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书记”周建琨的官场沉浮

张铎

周建琨落马，“火”了一首诗。

2022年11月27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消息：贵州省政协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周建琨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很快，这条消息在周建琨曾主政过的贵州省毕节市、安顺市等地被广为传播。一首此前专为周建琨创作的诗歌，此刻也被人“信手拈来”。

这首《感谢你点燃我们的激情岁月——致周建琨书记》，是周建琨卸任毕节市委书记时，有人专门创作的。如今，不少人在朋友圈转发周建琨落马的消息时，又把这首诗搬了出来。

比如，诗中有这样一句话：“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真的来了，还是感到突然。”如今一字不改引用，毫无违和感。诗中还有：“毕节人都说你太辛苦了，省委书记亲自接你来了。”有人把它恶搞成：“毕节人都说你太辛苦了，纪委亲自接你来了。”

一名曾与周建琨有过交集的贵州当地人士表示，透过这首诗以及周建琨落马后人们的反应，可以看出周建琨是一个口碑两极的官员，有人对他不吝褒奖，有人对他深恶痛绝，甚至多年来一直举报，势要把他扳倒。

另有人介绍，早在周建琨还是一名处级官员时，就有人评价，不怕他干不成事，就怕他出事。

初任“一把手”

周建琨是1960年生人，祖籍河南叶县，因为父母早年来到贵州，因此他在贵州出生、成长。17岁时，周建琨成为一名知青，一年后考入贵州财经学院。

大学四年，周建琨学的是工业经济专业，不过他曾自述，对于课本上那些僵化生硬的条条框框提不起太多兴趣，更喜欢去贵阳“大十字”的新华书店，在那里阅读各种小说。

或许因为喜欢读小说的关系，学工业的周建琨文笔不错，大学毕业后进入黔南州政府经济研究室，成为一名写材料的笔杆子。据一名早年与周建琨有交集的人士介绍，年轻时的周建琨不仅撰写了许多讲话材料与调研报告，出色完成了本职工作，还写了许多理论研讨文章，发表在全国各地的刊物上。周建琨还有演讲天赋，讲话时颇能吸引受众。有一次，周建琨陪省里一名专家去县里做宣讲，专家讲完之后，周建琨作了补充发言，县里的人不知道周建琨是州政府工作人员，都说这个年轻老师讲得比老教授还精彩。

1992年，32岁的周建琨出任黔南州外经委副主任，成为当地的政坛新星。此后数年，他得到快速提拔，历任瓮安县委常委、副县长，都匀市委副书记，38岁时，周建琨担任都匀市市长。都匀是县级市，也是黔南州首府，周建琨的政治前途被外界广泛看好。

与官阶一起提升的，还有周建琨的脾气。一名黔南州退休公务员介绍，周建琨是笔杆子出身，却看不出多少儒雅特质，反而展现出一种霸道。周建琨对待下属严厉，批评人经常爆粗口。在都匀做市长时，但凡开会迟到的局长们，一律罚站。有一次，一名副市长迟到了，周建琨也不客气，让对方站着开会。这名年长周建琨约十岁的副市长觉得受到侮辱，说书记都不会这样对待班子里的同志。不过，对于正处于上升期的周建琨，副手的告状并不能阻碍他进步。

2001年，41岁的周建琨担任都匀市委书记，同时跻身黔南州委常委，成为副厅级干部。一名都匀的退休干部介绍，周建琨批评人厉害，干工作也有一套。当初都匀的干部都觉得，周建琨的记忆力太厉害，后来才从周建琨身边工作人员处得知，他有一套独特的工作方法。周建琨白天工作，晚上喝酒应酬，经常很晚回家。不过，他有一个习惯，到家后抽半小时记工作笔记，主要记今天见了哪些下属，对他们提了哪些要求。

隔一段时间，周建琨见到下属时，会询问当初部署的工作，落实到哪一步了。有些事下属可能忘了，但周建琨提前翻一翻笔记本，全都记得。假如下属没答上来，免不了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仕途的瓶颈期

都匀是周建琨担任“一把手”的第一站，他所展现出的性格特征与为官之道，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一以贯之。比如，他在工作中的闯劲以及对下属的严格要求；又例如，他喜欢和商人走近，还喜欢“著书立说”吹捧自身政绩。

在都匀时，周建琨就和一帮建筑商打得火热，而且有关他家人涉入工程项目的传言始终不断。周建琨对吃喝很讲究，常抱怨都匀的酒店档次差，招待客商拿不出手。周建琨在都匀做市长、书记前后九年，当地修建起多个高档酒店。

2000年左右，伴随国家的经济腾飞，各地城市建设日新月异，许多地方还提出了“经营城市”的理念。周建琨创造了一个“资本置换”理论，据他说是对“经营城市”的补充与升级。周建琨召集不少笔杆子，写了一系列有关城市建设中“资本置换”理论的文章，以他个人的名义对外发表。

据一名当地人士介绍，替周建琨写文章是一件很磨人的事。周建琨不是简单找人代笔，他是一个有思想也有文笔的人，想在理论方面有所建树，但走上领导岗位后不愿自己动笔。只能找来笔杆子们，先听他讲一大通，再根据他讲的去写，后来反复修改，几易其稿。

周建琨主政期间，都匀城市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但也爆出建设领域的腐败问题。据一名知情人士介绍，原本有望在黔南州得到进一步提拔的周建琨，正是因为受到城建系统腐败案件的牵连，不得已离开黔南州，来到省会贵阳，担任省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

从46岁到51岁，周建琨在省经贸委副主任的位置上坐了5年。在外界看来，周建琨的仕途似乎进入瓶颈期。来到省会后级别虽和从前一样，却没了在地方当“一把手”时的威风。一名都匀的正科级干部，到贵阳出差时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请老书记周建琨出来吃饭，周建琨爽快地答应，还自己打车来赴宴。

对于这样的瓶颈期，或许周建琨也很焦急。当时，周建琨走了不少门路，其中就有当时担任贵州省委副书记的王富玉。王富玉是河南人，到贵州后有一个河南老乡的小圈子。周建琨生在贵州，但祖籍是河南，他費了不少功夫，终于进入王富玉的老乡圈子。当然，进圈子是要付出代价的。据知情人士介绍，王富玉落马后，行贿名单中就有周建琨。

经过各种努力，周建琨终于在2011年时重新回到党政“主干线”任职。这一年，51岁的他调任安顺市委副书记、市长。

“胆子大”的书记

一回到“主干线”，周建琨的霸道作风再次展露无遗。

周建琨上任后的第一项举措，就是要求市政府所有领导把工作时间表晒出来。他在会上说，与其事后晒成绩表，不如把每天的工作时间表晒出来。你每天花了多少时间，干了哪些工作，全弄在表上。过段时间回头看，工作的绩效如何，当初花的时间，究竟是有用功还是无用功，全部一目了然。

周建琨把自己的工作时间表晒在市政府公告栏里，其他副市长也得照做。对于这种做法，有人认为很好，有人也抱怨，周建琨对待副手，就像管理小学生。

周建琨在安顺做了两年市长，三年市委书记，他在推进黄果树瀑布景区的旅游开发方面，确实下了不少功夫。一名当地人士评价，周建琨任内干成了两件大事，对于黄果树的发展影响深远，干这两件事的过程，也充满了周建琨的个人风格。

第一件是争取省上支持，通过股权变更，让安顺市重新独资掌控黄果树旅游集团公司。周建琨曾半开玩笑说过，为了这件事，他白天开会，晚上陪酒，大醉过好几回。“有时觉得黄果树瀑布哗哗流的，不是水，而是酒。”另一件事是“半边街”的整体拆迁。“半边街”是黄果树大瀑布顶端一侧黄果树镇上的居民建筑。1990年代，黄果树景区向联合国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时，就因“半边街”建筑破坏景观及森林覆盖率低等原因流产。“半边街”拆迁这件事，在周建琨任上终于完成，成为他颇为自得的政绩。

据一名当地干部介绍，周建琨搞拆迁，“确实胆子大”，为了工作进度，在拆迁补偿标准上，他敢于突破一些现行政策，让拆迁户得到更多实惠。另一方面，对那些确不配合的拆迁户，也敢于动用强硬手段。至今，因为当年拆迁的事，还有一些人在上访。

2016年，周建琨调任毕节市委书记。他的这次履新，意义非比寻常。当时，正值脱贫攻坚的关键时刻，各类媒体上常有一句话：全国脱贫攻坚的主战场在贵州，贵州脱贫攻坚的主战场在毕节。曾有领导表示，毕节脱贫攻坚的任务非常艰巨，派来的书记要一到毕节就能上手，不允许有适应期，所以决定派周建琨来。

来到毕节两个月后，周建琨当选贵州省政协副主席，成为副省级干部。据一名贵州政界人士介绍，这是毕节建市之后，首次由副省级干部兼任市委书记，正是因为毕节在脱贫攻坚工作中的重要地位，省里才决定对毕节的“一把手”进行高配。

此时的周建琨，正是春风得意。然而仅仅一年之后，他便遭遇一场严重危机。

舆情危机

在毕节，有一名来自浙江的商人S，还曾担任过某商会会长。因为一桩土地开发项目，S与政府相关部门存在争议。周建琨来到毕节后，S想请周建琨高抬贵手，帮自己解决难题。据S向他的商界友人透露，周建琨托人带话，表示可以帮忙，但要让某家与他有特定关系的企业也参与到项目开发，S认为无法接受。S的说法真假几何，外人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周建琨没有帮助S。

S转而寻找一名当时在舆论场上颇为活跃的自媒体人陈杰人，希望透过舆论的力量施压。陈杰人收了S的钱，多次向周建琨的手机发短信，但周建琨始终没有回复。到了2017年底，趁着某单位在北京召开扶贫招商会的时机，陈杰人发布了《添堵还是炫富？贵州毕节市在北京豪华酒店开扶贫报告会》等文章，在网络上掀起滔天巨浪。

据一名毕节当地人士介绍，周建琨对此事既恼火又紧张，派出几路人马，与对方进行接触谈判。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一名在北京经商的毕节企业家，此人与周建琨关系不错，且不是政府官员，有什么话可以敞开说。每次双方协商后，周建琨都会立刻听取报告。

最终，周建琨拍板决定，大体接受S与陈杰人开出的条件，让毕节相关部门与S重新签订土地开发协议。

这次舆情危机，对周建琨影响很大，他多次向相关领导汇报甚至做检讨。在事件平息几个月后，之前惯于在舆论场兴风作浪的陈杰人因为敲诈勒索、非法经营等罪被湖南警方抓捕。调查过程中，毕节方面与陈杰人的许多“协商”细节浮出水面，对于周建琨来说形成了“二次伤害”。

此次事件发生一个月后，周建琨不再担任省政协副主席，但仍是省政协党组成员。直到两年后，周建琨重新担任省政协副主席。这一不寻常的职务变动，也被外界解读为周建琨的仕途受到该事件影响。

周建琨主政毕节时期的争议，并不止上述事件。据一名当地人士介绍，周建琨是工作狂，精力也很充沛，走遍了毕节大大小小所有乡镇，毕节脱贫攻坚取得成绩。但与此同时，周建琨架子大、脾气大也出了名。那段时期，毕节的基层公务员经常接到通知，要学习周建琨的某次讲话，还要写读后感，不能低于多少字。有几本展现周建琨工作业绩的书籍，要求毕节各单位购买。一次下乡视察，因为乡镇食堂用公鸡炖汤，也引来周建琨痛骂，说鸡汤得用母鸡炖，连饭都做不好，怎么干工作。

作风霸道之外，周建琨在处理政商关系时更广受诟病。他有几名商界密友，从他任都匀市委书记时即过从甚密。这些密友与周建琨的家族成员，总是追随周建琨，先后在安顺、毕节等地进行商业投资。对于那些并非圈子里的商人，周建琨就是另一种态度。

据悉，一名曾担任毕节某商会会长的人士，声称自己在土地开发项目上没有照周建琨的意思办，遭到打击报复，一度被关进监狱。后来，此人一直在实名举报周建琨。

2021年，周建琨卸任毕节市委书记，专任省政协副主席。直至落马前，他的公开活动依旧不断。据知情人士透露，周建琨是在上班时间从办公楼里被直接带走的。

此时，回想当年周建琨在黔南官场初露峥嶸时，外人对他那句“不怕干不成事，就怕出事”的评语，真是一语成谶。此后，当他主政毕节，达到个人政治生涯顶点时，又有一种评价，认为周建琨有本事、想干事，也干成了事，但还干了不少坏事。

两句评价之间，间隔近二十年，实则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