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
2023-05-24陈谦
陈谦
在美国疫情严重的非常时期,她费尽周折,赶到千里之外的老人院见父亲最后一面。世间万物皆有其时,爱有时,恨有时,宽恕有时——孩童时落下的心理阴影,父女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隐秘心结,能否在告别之时彻底放下?
柳琼刚在“金柏长者之家”窄长的停车场里停稳车,一抬眼,就看到妹妹桂琼迎到车边。桂琼穿着裁剪妥帖的lululemon(露露乐蒙)灰黑健身装,配一只黑色布质大口罩,身手敏捷地闪近,拉车门,脑后那把高高扎起的马尾一甩一甩的。
柳琼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赶忙从车门的小边箱里扯出淡蓝的医用口罩戴上,车门就给桂琼拉开了。柳琼一脚跨出去,刚站直,迎面看到桂琼那双大圆眼下两个黑蓝的眼圈,被烟熏过一般,还有那些密集在桂琼眼角的细纹,似乎都是新冒出来的。她心疼地抬手去撩妹妹垂在额前的碎乱短发,急切地问:“爸还好吗?”
“没变化。”桂琼轻声答应着,低下头来,接过柳琼的手袋,未等柳琼回话,又说,“姐,你要有准备。Anytime(随时)了。”话音未落,两姐妹同时伸开双臂,将对方抱住。
柳琼立刻感到自己被妹妹热血突奔的气息紧密包围。身为两个高中生的母亲、加州大学圣塔克鲁斯分校的化学教授,桂琼是经年无休的长跑发烧友。隔着口罩,柳琼都能感到桂琼吹到自己耳朵上那一股股热腾腾的呼吸。她原先发凉的手心在回暖。桂琼带着湿热的手掌在她的背后很快地滑下,松开前停了一下。“好像又瘦了啊!”——柳琼接到了她的心声。
“我一直在努力地吃啊,胖了的。”柳琼说着,口气急切起来。桂琼揽过她的肩:“这话要爸说才管用啊。唉,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说着声音就变了。柳琼赶忙打断她:“当然很重要。”——她这样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要给父亲送来这个最重要的告别礼物。就算对父亲已经不重要,对她仍是特别重要。她要完成父女一场的最后功课,画圆那个闭环。是时候了。
桂琼侧过头来,盯着柳琼的眼睛:“姐,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人要咽下这口气有这么难啊。特别难,看着太难受了。”柳琼看到妹妹的眼睛一下红了。她咬着嘴唇,沒说话。桂琼昨晚在电话里已说过了:“所有的人都知道,爸就是在等你了。好在我们有欢欢啊,要不真不敢想象。”
疫情自春天大流行开来,作为重灾区的全美老人院和护理中心,已全面停止亲友对老人的探视。若不是到了最要紧的生死别离关头,“金柏”作为疫情防护第一线的老人护理中心,早已谢绝访客。好在“金柏”是柳琼姐妹的发小韦欢博士经营的,这就让在疫情中进入临终关怀护理的柳琼父亲获得了小小的特权。近半年来,桂琼一周里能因欢欢的特许前来探视父亲一次,更重要的是在眼下加州已经规定外州人员至少要在自行隔离满一周后才能出入公共场所的时刻,欢欢又为柳琼办了特许,让从西雅图赶来的她一下飞机就能直接来见父亲。美国人如今在各种媒体上讲到疫情中最深的痛,排在前三之一的就有“因为疫情而不能与去世的亲人道别”。在今天之前,柳琼每次听到电台里谈论这样的话题,都会立刻掐断。六月中的时候,组里的科学家大卫在实验室里接到远在纽约上州小镇的父亲因新冠病毒感染去世的消息时,那男人压抑不住的痛哭声,轰隆隆地在她的耳膜里冲撞。她隔着六英尺的距离,安静地陪他流下泪水。公司里的人们都知道,柳琼病重的父亲也住在老人护理院里,大家远远地围出稀松的一圈,以无声的关注安慰着他们。现在,是她的双脚穿进了大卫哭诉着喊疼的那双鞋子里。她努力安慰自己,真是感谢上苍眷顾,因为拥有发小欢欢,她们获得了这样的特权,能让她赶来为父亲送别。
柳琼远在西雅图。疫情暴发不久,九十一岁高龄的父亲就因拒绝查治胃部肿瘤而进入临终关怀阶段,住进了欢欢的“金柏长者之家”,果然应了父亲这些年一直讲的,“我最后还有个欢欢,我没有后顾之忧”。柳琼在疫情中已不能像往年那样利用年节假来加州妹妹这里探望父亲。从夏天开始,她就一直是通过护工的帮助,与父亲视频联络。开始还可以一天一次,慢慢地,父亲就已经说不了多少话,视频探视就基本断了。她每天只能从妹妹桂琼那里听些消息,跟进父亲病况的发展。如果要说心理准备,柳琼觉得自己很早就已经做好了。她已接受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到昨天,当她同时收到妹妹和欢欢非常简短的微信,让她尽快赶来。柳琼还是马上约了她长期的心理顾问南希。这些年来,南希对柳琼而言,心理支持已经远超过心理辅导,在她离开前,南希给她念了“世间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南希真是有复印机般的记忆力,那是她跟南希说过的,父亲住进“金柏”前的半年里,在电话里最喜欢重复的就是“花开有时,凋零有时”。昨天欢欢在微信里的最后一句也是这个意思:It is about the time(是时候了)——熟悉的欢欢以一个专家的口气在提醒,而且用英语讲出这句来,冲击力好像一下减弱了。
“Be strong.(要坚强。)”柳琼向妹妹轻声说,听上去像自语。姐妹俩的目光一对,看到彼此的眼神都是凝结的。桂琼点点头。她们姐妹俩相差不到四岁,两人又都是1.60米出头的个儿,人们却总将她俩谁是姐姐搞错。运动上瘾的桂琼看着个高腿长,走路生风,一眼望去身上没一点多余的脂肪,浑身健美的肌肉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特别饱满,要说体重是柳琼的两倍大概也有人信。这当然不是桂琼显胖,而是柳琼实在瘦得令人忧心,以致这成了晚年父亲最大的心病。
微微起风了,前天过的秋分。停车场里有几片卷着的深褐色落叶在滚动。正在落山的夕阳,将停车场边几棵红杉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打出斜长的树影。柳琼轻叹出一口长气——她不仅赶到了,而且是在日落前赶到的。
柳琼从小就知道,父亲对“黄昏前的赶路”有着莫名的恐慌。晚年到了美国,只要天色一转暗,哪怕是坐在车里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赶路,父亲也会不停叹息,有时干脆紧紧抓牢车窗上的把手,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好像担心随时会被甩出车外,跌入那暗合的暮色。柳琼问起来,父亲告诉她,他年轻时生活在浙江山区,乡里的土匪们大多在夜里出门打劫,山民代代相传的古训,就是告诫人们在日落之前要关门闭户,赶路的人也要赶在日落之前住定,更不要说作为遗腹子的父亲,一直跟着寡母住在祖父大家庭的外围,母子都没安全感。跟父亲在一起,这样的叹息听多了,柳琼也对每天要在黄昏到来之前了结手头的事情有着下意识的紧迫感。柳琼从来不敢问父亲的是,他对黄昏来临的恐惧,是不是跟母亲的死讯是在傍晚时分传来有更直接的相关。在柳琼来自五岁那个傍晚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气息是父亲所在的师大化学楼前桉树林里那无边湿气的腥涩味,那怪异的气息让幼小的她第一次有了反胃的感觉;她一直无法抹掉的记忆残片,还有父亲随一群灰蓝色的年轻男女从高高的台阶上疾步而下时,看到她时猛别过去的头,和他那张灰黄的脸。
柳琼所在的西雅图“博雅”药物公司直接参与了对新型冠状病毒疫苗的测试实验,公司上下在疫情中都不曾停止过到实验室上班。今天一大早,作为第一试验室主任的柳琼就跟室里的各位开完早会,确认了下周外接疫苗代测试项目的具体事项,忽然就说出来了:“我马上要离开一些天。我父亲到了最后时刻。”她看到了散坐在会议室里的人们一双双露在口罩上的眼睛里的凝重。西雅图老人院大批老人染上新冠病毒死亡的消息,曾一度震惊全美,人们对柳琼传递的这个消息当然非常敏感。一段短暂的沉寂之后,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被口罩捂住的怪异的叹息和安慰声。柳琼转身离去,以最快的方式从西雅图飞了过来——先到硅谷中心城市圣荷塞下机,再租车开了近一小时,赶到这里,终于完成了黄昏前的赶路。她算是父亲的好女儿吧,柳琼想,吐出一口气,却被口罩拦住,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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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柏长者之家”坐落在圣塔克鲁斯城里僻静的小街上,主体是个一层长方形的低矮建筑。乍眼看去,跟四周民居的风格很像,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卡特时期能源危机背景下的产物。“金柏”主体的外墙灰白相间,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父亲在六月入住时,加州疫情稍有缓解,柳琼专门飞来探视过。因为知道它是老人护理院,柳琼觉得它看上去总是染着一股日暮的悲情,连带欢欢让人在庭院四周用心种植的应季的艳丽花草,好像都有点用力过度,反衬出一股淡淡的哀伤。这里在疫情之前就非常安静,实在很配“长者之家”的名字,而且入住的老人平均年龄是八十七岁,这让“金柏”成了名副其实的人生最后驿站——这里的老人们最爱的“永远的甜心”欢欢,是从来都不愿提“终点”二字的。
父亲在年过九十之前,一直跟桂琼全家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觉得那是父亲最好的养老方案。桂琼和丈夫杰克都在加大圣塔克鲁斯教书,在拼终身教授的那些年里,两个孩子小,父亲一下就成了桂琼家的主心骨。“就像我们小时候家里的奶奶啊。”桂琼那时每每感叹,还总要加上这么一句。柳琼姐妹的母亲去世后,从老家跟来桂林的奶奶撑起那个没有了女主人的破碎门户。一直没再婚的父亲,跟在柳琼的奶奶身后,成了一个会缝衣、做饭、洗涮的男人,一路将柳琼姐妹拉扯大。如今两个女儿都到美国念下博士,定居下来,父亲退休后就跟了过来。作为当年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父亲懂英文,能帮桂琼处理家中很多杂事,看孩子做饭。六次路考失败后,父亲在年近七十的时候,居然还拿到了加州的驾驶执照。妹夫杰克是意大利移民后裔,从小在纽约长岛的大家庭里长大。杰克说,早年他们家里总是走马灯似的过往着一家家拖儿带女从意大利来落脚的亲戚,让他对男女老少欢聚一堂的生活有一种源自童年的迷恋。杰克甚至说得出“家中有老是个宝”那样的话。“多少亲生的儿子怕也做不到杰克这么好啊!”父亲只要谈到女婿的体贴,总会由衷感叹。每到这种时候,柳琼就会想到儿时总是沉默着在家中忙碌的奶奶,不再接父亲的话。
孩子们到了上学年龄后,父亲除了洗衣做饭,还忙进忙出接送孩子们上下学。他将家里孩子们每周的作业表、课外活动表列得清清楚楚,贴到冰箱的门上。正在忙着做科研跑实习还授课的桂琼夫妇,将两个小孩子都丢给了父亲带着。各种课后活动——学琴、游泳、打球、练跆拳道一样不少,父亲夜里还帮盯着他们的功课。按桂琼说的,就算她和杰克能做,都绝对做不了那么好。
也就在那个时期,原来在新泽西的强生制药公司做药理研发的欢欢,随从东部过来加盟硅谷软件开发创业公司的丈夫来到了圣弗朗西斯科湾区。
欢欢和桂琼同年出生,父母也在师大工作,跟桂琼一路从幼儿园到师大附中都是同学。柳琼父亲见到欢欢特别高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以前你一放学就来我们家找桂琼去玩,看着你就跟见到女儿一样。真没想到能在美国碰到,都这么有出息了!”
欢欢本科到广州念了中山医科大学,来美国之前在广州做过几年高干保健医生,后来跟着华南理工大学毕业的丈夫来美留学,读下生物药学博士,进了强生药厂做研发,却发现自己还是对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更有兴趣。这下到了加州,就有了转换职业跑道的念头,正好“中山医”时代的学长当时正在圣塔克鲁斯经营“金柏长者之家”。圣塔克鲁斯离硅谷五十分钟车程,欢欢便决定加盟“金柏”——按她说的是当学徒来了。她凭着自己当年在广州当过老年保健医生和美国读生物药学的经历,上手很快。一年之后,学长拿到了国内合资办医院的邀请,要将“金柏”出售,回国发展。这时的欢欢,已经对“金柏”有了感情,工作又做得顺手,就集资盘下了“金柏”。漂亮能干的“金柏”女主人韦欢博士一时成了社区名人,上了市里的电视和各种媒体。让欢欢意外的是,老人护理院女主人的工作量远远超出了想象,而在硅谷创业的先生也忙得脚不沾地,照顾女儿非常吃力。桂琼和父亲就让欢欢将跟桂琼的儿子小明一般大的女儿梦梦转学过来。在欢欢接手“金柏”后最忙乱的第一年,梦梦就寄住在桂琼家里,和桂琼的孩子们一起生活,直到欢欢将“金柏”里里外外都理顺了,才将梦梦接走。欢欢反复说着道谢的话,柳琼父亲笑眯眯地摆手,说:“你客气什么呢?好吧,将来等我需要的时候,你记得给我留个床位就好了呗。”大家听了哈哈一笑。谁想到那个“将来”真的会来呢?
桂琼和杰克也在那前后双双成了加大圣塔克鲁斯的终身教授,生活算是稳定下来了。为了方便父亲的晚年生活,他们将原来的两层楼房换到半山上的一座占地开阔的西班牙式海景平房里,方便父亲在屋内行走,在后院看书喝茶,打太极拳健身。
早年孩子们还小时,柳琼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总能听到背景里小孩子互相追逐打闹的尖厉喊叫声,她就有些为父亲担心。父亲却总在电话里反复问:“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声音会越来越高,带着兴奋,好像怕柳琼会错过。柳琼作为儿时在家里从不敢随便打扰父亲的女儿,听得很是诧异。母亲去世后,留在年幼的柳琼脑子里最深的印象就是父亲在他们那间拥挤又灰暗的小屋里伏案的身影。那時妹妹桂琼才刚学走路,就被外婆带回杭州去了,一直到了上学年龄才给送回桂林。跟在桂林照顾柳琼的奶奶总是示意她要安静:“安静,再安静一点啊——你爸爸受不了这些声音啊。可怜见的。乖乖听话。”——这些是她儿时最熟悉的语句。
柳琼忍不住小心地问渐入晚境的父亲:“爸,你是不是嫌太热闹了?那你来我这儿吧。”父亲听了她的话竟笑出声来,在电话那头大声说:“柳琼啊,爸爸真是老了,你不得不信。我现在听到孩子的声音特别欢喜,我还在跟你妹说呢,要能住到中小学校旁边更好,多热闹啊!孩子们上下学也方便。小明最爱吃烧鸭,我能给他做热的送去啊。小菲很喜欢吃煎饺的。这些比汉堡什么的健康多了吧!”——小明是桂琼家的老二,小菲是桂琼的大女儿。听到柳琼哧哧地笑,父亲叹口长气,说:“唉,这些要等你老了才会懂的,所以不是我说你——”父亲这些年来,除了总是挂念柳琼的胃口之外,还添了新的担忧,怕无儿无女的柳琼将来老无所依。柳琼每到这时,就沉默着。她和妹妹都知道,父亲已经将桂琼的家当成了自己人生的归宿。他最后一次回桂林处理了自己的房子后,在电话里跟柳琼说:“美国人说,能死在自己的家里是最圆满的人生。你妹妹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父亲能轻松走动的时候,柳琼每年夏天都会接父亲到西雅图,在她湖边的林间小屋里住上一阵。最早是从夏天住到初秋,那是西雅图最好的季节,待中小学一开学他就回加州去管桂琼的孩子。柳琼休假带父亲在美国西北部和加拿大到处走走看看。而美国东部和欧洲,父亲是跟着桂琼一家去的。后来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父亲每年再到西雅图来,就有些待不住了。柳琼知道他是想念桂琼家里的人气,心下就有些感伤。她开始带父亲到处参加自己过去不太去的华人社区的各种活动,又在家里也办起派对,专门邀请家里有父母来探亲的华人朋友来玩。父亲对柳琼在家里办派对兴致很高,有时为了周末的一个派对,早早就出门,转很多趟公交车去城里各处的华商超市采买购物,有时一周里还会跑几趟。到了派对上更是忙前忙后招呼大家,像变了一个人。一来二去,父亲跟那些中国老人交上了朋友,平日里还走动起来,柳琼连带着也繁忙地陪着父亲到处出席派对。
中国老人来美国多半是随孩子移居。各家的儿女们在美国走的多是相似路径——留学,然后移民。像柳琼姐妹这样一家两个博士,当教授和科学家的并不特别,大家可聊的不多。一来二去,让老人们更有兴趣的是柳琼为什么不嫁人。这话题一打开,他们就说柳琼不太像个做科学家的样子,那脸相,特别是身板,看着更像个舞蹈演员。父亲回来将这话说了好几次,柳琼就意识到父亲很焦虑。见柳琼不接这个话头,他就一遍遍地说:“我想其实人家是不好意思说你不健康。也对,你确实太瘦了,如果不是你的精力还不错,真是要让人很担心的。”
柳琼总会在这种时候谈起桂琼家里的小明和小菲,很快就将话题岔过去。到了一个夏末的夜里,送走了派对上的客人们,父亲不像往日那样立刻忙着到厨房里打扫洗涮,却径直拿了杯茶走到凉台坐下,好久都不说话。柳琼放下手里的盘盏,跟出去给父亲加水。没等她开口,父亲将下巴抬了抬,示意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爸,你怎么好像有点……”柳琼一边落座,一边有点犹豫说。“我觉得你确实应该考虑找个对象。”柳琼一愣,随即笑了笑说:“这台换得快了点哟,爸!”
“你不要打岔。我在讲正经事。”父亲打断她。
“这个话题不是早就已经放下了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啊,我也很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柳琼的脸冷下来。
在大三的暑假,她跟大学里的班长摊牌的那一刻起,她就放下了。
柳琼在大学里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大学前三年一直跟来自桂西小镇的班长配合班务,在不允许大学生谈恋爱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们有了私定的感情。在大三那年暑假,她答应了随班长回一趟他的桂西老家,想的就是定终身了。班长家在那四面环山的小镇上是大家族,柳琼的到来引来了族里几乎所有的长辈。他们都肯定了她的聪慧:“这都不用讲的,你只看她的那双眼睛就懂得了,那么亮,那么活,以后你们家的孙孙们那聪明是肯定的。”男女长辈啧啧赞同,柳琼听得脸发红,心下却是欢喜的。她也喜欢这样的大家庭,为自己能被大家接受而兴奋。特别是班长的母亲,忙里忙外时那眉眼里的笑,暖得让她想哭。直到那个午后,她听到堂屋里传来了班长母亲的高声:“她的饭量跟猫食一样。你们看她的脸还是可以的,老话讲,年少无丑女嘛。但是她的两条腿跟竹竿一样细,就不讲好不好看了,这样的身板很难生养的……”在一片女眷的惊叹声中,躺在隔壁小房间里的柳琼走了出来。她只在过道里站着,望向那乌压压的堂屋一眼。他们一下全静下来。“哦,你们不是去河里游泳了吗?”班长的母亲起身,拍着衣角,装着无事般地问。柳琼摇摇头,说:“我肚子痛,没去。”“我‘大姨妈来了。”她提声又补了一句,就转回房里开始收拾行李。游泳回來的班长见劝不住,只好答应连夜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两人一路没有说很多的话。他听了族里长辈的劝告,不挣扎。柳琼也是没有怨的。她总是接受。
柳琼喜欢奶奶爱说的“要信命”。“你是拗不过命的,那你又不想活得可怜的话,你就要顺着它。不要像你妈。”奶奶有一次叹出这么一句。柳琼抱住奶奶:“我妈很可怜吗?”奶奶擦了把眼角,说:“她没有我们可怜啊。你和桂琼才最可怜。”如今的班长成了位高权重的环保口领导,两任太太给他生下了三个儿女。柳琼为他高兴,觉得他的选择是对的。
柳琼在那个傍晚坐上了回桂林的慢车,一路慢慢地揩着泪水。回到家里,父亲竟没有问她怎么提前回来了。她跟父亲说的是跟一帮同学去的,大家改了计划,她就先回来。那时桂琼刚考完高考,父亲的心思大概都在桂琼的高考志愿上,没有多问。
柳琼的初潮在大二的时候到来。那时她快二十岁了。初潮来得那么晚,她都不敢跟班里的女生们讲。奶奶已在她快高中毕业的时候离世。走前那一年,看着大孙女在抽条儿蹿个儿,她就惦记着给没妈的孙女用花布缝了一条卫生带。柳琼看着奶奶关上家门,带着庄重的神情给她示范卫生带怎么用,接着她就看到家里存下了两包卫生纸,是奶奶凭票去商店里买来的。那两卷纸质粗糙的卫生纸一直堆在墙角的杂物边,到奶奶走了,柳琼也没有等来奶奶说的那个“女娃崽最要紧的时刻”——到那时,奶奶已经说起了带江浙口音的桂林话。
柳琼的初潮晚也算了,更特别的是人家来的是“月经”,她的是“季经”,甚至还有过半年一次的状况。她看过中医西医,后来到美国也没放弃再看。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正常”。令柳琼意外的是,无论是中国医生还是美国医生,都没有对她混乱的排卵周期有特别的担心。他们更在意的是她的体形,都说如果女性身体太缺脂肪的话,对排卵是会有影响的,这是“本”。柳琼一听就放下了,就是奶奶说的,不要“拗”。她后来跟南希讲过这一节。南希说,有些女人经过这个坎,生育可能就成了执念,一定要去证明,又会引出另一种人生。南希说得很委婉。柳琼摇摇头:“那可不是我。”柳琼早就不要证明什么,在大三那样的年纪上,她哭了一路回桂林。那个时候,和班长共度一生是她最想要的,她都没有争一下。
那个西雅图夏末的夜晚,父亲将茶杯“啪”地放到小台子上:“那好,我们先不讲找对象结婚。你总要健康吧?”柳琼握住父亲的手臂摇了摇,忍住没笑出声来,说:“今天的世界不是胖就是健康啊,爸,你是大教授,肯定懂的。”父亲摇头:“你是药学博士,我也看到你对科学饮食这些东西特别讲究,我跟你学了很多有意思的新知识,这个我很喜欢的。但你确实瘦得超过了正常的范围,人家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厌食症。”父亲在这儿停了一下,又说:“这可是要命的事啊。”柳琼心里一个“咯噔”,愣在那里。后来柳琼总是想,在那一刻,他们已经非常接近那个核心问题了,但她还是偏开了身子,错过了和父亲一起打开那把锁的机会。
“我以前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你妈走后,你就开始不肯吃东西了。有一阵,你奶奶背着我,跟邻居的老人家到处带你去郊区找草医、看中医,直到你脸上被艾叶熏得出水化脓,被我发现了,赶紧叫停。”父亲说着,盯着她的脸看,好像在找疤痕。柳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奶奶说过的,是在右边鼻翼。现在那疤痕早看不到了。
“都是我的错,我那时想的只是自己,以为只有自己难——”父亲的声音变了,“那时大家都瘦,你看上去只是偏瘦一点,毕竟年轻,不太显。现在你在美国,这就瘦得太过了。我一直也在看书,想了解怎么解决。桂琼什么都好,就是总哄我高兴。你看,大家这不都看出问题了,他们是好心啊,在提醒我。”父亲又说,眉头皱起来。
“这年头喝水都会胖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很羡慕我呢——”柳琼努力笑了笑。她想告诉父亲,她那总是挽在脑后的蓬松发髻,一身柔软面料的宽松衣裳,配着她瘦削却总是来去匆匆的步态,惹得大家总会开玩笑说,噢,我们那个芭蕾舞明星——在这个问题上,中美好像有共识呢。话到嘴边,被父亲那罕见的凝重脸色压下了。
柳琼也没有告诉父亲,为了不让自己的身板因为太瘦而塌下来,她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地吃,可就是吃不下。“饭量跟猫食一样”,她也早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如果有实在躲不开的社交活动,必须吃点什么,她总是显出兴致很高的样子,也跟着大家去吃,可转身就会到卫生间里吐出来。“这跟厌食症患者的典型症状很像了。”她从来不为没胃口吃饭求医,这是医生们对她体重太轻表示关注,听到她的讲述后做出的判断。她总是拼命摆手,她的意思是,她不是像厌食症患者那样,进食后又故意去吐出来。她是没法多食,一吃多了就有身体上的反应,想吐,只能少吃。医生就说:“那就是非典型厌食症了。”她不喜欢听到“厌食症”这三个字,就不争了,按时吃医生建议的各种食品营养补充剂,甚至会让自己硬着头皮吞蛋白粉。这让她看上去虽很瘦,却因为刻意锻炼,又按时吃营养补充剂,体态和精神都还不错。加上那眉眼和神态,人们要说她像一个活跃的芭蕾舞演员,听上去也不太勉强。
看着柳琼那样单薄的身板,人们都觉得自己知道了她一直单身的答案。柳琼觉得自己确实也很适应和享受单身生活,一个人就这么过了下来。反正这在美国也不会让人特别在意。每个人的面前都有那么多需要关注的人和事,就算想到时有点好奇,也就点点头,由她去了。
“你我都没见到你妈变老的样子。那天见你下班回来,正在刮风,我远远看你走过来,那么瘦,很吓人的。这儿总是太阳一下山就冷的,你穿得又少,身子缩得很紧,没脂肪的人都这样。我从这里看出去,你猜我看到什么?”柳琼正低着头给父亲的杯子添水,耳里就听到了他干涩的轻声,“就是我梦里见到的你妈妈变老后的样子啊。可你还年轻啊!我那个晚上一夜都没睡好。”父亲说着用手撑到额头上,没再说话。
柳琼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安静地握着父亲搁在台上的另一只手,说:“爸,我会好好吃饭。我答应你了,啊?”好久,父亲才抬起头来,说:“这样就好。”柳琼看着父亲一头银发下削瘦的脸庞,轻声说:“爸,其实你一直也很瘦的,我们可能就这基因。”父亲一摆手,说:“不扯这些。我们一起好好吃饭。”
在那个夏天剩下的尾巴里,他们再不请客,也不参加派对了。柳琼下班一回到家里,看到的就是寂寞的父亲和满满一桌的饭菜。她總是快快换好衣服,看上去兴高采烈地坐下就吃,还陪父亲喝起红酒。父亲自己吃得很少,陪在旁边喝几口红酒,只看她吃。他总是问,哪样喜欢,哪样不喜欢。菜谱就随着她的回答变。她硬着头皮为父亲吃下那些饭菜。让她意外的是,这下倒真是不怎么会吃过就老想吐了,心下有点吃惊。她到西雅图后,就为吃不下饭这事找到了心理医生南希。她知道这不是身体的问题。跟了南希这么多年,她知道自己为的不过是寻求安慰。现在看来南希是对的,是意念的问题。到了夏天结束,父亲要回桂琼家的时候,公司里的人都看到了她的改变,父亲也淡笑着点头:“你的脸上终于有些肉了!”父亲将他认为容易做的菜写下菜谱,放在厨房的台上。那小本子的封面上,父亲一笔一画写下一行字:“世上无难事!”
去机场的路上,父亲看着窗外,很慢地说:“我这些天总是想到你刚出生的样子,那时三年严重困难刚过。按说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也一直吃不饱的,可你一出来,就很饱满的样子。医院里很久没见过生出来皮肤都不皱的娃娃了,大家都来看啊,羡慕得很。真没想到,倒是到了美国反倒越来越瘦了。”柳琼想起奶奶说起她出生时,可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可她只笑笑,没回父亲的话。父亲的表情一下就黯了,摇头:“我是在认真说话呢。你妈妈走的时候,你还不到五岁,真是胖乎乎的,正在换牙,如果你妈知道你后来会变成这样,不知道会怎么怪我。你妈总是跟我说,你特别像她小时候,唉……”柳琼轻声说:“我从来没怪过妈,真的。”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父亲的表情严肃起来,身子好像打了个激灵,沉默了。
柳琼想,父亲应该不记得她在十岁时也大声地讲过这句话的。那次是学校里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六一国际儿童节的表演,一向都在边缘的柳琼好不容易被选上了参加表演群舞《我爱北京天安门》。老师让她们准备红裙子、白衬衫。柳琼没有红裙子。奶奶和她一样着急,一直反复念叨着:“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呢?”要专门花钱去买布做裙子,奶奶舍不得;可没有裙子,柳琼就要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她急得哭起来:“我是个没有妈的娃崽,你让我怎么办?”她叫出声来。话一出口,就被父亲厉声吼住。“我不是怪妈妈,我不是——”柳琼第一次敢顶撞父亲。在她十岁的夏夜里,口气里全是怨,猫都听得出来。奶奶后来轻轻地给她讲道理。
“你再讲!”父亲又吼出一声,还将桌子拍得“啪”一声响。柳琼的眼泪被吓停了。她掉过头去,看到父亲眼里那两道从未见过的冷光。她又哭起来,这下哭得更响了,引得邻居们都出来了。邻家的阿姨拉开了柳琼和奶奶,问明缘由,说她去想想办法。第二天,邻家阿姨帮她借来了一条成人尺寸的红裙子。奶奶连夜将那裙子用针缝短,收了腰,让柳琼在“六一”的夜晚高高兴兴地穿上了台,和同学们满台蹦着边跳边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出透了一身的汗。父亲和奶奶都没有去看她们在露天电影场的演出。柳琼跟同学们一路唱着歌回来,到家的时候,她一下就放轻了脚步。从那个“六一”开始,她知道这个家里,妈妈是要回避的话题。
那天在机场跟父亲道别时,柳琼说了:“爸,我一直想要翻过这一篇。我们不讲妈妈了,好吗?”父亲扶着拉杆箱站定,盯着她,好像在等她下面的话。“我晓得我这样讲不合适,很小的时候就晓得的。我也想像桂琼那样,像大家那样,过那种大家都认可的正常生活,我真的一直很努力。这么多年,我特别努力——”柳琼没想到,自己说到这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直视着前方。她觉得她应该会哭的,却怎么也没有眼泪。她不敢去看父亲。直到他拍拍她的肩,很轻地说:“好的,我们不讲你妈妈了。”
柳琼后来跟南希讲过她和父亲的这段交谈。南希微微蹙了眉,说:“嗯,但愿你甩掉的,不会变成他的负担。”柳琼一愣,却没有追问。南希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倾诉的人了。她从来不敢告诉南希,其实她并不需要南希做什么,除了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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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父亲过完八十四岁生日之后,跌断了股骨。手术康复后,父亲的话一下就少了很多。到了这时,姐妹俩就不敢再让他自己出遠门,便不再送他去西雅图柳琼那儿,而是由柳琼在春夏间飞来加州,陪父亲十天半月;到了圣诞节和新年期间,她再过来跟父亲和妹妹一家过节。
到了这时,父亲最爱说的就是“可惜我再不能去帮你做饭了”,那语气和表情里,都带着很深的忧伤。桂琼的儿女也大了,不再需要外公太多的照看,父亲也再没了烧饭做菜的意趣。每到这种时候,柳琼就打断他,说:“爸,你这是有成见呢,我已经胖啦。”父亲左右打量她,表情很不肯定,让柳琼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伤感。她的体重仍徘徊不定,努力进食的结果,让她不仅看南希的次数多了,还要出入专科医生诊所。她就决定不再挣扎。好在父亲好像也不太能看得出变化了,只要她说胖了,父亲就会高兴些。在一起的时候,除了重复“你要多吃”,父亲的话越来越少。柳琼每到吃午饭的时候,总是端了碗,坐在他边上,吃得兴致很高的样子。父亲看着,最后总要说一句:“是比以前能吃了,怎么还是那么瘦?”柳琼就笑了说:“如果一定要找根子,那应该就是基因了。”父亲一愣,停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那你妈妈可一直都是丰满的。”
柳琼给噎在那儿,好一阵没接父亲的话。父亲已经很久不提“你妈妈”了。柳琼这是第一次听父亲说母亲“丰满”,在母亲的形象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的时候。父亲盯着柳琼的眼睛,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肯定。柳琼起身,去桂琼的书房里取来家庭相册。这是她过去来看父亲时,父女俩喜欢一起做的事情。
桂琼也跟了出来。父亲一见柳琼端在手里的灰蓝封皮的相册,就抓起台上的老花镜戴上。
母亲果然是圆润的。柳琼好像才意识到。她抬起头去看父亲,父亲的目光锁在相册上,完全没注意她。她怎么从来没有觉得母亲是丰满的?她现在想起来了,照片中母亲身上那件掐腰的薄短袖衫应该是铁锈红的底色。母亲在那个夜里哭诉着她想用毒药拌饭,将孩子们一起带走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衣裳。桂林夏天闷热得令人窒息,柳琼在蚊帐里蜷缩着,她听懂了“拿点药水来,一起吃下,要走一起走”。每次感冒发烧的时候,她最怕的就是吃药水了!隔着蚊帐,柳琼能看到桂琼正在母亲的臂弯里熟睡。她没有完全听懂母亲的话,但为了那药水和那“毒药拌饭”带来的母亲的凄凉啜泣,小小的柳琼抖了很久,身子蜷缩起来。
父亲安静地随着柳琼翻看相册,没再说话。待柳琼将相册合上,他取下眼镜,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心情。他只是半闭上眼,靠到椅背上养起神来。柳琼看着日渐沉默的父亲,想,也许父亲到了这年纪,也只有能跟她说说早逝的亡妻了。再跟父亲聊天时,柳琼有时便主动说起母亲,父亲却不大接她的话。直到有一天,柳琼和父亲坐在桂琼家后院的大木台上,望到远处的太平洋在阳光下呈出的一条长长金线。父亲忽然说:“中国在那边。”柳琼点头,握住他瘦削的手,发现很凉。父亲又说:“我最后是要回去的,和你妈妈在一起。我跟桂琼也讲了,你们姐妹都要记得。”
柳琼看过桂琼带父亲去签下的遗嘱:重病时不要抢救,不要切气管,不要上呼吸机。父亲将桂林的那套清空的房子留给柳琼桂琼姐妹处理。“你们最好保留着,将来回国旅游度假,有个落脚点。”父亲又对桂琼说:“世事难料的,你们的孩子可能会需要呢,将来美国和世界发生战事、灾荒、动乱,不是不可能的。”后来桂琼在和柳琼一起看那遗嘱时,专门点了点这条,凄凉地笑笑,说:“他们这一代人真的很可怜,永远在做最坏的打算。”
遗嘱里很重要的一条,是姐妹俩都很意外的——身后骨灰要撒到漓江里。那是她们母亲的去处。柳琼想起有一年,妹妹看到圣弗朗西斯科湾区半月湾山间墓园发的中文广告,来问是不是要帮父亲买一个墓位,或者多买几个,将来一家人都在一起。柳琼就说,爸总是说,他将来要回去跟妈在一起的,现在他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要随父亲的心愿。
父亲当年跟着妈妈从上海去广西支边。按他跟柳琼讲的,如果让他选,他更愿意留在上海。“但是你们的妈妈要响应号召,在上海医学院是第一批报名支边的。你们的妈妈凡事都特别有主见,这是我一直最佩服的。这就没话说了。所以你们都成了广西人。”
按父亲讲的,母亲家里早年在杭州开丝绸庄,还有两家缫丝厂。柳琼的舅舅们远去欧美游学,带回了开化的家风。柳琼母亲抗战胜利后就去了上海,因为迷上居里夫人,进了圣约翰大学修化学,在那儿遇到刚由族里选拔资助到圣约翰修读化学的柳琼父亲。母亲那个民族资本家的大小姐很快就认同了那是一个安不下一张书桌的时代,上课之余,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学运,在各种组织中流连,成了十里洋场学运中小有名气的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呼应。这让柳琼那来自浙江山区的遗腹子出身的父亲很是佩服,一直跟在她身边。
父亲后来才慢慢告诉柳琼,上海解放前几年,通货膨胀严重,物价飞涨,老蒋派出长公子蒋经国进驻上海,主导财政改革。蒋经国一到上海,就建立了直接向他本人负责的“戡乱建国总队”,铁腕整肃那些贪污盗窃的渎职官员。蒋公子将抗战时“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动员青年上前线的做法移植到上海,声称“打老虎”是全社会性质的革命运动,号召大学生参加“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投身打击奸商和贪官的新战场。一向走在时代洪流前列的柳琼母亲,成了过万名获准加入“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的一员,冲在“打老虎”运动第一线,同时火线加入了三青团,直到“打老虎”运动因国民党内阻力太大而黯然收场。母亲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将那一页忘记。
柳琼记得父亲说过,妈妈走后,他也想一了百了。“那是最容易的。但是你们的妈妈会走这样一条捷径,真是我没想到的。”他叹着气摇头,“你和桂琼那时真是嗷嗷待哺啊,那么小,我怎么能走啊?”父亲又说。
父亲没再娶,也是为了她们吗?她问过一次,父亲叹了一口很长的气,沉默着,最后说:“唉,这些今天讲来都没意义了。不讲了。”
柳琼看过了父亲的遗嘱,去跟父亲说,她和妹妹都在这儿,大家可以在一起的。父亲摇头:“我已经很老了,包袱要扔的。”见柳琼揩起泪来,父亲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你们姐妹如今都要年过半百啦,如果你们有什么包袱,也要尽早扔掉,人生很短的。”柳琼点点头,想起小时看到学校的围墙上用石灰刷出的“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时,还心算了一下,父亲到那时就该过七十了,自己也要快四十了呢,惊诧得很,觉得那是在永远那一边的事情,可是一眨眼,那“永远”就到了眼前。
父親做了股关节手术后,记忆力开始明显衰退,话就更少了。柳琼觉得妹妹说的“断篇”这个词特别形象。大家都庆幸父亲的忘事症状发展得慢。桂琼觉得就算真是有阿尔茨海默病,也还是住在家里好,她不舍得将父亲送到老人院去。柳琼记得父亲总是说桂琼这儿是他最后的家,就没再多话。姐妹俩合计了,经朋友介绍,请来一个在加大圣塔克鲁斯陪读的留学生家属当看护。那位东北大嫂在白天大家上学上班时过来,帮父亲做顿午饭。最要紧的是盯着要他吃饭。父亲的吃饭忽然成了件大事。如果没人盯着提醒,他就经常会不吃午饭。哪怕桂琼将提醒他吃午饭的字条贴在冰箱门上也没用。开始桂琼以为他是忘了,提醒多了,父亲说是没有胃口。“这和你倒有点像了。”桂琼在电话里叹气。
到了前年秋天,八十九岁的父亲在一个大白天里,趁看护大嫂在厨房帮他做午饭时没注意,自己打开车库的门,离家而去。到看护大嫂发现时,他已经走下了社区里那个长长的坡,站在进入市区的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中央,引得路人打电话叫来警察。当看护阿姨追到时,五辆警车已将路口牢牢堵住,引发长达几英里的大塞车。
桂琼在电话里呜咽:“姐,是终于到时候了吗?我怎么都不可能想象,那会是爸啊!”柳琼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第二天就飞到加州。
父亲见柳琼到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只淡淡地点头,说“你来了”,好像柳琼是来赴约的。没等柳琼坐下,他就向桂琼摆摆手:“我有话要跟你姐说。”直接便将柳琼领到他自己的屋里。
柳琼一进门,父亲在身后就将房门轻掩上,轻声说:“你不要着急。我是老了,但没有痴呆。”柳琼去扶了他一把,点点头说:“爸,这我知道,你坐下说。”父亲不接她的话,只站在屋子中央,想了想,说:“你既然来了,那我就说吧。我这几个月,夜里总是做很多梦,最常梦到的就是你妈。”
柳琼一惊,不知该怎么反应。“可我不想见你妈啊,我已经是个黄昏前的赶路人了,最怕的就是路遇劫匪,这可怎么了得。”父亲又说,口气急得带上了哭腔,双手还甩起来。柳琼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父亲低下声来,说:“我只跟你说啊,那天我也不是迷路,就是一下糊涂了。那天午休时,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看到你妈在找你……她,她说要带你走。这是我最怕的事情啊。我一下就蒙了,就出门去追你——”
这是柳琼完全没想到的。她愣在那儿,微微张开了口,想不出该从哪里说起。那么,父亲也记得那个夜晚?那也是他最深的恐惧,是吗?“她说得好清楚,她要带走你——我是被这句话吓着了。”父亲说着,双手捂住脸,退到床边坐下。她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父亲在那个夜晚也将母亲的话听下去了,一直记到垂暮之年?柳琼走过去,抓住父亲的手腕,父亲并没有松开的意思。她转身出去,到厨房里喝了两口水。桂琼和杰克无声地坐在餐桌前,目光紧张地随着她移动。柳琼朝他们摆了摆手,接了杯热水,又走回父亲的房里。
“来,爸你喝口热水。不要急,你好好的,没事就好。”柳琼轻拍着父亲的背,将热水递上,轻声说。
父亲抿了一口,看着她,很慢地说:“我已经很老了,这一生没什么太多的遗憾,妹妹一家、你,都很好。”柳琼搂住父亲的肩膀,说:“爸——”
“你让我讲完。”父亲打断她,“柳琼啊,如果爸爸妈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到了今天,看在你老父亲的份儿上,你就原谅我们吧,嗯?”父亲盯着她的眼睛说。
柳琼的泪水涌上来了。她单腿跪到父亲面前,双手搭到父亲膝上,看到父亲嗫嚅着,喉结上下滑动,好像在努力把到了口边的话吞回去。她抬头看着父亲的眼睛,点头说:“爸,我从来没有什么要怪妈妈的,更没怪过你啊。你才开始享女儿们的福,你要好好的啊,我和桂琼才能安心,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有今天。”父亲的眼神忽然就暗淡了,他很轻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柳琼从父亲的房里出来,只有桂琼等在饭厅。“爸?”桂琼一边问着,一边起身迎过来。柳琼摇摇头,轻声说:“他就是想说自己没事,唉,还是带他去检查一下才能放心。”桂琼站近了,揽过柳琼的肩膀:“爸到底说了什么呀?你都哭了,还说没事?”“我就是有点难过,爸真的老了。”柳琼说着声音就变了。姐妹俩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柳琼带父亲跑了一大圈医生诊所。检查下来,医生也同意父亲自己的坚持:确实不能说是阿尔茨海默病。按父亲的情况,就是大脑有些钙化点,若发展得慢,成为阿尔茨海默病至少还得很多年。这个结论让大家松了口气,柳琼却有些喜忧参半。如果父亲果然不是阿尔茨海默病,这里面的水就很深了。她打住自己的这个念头,努力不再想它。
桂琼给父亲换了个看护阿姨。父亲的情况看着也控制住了。到了这时,桂琼家里的两个上了高中的孩子都能自己开车了。孩子们课后的社会活动多起来,桂琼家里经常空空荡荡。就算孩子们在家,也都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忙,一边做作业一边上网,难得见到人影。父亲在电话里说:“我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溜边的老猫了。”
接下去的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的胃口突然更差了,一天都吃不了什么东西。他在电话里跟柳琼说:“你以前老说没胃口,唉,现在我也明白吃不下饭是什么感觉了。”
到查出了胃里有个瘤的时候,父亲已经很虚弱了。他直接拒绝了活检。柳琼从西雅图赶来劝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算是最不好的结果,都会有办法治的。父亲靠在床头,摆着手说:“你们不要再说了。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够本了。你们也大了,事业有成,连第三代也这么好,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些话你们要我说多少遍才够呢?”
柳琼知道,她们和父亲之间的桥已经开始断裂。
“你——”父亲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柳琼,“你只要按你答应我的,好好地过下去。你妈妈答应我了,她不会带你走的,她说话确实算话。你要过不好,就是自己的问题了。”父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柳琼停在那儿。她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时态。父亲的眼神变得有些哀怨,盯着她,说:“真的,我和你妈妈那天说定了。”
那天?哪一天?柳琼甩了甩脑袋,说:“我答应你,我会认真做好的。爸,你看我这大半生,一直都在做你的好女儿啊。但爸你的身体有问题,还是要看的呀。”父亲提了声:“就算有问题,我自己做主了。桂琼和杰克绝不会赶我走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柳琼和妹妹一家只能安静下来,由着父亲的意思,不再去寻求医治方案。这样一来,父亲的情况起初倒稳定了一阵。在电话里,父亲说:“我在很努力地吃东西啊,你不会不如爸爸吧?”柳琼听了,连声应着,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做起自己日常的饮食方案。连她常去购物的超市里的店员们,都注意到她购物袋里的东西的品种和数量都多了。他们说,看到她这样,才敢跟她开玩笑,都说:“你丰满起来会更好看。”
“这是心志。”柳琼再去南希那儿时,自己就先总结了。柳琼跟南希说的是,她自己真按营养师的建议,吃得不少了,体重仍很难上去。南希说:“你有这样的意愿,就是最大的转机。”
父亲首先打破了父女间维持不久的饮食竞赛的动态平衡。他很快地消瘦下去,后来干脆不能吃饭了。再一查,肿瘤已堵到贲门。在很短的时间里,父亲连行走都已经非常困难,按规定已具备进入临终关怀的条件。初始时,临终关怀机构的护士定时到家中为父亲打营养针,做物理治疗。到疼痛开始时,需要随时护理的时间长了,柳琼姐妹俩再不情愿,也只能按看护机构的专业建议,為父亲寻找可入住的专业护理中心。
那正是疫情在全美全面大暴发的时刻,各地老人护理中心都在关闭中。父亲吃力地说出了:“那你们帮我去问问欢欢,看她能不能让我到她那儿去?”
3
“是时候了——”柳琼在“金柏”的大厅门前站下时,对着玻璃上的自己点点头。
桂琼一拉开门,只见穿着蓝白相间防护服的一男一女迎了上来,走在前面的女子揭开面罩,向她点点头,柳琼认出是欢欢。两人交换了眼神,轻轻地碰了碰胳膊肘。柳琼很清楚,在这傍晚时分,欢欢肯定是专门在等她的。
疫情暴发以来,全美的老人院沦为重灾区,病亡率高得惊人。欢欢为了“金柏”的防疫,按桂琼说的,已经熬得路都走不直了,换来的是“金柏”的近四十位高龄老人没有一个被传染上,成绩傲人。北加州多个媒体对“金柏”做了系列报道。欢欢作为“金柏”的女掌门人,再次成为社区名人,还被选到了市政府抗疫委员会当顾问。
待欢欢一退开,等在边上的那个全副武装的男子马上过来用体温枪对着她的额头一摁,随即示意她去感应机下取洗手液洗手,接着递上了一个崭新的防护面罩。
柳琼犹豫地望向欢欢。欢欢向她点头,很轻地用中文说:“我明白。你先戴着吧,现在都特别小心。谢谢上帝保佑,‘金柏还安全,但真的不敢有一丝大意啊。老人家是最脆弱的。城里海边那家设施最好的‘棕榈滩养老院,就是因为放进了几个探视的客人,防护措施没做到位,一下就弄到有老人染上了,居然十天内就走了八个老人家,现在还有五六个住在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隔着口罩,柳琼听到欢欢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
柳琼侧过头去,朝欢欢轻声说:“当然,当然明白的。我只是怕戴上这个,我爸会认不出我。”她说着举起那透明的大面罩看着。欢欢点点头,说:“没关系的,你先戴上吧。”柳琼就将面罩戴上了。欢欢退出一步看着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说:“柳琼姐,你要坚强点啊。”“谢谢你,晓得的。”柳琼努力笑笑。“It's about the time.(是时候了。)”亲耳听到这话由欢欢说出来,柳琼的眼睛就红了。在欢欢面前,她是可以做自己的。
欢欢轻声说:“往好的方面想,伯父已是高寿。”停了一下,又说:“我们都知道,他是在等你。”
柳琼低头去戴橡胶手套,没作声。这个意思,桂琼昨晚说得再直白不过了:“爸只要一清醒,看着抬眼皮的力气恐怕都没,还是很吃力地要四下张望,他是在找你啊。”柳琼没回桂琼的话。她想,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她晚一点来看他,父亲远离的那一刻就会晚点到来?她是舍不得父亲走的。这样的想法她只能留给自己,直到桂琼昨晚上说,爸实在熬得让人看不下去了。
桂琼在前台的电脑边帮着填好表。过去总是布置得花红草绿的前台,现在看上去如急救室一般冰冷肃静。前台护士过来交代了几句,就示意他们跟着绕出侧门。柳琼迟疑着。她在父亲搬来后的初期,获欢欢的特许来看过一次父亲。那时她总是从这里往走廊深处走去。父亲的房间,就在最安静的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有时父亲睡过去了,她就从那儿拐出后门在院里散一下步。
柳琼望向已经暗下的走廊。所有的房间好像都关上了门,整个建筑仿佛被腾空了一般,听不到人声。过去在活动区,总是有老人们在聊天、唱歌、玩游戏。她那时每次走去看父亲,都会好奇地探视走廊两侧那一间间敞着门的老人房间。她知道这就是人生最真实的底板了。
“金柏”属于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最后一个驿站。那些最后在这里停留的老人,无论过去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拥有过什么样的庄园豪宅,都只能退到这驿站里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甚至是一张单人床上。老人们房里的东西都少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最看重的,显然就是满墙的子孙和家人的照片了。
柳琼每次看到那些照片,总会有些凄伤地想,到自己老了,要贴些什么呢?再去看到父亲那间空空的房间,桂琼给他在床头矮柜上也放了孩子们的照片,还有柳琼和父亲跟妹妹一家人的合影。边上还有一张,是父亲刚来美国那年,柳琼挽着他在圣弗朗西斯科金门大桥上的照片,父女俩的笑容跟加州的阳光一样明亮。“这是爸专门要我拿来的。”桂琼告诉她。想到父亲是坐着轮椅被推进来的,他还记得要带上这些照片,柳琼安静地点头。可为什么没有母亲的照片?柳琼又想,心里有些难过,却没有对桂琼提起。
桂琼这时走进来,轻声告诉她,父亲隔壁那个终日依傍着英俊的丈夫照片的白人老太太两个月前已经去世了。父亲和其他几位进入临终关怀程序的老人一样,被移到走廊尽头新搭出的有侧门出入的房间去了,以方便医护人员出入,避免交叉感染。
柳琼点点头,跟着欢欢和桂琼绕到加建的临时露天通道上,向父亲的房间走去。通道对着的另一侧停车场空空荡荡。阳光更斜了。柳琼停了一步,侧头去看停车场靠着的马路那边。她记得那里有一个“金柏”仿建的汽车站,像模像样地立着一块回收来的旧公车站的站牌,上面标着好几条公交车的路线。远远望去,那个仿建的车站在夕阳下显得空寂而凄凉。
“现在没人来了。”桂琼跟着停下来,轻声说。
“金柏”里的老人里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比例很高。过去可以让他们自由行动时,老人出走的事经常发生。自从建了这个模拟公车站,它就成了“金柏”最有效的收容点。只要发现有老人出走,工作人员总是在第一时间就奔来这儿,肯定就能找到在那里等着那永远不会出现的公交车的老人,一找一个准。父亲刚进来时,有一次在护工莎莉帮忙下用平板电脑跟柳琼视频聊天时,忽然说:“到我出院的时候,可以自己从这儿坐车回桂琼那里。我知道在哪里上车。”柳琼湿着眼睛说:“爸,你好生养着,我们到时来接你。”父亲就沉默下来,好一阵才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想得到,会在暮年的时候遇上疫情!小菲和小明也好久不见了。”柳琼说:“他们不是常跟你视频吗?”父亲吐出一口气,吃力地说:“那是不一样的。我好想抱抱他们啊。”柳琼马上说:“桂琼会尽快带他们去看你的。”父亲一掉头,就迷糊了过去。
桂琼告诉她,父亲以前就听欢欢说过那个收容老人的车站。柳琼停下一步,又望了一眼那个夕阳下空无一人的车站,想父亲再也不用挂念她们了,一时竟有些轻松下来。
柳琼转过身,輕声说:“我们走吧。”抬眼再看,走在前面的桂琼已经到了父亲房间的侧门前,刚要去拉那玻璃门时,戴着口罩和面罩的妹夫杰克从里面拉开了门。一见柳琼,全副武装的杰克抬手一摇,算打过了招呼。
柳琼一脚跨进屋里。室内很暗,刚转头向跟在身后的桂琼示意,杰克就去开了顶灯。她一眼看到面朝走廊方向,躺在微升起的病床上的父亲。在视频里,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熟悉父亲的房间了,可这样一脚踏入,整个屋里带着的那股压抑的肃穆,还是让她吃了一惊。一片灰白的冷色,只有监视仪上红红绿绿的信号,让人感到一点生机。隔着面罩和口罩,她还是能闻到很浓的药味。这都是消毒剂吧,柳琼想。原来的床头柜给移到了角落里,小柜上那些父亲带来的家庭照片寂寞地站在相框里,现在看上去,照片里每一个人都笑得那么没心没肺。那个父亲心爱的平板电脑,被装进了一个黑绒面的袋子里,也放在小柜的台面上。
“爸——我,柳琼啊。”柳琼轻声叫着,向父亲的床边走去。柳琼没想到自己此时脱口而出的就是桂林话。他们父女的交谈总是在普通话和桂林话之间切换。父亲大半辈子生活在桂林,能说一口不标准但很流利的桂林话。
父亲闭着双眼,没有反应。他的表情很平静,像在熟睡。这是柳琼没想到的。她定睛再看,父亲的额前和鬓角都修得很齐整,胡子也剃过了。欢欢真是贴心,柳琼心下一热。
“我是柳琼啊。”她又轻叫一句,握起父亲摊在床边的手。她感受不到父亲的体温,心一沉。再去看父亲的脸,明显感到他比视频里看着更瘦了,脸色青里带灰。她去脱橡胶手套。边上的桂琼拉了拉她,她没有停下的意思。桂琼有些紧张地看向欢欢。欢欢递了个眼色,马上转头示意边上的护士荷西和护工莎莉回避。
荷西和莎莉离开了。柳琼将手套褪下,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真的好凉。她想起每次跟父亲说他的手太凉了,父亲就会说,人跟机器是一样的,慢慢地,慢慢地转啊转的,慢慢停下,最后熄火的时候,会更凉。
父亲已经好些天不进食了,只从静脉滴着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液,等着她的到来。这时,柳琼看到父亲的嘴微微张开了,眼皮虽耷下,看着明显比刚才开多了些。柳琼凑近了,看到父亲眼里大部分是眼白,一惊,镇定地向前再挪了一步,俯下身去,对着父亲的耳朵说:“爸,柳琼来看你了。”
无声无息。
“我刚刚从西雅图来,赶在了黄昏之前到的。”静场。柳琼能听到自己腕表指针的转动声。她刚垂下眼皮,突然就听到父亲的鼻管发出的咕咕的响,抬眼一看,父亲的眼珠出现了。柳琼一把扯下口罩,叫:“爸——”她觉得看到了父亲的眼泪,赶紧向站在她侧边的桂琼伸出手,倒是杰克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去扯来两张面巾纸塞到她手中。
柳琼凑上前去,小心地揩着父亲眼角。再看,好像什么也没有。父亲被她握牢的手,冰凉瘦削,像在冬天里抓到的一把枯枝。父亲的手好像很轻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握住她的手,却是无力的,很快又松开了。她转头去看桂琼,冲着床边的落地灯抬了抬下巴,欢欢赶忙去开了落地灯,整间屋子明亮起来。
父亲的喘气变得急促起来。“爸是能听到我们讲话的。”桂琼轻声说。柳琼将父亲的手握紧了,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在父亲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莎莉进来了,赶忙去拧氧气控制阀。很快,父亲的呼吸平稳下来,大家安静地站着。父亲好像进入了深睡眠。欢欢靠过来,轻轻拍了拍柳琼的背,柳琼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欢欢就转身出去了,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桂琼没打招呼,转身就去拉开侧门,往院外走去。柳琼轻轻把父亲的手搁下,放进被里,向杰克点了点头,也跟了出去。姐妹俩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看着桂琼的背影,柳琼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愿意桂琼看到她的眼泪,急步转朝那个仿造的公车站走去。桂琼跟上来。
柳琼绕到那公车站前面,发现居然新漆过了。这疫情期间,还会有老人能出来吗?她揩了泪水,在椅子上坐下。桂琼跟过来坐到她旁边。“姐,我是很慌的。”话音一落,桂琼就开始哭。柳瓊很少见桂琼哭,轻轻揽过她的肩。
桂琼安静下来,扭过头,很轻地问:“姐,妈走的时候,你有印象吗?”
桂琼上一次问这个问题,是在她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柳琼已经到南宁上大学。桂琼是在信里问的。那封信很长,讲了很多在师大附中尖子班备战高考的事情,忽然在最后来了这么一句:“姐,你记得妈妈走时的情景吗?”这句话在信中没有前后的关联,很突兀,让柳琼很吃惊,心下意识到妹妹长大了。
柳琼给她回信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本想假期见面再说,可到了暑假回到桂林,桂琼却没再提起来,好像那个问题从来没出现过。有次柳琼主动要说起,桂琼说:“不用讲了,我晓得了。”柳琼一愣,不知道她晓得的是什么,想再解释,桂琼已经跑开了。
时隔这么多年,妹妹怎么会在此时又想起这个?桂琼见她沉吟着,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在等她的回答。
“那也是一个傍晚。桂林的夏天,又热又潮。”柳琼轻叹一口气,“妈妈那时忽然不见了。我后来才知道,是上海医学院那边来了外调组,要调查母亲早年在上海的事情,要她供出当年一起搞活动的人。她被关到生物系地下室的实验室去了。系里的‘造反派把实验室窗子上的磨砂玻璃换成了透明玻璃,组织一队队的人们来看刚挖出的潜伏多年的国民党女特务。我那时一直在找她,老哭闹。奶奶带着你,管不了我,爸到他们化学系里去,他们应该也是在开会学习,但他是可以回家的。那天,就是妈走的那天,我就在化学楼外面玩。那里有个长竹竿搭出的秋千,我看大孩子们在那里荡来荡去,觉得特别有趣。”
桂琼安静地听着。“那天傍晚,我等在那里好久,爸都没出来。大孩子们都走了,我就坐在秋千下的沙坑里,等啊,等啊。我记得的就是这样。那时太小了,就算记得,老实讲,我也想忘记。”
柳琼沉吟着,抬头去看站牌。她记得一身藏青夏装的父亲是从化学楼那高高的台阶上跑下来的,步子特别碎。有几个青壮男人冲到了父亲的前头,好像在领跑。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台阶上一片金红。大人的长腿,从高高的台阶上疾步而下,唰唰唰,沿着楼梯排出长长的一队跳动的剪刀。父亲近了,她看到他白纸般的脸色,看向她,又迅速将头扭开。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父亲。“爸!”她叫了一声,她努力发出从未发过的尖声,从沙坑里站起来,向台阶上奔去。父亲没有回头,冲到楼前的苦楝树下取自行车,那些人跟他一样,也跨上了自行车,转眼就不见了。她开始大声哭喊。从楼里急步走出一个阿姨,过来抱起她,背着台阶而行。她被阿姨送到家里留给了奶奶。
从那个夜晚起,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就这样了。他们说妈心气太高,没能忍下那口气。”柳琼自语般叹了一声。“现在,是要送父亲的时候了。”她又说。
桂琼点头:“唉,其实这些年跟爸在一起,如果真想知道,有很多的机会。跟杰克在一起,最好的就是我不用老想这些事,也不用解释。”
“我晓得。”柳琼点头,轻声说。她还想说,她自己一直独身,不更彻底?但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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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琼和桂琼姐妹俩再没说话,并肩向父亲房间的拉门走去。莎莉迎出来给她们拉门,一边递上面罩。桂琼一边戴面罩,一边低头看了看手机:“杰克要回去给孩子们做饭了,我让杰克等会儿送饭过来。”柳琼刚想回桂琼的话,就听到门里一片响动,赶忙一脚跨进屋里。她们离开后关闭的顶灯又亮起来。护士荷西也进来了。
父亲在咳嗽,一阵急似一阵。“这是没有过的。”莎莉自语着,要将床头升起。“请不要动。”柳琼急切地制止莎莉。
“这样能让他呼吸容易些,也方便吸痰。”柳琼就不再说话。她知道临终关怀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让垂危的病人走得有尊严,尽可能地舒服些。父亲早签过不要插管,也不要用呼吸机的。近日这样的反复已经很多次了。“他是能感到你的存在的。”荷西靠近了,耳语般地向柳琼说。柳琼点点头,换上一副手套。
父亲的床头已被微微升起,他看似半躺着,喘气声果然平缓些了。莎莉在用温湿的纸巾给他擦脸,揩着嘴角,轻声地请大家让开一下。柳琼走过去,从莎莉手里接过一条湿面巾,慢慢地拧了,转头四周看了一圈:“各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和父亲独处一下?”
荷西和莎莉交换了眼神,都在点头。莎莉拿来一个遥控器:“有事摁这里,随时叫我们。”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示意柳琼过去。柳琼随她走到门外,莎莉从放在门边的药物推车里拿出一个小药瓶,轻声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父亲注射一针,能强心的。”见柳琼的表情带着困惑,莎莉轻声说:“如果你想跟他说点什么的话,也许有帮助,当然,效果不能肯定,只是一种选择。”她看着好像仍没反应过来的柳琼,点点头,淡淡一笑。柳琼明白了这有可能帮助父亲意识回复,赶紧说好。莎莉很快取来一套装在包装袋里的针管和针剂,又拿来两只薄薄的橡胶手套,随柳琼进入房内。
桂琼看到莎莉又跟进来了,有些意外。柳琼示意莎莉等一会儿。她走到桂琼身边,桂琼直直地看向她,又看看莎莉。柳琼轻声说:“我想单独跟爸待一下。”桂琼一愣,不情愿地转身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柳琼示意莎莉过来。她安静地坐到床边,轻声说:“爸,我是柳琼。”父亲的身子陷在被单里,呼吸的声音低下来,很安静。“我让莎莉给你打一针,会舒服的。”她轻轻地从被子下拉出父亲的右手,让莎莉开始注射。柳琼的声音再轻下去:“我一接到桂琼的电话,就来了。我晓得爸爸你在等我,我赶啊赶啊,在黄昏前赶到了。”——她改成了桂林话。
一片静寂中,柳琼看着莎莉默默地将针推完,小心地将针头拔出,带走。
屋里只剩下柳琼和父亲了。她能听到父亲鼻管偶尔传来的“咕咕”声,她去调了边上的小阀门,心里有些痛。按父亲的意愿,她们没让切管,柳琼以前也没想过这鼻管的事,只是前些天去做新冠病毒检测,坐在车里,被小护士捅了一下鼻子,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马上就想到了整日吊在鼻管上的父亲。
“爸,我晓得,讲再见的时候到了。好舍不得你。”柳琼的泪水上来了,她去抓父亲冰凉瘦削的手。忽然,她看到父親的头很缓慢地向她的这侧偏了一下。柳琼惊得一把拉下面罩,扯掉了口罩,站起身来,俯近去看父亲。
父亲的眼珠转下来了,慢慢地,应该能看到她了。柳琼赶紧说:“爸,我已经胖了好多了。”父亲的气有点急,柳琼捏紧他的手,很轻地说:“你放心,不要急,慢慢走,朝那个亮的去处走。你会看到前面越来越亮。我和桂琼会好好的,小菲、小明和杰克也都好好的。你要跟妈妈讲,我不会怪她的。这些年,我们都没说透它,我晓得你知道的。我答应你,我再不会怪妈妈,这是我最真心的话。你见到她,要告诉她啊。爸,我们还会再见的——”说到这儿,父亲的眼皮忽然耷拉下来,眼珠又翻上去了。柳琼一惊,再看,父亲左边眼角有一滴泪出来了。震惊中,她抓来床头的纸巾,自己的眼泪就下来了。她轻咬着嘴唇,为父亲揩完泪,又为自己揩起来,直到父亲的呼吸弱下去。柳琼摁了遥控器,莎莉和桂琼马上就出现了。
“把床放平了吧。”柳琼说着,去摇控制的把手。父亲的呼吸变得很平稳,大家看上去都很意外。莎莉接手去摇平了床头。待父亲躺平了,莎莉又往他的嘴唇上喷了点水,轻轻抹开。
外面的天全暗了。莎莉走过去合拢了窗帘和门帘,又退了出去。父亲看上去进入了深睡眠,姐妹俩坐在床边,没有说话。屋里静极了,柳琼心下却有着隐隐的不安。
这时,桂琼的手机在振动,她出门去接听。柳琼很快就感到自己的手机也在振动,低头看到桂琼的信息,说系里做的实验出了点状况,马上要去一趟。“爸爸的情况看来又稳定下来,他肯定感知到你的到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稳了。欢欢说她可以送你回去吃个晚饭,休息一下。如果你不放心,我们下半夜再过来。我也问了荷西,他说按现在的情况,应该不用特别担心。”
担心什么?柳琼凄凉一笑:“你过来跟爸道个别再走吧。”桂琼就进来了,轻轻地拉了拉柳琼:“我们夜里还会过来的。”见柳琼不动,她走向前去,掀开了面罩,俯身对着父亲的耳朵说:“爸,我和姐先去吃个晚饭,姐现在能吃着呢,她跑了一天,很饿了。我们吃好饭就过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啊。我们很快就回来。”柳琼一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桂琼直起身来,说:“我得先走一步了。”又折到父亲床边,拉下口罩,俯身亲了亲父亲的面颊,就从侧门出去了。
柳琼刚要起身,门又开了。全副武装的欢欢走了进来。她向柳琼轻摇着手,示意要安静,然后径直走到床边,安静地看了仪表上的数据,向柳琼点点头,站到床边,说:“我是欢欢。伯父,你高兴吧?柳琼姐今天赶来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再来看你。”说完,欢欢也悄声离开了。
柳琼的手机里跳出欢欢的信息:“我到停车场等你。慢慢来,不急。”柳琼走到床边,将父亲的被子提了提,又将鼻管也调正了。这时莎莉进来了。柳琼用湿纸巾给父亲擦了嘴角和脸,取下口罩,亲了亲父亲的额头,很轻地用桂林话说:“等下见了,爸。”
欢欢那辆深黑的大奔已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柳琼坐进车里,看到换下了防护服的欢欢,只戴着口罩,在头顶松松地盘了个髻,整个人看上去小了一圈。“你这么忙,还要送我,真是不好意思。”
“柳琼姐,这样讲你就太见外了。疫情里生离死别是最难的一关。我都尽力配合。我们赶着改建房子,主要就是方便必要时家属至少能来说个再见啊,不是只对你们这样的。”
“有你这个女当家,‘金柏真是幸运。”
欢欢望出车外,有点走神。柳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到那个仿造车站在路灯下的清冷轮廓。“我年初已在给‘金柏找买家,没想到疫情就来了。”柳琼一愣:“你对‘金柏那么有感情,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做得这么好,连我爸都沾了你的光,能在这儿……”欢欢耸耸肩:“真的太累了。身体累可以扛,可心累,还有情感上的累,差不多到极限啦。在这人生的最后一站,我看得太多了。看着看着,连自己也老了。”
“瞎说,跟我你讲什么老呢!”“真的,柳琼姐。我想休息一下,透透气,去看看世界。”柳琼点点头,没接话。
“我最欣慰的,是伯父最后到了‘金柏。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们提,现在我想该跟你讲讲。这对伯父大概无所谓了,当然我希望他最后是放下的。”
“哦?”
“那是夏天的一个午后吧,我去查房。见伯父半躺着,双手抱着平板电脑,在流泪。荷西他们都知道的,平板电脑是他的宝贝,通过它就能跟你们见面啊,所以那平板电脑总是要放在能最方便拿到的地方。我坐下来,慢慢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是刚跟你通完视频。跟我说,如果讲他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没能帮你从小时候母亲离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这么说的吗?”柳琼一惊。
“伯父那时已经很弱了,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欢欢开始启动车子。
“伯父是老人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谈下去。我跟桂琼同龄,对你妈妈完全没印象。桂琼一直也不愿多谈你们家里的事。现在伯父,唉,说什么可能都晚了。可柳琼姐,你的路还好长,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要跟你说说。不管你扛的是什么,就都在‘金柏放下吧,这样伯父才能走得安心。”
柳琼沉默着,又听见欢欢说:“我在‘金柏看过了太多的人生悲喜剧。最不好受的,就是看到老人带着遗憾离开。我们这里有过一个叙利亚来的老人家法赫德,在叙利亚是个做五金店的小老板,有个大家庭,移民到这一带的儿女亲戚很多,他的房间总是最热闹的,总有很多人来看他,让别的老人特别羡慕。”
车子这时转上了主街。街灯亮了起来。欢欢盯着前方,语速更慢了:“没人的时候,法赫德经常就坐在窗边,老在看外面的动静,好像在等什么人。后来我就听人说,他等的是他在硅谷的小女儿。你想硅谷离这里这么近,对一个关系非常密切的大家庭而言,却有个从来不来看望父亲的小女儿,这里面肯定有一把没打开的锁。”欢欢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肯定是了。”柳琼自语般地应着。
“可能是对自己的英文不太有自信,老人家跟我们的话很少。留给我们的,就是他独坐在窗边轮椅上看向停车场的悲伤样子。老人是在一个清晨突发心肌梗死走的。他家族来了很多人,乌压压一片。他的几个女儿站在一起,却没有传说中的小女儿。”
前方是一个红灯,欢欢停了下来。“就在老人走了一周左右,有天下午,‘金柏来了个年轻女孩,天然卷的浓黑头发,眉毛很粗,眼睛很圆,穿T恤和短裤,打扮和举止跟美国同龄的姑娘没有两样。她的名字也是英文的,叫阿莉希娅。她告诉我,她是法赫德的小女儿。”欢欢话音刚落,交通灯就绿了,大奔“轰”地冲过了十字路口。
“阿莉希娅的英文几乎没什么口音。她说想看看父亲最后住的地方。我带着她在‘金柏走了一圈,最后来到法赫德住过的房间。当时那房间刚打扫干净,新住户还没进来。我一推开房门,阿莉希娅就慢慢地,几乎是踮着脚,直向窗边走去。她在法赫德的轮椅总是停靠的地方停住,点踩得很准,弯下身来,撩开百叶窗,往外看去。这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是听过很多关于父亲在等她的传说。”
“天啊!”柳琼倒抽一口长气,轻叫。
欢欢点点头:“你可以想象,阿莉希娅接下来的反应。我轻轻地带上了门,把痛哭的阿莉希娅留在了她父亲最后住过的房间里。”柳琼的泪上来了。
“阿莉希娅离开前,到我的办公室道别,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告诉我,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她几岁时开始,她们全家就一直在动荡中到处逃,不是在难民营,就是在奔向难民营的路上——这是她的原话。2011年她十四岁时,他父亲在黎巴嫩的难民营里,做主将她嫁给了一个有美国身份的土耳其商人。”
“是童婚,啊!”
“那个商人将她带到了美国,当然用的是假身份材料。这些年间,她的家人作为难民,一个个也通过各种渠道辗转来到美国。阿莉希娅在二十岁那年终于与土耳其商人离婚,开始独立生活,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她拒绝与父亲联系。直到父亲去世,她重新审视父辈的人生后,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在悲惨的时势下,作为小人物的父亲为家庭做了他能够做的最好的选择。自己没能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跟他和解,让她特别后悔。她父亲一直都让家里的亲友给她带话,他们安慰老人说,话都带到了,阿莉希娅答应随时会来。所以父亲才会总在等她。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要知道,她说自己早年的苦难时,可没有掉泪啊。”
柳琼揩着泪,停了好一會儿,才说:“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妈是自杀的,这你肯定知道,对吧?”
“我小时候只晓得你妈去世很早。到上初中的时候,师大给你妈补开追思会时,才听大人讲了她是自杀的。桂琼也告诉过我。我记得桂琼说,没有过妈妈,是很不一样的。”
柳琼的声音变了:“欢欢,谢谢你告诉这些。是有点晚了,但愿还没有太晚。我刚才跟我爸说了,我已经放下。我请他也放心、也放下。我觉得他能听到。”
“你说了要放下什么吗?”欢欢有些迟疑地问。
“如果我爸能听到,他会明白的,这点我很肯定。”没等欢欢回话,她又说,“他应该听到了。我帮他擦了眼泪,很大的一滴,只一滴。”车里一片沉寂。车窗外来往的车子那忽明忽暗的灯光,让柳琼有些恍惚起来。
“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应该是我妈被带走的前夜。我很早就被她抱上了小床。她应该是刚洗好了澡。我记得她身上淡淡的痱子粉的香气,还有她身上那件铁锈红的短袖衫。我们的住处很小,奶奶带桂琼住在外边兼做饭厅的小屋里,我的小床就靠着书桌,跟爸妈的大床呈丁字对放,后来很多年都是那样,所以我记得。隔着蚊帐,我听到爸妈在书桌前唉声叹气。后来想,应该是我爸在安慰我妈,因为我听到我爸在小声说话,我妈在哭。平时总是我哭,大人安慰我。但那段时间,好像她的脾气特别差,但我没听她哭过。我在蚊帐里发抖,突然就听她说——她的声音压得特别低,她是哭着说不想活了,就是想到柳琼她们这么小,怎么办?我听到自己的名字。”
柳琼从来没有跟人说过那个场景,连跟南希也没说过。南希是个美国人,她怎么理解得了这种情境?用她那种理论一套,不知要跑出多远都拉不回来。柳琼也没跟妹妹说过。可怜的桂琼对母亲连印象都没有,那就让那个空白留存在那里吧,为什么要涂黑它,生生给桂琼套上一个枷锁?再说杰克是个美国人,小菲和小明是ABC(美国出生的华裔),他们更没有能力去理解这一切。
柳琼的眼泪出来了。欢欢抓住了她的手,将车子拐进路边一个超市的停车场里停下。
“我不记得后来父母还讲什么。我记得的就是我妈压着声的哭、父母很细碎的话语声。我只听懂了,我妈想要在饭里放药,带我们一起走。我那时当然不知道她要带我们去哪里,但她压抑凄凉的哭声让我明白,那肯定不是个好玩的地方,而且还要吃药。”
“柳琼姐!”欢欢轻叫了一声。柳琼摇摇头,她要说出来。
“后来,我妈就真的没再回来。桂琼很快就被带去了杭州。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压抑,我都不能大声说话。我听到周围大人们在说‘服毒自杀这个词,也不肯定是讲谁。我们前楼有个老伯是上吊自杀的,我跟着大孩子去看了,那哭天抢地的家人,把我吓坏了。晓得了‘自杀是件很可怕的事,心里很害怕。师大到处设了岗哨,教工食堂、学生食堂都有戴着红袖章的人在抽查路人,说在防范坏人投毒。家里还来了五六个人,把全家上下翻了个底朝天。那些人用皮带‘啪啪啪地抽着家具,传到我的耳朵里全是‘毒药这两个字。”
欢欢轻轻地握了握柳琼的手。
“到了上学的年纪,听老师在说,我就是那‘妈妈服毒自杀的孩子。我开始能够将各种片段连起来了,一下明白了我妈讲的把我们一起带走是什么意思。我躲着哭了一个下午,就是不愿吃饭,总觉得饭里都有药水的味道,又不敢说。我爸那时去郊区农场劳动了,见不到人。奶奶给我熬粥,逼我喝。如果饿了,我就喝两口,之后就反胃,一直吐。人的胃是会伸缩的,时间久了,吃得越来越少,也不会觉得饿,这些年就这样过来的。”
欢欢犹豫了一下,又说:“你从来都没试过跟伯父谈开?”
“是有过机会的,只是这里面,你晓得的,我们中国人,儿女跟长辈怎么去谈这样的问题?我一直很失败。你都不能相信,我有个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都成了朋友,我都没有向她讲到这一层。跟桂琼也没说过,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我们就是跟法赫德和阿莉希娅父女那样在沙漠里爬行的旅人啊。好在我比阿莉希娅幸运,赶在夕阳落山前走出了沙漠,还能跟我爸说了他最想听到的话。”戴着口罩的欢欢侧过身来,向柳琼张开双臂。她们轻拥着对方。“柳琼姐,我为你高兴。我相信伯父听到了你对他说的话。”欢欢松开手,一边启动着车子,又轻声说,“这对你其实更重要。”
“希望是这样。”好一会儿,柳琼才自语般地说。
5
“金柏长者之家”的电话,是在柳琼和桂琼一家吃完晚饭的时候打来的,简直像是有人专门掐算过时间。
一听桂琼的哭声,柳琼就从椅子上缓缓地站起来。杰克几乎是跳起来的,他大步走过去抱住桂琼。柳琼绕过餐桌,与桂琼和杰克拥抱在一起。她正对着餐厅的窗口,一抬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明月。父亲上路了,他肯定能记得,要往那亮的地方去。柳琼的眼泪下来了。
刚吃好晚饭上了楼的小菲和小明姐弟“咚咚咚”地跑了下来。身材壮实的他们已经高出柳琼一大截,脸上却仍带着稚气。“外公走了。”杰克走过去,努力镇定地告诉他们。小菲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叫了一声:“啊,不!外公!”便开始抹泪。一米八几的小明转过身去,和姐姐拥抱在一起。小菲哭着跟杰克说,他们要跟着一起去“金柏”。
“这是疫情期间,老人院里人去得越少越好。下面家里会有个简单的道别仪式的,你们到时一起去,外公在天上会知道你们的心意的,你们为外公祷告吧,好孩子!”柳琼也过去帮着杰克劝孩子。“疫情,又是疫情!”小菲呜咽着。柳琼自己的泪水再没能忍住,和小菲拥在一起,哭了起来。
杰克开车子载着柳琼和桂琼姐妹往山下开去的时候,月亮爬了上来,在云层中呈出一片橘红。柳琼这才想起来,加州海岸正在大烧山火。太平洋在前方远处显呈一条银线。桂琼在副驾驶位上安静地揩泪。柳琼倾身向前,轻轻抚摸着桂琼的肩。柳琼想,现在她不是孤单的,是和妹妹一家在送别父亲。她轻声说:“桂琼,这种时候我们要安静。不要哭,让爸好好走,没有牵挂。”
桂琼停止了抽泣,说:“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真的来了,还是很难过,很舍不得——”桂琼的声音又变了。杰克伸出右手去搂她。桂琼又说:“姐,我难过的是,爸走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
柳琼沉吟了一下,很轻地说:“我们都跟他道别过了,他知道的。我在想,他也許是不想让我们在他身边呢。”
“只能这么想了。啊,我今天道别的时候亲了他的。”
柳琼倾身向前,把手臂环到了桂琼的脖子上。
桂琼转过头来:“姐,今天你让我们出去,单独跟爸说了些什么?”
柳琼一愣,松开了环着桂琼的双臂:“就是一些私房话吧。安慰他。还有他以前总是交代的事情,我跟他过了一下,让他放心。”柳琼望着前方,喃喃地说。
“他总是很遗憾你不成家,没孩子,让我要教孩子们将来照顾你。”
柳琼的鼻子一酸。
“你也知道的,他还总是说你太瘦了。”
柳琼侧过头去,看到车窗外的月亮,晃成了红红的一团。“这我已答应他了。我还告诉他,我不仅答应他,而且在努力,我都胖了五磅了!”
“爸跟我讲你的故事的夜晚,都哭了。我从来没见爸哭过啊。”
“什么故事?”柳琼惊问。
“妈一走,你就开始不肯吃饭的故事。如果不是爸说,我完全想不到是那样的。”
是哪样的?柳琼靠到座椅背上,好一会才透出一口长气。她已经不想知道了。
“爸大概实在没处说了。”
“桂琼啊,我再也不想谈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爸这一辈的老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我们也都到了这个年纪,也不年轻了。有些很重的东西提了大半辈子,我不想像爸他们那样一直提到最后。经过这次疫情,我们看到人类有多脆弱啊。真的,是时候放下了,在还不算太晚的时候。”
“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是完全理解爸他们那一辈人的。我同意你说的,我们就放下吧。还有,爸一直说,他就想安安静静地走,现在有疫情,想人多也不行。我们就家人道别一下,欢欢他们几个愿意的就来。等疫情过去了,我们找个时间,一起送爸回桂林,去漓江。杰克和小菲、小明会一起去的。”
“好呀。”
“爸妈他们都过去了,是放下的时候了。”桂琼在前面轻声说。
柳琼点点头,她想好了,在跟父亲告别时,她要念的是:
世间万物皆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
……
世间万物皆有其时。
柳琼在心里默念着,远远地好像看到了父亲瘦削的脸,在月光下像雕像一般。
原载《花城》2023年第2期
原载责编 杜小烨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