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2023-05-24李榕
李榕
医患之间总会上演很多离奇故事或事故。十一年后,当年事件主角的后代都长大了,他们竟在同一医院工作。父辈之间的陷害和蒙难,是否还要在他们之间上演?善恶对峙,暗流涌动,他们各守医德,各自循光而生,虽不能宽恕,却彼此守护。
烈火被点燃用来验证二二得四,宝剑出鞘为了证明夏日的叶子乃绿色的……
——切斯特顿
会议开始了,秘书说联系不上梁世尘。
关副院长愤愤说道,那就不等了。他简明扼要宣布对梁世尘的处理决定:违规调药,停职三个月,以观后效。
这可是三院建院以来,首次缺席处理院内违规事件。关副院长询问在座的意见,环绕身畔的议论声像被摁下消音键,会议室陷入了寂静。
缺席的当事人正窝在光线不明的监控室里,在臭脚丫子味和汗馊味中,一双水泡金鱼般凸起的眼珠恨不得将监控屏盯穿个洞。
这套监控是十几年前的设备,之前雷暴雨闪瞎了近半个探头,斑驳成国际象棋盘的显示屏上,那名车祸幸存者如同输液瓶内的一小颗气泡,在病区消失不见了。
根据断续的监控痕迹,梁世尘快速判断车祸患者可能前往地库和天台,一上天一入地,南辕北辙。换言之,最好的结果是患者自觉良好,经地库回家安歇了,最坏就是——从天台一跃而下。
电话那端林欢反驳道:“天台没可能,三年前发生过癌症患者跳楼事件,天台就封了。”
“这月医院清洁玻璃幕墙,施工期间天台安全门开着。”他话音刚落,她就飞奔起来,手机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气流声,像北风猛拍石墙。不时卡顿的监控画面上,她移动得如同烧红的柴堆里蹦出的火星。
她终于找到人了,地点并非天台,却也差不远——通往天台的消防楼道上。
车祸幸存者蜷成一团,大张着嘴,眼珠凸起,上不来气也发不出声——因为哭得太狠引发了呼吸式碱中毒。
等待援救时,林欢回想事件经过。途经病区时,车祸幸存者女患者向她询问同伴现状。女患者刚被救过来,即使右臂打着石膏,还是那般精致好看,很难将她与清晨发生的车祸联想到一起——两辆摩托迎面相撞,车碎成蒜瓣,现场惨烈,她是唯一幸存者。
得知同伴当场去世,她好看的大眼睛蓦然空洞,过了好一会儿才嘀咕道:“我们今天是去拿结婚证的。”说完,她嘴角发出一丝破碎的笑,随即本应该被移交妇产科的她从骨科病房消失了。
林欢总是低估了平静下的崩溃,如同浩瀚江面之下湍急的漩涡,幽深而危险。
十一年前,父亲被送进焚化炉,僵硬成雕塑的母亲猛抠住四方形金属炉门,出其不意往里一跃,抬纸棺的四名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差点没拖住。母亲死命挣扎,喉咙深处嘶嘶低吼着。十七岁的林欢紧贴冰冷的墙,魂魄瞬间出窍,在九百度烈焰中沸腾成滚烫的烟。
这边刚消停,杜小米来电告知她:“就刚刚,中层干部会上宣布了对梁部长的处理结果,停职!”
杜小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关键时刻梁部长居然不在场!杜小米紧急起草了一份陈情书,发动全体药师向院领导申告,表达对部长的支持,她已自行替林欢代签了名。
集体申告?林欢头皮一紧,小米可想不出这馊主意,果然,幕后策划人是宋公明。若非梁世尘空降,药学部长一职是宋公明的囊中之物。梁世尘停职,老宋正求之不得,不踩上一万脚都算他仁厚。
会议室里始终无人发言,院长阴郁的目光黑鸟般掠过一排空位,投向关副院长时愈发沉重。
梁世尘来三院应聘初始,鲜有看好。这名药理学博士一直从事的药品研发工作,也算硕果累累,但药学部长属管理岗,熊归熊群,鸟入鸟群,专业不对口。
面试环节,梁世尘倒是在宋公明的衬托下表现得不可谓不超凡脱俗。相比宋公明口口声声药学部今后在院领导的带领下,积极配合临床工作的套话,梁世尘认为,药学多年来在临床工作中扮演助攻角色,未能发挥应有作用,随着现代临床治疗中病情复杂化用药多样化,药品的使用应更科学严谨精准。他高举着碗大的拳头,呼喝道:冲了!
三院综合实力和人民医院等头等医院有着相当距离,全省地位相当于购物界的拼某多,饮食界的某县小吃。
梁世尘的出现让院长对药学的未来产生了些许希冀。
梁世尘能力无疑是出众的,拿这次药品配送流程来说,充分展现其就职演说里“实干创新胆大心细”中的“胆大”——亲自驱车千里取药供临床使用,如果不是他个人私自调配注射用头孢干粉,就太完美了。院里念及他从工作出发,并未产生不良后果,责令其检讨,严惩相关当事人。不料梁世尘拒不检讨,坚称“药学部遵守了抗生素三级用药制度,调药流程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功大于过”。
死不悔改,这节骨眼了敢缺席会议,狂妄自大,令人发指。
今天缺席的还有四大科室主任。消化外科有台备受关注的大手术,手术尚在评估阶段,患者信息意外被曝网上,引发“这么大岁数有无必要做肝移植手术”,到底是“关爱生命”还是“过度医疗”的网上热议,院办每天成了热线。焦头烂额之下,主刀医生林风突患败血症,无奈,手术由大外科主任接手,却遭到患者家属的强烈反对——他们就是冲着林风来的。
还有,刚刚妇产科一患者术中出血不止,像拧开了水龙头,半层楼的人都扑去帮忙……
更別提天刚蒙蒙亮,医院办公楼下集聚的老人们,四张轮椅,五个拄拐,颤巍巍手扯红底白字横幅表达诉求:“我要实惠好药!”对某些药品的缺乏表达强烈不满。
近来诸事不顺。
院长从年轻时就被掉发困扰,今天额头更添智慧明亮,心浮气躁间,身边一左一右还不管不顾地腾起烟雾,将他生生烘托成塑像。组织部长和医务科长两杆老烟枪默契地吞云吐雾,院长梗着脖子起身:“我去趟厕所,你俩抓抓紧(抽完)!”
一支烟工夫不到,院长嘟着嘴跑回来,一脸便秘式愤懑,反手摔门时差点夹到尾随其后的梁世尘,不知道的还当他是院长亲自前往厕所打捞的。
梁世尘屁股还没沾板凳就看到了会议桌上的处理决定,他气定神闲用指头夹起薄薄的文件纸,笑笑说:“不好意思,刚处理了点状况,大家久等了。对了,老宋!你怎么还在这儿,楼下的投诉患者还没走,你去记一下具体诉求。”药学副部长宋公明没料到梁博士这时候还能顾到自己,惊讶地抬起老鼠脸,水汪汪的猫眼四下睃视,难掩委屈。
关副院长点头表示同意,宋公明失去了吃瓜前排,怏怏不乐地离去。
老宋一离开,梁世尘坐直身子,相亲般毕恭毕敬:“我对院里的处理全盘接受,没意见。”
他突如其来的好态度让正副二位院长面面相觑。
院长戴上老花镜想细细端详对方,结果被新腾起的烟雾遮住视线,气得院长一把夺走组织部长的烟,丢进对方的水杯。
组织部长仓皇打捞出,嘟囔道:“这是电子烟……”院长将“禁止吸烟”的立牌“吱”一声推到他面前,换得一声妥协的叹息。
关副院长咬咬后槽牙,不错眼珠地盯着梁世尘:“现在才知错了?早干吗去了!”违规发生不久,他就给梁世尘点拨过,以他梁世尘的能力在三院肯定还能进一步,千万别轻视这次违规!这不是有现成的背锅人嘛,结果梁呆子没领会到关键句子。
会前老关请他来“喝喝茶”,打算敲打敲打,再度晓以利害。
这呆子竟问喝什么茶,关副院长一时语塞,没好声气地吼了句:“菊花!”
梁呆子回说天气冷,不适合喝菊花茶,拒了。
老关刻意点明梁呆子的去向:“刚才,你是去帮着找回骨科失踪患者的吧?听说是林欢透露患者未婚夫死亡,导致患者情绪失控,引发先兆流产,差点闹出人命。不是第一天参加工作,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还没搞清?”
听到“林欢”,院长像闻到了消毒水味儿,五官皱缩,额头没刚才亮了。
三院拢共1200名员工,院长对林欢印象尤为深刻,基层医务人员敢当众戗院长的,只此一个。
院长哑声问:“先兆流产患者现在怎么个情况?”
梁世尘忙声明林欢已找到患者,而且,先兆流产是在林欢透露消息之前发生的,这个前因后果得梳理清楚。他意思想说——林欢有功无过。
老关明火执仗地将矛盾又引到林欢身上让梁世尘恼火,梁呆子平时口若悬河,奈何一急就磕巴,一磕巴就显心虚。
嗡嗡的议论声再起,合着中央空调的噪声,有种催眠奇效。这件事翻来覆去像被炒了数遍的菜,每根叶片都失去了新鲜度:林风在身患败血症的危急时刻,林欢反对使用万古霉素,坚守抗生素三级用药原则,先使用大量头孢和氨基糖苷类注射液;初见成效时林风因头孢更换批号引发过敏反应,梁世尘为确保用药,违反流程调取药品。
护理部主任已看过十三次时间了,见事情又回到原点,提高嗓门说:“梁部长,我说句公道话,这事全赖林药师,你犯不着替她背锅!”
她一语道出关副院长的心声,梁世尘却心如磐石,咬定林欢没错,身为领导没考虑好细节,一人做事一人当。
院长说,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份义气不去梁山泊,来三院搞管理可真屈了大才呀!
这当口,身材高挑的院办秘书月光一样从门缝溜进来,悄悄将一张打印纸放在院长面前。院长看了眼,笑容从嘴角快速蔓延全身,他扬手将打印纸递给隔着医务科长坐的关副院长。
关副院长两秒看完这张纸,再抬头瞅梁世尘的神情仿佛原配捉奸,痛心疾首,顿时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
打印纸传递开,像溪流中辗转的落叶,起起落落,终于到了梁呆子手中,初看标题还当是网络小说,再定睛一瞧,是份多人签名的《陈情书》,“林欢”二字傻大黑粗地出现在显眼处,像一记耳光。
部长违规,下属还跟着瞎起哄,事态竟发展到这地步。
宋公明火速处理完老人们的投诉赶回会场,及时赶上了《陈情书》的尾声。老宋正襟危坐审读着《陈情书》,心率血氧和平常一样,姿态稳如忠诚勤勉的界碑。
宋公明在药学副部长的职位整十年,运筹帷幄如履薄冰,苦巴巴盼到老部长退休,一个走过场的招聘会,半道杀出个梁世尘。还好梁呆子过于自大,一招不慎换来三个月停职期,对宋公明来说,是个好开端。
昨晚老宋凭窗望月,心潮起伏,一夜无眠。凌晨披衣起身撰写工作日志:一,今天下午五点是药品补充计划的截止日期,增补被梁世尘删掉的A药;二,林欢换岗,可能是梁世尘授意,她提交了A药好几个不良反应,如触及报警线,药可能停用;第三……
时间紧迫。
《陈情书》回到院长手中,被挥舞得像争食的海鸥:“瞧,药学部上下多齐心,早上忙成啥样了,还不忘给领导鸣不平!”
打从洗手间回来,院长的脸红得像九月枫。二十年临床十五年管理岗,他的血压一直控制得很稳,头回这么激动。
会议室门洞开,与冷空气同时涌进的是提前告过假的科主任们,除了还在浴血奋战的妇产科主任,内、外、儿科三位大主任全都到了,齐得像沓处方笺。
大外科主任有专座——正对院长的一把旧沙发椅,相比其他座椅宽1.5倍,好匹配他异于常人的魁梧。他不急着落座,手指梁世尘破口大骂:“梁西皮!林风病程拖这么久都是怪你小子!”也不管在座有兩名女士,一把掀起工作服,展示腰上绑着厚厚的护腰,护腰上溢出一股股白皙的肥肉,“我手术连轴转,这周一天没停,从白到黑,椎间盘吃不消啦!”
随着椅子皮面和臀部发出“吱”一下摩擦声他落座,会议桌随即被他一双虎拳擂得震了几震,不幸波及泡过电子烟的纸杯,水泼了倒霉的主人一身。
大外科主任赢得不少同情,大家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起来:“梁部长,瞧您给季主任祸祸的,俩眼袋垮到下巴上了!”
“是啊,去年花一万五做的眼袋真是白瞎了,得再割一刀,老季都这岁数了,容易嘛!”
“季主任肚子真白。”
“还别说,二十年前有个外号,三院首席小白脸!”
院长对骤然欢脱的气氛过敏,他目光如炬盯紧大外科主任:“老年患者的肝移植手术怎么个状况,你‘亲自来开会,今天这台手术是延迟了?”面对激动的患者及家属,院里反复沟通,已初步达成共识,不敢想還能出什么幺蛾子。
大外科主任听而不答,顾自翻出超大屏手机一下一下划拉,全然不顾会前三令五申:手机静音,由院办秘书统一保管。
关副院长过度白皙的食指轻敲桌面,七分幽怨两分警告:“老季,开会呢,手机收起来,啊——”拉长的声调里还透着几分撒娇意味。
当年,关副院长还是住院医师时突发急性阑尾炎,傻小子凭着力壮咬牙坚守岗位,是老季发现他的小脸过度煞白,不顾反抗硬是捉到诊断床上,从诊断到手术一气呵成。据说,再迟一步就穿孔了。
季主任是三院元老,素来不站队、不表态,不怒自威。他一双小肿眼吃力地看着手机屏幕,喉咙像装了扩音器,申明此番他代表药事委员会,向尊敬的院领导以及在座各位科主任、部门负责人解释此次调药事件“事出紧急”,梁部长口头知会过药事委员会,调药流程经大家口头批准。因肩负繁重的临床治疗任务,未及时向院领导说明,因此产生的不良影响,由药事委员会共同承担,尤其他自己,责无旁贷。
这番话季主任念的时候如同吃了二十五只小老鼠——百爪挠心。林风病情反复时,季主任猫头鹰般蹲守ICU,他老婆高龄生龙凤胎都没见他这么操心,老命搭进去半条。
没想到林欢反对使用万古霉素,像驻守边关的女将军,面对百万雄兵也不退半步,季大主任拿弱女子没辙,便朝梁世尘撒气。两个大块头不顾头脸地当众撕扯起来,一人一拳头,剑拔弩张。若不是林风一反常态站临床药师这边,老季的椎间盘得更突出。
林风因病停掉的专家门诊和手术,各种大小矛盾处理得唇焦舌敝,还得给患者家属做工作,一一接手林风的手术,今天赶来给梁世尘备书,季主任可算义薄云天。
大内科主任刚下夜班,一脸没睡醒,他闭目假寐,抬手让儿科主任先表态。
儿科主任年近四十,五官深邃,皮肤白腻。儿科人手严重不足,她一直连轴转,从无“下班”概念,科室给她准备了行军床铺盖卷。人民医院曾两度高薪聘请她,她声称自己是三院培养的,婉言谢绝。她也是下届副院长大热人选之一。
院长瞅瞅儿科主任,再瞧瞧梁世尘,心头涌起一股钱塘大潮般的惋惜——男未婚女未嫁,郎才女貌,都大龄不婚。护理部主任曾想给二人牵线,儿科主任豪迈一甩头:“还用您撮合?梁博士来咱院头一天我就瞧中了,约他吃了饭。”
然后?
没然后!
梁世尘大方赴约,点菜时声明是素食和独身主义者。他这么坦率,儿科主任也不客气,全点了肉菜,青椒回锅肉、梅菜扣肉、大猪蹄。菜上桌,他也没停过筷子,吃青椒、吃梅菜。问他算哪门子素食主义者,他辩称“夹肉边菜,我食的是随缘素”。
女方买单时他没客套,出了饭馆,开上车一溜烟儿先跑了,动作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可怜儿科主任那天特意打扮过,穿了深恶痛绝的高跟鞋。吃了人家的肉边菜,居然没想过顺路送人回家,这是位注定要孤独一生的主儿。
儿科主任先抑后扬,批评梁世尘做人做事欠考虑,缺乏大局观。但是,她欣赏他的较真与务实,这二者正是时下医务工作者缺乏的。为避免医患矛盾,大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现如今开口闭口“躺平”,趋利避害,是工作的一贯准则。她声音细如蚊蝇,一不留神声线就遁入气流,大家侧耳倾听,大气不敢出。
儿科主任点到即止,说内科曾院内投诉药学部,最具发言权。
内科主任嘴一瘪,像被戳了一针。药学部唯一一例院内投诉来自内科,林欢对用药持不同意见,当面顶撞医生,对她有意见的临床医师多了,但也就内科敢出手,投诉理由是态度恶劣,归根结底是矛盾积累的总爆发。
在关副院长做作的咳嗽下,内科主任对药学部近期临床药学贡献还是予以了充分肯定,尤其在林风的抗生素使用上,梁世尘敢顶住层层压力,肯“扛事”,让人心服口服。调药程序是有瑕疵,如果这次停职处理,会寒了大伙儿的心。
关副院长神情专注得像大型演出中的音乐指挥,闻言迅速用指关节敲击桌面提醒梁世尘表态,生怕呆子固守着“我愿负全责”的无效屁话。
梁世尘沉吟两秒,领了关副院长的苦心,检讨自己接手以来药学部在用药管理上的不足,做人做事方式简单粗暴。他滔滔不绝,仿佛口内含光。以万古霉素为例,从本院用量纵向比,到与国内各头部医院横向比,证明在药学部全体同仁的努力下,万古霉素使用日趋合理。他不说套话空话,不用讲稿,人如计算机一般旁征博引,仿佛身处论文答辩现场。
院长这时才想起,当初院里为何坚定选择了梁博士,眼前这位身姿如松态度倨傲的男子让人回想起大学时光,曾几何时,他们都曾满怀理想,神采飞扬,没被社会毒打过,没有低头妥协的惯性。
宋公明低头细细拿笔勾勒会议重点,专注准备最后的发言。老宋熟知梁世尘骨头硬,四大科和他有着或多或少的矛盾,尤其涉及林欢,梁呆子便昏招迭出。
出乎意料,院长并没给老宋发言机会。看到《陈情书》的刹那,院长就明白煽动群众搞事的是何方妖孽。
最终结果是包括梁世尘在内的药事委员会全体得了个通报批评,扣除当月绩效奖,小惩大诫。
与会干部举手表决时,一脸懵懂的宋公明颤悠悠举起了右手:同意。
散会。大外科主任对院长对肝移植手术的追问打了个哈哈:“院领导放一万个心,这台肝移植手术——林风接手,稳得很嘞。”
老季去了,留下院长的血压兀自狂飙。林风败血症未痊愈,能否回归工作还需要评估,这是违规手术。混账东西,没一刻消停!
院里这么大费周章,无非想让梁世尘学点乖,对未来工作能审时度势更加谨慎,可惜收效甚微,如此一来,梁呆子想再进一步不可能了。
当时,院长隐忧这场风波没那么简单平息,只是没想到报应会来得如此之快。
入冬后,天黑得像摁下快进键,昼夜切换只在一扇窗到另一扇之间。
一窗朱霞漫天,另一窗染蓝涅皂,像巨人的3D眼镜。
梁世塵在窗前逗留片刻,满腹懊恼,行经临床药学办公室时,门下射出一道狭窄光条,试图标注着还有人在加班,他下意识放轻脚步。
早上他提前了十五分钟进入会议室,宋公明第二个到,慢条斯理告知他——林欢又惹祸了,不慎透露信息,患者情绪失控造成失踪——于是,自己就像听见锣响的猴儿一样蹿了出去。
他大意了。
林欢突然推开办公室门,冷不防撞个正脸,给梁世尘吓一大跳。
两人一时不知该说啥。她背着光,面目模糊,早上未能追回那份晦气的《陈情书》,林欢懊恼了许久,终于等回宋公明,瞅瞅宋副部长那嘴笑眼不笑的神气,她悬着的心才妥妥回肚里。
梁世尘径自接过她手中《药品不良反应报告》,借感应灯的光翻看。她的手写字体力透纸背,赫然记录着他新提交的A药:几例不良反应,全是皮疹。
他仿佛被烟烫到了,急忙问:“轻微(不良反应)有必要(上报)吗?”就刚刚,补充计划截止最后一刻,他毅然提笔批准了A药的追加采购量,以平息早上投诉者们的怨怼。
这批老年患者来得蹊跷,能集齐多人在这个关键点盯准同一个药品,其中大有缘故,如果逐一查看他们近半年的病历和处方可以找出端倪,现在他无暇追究。
A药来自一家小厂,对这家厂他了若指掌。八年前,该药厂想聘请梁世尘担任质量负责人,梁世尘随手举荐了同学,同学干得风生水起时被老板小舅子接手。小舅子擅管控成本打点关系,销量不俗,不甘心的同学一直追踪讯息,定期吐槽这家厂只顾业绩忽略了品控。信息量太大,存疑待考。
“因为这些是儿童(患者)……”林欢觉得无须过多解释,“小患者表达能力有限,万一没发现,后果严重——”
又钻牛角尖。梁世尘生气时嘴唇不自觉地颤动,他将报告在空中一摔:“谁让你去儿科?”
林欢一直挂靠在外科,曾因用药理念不同惹恼林风差点被“逐出”病区,林风罹患败血症的重要节点,梁世尘有意让林欢加入会诊,“将功折罪”,林欢得以在外科继续存留,于是便有了今早这场波折。宋公明说过,只要林欢一顶替,必出端倪,那时梁世尘还反诘老宋“凡事讲科学,总不能讳疾忌医吧”,现在对林欢的执拗他有了新认识。
林欢解释儿科临床药师病了,她替两天。梁世尘叹口长气,她专业很强,但临床药学有赖临床医学的认可,并非一日之功,如果她能够控制冲动就好了,“哪个药没有不良反应?吹毛求疵,最终会无药可用。”这种和稀泥的话头一次从梁世尘嘴里说出,林欢惊讶不已。适应走廊上昏暗的光线后,她近距离看清了他,两鬓赫然出现点点白发,脸上线条向下掉落,无数痕迹证明这段时间他被折磨得够呛。
她本来想说,还有两例轻微皮疹她没写入报告,护士巡视时及时发现,给予停药免了后患。有些家长虽然陪在患儿身边,只顾刷手机,根本起不到监护作用。
林欢竭力说明:A药副作用明显超过其他药品,虽轻微,但量变引发质变,儿科用药应更加审慎。她建议,儿科停用。
梁世尘一时无言,她说得轻松,儿科用药品种本就有限,他这厢刚提交采购计划,紧接着建议停用,理由仅是几份轻微副作用?明天院办楼下很可能出现新横幅。
他想起会后老宋追着他让林欢转岗,说林欢父亲当年病死,她可能因此患上PTSD(创伤后遗症),当时他觉得老宋的话虚张声势,现在半信半疑起来。
“删了。”他命令,将报告一把塞给她,她没反应过来,纸散落一地。
他径自从一张报告纸上踩了过去,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他的离去逐一熄灭。
北风大作,声声像急诊室的呼叫,寒冷如应召医师从各个角落应声而至。
她身上还是入秋时的薄衫,鼻涕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林欢和母亲大吵一架后离开家,暂时栖身在职工宿舍。降温猝不及防,原本小米答应送两件厚外套,今天一通瞎操心,把正事儿给忘了。
正瑟瑟着,一辆银灰色轿车在她身边急停,后窗露出护理部主任的两道浓眉,“林药师,上车!”
林欢大喜,顾首不顾尾地爬进后座。护理部主任家住四环外,她那口子常接爱妻下班,以往林欢没少蹭她家车。车内的暖气让她呆了一呆,都忘了感谢,护理部主任麻利地给她披上件绒里外套:“哎哟,冻得冰坨子似的,为漂亮穿这么薄,等上岁数了有你哭的!”
护理部主任眉毛浓密得可抵院长的发量,特别热心快肠,给林欢介绍过五六次对象,上到退休干部,下至刚毕业的大学生,认为个顶个和林欢绝配,可惜林欢木讷,没把住机会。
护理部主任亲亲热热告诉她:“今天我那口子加班,得亏碰到林主任,顺道送送咱。”
林欢宛如生吞了一把药片,定睛一看,驾驶座上好死不死正是自己的前夫……什么路窄来着?
林欢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我刚搬家,不顺道……”
副驾上,大波浪卷发的姚大夫回头瞥一眼林欢,说:“巧了。林老师和我一间宿舍。”前一句是说与林欢,后一句甜蜜蜜瞅着林风说的,模式切换丝滑顺畅。
姚大夫是规培医师,林欢现在的舍友,上午的失踪患者是她负责,真是种奇特缘分。
护理部主任大声附和道:“那就更顺(道)了!”
前夫本来聚精会神开车的,不忘拷问:“宿舍?你有什么资格申请?”
林欢顿时心虚。三院宿舍一席难求,入住条件必须是外地且硕士以上学历的单身职工,林欢一条都够不上,托了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好在,护理部主任及时将话题引开,绘声绘色描述林风刚结束的肝移植手术,大量细节是她从实习医生口中问得的,亏她描述得如同亲眼所见,画面感十足。
姚大夫听到要紧处,小手若即若离搭在林风肩头,林风那张手术刀般刻薄的脸居然滑过一丝羞怯。他伸出手去调车载音响音量,林欢隐约分辨出播放的是《大地之歌》第六乐章。
从两人相识起,林风听的曲子九根指头都数得过来,循环播放,从无更新。《大地之歌》她曾向他推荐了许久,他说半个音符也消化不了。
对面车的远光灯影下,林风握方向盘的手指上密布点点血痂,压力大时,他睡梦中会抠得手指鲜血淋淋。七年前,她曾像照护婴儿一般,每晚趁他睡着给套上松紧口真丝手套。
她的凝视让林风有所察觉,他的手遁入黑暗,林欢赶紧挪开视线。车窗玻璃上沾满细密的雪粒子,像山楂球上的糖霜。
看来,明天会更冷,她下意识裹紧外套,努力留住体内一丝热气。
虽然护理部主任一再要求在地铁口下车,林风还是不由分说拐上了高速,执意送她回家。在强势这方面,没人比他更彻底。这样一算,若没上这趟车,林欢反而能节省三十五分钟。相比她感情上走的弯路,这三十五分钟倒可忽略不计。
护理部主任绝不会让气氛僵掉,继续没话找话,询问林风身体状况,吃得是否营养,睡得可好?听说手术排满了,您刚大病初愈能否承担体力消耗?
他被问烦了,陡然升起无名火,厉声说:“托林老师福,否则早好了!”
林欢秒懂“老师”里包含的强烈讽刺,尽管蹭坐着他的车,半点不示弱,说:“用药方案是您老人家亲自认可的,现在痊愈了,能开展手术了,就忘恩负义了是吧?”她穷追不舍,“对了!林主任,按规矩,您得等评估后视康复情况开展工作,评估报告呢?急不可待开展手术,这是拿患者生命在冒险。”
她的咄咄逼人再现临床会诊时,以一当十,舌战群儒,莽撞如火,席卷一切,什么等级地位尊严影响全不在考虑中。
车内安静了,车外的风也不敢呼号,只剩《大地之歌》的尾音和其他人小心的呼吸声。
护理部主任下去时,恋恋不舍地把着车门,别有深意地嘱咐:“林主任,姚大夫还没吃晚饭,你晓得的啦!”
林风爽快地答应了,她终于满意地挥手作别。
看来,这两位单身是被纳入了三院兼职月老的业务范畴,咳!那把林欢拽车上干吗?
有一说一,姚大夫和林风是登对的,一对奇葩。两人都拒用空调,习惯把室内温度搞得还不如室外。前段时间气温爆表,林欢生生给闷一身痱子,愣没说服室友开一小会儿空调降降温,姚大夫说空调用着干得她皮肤受不了,加湿器都不行。前夫愣扯什么充分发动自体调节功能,空调能不用就不用。这俩如果成了,以后可参选省“节能家庭”评选嘛。
姚大夫和林风开始商量着去哪儿吃,所有提议都被林风无情否决。这男人挑嘴而不自知,辣的不吃,太甜过咸不吃,环境脏乱更是不吃,却张口闭口“简单就好”。
刚护理部主任下车时,林欢其实觉得自己该跟着一同下去,车门打开一瞬,念头被寒冷驱赶到爪哇国,她厚着脸皮安坐其后,心想,车里开着暖气,你俩倒是都很习惯啊。
“林老师想去哪儿吃?”前夫突然问,语气客气得让她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姚大夫好奇地扭头,想看清这位临床药师脸皮能厚到什么程度,林欢一点不见外,热情建议道:“就刚刚,经过一家新开的怀石料理……”见姚大夫的脸歪掉,她才坏坏一笑,“你俩去,你俩去,我回宿舍吃麻辣拌。”那家料理看外观装修就知道贵,她虽然花不到前夫的票子,别人花花也是好的。也不知这份幸灾乐祸来自啥阴暗心理。
老夏见到她哆哆嗦嗦进店,二话没说拧大炉火。林欢将手伸进袅袅热雾,一顿深吸气。被寒冷冻结的手指舒缓开,恢复了弹性,就下车这段工夫,腿脚冻得邦硬,可惜不能举到火上烤烤。
老夏面馆也卖饼,卖蛋炒饭、炒粉以及各式炒菜,如果将面馆换算成他们三院,老夏属于“全科医生”的范畴。老夏的蛋炒饭比面有名,饭粒颗颗分明又有弹性,吸满汤汁后也不会烂,不像别家子弹似的,吃下肚好半天消化不动。
阔大的钢精锅里,奶色的汤层层翻滚。店里没什么人,林欢和老夏有一句沒一句瞎聊,林欢闲适地问,对方简单回一二字。
老夏寡言惯了。三十出头,尘满面鬓如霜,说年近半百也不过分。他是孤儿,靠在黑煤窑打工攒的血汗钱开了这家店,酱料配方是他苦求好久,从一位湖南老板那里买来的,牛肉酥香,粒粒分明,所有菜里面加一丢,活色生香。
本地早餐店只营业到中午,老夏几乎通宵开店。凌晨街面空荡荡时,只他这里亮着灯,店里不时飘散出热气,像这道长街的呼吸。
他媳妇儿跟他一样话少,黑黢黢的夫妻俩生下一只玉雪团子般的闺女,客人不多时,他媳妇儿就领孩子来,一家三口静静在靠里的小桌上,就着黑白电视机的无声画面下饭。
林欢问生意怎么样,老夏不吭气。其实不用问,放眼看看就知,客人明显比以前少,前后左右的铺子换了几轮主人,能维持就很不错了。
问到小玉,老夏难得绽放出一个笑,笑纹像脸上最深的一道褶子,他说孩子有点不舒服,吃了药搁家躺着。
罗马盾牌大小的不锈钢锅盖掀开,热腾腾的白气争先逃散。手擀面,小青菜粉丝豆芽金针菇豆油皮,分次烫熟,加倍给了牛肉酱拌匀,还免费送了只荷包蛋给她。
付款时,她才发现身上还穿着护理部主任给的厚外套,扯住细一瞧,竟是件男款。林欢心下起疑,从口袋深处摸出一只男用钱包,身份证上赫然是林风本人。
钱包里还有几百现金,手机支付时代,能带现金的人挺罕见。
她毫不犹豫选择现金付账,这是离婚以来她第一次花他的钱。她心情愉悦地对老夏说:“再加两根肠、三块卤干子。”
五饱六撑地回到宿舍,姚大夫没去吃怀石料理,刚沐浴完毕,湿发包成印度门房的模样在打电话,眉眼英气,皮肤紧绷得让人妒忌。见林欢进来,姚大夫目光如刀,从她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锋利削过。
医院职工宿舍是建于90年代的老式砖混楼,两人一间。四年前刚翻修过,配了空调洗衣机,一月四百五,距三院仅一墙之隔——绕着围墙快速步行二十三分钟就到,连交通费都省了,真正经济适用。
若能在此生生世世住下去可就太美了——室友没意见的话。
林欢来时,姚大夫十分抵触,姚大夫好容易熬走前面打鼾的室友,满以为能独享一段时间。林欢小心配合姚大夫的作息时间,错峰使用公共区域。姚大夫除了不爱用空调,不分昼夜和男友煲电话粥,洗澡时间较长,没其他突出缺点。
她男友来电时间不定,有深夜有凌晨。林欢就买了对耳塞应对,结果早上差点没听见闹钟响,便将耳塞退了,换了对蓝牙耳机,隔音效果凑合用。
电热水器里的热水早用得跟林欢的银行账户一样,她用冷水完成洗漱,实在不想洗衣服了,躺进一米乘以一米九的床铺,放下帷帐,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成茧,胃里麻辣拌的暖意沿着四肢百骸攀缘,心就暖了过来。
姚大夫一直在大声讲电话,听口吻不像她男友。对了,她有男友也没耽误相亲,搞不好林风成了男小三还不自知。
“嗯,今天见的林风,会做饭,会弹琴。钢琴——是啊,这么好的条件,什么原因离的?哈?他前妻出轨!臭不要脸……”
林欢蒙着被子用手机看小说,听到会做饭会弹琴已经露出一脸困惑,林风可是连碗都不会洗的啊,再听到出轨,她真想加入对方的通话中,坚决否定。绝对没有,没有任何人出轨!不信谣不传谣更不能造谣!
“梁世尘?不想见,说是独身主义者——谁信呐,有啥生理毛病吧。假药案?我知道啊,很多年了,不就是病人托医生代购进口抗癌药,病人死了,家属起诉主治医生和药品代购人,什么?梁世尘他爸就是那个代购啊?太悲催了,换我,这辈子都会有心理阴影了。”
“假药案”三个字开启了潘多拉魔盒,林欢的心脏几乎暂停。她以为记忆已埋入了深海,谁想一个浪就能立刻让沉渣漂浮于海面。
代购未经许可的进口药,按当年《药品管理法》的明文规定以假药论处。
那位最终获巨额赔偿的患者家属就是林欢她妈。
老宋的承诺从不食言。此前为将A药纳入补充采购计划,他处心积虑安排养老院的病号演了一出好戏,补充计划得以成功提交,医药公司连夜发货,在他的亲自督促下,一早顺利入库上架。他算是对医药代表有了交代。
当初,那个青涩的医药代表在梁世尘那里碰了闭门羹,笨拙地在烈日下苦等,皮肤晒得像熟透的虾。老宋看不下去,给买了一瓶纯净水,孩子哭得涕泪交流。这是他第一份工,销量缩减直接关系到他的去留,而梁世尘却一口咬定小药厂,品控不严,以此为由压缩了当月用药量,还删除了补充计划。老宋不以为然,梁博士的有色眼镜度数太深,哪家药厂不都是从小到大?这理由牵强可笑。
老宋提议将林欢安排到制剂室,梁世尘说看过排班表,药学部七名临床药师,其他人休班都是林欢替,以她的专业度,制剂室不合适。
老宋不气馁,使出水磨功夫循循善诱。林欢有工作热情,无奈控制不住情绪,好大喜功,迟早惹出大麻烦。
梁世尘面色一暗,一下子想起林欢惹出的种种大小麻烦。读博时导师说过,有的人白皮上身,会渗到骨头里。那时他不解个中意,直到遇见她。
她手中一沓不合时宜的不良反应报告提醒着他,这份执拗愈演愈烈,如失控的列车,一往无前。
昨天早上,梁世尘在洗手间无意听到林欢在外间和院长的力争,他的脸再度抽痛。他问宋公明:“林欢同意吗?她业务能力是顶尖的,让她从事制剂?大材小用……”
见他有所松动,宋公明当即用夸张的声调一把抓住机会,说:“制剂室是香饽饽,别人想来都不能的,她要是去还不高兴坏了!”
高兴就好。
梁世尘迎接完上级单位检查,正赶上饭点,食堂门口的广场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原来是在搞拔河比赛。这是医院入冬的必选项,美其名曰锻炼身体,其实就图一穷乐呵。
梁世尘不喜湊热闹,掉头去了医院附近的秘制牛肉面馆,让老板下碗清汤面。虽只光顾过两次,老板却清楚记得他的偏好——汤里除了盐啥都没放,能见碗底的“清”汤。
梁世尘心满意足地端着比脸还大的面盆上了二楼。
二楼是老板自搭的阁楼,空间隔开,梁世尘的大个子在一楼施展不开。据说生意好的时候,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楼上可清楚看到三院的小广场,逢年过节,广场上的喷泉会盛放,给肃穆冰冷增添些许灵动。
梁世尘上得楼来,一眼瞧见林风占据了窗边最佳视角在吃拌面,一肩高一肩低,曾纤尘不染的背影大病初愈后显出颓势。林风碗里卧着两只端方的卤香干子,梁世尘故意抢了一只塞自己嘴里,被上面沾着的一坨酱给辣蒙了。
他涕泪交流,分明记得这家伙小时候跟自己一样,不吃辣。
参加拔河的两支队伍实力悬殊挺大,一方是骨科壮汉,一方是高低胖瘦不一的药学部。
药学部去年输给了骨科,今年特地选了几个胖的,想以体重占据些许优势,不至于败得太没面儿。
梁世尘哼了一句:“今年奖品据说是每人两百元现金。”
林风比他来三院的日子早不了几天,随口问:“以往什么奖品?”
“食堂餐票……”
聊了会儿无足轻重的琐事,林风问出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调药事件梁世尘为啥拒不认错?院内处理向来棒子高举起,轻落下,何必硬杠?
梁世尘还没从辣劲里缓过来,连吭带哧挤出一句话:“烈火被点燃用来验证二二得四,宝剑出鞘为了证明夏日的叶子乃绿色的……”接下来一阵咳嗽声。
这句是某作家说的,林风记得谁对他背诵过这段。林风目光再度飘向广场。拔河队伍中他早就瞧见了林欢,她脖子上添加了条围巾,比起昨晚厚实多了。
林欢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地排兵布阵。梁世尘针对骨科全是壮汉,临时要求每队配两名女子,骨科欣然答应,他们没女子,直接空缺两名选手,表达了充分的蔑视。林欢听说有奖金,兴冲冲赶来,还生拉硬拽来了杜小米。她将最胖的几个男生安排到队尾;要求每个人马步半蹲,绳子打直,双手握绳距离二十厘米——可见做足了功课,誓要把这笔奖金放入囊中。
小米还是忘了林欢的厚衣服,林欢不客气地扒下小米脖子上的围巾,还没开始比赛,她就有点冒热气的意思了。
骨科的队伍牵着绳子像秋天藤上的一串枯叶,懒懒的。拔河战开始,三分钟不到,药学部无悬念地惨败,全体倒成一堆,可怜小米的手还给拉了个大口子。
包扎时小米问林欢,一早去哪儿了?林欢说,趁医生交班前去外科还衣服,哦,还有钱包。
天刚蒙蒙亮,病区走廊没半个人影,倒是林风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他皱巴巴陷落在白桦林般青春笔直的医学生当中答疑解惑,没个坐相,潦草得像放错篮子的脏工作服。
林风本没瞅见她,一名娃娃脸的医学生抱着病历夹拖长声调汇报一老年患者使用喹诺酮类抗炎一周,效果不佳。
林风询问对方看法,娃娃脸支吾起来——没看法。
林欢不可能放过任何表现的机会,迅速插嘴说:“患者有哮喘病史。”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她,医学生的眼睛清澈而困惑,像雨中的小池塘。林欢不等发问,急不可待地补充说明道:“氨茶碱与喹诺酮类抗生素会相互反应,这种情况建议换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
“可是,患者处方里没有氨茶碱……”
“询问患者,可能自行购买。”
“够了!”林风听不下去了,坐直身粗声打断。
他委实不懂她,昨天的中层干部会上梁世尘差点凉了,她却半点教训没吸取,具体情况没掌握清就草率猜测。
他并不知道,该患者已入院多次,只要林欢经手过,對方的用药史会刻入她的DNA,一如所有伤心过往,永不忘记。
“还有,患者有结核病史,慎用糖皮质激素。”在林风充满敌意的目光恫吓下,她斗胆追加了一句,将手中的外套不露痕迹地放到一把空椅子上。
昨晚她用衣袖擦过鼻涕,没来得及洗,本来还有一丝丝愧疚,现在心里也就平衡了。
林风起身朝外走,头微不可察地点了下,林欢默契跟上,跟了很长一段,她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跟上?
林风没头没脑说:“他们都知道了。”他昨天已向姚大夫坦白——林欢是她前妻。
难怪昨天回宿舍时,姚大夫的眼神怪瘆人,回想姚大夫的那通电话,分明就是指桑骂槐。
姚大夫知情了,就等于护理部主任知道,这就意味着全世界都知道。
她曾幻想过所有烂事儿不会为人所知,那场诉讼,那段婚姻。终究纸包不住火。灰烬半明半暗,从未冷却,一阵风来,立刻就复燃。
七年前,林欢她妈坚决反对两个人交往,他俩偷偷领了证,原想等着林欢她妈慢慢接受事实再告知。直到她发现林风的父亲竟是当年“假药案”中那名被迫赔款的倒霉医生。
林欢决定了,将当年的赔款尽数还给林风,她妈得知后勃然大怒将女儿赶出家——这个家是她不惜卖掉良心拆散别人的幸福拼出来的。
听到林风的交底,林欢先是愤懑——为什么不经她同意再坦白?如果他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还有段过去,他们能勉强维持同事关系。随之而来的是释然——再不必如履薄冰心怀鬼胎。
林欢隐藏的秘密被公布在小米的预料当中,作为闺蜜,小米觉得林欢像过冬松鼠一样储藏秘密的恶习,不过是为自己刨下一个又一个坑。小米得知林欢的调岗,对秘密泄露的惋惜态度切换成艳羡。
制剂室是杜小米朝思暮想的世外桃源,准时上班到点下班,不用和病人打交道,药师“躺平”的绝佳去处,林欢却怅然若失。
宋公明跟林欢谈话时她一口回绝,她真不爱去制剂室提前养老——不用动脑筋费口舌,每天按照流程干活。她说就爱跟临床医生较劲,结果老宋说是梁部长的意思,她一阵错愕,回想姚大夫的那通电话,得知梁世尘的父亲竟是“假药案”的被告之一,她的痛苦呈几何级数增长。她决定用钱补偿假药案的其中一位受害者已经让她力有不逮,另一位受害者无从补偿。
当年假药案被诉至法庭,梁世尘的父亲和妻子火速离婚,名下没有可执行财产,成功避免赔偿,尘埃落定后两人没复婚,从此各奔东西。
小米瞅着自己被包扎得白胖的手,琢磨着是否可以报个工伤,也换个操作简单责任轻的岗位,她实在是不想再在门诊西药房倒班了。就昨天的盘存,因为缺了五十片艾司唑仑,她们整组人加班到深夜,不敢想如果最后都没找出来会怎么收尾,她今早严重起不来床。
小米想起昨天加班时大家议论的一件奇事儿:有人说,昨儿你将院长堵在洗手间门口大吵大闹?这事听着那么离奇,但又那么符合林欢一急就犯傻的个性,说好听了是勇敢,说直白了是没眼力见儿的大傻叉。
林欢分辩说绝对没吵,嗓门稍微大了点。她试图追回《陈情书》迎面撞见了院长,这不巧了么,正好解释梁部长违规调药的苦衷。连日暴雨影响药品配送,受潮药被原路退回,以致临床出现药品短缺——
这是她与院长第二次冲突。第一次是因林风病情反复,再度高烧时,院长心急如焚,查房时质问临床为何不用上好药?
众人噤若寒蝉时,林欢反问:“院长,头孢和氨基糖甙怎么就不是好药?难道,您也迷信万古霉素?假如万古霉素无法遏制炎症,下一步难不成就上六胺培南?本院医务人员都不能遵守抗生素三级用药规则,还怎么规范患者?”
面对眼前这位以嚣张出名的临床药师,院长饶是大度也忍无可忍,严肃地说:“你开口闭口规范,药品的运输规范为何不遵守?所有规范,是无数医务人员经过多年努力才形成的,规范不是过冬的围巾,想用就用,用完就扔!”
林欢如被命运叼住后颈的猫,耸着脖子说:“坚持使用头孢的是我,与梁部长无关。”
“你打算怎么负责?”
“我走。”
她硬是将院长气得拔腿就走。
梁世尘言归正传,一早护理部主任着急忙慌地找他,他还当发生啥大事,对方却是一脸八卦地打听林风离婚原因。她说,昨晚下班时林风载着她们出了院门,却无端兜了个大圈子原路返回,护理部主任瞥见路边冻成天青色的林欢,忽然就心跟明镜似的。
梁世尘和林风认识多年,说是从小一块儿长大都不为过,假药案后没联系,直到在同一家医院意外重逢,他不清楚林风的婚姻状况。得知林欢是他前妻时,梁世尘的震撼程度如同当年听说父亲要用离婚转移财产逃避诉讼时一样。
林风和林欢除了一个姓,其他毫无共同,个性一急一慢,一冷一热,势如水火,竟然结过婚?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梁世尘记得,林欢的干部履历表里婚姻状况栏填的是“未婚”,好家伙,履历也敢造假。
林风对着稀薄的阳光活动细长的手指,左手无名指有些麻。上次出现麻木还是七年前,一连两台手术失败,他被悲痛欲绝的家属团团围住,无力解释,只得在安保的帮助下狼狈逃出。下班时左无名指竟完全丧失知觉,林欢捧着他的手考古一般研究了很久,特认真地提出荒谬的建议:“你最近这么不顺,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林欢她妈强烈反对他们交往,却死活不告知真实原因,净扯些有的没的,他们试图分手,几次没分成。
婚后不久他发现,丈母娘竟是当年四处奔走申告,在医院门口摆祭坛,宣称自焚的原告。现实中的她斯文静好,和剪报上的疯魔判若两人。
十一年前,是她用极端方式引导舆论风暴,令两名被告陷入法律与道义的泥淖,许是心中有愧,此后她销声匿迹。
后知后觉的他如同切掉恶性组织,果断切除了一百五十五天的婚姻。
为什么离婚?林风拒实告知——林欢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他的坦率如同昨晚——林欢在面馆下车,姚大夫忍不住抱怨起来,林欢是走关系搬进宿舍的,各种恶习,邋遢、不爱洗澡、不爱洗衣服、说梦话……
林风有些不耐烦。他今天累成狗,却被护理部主任硬拽着“见见”,内心的阴暗促使让他执意送护理部主任到家门口——早就听护士议论他们两口子吵架分居,护理部主任寄居女儿女婿家多日。
听到不相干的人说前妻坏话,他阴恻恻道:“我的恶习和她一样多,我前妻,我了解。”一句话终结所有后续,姚大夫何时下车的,他没注意。
刚结婚时,林欢噩梦里会大叫着“爸”,然后惊醒。他以为只是压力过大——那年她大四,忙考研还有毕业论文,紧绷成弦上箭,两人常莫名吵起来:“我不同意,术后24小时就应该停用抗生素……”
每当这时,他都怀疑自己是怎么昏了頭跟这种死脑筋走到一起的:“万一术后感染算谁的?药学是辅助,归根结底,临床说了算!你是不是嫌医患矛盾还不够深?没事找事是吧!”她却傻天真地跟他鬼扯,“烈火被点燃用来验证二二得四,宝剑出鞘为了证明夏日的叶子乃绿色的……”
那时候,他竟会觉得争执不休的她如此可爱。
是时候将所有过往摊在手术灯下,该切的切,该缝的缝,最顽固的伤口才可能愈合。
得知林欢是原告的女儿,梁世尘一点不惊讶,林风反而愣神了,“你是啥时候知道的?”
“来三院不久。”面冷了会结成一坨,梁世尘将碗推开,碗亦是凉凉的。
梁世尘自小在外公身边长大,他不爱和父母待一起。还不懂事时他总爱模仿父母的腔调表演给外公看,一老一小乐不可支,长大后他只觉得羞愧,为自己的模仿,也为父母的行为举止。
梁父擅长寻找商机及时变现,早早跻身成功人士,母亲拜高踩低视财如命,是外公口中“一对唯利是‘徒”。
梁世尘见过父母的朋友们,大多俗不可耐,张口融资闭口人脉,除了林风的父亲——那个瘦削,额前有一撮毛茸茸白发的林伯伯,目光和煦,妙语连珠。席间林伯伯谈及一名癌症患者亟须进口抗癌药,托梁父设法代购。梁父满口应承,林伯伯敬酒时反复拜托说,患者是名资深教师,为治病已倾家荡产,家中还有个读高中的女儿,务必给最低价。
谁承想善因埋下恶果。
诉讼发生之际,梁世尘刚结束实验室里没白没黑的奋战,多年研发成果归零,他却心情平静,这是搞研发的常态,他早有准备。电话中他支持父亲将官司进行到底。父亲语气平缓,说不用他操心,麻烦解决了。
他后来才知晓,父亲解决麻烦的方式是闪电离婚转移财产,“以毒攻毒”,很符合他不剑走偏锋的人设。这桩官司于是只剩林伯伯独自面对癫狂的原告和舆论风暴,庭外和解,赔偿巨款了结。
聪明的父亲再婚后另起炉灶,白手起家再创辉煌,成为一家小药厂的老板,还大力邀约梁世尘去他那里发展。
梁世尘这辈子都无法原谅原告的忘恩,更不能原谅父亲的负义。
认识林欢时,她和临床医生屡屡争执,像不安分的火。翻开她的履历表,他惊骇地见到了当年假药案里患者的名字,心脏仿佛被万千雷电暴击。从她第一次因院内投诉做检讨,他就原宥了她。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擅长将自己置于被动,生生活成她母亲和他父亲的反义词。
他何尝不懂关副院长递来的橄榄枝,弃卒保帅,林欢是合适的弃子。他的坚持,不仅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守护她想守护的用药规则。违规调药发生后,他分明嘱咐她,不用操心,麻烦解决了。他收集齐数据时满怀信心,当在洗手间听到她试图以微薄之力保全他,再度进入会议室时他忽生惧怕,惧怕自己的过度自信导致恶劣后果。
他一一拜托恳请药事委员会成员支持,当年做研发追加经费时,他也曾这么低声下气,试图收拾火后的残局。
梁世尘肩宽背厚,大步前行时张开胳膊,像在泳池里行走的坦克。林欢挤出一脸笑追上,提示他外科今早发生一例A药不良反应,严重过敏,是全身反应。
她加重语气“严重”,围巾勒着脖子,她单手去解,却不慎打了个死结。
“外科!”梁世尘一眼都不想看她,救命啊,她真跟这个药较上劲了,即使PTSD,十一年了也该痊愈了。
“你马上滚到制剂室去!”想起她那张造假的履历表,他气不打一处来,这货得罪了太多人而不知,一旦履历造假被发现,以她现在的表现,可能被借故开除。
这不是他头回说“滚”,她在病房当众冲撞院长时,梁世尘上前让她“滚”出病房,他则对大家赔笑说孩子臭不懂事。这次他的“滚”是认真的,原来他也能语出伤人,她有种灰飞烟灭感。事后回想,她仓促逃离时的眼神仿佛同他诀别。
制剂室的交接比想象中繁琐,她全副武装得像宇航员,浑身雪白松软,散发着清香的林欢接到儿科主任电话——快来!
儿科主任每次申请药学会诊的时候多一个字的工夫都没有,之前听到她召唤林欢就如同听到发令枪。但挂靠儿科临床药师昨天已返岗,不知何故电话打到林欢这儿,电话那端儿科主任的声调提高了八度“林欢”!不同以往的淡定,林欢褪下操作服,冲出了制剂室。
会诊的五岁小患者罹患哮喘,并无疑难杂症。难题来自患儿亲友团,呼啦啦竟达十几人,病房通道给堵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有一肚子关心和疑虑。
面对来自八方涌来的质询,儿科主任重复又重复地答,一个答案又会引发新一轮问题,患儿迟迟无法用药,这种状况超越了她的专业范畴。抢救室传来的呼叫铃声尖锐刺耳,儿科主任分身乏术,口罩上方法令纹剧烈抽动,眼看要哭了。林欢的到来形成新的包围圈,她解答用药,斩钉截铁,苦口婆心,温柔又凶狠。儿科主任得以脱身加入到一名输液休克的小女孩的抢救当中。
墙上的钟指向下午四点一刻,梁世尘和宋公明就A药的不良反应还没争出结论。
老宋轻描淡写,他了解事情全部经过,所谓的重度反应源于那名患者的神经质,一点不适过度反应,停药后经留院观察,目前无碍。
梁世尘有些疑惑,宋公明仿佛先知,病区发生的事知道得太快了。
警车的啸叫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梁世尘伸头到走廊问出了什么事?正用力拖地的清洁工大姐回了句:“可不得了啦,儿科一娃娃被坏人夹(挟)持了!”
这都什么事啊!上周康复科两患者为了排队先后大打出手,结果双双头破,各缝好几针,外面都降温了,火气还这么大!
随着警车一辆接一辆进入,再度传来的消息却是医务人员被挟持。明知林欢此刻在制剂室,种种不祥感狂涌心头,他下意识拨打对方手机,无人接听。
宋公明迅速搞清了事情来龙去脉,小女孩输液过程中休克,经抢救无效死亡,女孩父亲情绪失控大闹病房。安保赶到现场后,女孩父親趁乱挟持了一名患儿要求面见儿科主任,林欢以小人质有哮喘为由,接替孩子成为人质。
警方快速封控了主要出口,因监控不给力,准备关闭所有病区出入口。
关副院长强势反对:“今天有例心肾联合移植手术,器官正在运送途中,相关通道必须保持畅通,不惜一切代价。”
不知是谁怒吼一声:“你他妈的意思是以牺牲一名医务人员为代价?”
手术再次推迟。
林风病倒时,他名下所有手术移交其他专家。消息一公布,不少患者反对,反对最激烈的是一名坐拥百万粉丝的网络主播,住院期间他也没耽误每天上传视频展现缤纷的住院生活,大言不惭就是死也要死在林大神刀下。
林风昨天完成肝移植,今天上午完成专家门诊后虚脱了,频频冒汗。护士敦促他查体温,他不敢,他怕败血症卷土重来。只要开展一台手术,后续便一发不可收,患者须一视同仁,否则分分钟引发医患纠纷。
他悔不当初,不该拒绝万古霉素,就不会将梁世尘卷入莫名纠纷,至于什么抗生素三级用药规则,未来他还能用什么药,他顾不上,只恨自己脑子一热,失去了对事态的掌控。
早上林风才听闻梁世尘的违规事件处理传闻,印象中的梁世尘深谋远虑,并非冲动无状的二愣子,何以让此等小事发展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林风强势回归手术,得以替下焦头烂额的大外科主任声援药学部。
手术刚准备就绪,护士气呼呼告知他,主播在手术室门口听说医院发生挟持事件,赤脚溜烟跑回病房取拍摄器材,他们好几个人没能捉住他。
林风怒气冲冲扯掉手术服回办公室,椅子上放着他昨晚失踪的外套,上面残留着麻辣拌的气味以及不咋新鲜的头油味,让他想起租房结婚时没热水器的日子。天寒地冻,林欢去开水房打一桶水,兑冷水洗头,她头发又粗又密,泡泡没冲干净闷干后就是这味儿。
钱包里少了一百块,他心一紧,随后发现夹层里的戒指也没了,当初买婚戒时他的手肿着,消肿后戒指变松动,他就放在钱包里了。
他咬着后槽牙,有点无语,想拨打电话却怎么都找不到她的号码,呆愣片刻,才想起手机备注里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大地之歌》的铃声频频响起,消防通道的感应灯随之忽明忽暗,闪烁成窨井内的磷火。
林欢脖子顶着刀,她走得跌跌撞撞,无暇查看来电人。
楼梯在脚下颤动着,像踩着沉睡的巨龙。
老夏只一个诉求——亲口问大夫,小玉进来还是好好的,怎么只打了一针,人就没了?
那名中年女大夫走路带风,目光坚毅,每根头发都虎虎生威,看上去世上没她治不了的病,偏是从她嘴里宣布:抢救无效,夏小玉死亡。
病房里老夏双眼通红,野狼般凶恶地环视四周,目光所及燃起一片野火,四周惊叫声声,所有人避之不及。
林欢走上前,像走进他的小面馆一样抖索着,这次换她问他:您想要什么?
在十一年前的剪报上,林欢看见过和老夏一样癫狂的目光,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将半桶汽油兜头浇下,手举打火机向苍天讨要公道。卖假药者,天诛地灭。
命运的暴风降临,为换得一隅给女儿,那人曾出卖良知。
此刻,老夏察觉出远离了病区,他恶狠狠问她:“医生人呢?”
林欢撒谎说:“医生在血液检测中心取报告,再走两层就到了。”实际上,骚乱刚发生时,护士长已迅速拽上儿科主任进了病房,还反锁了门。
这么多年,林欢学会了滴水不漏地撒谎。改名换姓搬家后,同学间彼此闲聊,母亲教给她一整套谎言应对,谎撒多了,也曾信以为真。
應对强势的母亲时,她青出于蓝,平心静气地撒谎,分手了,完全没联系了。
结果暗度陈仓。
老夏身上有疼痛的气息,浓烈的伤湿止痛膏味道,和父亲离家那会儿散发出的简直一样。
父亲离家那一天斜阳浅照,他拖着巨大的旧行李箱絮絮叨叨,他从没这么啰唆。她的walkman里吟唱着《大地之歌》“生是黑暗的,死是黑暗的”,她手上忙着些有的没的,淡漠回应着父亲。当时她不知道父亲从此一去不返,他温热的目光在她头上一遍又一遍抚过。
林欢和老夏确认,小玉吃过几颗感冒药?今天打过什么针?
进而,她问孩子还吃过什么食物?
昨晚在面馆,她已经知道了药名,本该再多问一句用量,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问得急了,老夏颤抖的手握错了刀锋,他的血流经她的脖子,像草间小蛇盘旋而过,很痒。
有层楼感应灯似乎坏了,黑暗显得漫长无边,只有老夏粗犷的喘息冲击着她的耳膜。
感应灯出其不意大放光明时,梁世尘凸现在楼梯下的黑影里,像浮出海底的暗礁,又像从地底爬出的追魂使。
他像在商场里偶遇熟人般,面色寻常:“夏师傅,您别冲动,您女儿用的药是我负责采购的,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患儿用药是A,初步判断药物引发皮疹,继而喉头水肿。
他难辞其咎,追悔莫及。
老夏茫然,他的手抓紧刀锋,颤声问:“他意思是——小玉用的,是……假药?”
“假药”二字刺透过往织就的层层硬茧,准确命中她。
“不是假药!”林欢纠正他,“昏迷原因,是你给她吃的感冒药!成人复方感冒药不能用于这么小的孩子,超量使用对乙酰氨基酚致使孩子产生肝衰竭……”
梁世尘浑身麻痹——她甘愿被劫,竟是想弄清死亡原因?这多姿多彩的脑回路气得他头痛欲裂,直想掐死她。
老夏狂躁起来。感冒药是他从隔壁药店买的,他想让女儿早点好起来,多喂了两颗。可是,才三粒蚕豆大的药,怎会要了娃的命?
老夏压根儿没想伤害这个女子,他的面馆开张时,她是第一个走进的顾客,东问西问,买一碗素面还非要他送只荷包蛋。她话很多,即使他不搭理,她也不放弃,他对她说的话比任何人都多。
梁世尘这会儿才注意到林欢脖子上的鲜血,像她那条打了死结的红围巾,他喉头一阵发紧:“她撒谎!你女儿出现的皮疹是注射用药引起的过敏反应……”
他一口咬定,坚定恳切,身体不顾一切向前倾斜,仿佛在参加人生重要的一次应聘。必须说服对方,必须赢得这场辩论,她才能安全。
老夏边听边用力点头,眼前高大的男子眼睛亮灼灼的,像一碗见底的汤面,让人不疑。
老夏只想要一个真答案,老婆守着店还在等他们回家。小玉乖得过分,病了也不吭声,就怕让家里花钱,以往生病他们都是这么扛过来的。
一早发现娃窝在床角一动不动,他慌了,抱起来就往医院冲,他平生第二次进医院,一次是生小玉的时候,一次是现在。
趁老夏分神的刹那,梁世尘猛冲上前夺刀。
梁世尘对自己过目不忘一向自豪,院内监控看过一遍就了然于心,他能抢在所有人前头找到他们,他有必胜信念。从心理学上说,面对突袭,挟持者会下意识挥刀向袭击者,那时林欢就安全了,他浑然忘记命运轴线上的一个不可控变量——林欢洞悉他的意图。
老夏不懂人质为什么突然挣扎,慌乱中他误伤了她,热热的血糊了他一脸,他跌坐在地,浑身冰凉得如同躺在抢救床上的那个小身体。
梁世尘不顾一切,死掐住林欢的脖子:“医生!”他听到闷在云层里的冬雷阵阵,从遥远处隆隆传来。
林欢倒在车祸幸存者的位置,她试图提出建议——五分钟内缝合伤口就无碍,可她被一双命运之手掐得发不了声。
电话铃音响起,感应灯闪烁。
远方的风狂啸,如虎啸龙吟。
雷声如鼓,有人踏着风不远万里来接她回家。
原载《飞天》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