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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

2023-05-24徐则臣

小说月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托运行李箱机箱

飞机上睡了一路,我有精神跟他们耗。他们那种吊儿郎当的敷衍态度,让我觉得还有戏,所以见着工作人员,不管是谁,我都要申诉一番,让他们想办法找到我的行李箱。已经来了两拨工作人员。五月夜晚的新德里机场温度宜人,我和恰马尔先生坐在各自的行李箱上,一边聊天一边等他们的寻找结果。

恰马尔是个印度作家,我们在刚结束的加尔各答的一个文学活动上认识。他去过两次北京,见到个北京来的,就生出他乡遇故知之感,逮着空就跟我聊。恰马尔住德里,我想在回国之前看看泰姬陵,泰姬陵离德里不远,我们俩就订了同一趟航班。办理值机时,我原想只托运超标的大行李箱,登机箱随身带,恰马尔说,费那事干吗,一块儿托了。他以地主的豪迈把我的小行李箱也拎到传送带上。下飞机取行李,他的行李箱、我的大行李箱都到了,我的小登机箱不见了。恰马尔原本可以取了行李就回家,因为我的登机箱没了,他不好意思一走了之,对我丢失的箱子他认为自己负有责任。我们一遍遍嘱咐工作人员帮忙找。恰马尔宽慰我,在印度,没有哪一只行李箱在风尘仆仆的旅行中从没有被弄丢过。他说的就是机场。

我们已经在行李转盘前坐了一个半钟头,眼见着转盘转了又停、停了又转,乘客们一拨拨来,取了行李又一拨拨走,第四轮了,我的登机箱仍然没有出现在空荡荡的传送带上。从转盘那头走过来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之前的工作人员显然已经被我搞烦了,去找了两趟之后,再也不回来了。这两个可能是新当班的,恰马尔示意我继续跟他们理论。

“听说了,”两人中胖一点那个是头头,微笑时油汪汪的腮帮子上还有两个酒窝,他用动感十足的弹舌英语回答我,“他们跟我汇报过。真对不起,我们把机场往下挖了半米,还是没找到。”他看了一下手表,马上零点,“您先回去,找到了我们及时通知您。”

我摇摇头,说:“不行。必须今晚就找到。”

“全是细软?”他又露出职业的微笑,两个油汪汪的酒窝更深了。

“比细软还值钱。”

真的,比细软还值钱。我后悔没有将小行李箱随身携带。那是在加尔各答临时买的登机箱,淘到两件印度木雕,太占地方,一个行李箱装不下,此外,就是想把小说手稿随身带,搁手边更放心。那段时间正写长篇小说《王城如海》,用八开的大稿纸。我习惯手写,出门带着也方便,一卷纸,铺到桌上就可以开工,不必像电脑那样,开机关机都有强烈的仪式感。想到那烦琐的程序,我就没了写作的欲望。以我的写作习惯,这个手稿一旦丢掉,我肯定不会重写。重写对我来说像背书一样不可忍受。所以,只要不打算扔掉,就要确保每部稿子都不能少。丢了,那就找回来。

“今晚就得找回来,”以恰马尔的经验,“今晚找不到,以后更别想了。”我们查过,系统显示,我的登机箱已经跟着这架航班来到了新德里。我的这位印度朋友说,他也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行李一旦丢了,就永远丢了。

“我们只能承诺您继续找,”胖酒窝说着,两手一摊,“别的我也没办法了。”

跟他著急是没有意义的。我拍拍取到的大行李箱,“我就坐在这里,直到箱子找到。”

胖酒窝又对我油汪汪地一笑:“好吧,您是作家。我们继续找。”带着瘦下属走了。

我突然醒悟过来,问恰马尔:“是不是需要这个?”我对他捻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通货就是通货,这动作全世界都懂。恰马尔难为情地说:“有,当然好啊。”

好,我们坐下来继续聊天。如果他们回来时还是两手空空,我得让他们攥点东西回去,继续找。我和恰马尔聊北京,聊中国和印度,也聊文学。还聊到《王城如海》,故事发生在北京。我没有告诉恰马尔,《王城如海》的写作遇到了障碍,这也是我出国也带在身边的原因。我期待这个神奇的国度能给我灵感,及时地把断掉的情节续上。

二十分钟后,新德里过了零点。胖酒窝没回来,回来的是他的瘦下属,有五十多岁?肤色变了,年龄就很难判断。深棕色的瘦下属对我摆摆手,还是没找到。恰马尔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走到瘦下属跟前,向他伸出手。半晌不夜地握手,他显然没料到,他本能地把右手后撤一下,然后重新犹豫地伸过来。我们在手心里完成了交接。两只手松开后,他又把手递过来。我没明白,分量不够?他半握的拳头固执地杵在我手边,还对我眨了眨他的毛毛眼。这个印度老男人的睫毛是真长。他的眨眼似乎有某种真诚的力量,我握住了他的手。纸币又回到我手心里。

“我再去找,”他用口音极重的英语说,“您能跟我儿子谈谈,你们的文学吗?”他做出一个写字的动作,“他马上就来。”

“当然。”

瘦下属去行李房的路上掏出手机开始打。五分钟后,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也可能不到三十,比他爸的肤色浅一点,但依然不足以恢复我的判断力。父子俩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他的英语没他爸的口音重,跟恰马尔的发音比较接近。

他来谈文学,但话不多,席地坐在我和恰马尔对面,开口更多是提问,像个记者。对提问他似乎相当娴熟,每一个问题问得都干净利索,提前备了课一样。问我,也问恰马尔。主要是我,虽然我告诉他,他的同胞恰马尔也是作家,但丢箱子的是我。他问我的问题有:印度之行的目的;平常写小说、诗歌、散文还是戏剧;登机箱里的那部长篇小说写的是啥;为什么这个电脑时代还要手写;丢失的箱子里还有什么;这个登机箱的来历,即在哪里买的、为什么要买、从加尔各答到现在这箱子还有哪些值得一说的故事;如果今天晚上找不到,我会作何感想;关于我屁股底下坐着的大行李箱,也问了几句。

最后他说:“这箱子一看就是个好东西。”

就在我认为他只是在做失物招领处的常规调查时,我们聊起了文学。他在写作。“您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把一个个托运的行李箱和货物从这里拎到那里,”他出示他手掌关节处磨出的一个个老茧,“再从那里拎到这里,一天到晚。我见过世界上几乎所有品牌的行李箱,但我喜欢写作。写小说、散文,诗也写。像先生您一样。像恰马尔先生一样。您在写作中总能一帆风顺吗?”

当然不能。我告诉他,大部分时间我写得都磕磕绊绊、跌跌爬爬,比如丢失的《王城如海》中,有个坎儿半个月了也没爬过去。小说里写到雾霾和环境污染,除了肉眼所见和PM2.5的科学测量,我找不到一种更为独特和形象的表达方式。

“手稿带在身边,没想过会丢?”他问。

“没有人会为了丢一件东西才把它带在身边。”我说,“我得没事就盯着它看,以便及时地找到爬坡过坎的方法。有人跟我说,印度到处都是灵感。”

“您还没找到?”

“目前没有。”

“也可能已经找到,只是您没有意识到。”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印度是个神奇的国度。

“假如找到了,您会继续带着它在印度旅行吗?您说您还想去参观泰姬陵。”

“当然,”我拍拍放在脚边的双肩包,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随身,“我会把它装进这个包里,晚上睡觉也抱在怀中。”

谈话到此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部简陋的手机,一通按键。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瘦父亲眨着毛毛眼从行李大厅的拐角处走过来,推着我的万向轮登机箱。谢天谢地!我从箱子上跳下来。毛毛眼说,我的箱子还是在行李房找到的。一定是我箱子的万向轮太好使,工作人员轻轻一推就跑远了,混进了另外一趟航班的行李堆。能找到,是因为那趟航班的所有行李要么继续托运开始下一个旅程,要么都被放到传送带上被乘客们取走了。我的箱子和另一只箱子孤零零地被推到了遥远的墙角。那只箱子更可怜,托运的票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主人是谁都不知道。

“您知道吗,”毛毛眼说,“在我走到墙角之前,至少检查了三百只箱子。”

我向他伸出手,他果断地把右手送过来。握住的那一瞬间,他在我的手心里抓一下。没找着,他迅速松开我的手,嘴角的微笑摊平了。

跟我一样激动的是恰马尔,凌晨一点,他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回家了。他的新婚妻子已经给他打过两个电话。

“泰姬陵非常伟大,”小伙子也从地上站起来,他的握手远比他父亲持久有力,“不过您也可以关注一下沿途的神牛和猴子。”

小伙子提醒得很好。我把大小行李箱都寄存在酒店,背着双肩包出门去看泰姬陵。包足够大,我把小说手稿带上了,然后是洗漱用品、两件换洗衣服,还有空儿就装了两本书,其中之一是奈保尔的《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泰姬陵在阿格拉,在德里以南两百公里外的朱木拿河南岸。因为要看沿途的神牛和猴子,我选了长途汽车。晃晃悠悠四个多小时才到。

在印度,坐汽车比坐火车和乘飞机看得更清楚。沿途要带客,汽车总往人多的地方钻,从城镇到乡村,两百多公里的人间烟火我差不多看了一半。在印度牛享有神圣的地位,谓之神牛,不干活儿,可以自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这我知道,文字和影像资料以及各种传闻里比比皆是,但坐在尘土飞扬的长途车里亲眼见到,还是挺震撼。它们既是神,又是仙。是神,因为印度人供着它们,提供吃喝是义务;是仙,因为它们自在放旷,旁若无人,行当所欲行,止当所欲止。看心情,想歇着了,大马路中间扑通就躺下了,人和车都得绕着它们走。拉屎撒尿也一派天然,在哪儿就哪儿,绝不委屈自己半步。

汽车穿过某镇子的一条街巷,前头正好有头雄伟的犍牛横在巷子里,尺寸正合适,把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占了个完整。來往的行人过巷子,不愿从路两边的泥水里蹚过,都弯腰驼背、手脚并用地从牛肚子底下钻来钻去。他们对这种过路方式毫不为意,犍牛岿然不动,高人一般淡定,显然也习惯了自己的威严。我们的司机示意停车,等犍牛离开。路边有小店,可酌情采购,其他个人事宜,自行解决。我下车买了一瓶水。内急的乘客去了路边,背对我们就解开了裤子。该干的事都干了,犍牛还卡在巷子中间,同车的乘客有急性子的,不去赶牛,只催司机。大胡子的司机连抽两根烟,牛还在,只好上了车,一连串地摁喇叭。那牛傲慢地看看我们的车,完全是瞧不上地晃晃大脑袋,踱着方步让开了道。

路上见到猴子的频率没有牛高,但数量绝对有压倒性优势,一只猴子出现了,意味着接下来会有一群猴子现身。它们不在路面上出没,而是攀在树上、墙头和屋檐上。大小各异,成群结队,搞不清同伙和门派。它们兀自在高处喧嚣追逐,丝毫不惧人间的清规戒律。它们也吃百家饭。有人从车内把面包和饼抛给它们,眼看着掉落地上,猴子们的胳膊好像突然变长,魔术般的就给捞上来了。我喜欢小猴子,最小的只有两三个拳头大,走在墙头和屋檐上还有颤巍巍的胆怯,嫩黄的毛色在太阳下闪着温暖的光。成年猴子大多通体柴灰,长毛被泥水和食物黏成绺、团成坨,整个一副流浪汉的邋遢模样。

从德里和泰姬陵来回的路上,唯一一次看见猴子下地,是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城。汽车穿过城市的中心大道,在路边一栋建筑的废墟前,一个本地男人正对着墙根撒尿,松松垮垮的裤子吊在屁股后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钻出一只小猴子,一跃而起,抱住了男人的裤腿,然后,它和那条肥大的裤子一起滑落到男人的脚后跟处。很多人看见了那男人的光屁股和两条长满黑毛的大腿。

泰姬陵之壮观和漂亮,无须我赘言,关于泰姬陵的故事也很动人,想必很多朋友也知道,我也不必啰唆。我在阿格拉待了两天,然后回到德里。单从旅行观光的角度,我也觉得这时间花得值。我应该看到了一部分真实的印度。回到国内重新开始《王城如海》的写作,我发现更值了。

在印度,小说毫无进展。原封不动带回北京,依然寸步难行,设想出的几种方式最终都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正打算暂时放弃时,收到恰马尔一封邮件,此时距我回国已经二十三天了。他说:“徐先生,您还记得新德里机场那个跟咱们聊文学的小伙子吗?他很可能是一个潜伏在机场的小说家。他甚至是一个只写‘行李箱的故事的主题小说家。如果我没猜错,他写到了您,当然也可以说,他虚构了您。”

恰马尔用英文写成的信挺长,嘘寒问暖的部分暂且略过,只说那个潜伏的小说家。

两天前,恰马尔陪老婆逛商场。老婆试衣服,他在商场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捡起旁边座位上的一张报纸。当天的晚报,有个创作园地,相当于咱们中国报纸的副刊,看到一个专栏的题目:行李箱的故事。这天报纸上刊载的是专栏的“之十七”。这第十七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突尼斯商人,托运的行李箱丢了。不是丢在新德里机场,而是在迪拜机场分拣错了,被送到了孟买。从孟买转到德里,他在机场接收时,打开箱子发现多了一万八千美元。若只是天上掉下美元,突尼斯商人就闷声笑纳了,问题是包钱的纸上写着一行字:此钱有主,慎毋私吞,否则灭全家!底下附了个号码。突尼斯商人再爱钱,也不敢拿一家人性命去冒险。此刻,他太太正带着六岁的双胞胎女儿等在酒店,待他取回行李箱后一起出门观光。他跟行李处说明了情况并报了警。

专栏作者作为工作人员之一,参与了处理过程。在文章中,他有节制地介绍突尼斯商人的身份、印度之行的打算,以及行李箱里的内容,重点提到一尊写意的甘地半身雕像。这种风格的甘地雕像作者从没见过,他在文中坦诚地表示了身为一个印度人的惭愧。为此他请教了突尼斯商人,这位外国友人告诉他,他是甘地的粉丝,这尊雕像是两年前从阿尔及利亚一位雕塑艺术家那里高价请来的。价格昂贵,因为是限量版。甘地活了七十八岁,该艺术家就做了七十八尊,然后把模子毁了。他的这尊编号三十七。接下来,作者写到美元和包装纸的调查结果。根据电话号码打回去,顺藤摸瓜抓到了孟买机场的一名工作人员。此人例行开箱检查行李时,在某行李箱里发现了这沓包裹的现金,财迷了心窍,把钱顺自己兜里了。要在往常,他把肚子挺一挺,腰间和鞋子里分别藏一点,没准就混出去了,但那天碰上领导突擊检查,揣怀里容易露馅,分开藏时间又不允许,只好慌忙写句话,就近塞到旁边一只箱子里。他果然没机会再打开那只箱子,但他依然心存侥幸,甚至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万一箱子的主人真被“灭全家”吓着了,拨了电话,他就赚大发了。作者写道:“此人的确等到了电话,不过是警察打来的。”

花了漫长的篇幅讲完这个故事后,恰马尔说:“徐先生,其实我想告诉您的是下面这个故事。”

看过突尼斯商人的故事,恰马尔先生对这个专栏有了兴趣。他在网上搜到这专栏。上一次,也就是第十六个“行李箱的故事”,题为《丢失的手稿、突如其来的猴子,或行李箱奇谭》。恰马尔觉得文中的中国作家很可能是我,便把文章从印地语翻译成英语,发给了我。

有个从加尔各答来的中国作家,在新德里机场落地,发现托运的一只行李箱不见了。他声称箱子里放了一部长篇小说手稿,丢了等于要他的命,所以务必帮他找到。该作家坚决不离开取行李的转盘,从晚上十点一直耗到凌晨一点,四拨工作人员帮他掘地三尺地找。当然最后找到了。问题在于,箱子找到后,箱体上没有任何托运标识,工作人员监督他开箱验物时,手稿没找到,从箱子里爬出来一只气息奄奄的猴子。那猴子有多小呢,请各位发挥一下想象力。没错,拳头,没有正常人的一个拳头大。作为一个见过不下两万只猴子的印度人,我负责任地说,这么小的猴子我在印度从没见过。我查了资料,世界上最小的猴子叫侏儒猴,主要生活在巴西西部、哥伦比亚南部、厄瓜多尔东部和秘鲁东部的雨林里,体长十四到十六厘米。那猴子比侏儒猴大一点。我也听说,中国古代的文人喜欢养一种宠物,叫墨猴,平常塞在袖子里,或者放进笔筒里,写毛笔字的时候,它就跳出来给主人磨墨。不知道这种墨猴跟行李箱爬出来的猴子比,谁大谁小。

那只拳头小猴晕晕乎乎爬出箱子,先是揉鼻子,打完一个尖细的喷嚏才睁开眼。它缓慢地转动脑袋和小眼睛,又揉起鼻子,再打两个喷嚏。这小东西肯定是对某工作人员身上的气味有了反应,那家伙每天都要往胳肢窝里喷三次香水,靠近了我也晕。

私自在托运行李中夹带活体动物算违法行为。那位中国作家辩解,他根本没有托运过什么活体动物,见到这只猴子他跟我们一样震惊。事实上,他跟我一样,从没见过这么小的猴子,在加尔各答参加文学活动的几天里,一只猴子他都没见到过。他甚至对于猴子如何神奇地钻进他的行李箱完全没兴趣,他关心的是,已经写好的那部分长篇小说手稿去了哪里。他说,以他糟糕的写作经验和习惯,丢失的稿子他不会再重写,也就是说,现有的大约占小说篇幅三分之一的手稿如果真的丢失,等于这部小说也就废了。所以,本该活蹦乱跳的猴子此刻病病歪歪,没能缓过劲儿来,而困得眼皮打架的作家先生却急得火烧火燎,差不多要上蹿下跳了。

我们领导,行李管理中心的头儿,嘱咐我好好安抚这位焦躁的中国作家,他和我的同事这就跟加尔各答机场方面联系,一定要搞清楚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接下来的聊天中,我听说中国有一出古老的戏剧,叫《狸猫换太子》,但我认为,手稿变猴子这事儿,比狸猫换太子更神奇。

中国作家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他的小说,谈起小说时他甚至都不看我,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心思一直在手稿上。这我能理解。写作是创造,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东西不翼而飞,搁我可能比他还着急。他说这部长篇的写作遇到了困境,一个先锋戏剧导演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让英国来的教授形象地、超现实地感受北京的气味。我说这事好办啊,就地取材。

“就地取啥材?”他问我。

“猴子啊。”我提醒他,“那活猴爬出箱子先打喷嚏后睁眼,说明什么?对气味敏感。您把这只猴子带回去。”

“往哪儿带?非法托运活体动物我已经说不明白了,还往回带?”

“不是带回中国。是带进您的小说里。”

“一只印度产的猴子,没拳头大,被小说人物带到了中国?”

“完全可能。这只不合适,再换一只,反正咱们印度猴子够用。您不是想去看泰姬陵吗?去阿格拉一路上的村村镇镇,有一棵树,就有一只猴子。”

我们探讨了半天猴子引入小说的可能性,中国作家未置可否。他的心思在别处。如他所说,写就的手稿没了,后面再精彩的故事也等于零。这人的写作习惯真是古怪,为什么就不能重写呢?

同事呼叫,让我带中国作家去行李管理中心。加尔各答方回复,调看了办理值机的现场录像,是一个印度青年男子帮徐先生把登机箱拎上的托运传送带,画面上没看出任何猫腻。安检人员经验丰富,工作十一年从未出过漏子,他郑重声明,过检时没发现任何异常,别说一只猴子,就是一只跳蚤也别想混上飞机。接下来箱子去到了分拣中心。现场录像显示,满屋子的行李箱除了被扔来扔去,没人动过。打开某只箱子取出一堆稿纸,再装进一只猴子,此事绝无可能。我们头儿也说,倘若箱子里真装了一只猴子,被咱们搬运行李的大力士这么个扔法,有九条命也摔没了。

中国作家也一再声称他也莫名其妙,他对猴子不感冒,《西游记》里孙悟空的花果山就在他老家,快四十年了他从没去过。他不关心猴子,他关心的,是如何找回他的小说手稿。

天地良心,我们机场也把各个环节的录像调出来查看,同样没发现哪个环节出差错。除了搬运行李时下手重了点。最后警察站出来了,他问中国作家:“您在印度很有名吗?”

“没有名。”

“那就是了。一个无名的外国作家,放在行李箱里写了半截的稿子,您告诉我,谁会感兴趣?”

“应该没有人。”

“这不就是了?我再问您个问题,这只打喷嚏的印度猴子珍贵不?”

“这体型,应该比较罕见。”

“您在印度无人知晓,您在印度也没有亲朋好友,存在别人送礼和行贿的可能吗?”

“应该不存在。”

“您看,您什么都懂。我再問您一个问题,务请您照实回答:您真是个作家吗?”

“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我不懂文学。但我知道再傻的猴子也不会无缘无故钻到一只行李箱里。如果方便,可能得请您改变一下行程,配合我们调查。我们对出现一只猴子跟您对丢失一份手稿一样感兴趣。请吧。”

亲爱的读者朋友,别问我接下来这位中国作家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别问我丢失的手稿和突如其来的小猴子是怎么一回事,我跟你们一样想不通。我的确写过几篇稀奇古怪的旅行箱故事,但这种奇谭,本人也是第一次经历。

文章到此结束。

恰马尔在邮件中先说,真够扯的,跟作者的名字一样,辛格·辛格,一看就不想让别人知道真名。接着他又说,但得承认,写得挺好玩。当然他的阅读体验也挺奇特,读第一遍觉得荒诞不经,第二遍感到了些许意思,读过第三遍,突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一定就是假的吗?继而回想我们在加尔各答相识,然后一路同行到新德里机场,直到凌晨一点等来走失的登机箱,他不由得恍惚,他所见的是否只是事情的局部,或者,干脆就是假象?恰马尔是个实诚人,他承认自己到网上搜了是否有我在印度的犯罪新闻,遗憾没找到。他也承认,为了这封信,他特意喝了两罐啤酒,趁着酒劲儿才打开电脑,因为他的一个隐秘的目的是,想证实我是否已经平安回到北京。

接到恰马尔的邮件是在傍晚,饭后例行散步之前。没急着回复,看完就合上电脑出了门,散步时间比平常多了半个钟点。准备往回走时,脑袋里突然一亮,辛格·辛格这文章写得好啊,解决了长久困扰我的问题,为什么不能是一只比拳头还小的、来自印度的、超现实的猴子呢?小说中的教授完全可以把它带进北京,当然首先要先从印度把它带回到伦敦。他是如何发现这只猴子的?我想起去阿格拉的半道上,经过一座城市,一个站在路边撒尿的印度男人被一只猴子拽掉了裤子。在小说里,尿急站到路边的不是教授,而是他正值少年心性的儿子。有了!在多出来的那半个钟头里,我反复论证了这段情节的可行性。

没任何问题,我迈开大步往家跑。

我给这只猴子取名汤姆。如果你读过我的长篇小说《王城如海》,你应该会看到这一段:

“……突然,随着一声诡异的尖叫,小汤姆从教授的口袋里钻了出来。这个聪明的小东西,悄无声息地把扣子给解开了。它的尖叫里带着解放和自由的快意,饱含着奔赴新生活的激情。它跳下地,横穿舞台,横穿拥挤喧嚣的咖啡馆,奔向了下一个场景……”

原刊责编 王月峰

【作者简介】徐则臣,男,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1997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北上》,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人间烟火》《居延》等,散文随笔集《把大师挂在嘴上》《到世界去》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腾讯书院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奖项。根据其中篇小说《我们在北京相遇》改编的《北京你好》获第十四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电视电影奖,参与编剧的《我坚强的小船》获第四届好莱坞AOF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奖。曾获本刊第十三、十六、十七、十八届百花奖。现为某文学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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