口袋里不住颤动,他知道那是来自父亲的讯息和来电,有关他的不辞而别。他没有搭理,只管抽烟,狠狠地抽,地上的烟蒂一根比一根长,烟丝重重覆盖他的视野。朦胧中,只见一栋栋建筑拔地而起,它们都拥有类似酒店和写字楼的外壳,他倏忽辨别不了这到底是深圳还是尖沙咀。

口袋里的振动平息,最后一根烟也终究落到地上。他掏出手机,登录微信,大抵是消化不了刚才突如其来的庞大讯息量,手机迟迟未能进入页面,月球的画面凝固在屏幕上。他眨眨眼,定睛一看,忽然看清那个球体是蓝色的。一直误作月球的星体,原来是被云雾缭绕的地球。

自始至终,那个孤独的人儿都站在月球的表面等待、向往,眺望远方的地球。星体微弱的光芒,在他身后拖出颀长的影子。

原载《香港文学》2021年9月号

原刊责编  潘琼来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吴俊贤,毕业于香港浸会大学,主修创意及专业写作,副修中国语言及文学。新诗、散文及短篇小说刊登于《大头菜文艺月刊》《香港文学》《城市文艺》《声韵诗刊》等。重视写作与生活的关系。著有小说集《纸黏土》、散文集《沙潮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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