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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女性隐痛的微观切片

2023-05-20晏杰雄孙艺珑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杨素意象身体

晏杰雄 孙艺珑

在《棘花》这篇小说中,作者简媛以肛肠科作为故事的发源地,肛肠科医生杨素的生活作为故事的承载体,讲述在看似平稳、毫无波澜的生活之下,不为人知的复杂真相。故事涉及因位居异地而出现危机的夫妻关系、隐瞒多年的血亲秘密,以及上一代人在大时代背景下的抛弃、纠缠与辜负。作家构思巧妙,文笔娴熟老到,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敏锐的视角,用幻梦般迷蒙的文字构造出缠绕交织的生活回环。

“化普通为神奇”是这部长篇引人注目的地方。托马舍夫斯基曾指出:“为了达到美学效果,必须在材料上具备新颖的和个性的根据。要把旧的和习惯的东西当作新的和尚未习惯的东西来谈,要把司空见惯的东西当作反常的东西来谈。”作者在行文中并未有意选取光鲜亮丽的事物作为写作对象,而是挑选了日常生活中人们常常避而不谈的内容——肛肠科作为故事的发源地。对于肛肠科中一些司空见惯的例行治疗,作者投入了细致的观察,并以一种忠诚坦荡的态度将其描摹下来。如在描写年轻女孩进行外科检查时,并未避讳一些人们经验习惯中难以直视的词汇,而是通过生动的譬喻,以富有審美意蕴的意象冲破惯性认知中的机械印象,创造出了可被观看的、陌生化的“视象”。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描摹不仅仅是自然主义般对现实事物的直接“投影”,而是在“投影”的过程中夹杂了“形式化”的言辞和主观情感。例如,描写年轻女孩外科检查时,作者补充了一句议论:“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她是无法像垂暮老妪那般安然地躺在手术台上的,这是她应有的常态,她有她的矜持,她的胆怯,她的懦弱与茫然。”纤细优美的语言富有诗意情感和人文关怀,展现了作者细腻丰沛的感情体触和对文字精准的把控能力。

除了描写精细、用词幽眇之外,作者的叙述方式也颇为精巧。小说以杨素等待丈夫周亚宁的回归为始,以周亚宁的第二次“回归”、杨素的失明为终,在一种妻子盼望归来丈夫的焦虑紧张的心情中,不断采用“插叙”和“倒叙”的叙事手段,有意造成文本的破裂和留白,又在下一段的叙事中不断补充,在“留白—补充—留白—补充”的循环中,埋藏在故事表面之下的不安因素一个接着一个暴露出来:丈夫的不忠、血缘的真假……随着剧情的层层铺开,紧绷的情绪不断累积成为一种无法消解的绝望。面对如此厚重的绝望,作者简媛凭借女性特有的生命经验,采取“身体写作”的方式对其进行言说。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埃莱娜·西苏曾说过:“女人的身体有一千零一道火热的门槛,一旦击碎枷锁和禁忌,她就会通过自己的身体向四面八方喷涌意义,使老掉牙的母语回响起多种语言。”女性特殊的生理体验是构成女性生命经验的重要部分,在男本位社会中被凝视已久的“身体”一旦被从固有体系中释放出来,便可具有无限的言说空间,其中流动的复杂性具有宽广的诠释价值。在《棘花》这篇小说中,女性身体是重要的描写对象,作者通过直写女性身体的状态,来表达女性的生活境地和精神所指。第一章中作者便直写杨素“灵肉分离”的空虚,“杨素时常感觉肉身空荡,而灵魂有时会对掩埋在肉身里的蓬勃表现出鄙夷,觉得他肮脏不堪。”杨素对自己正常的身体欲望嗤之以鼻,这种自我审查的背后是女性所处的根深蒂固的、严苛的“被审视”的历史环境,村里寡妇对杨素生理性征的羞辱仿若一个诅咒,“后来的生活像是要为这句话提供证据,无论杨素做出怎么含蓄和沉稳庄重的举止,都对异性透出巨大无比的骄傲。”杨素始终无法从被审视、被约束、被塑造的被动情景中挣脱而出,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所有的幸与不幸、悲哀与骄傲都源于此”。如同波伏娃所言,女性是被塑造出来的,女性“生活在男人强迫她接受他者地位的世界当中”。主角杨素生命中绝大部分的困扰和苦痛都与男性有关,在发现深受自己信任的丈夫沾花惹草的劣根性时,杨素心烦意乱中忍不住加快步伐,因此“牵扯到乳房发出刺痛”,这种身体上的刺痛“仿佛安装在身上的预警装置,只要一生气,那个部位就会向她发出警报。它们突然成了可以胁迫她的力量。在事实上,女性比男性更多的受到客观生理的限制,这种内在的生理束缚与外在的父权束缚对女性而言都是一种消磨和压制,作者选择通过生理痛楚表达人物内心遭受的磨难,实则正是埃莱娜·西苏所言“用肉体来讲真话”地体现。此外,文中还有多处类似的细节描写。例如,得知丈夫出轨的消息时,“(杨素)使劲向下踩着,水磨石地板顶着她的脚掌,她感觉到的不是身体的存在,而是血液的快速回流。”对肢体感触的细致描摹,将主角面临配偶不忠情形下,如立悬崖边缘的不安感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心里一惊,感觉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心脏……不痛,甚至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对身体的伤害反而能给杨素带来轻松,读者能从这种自虐般的描写中清楚地感受到人物与自己身体的对抗性,而这种“对抗”伴随着一个女人的一生,从她携带女性性征出生下来那一刻,便要经受漫长年月中每月固定的生理困扰,无法拒绝地成为性别位置中处于力量弱势、容易受到侵害的那一方,并承受被固有体系观看、审查的压制。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鱼尾”和“鱼鳞”的意象,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女性隐痛的高度凝结。第七章中得知血缘真相的杨素看见“她的脚不见了,拖在她身后的是带血的鱼尾”“感觉身上的鱼鳞在片片掉落……”通过“带血的鱼尾”的意象,女性生存中抽象的隐痛得以具象化的表达,日常生活对女性的侵扰和消磨也由此得到生动的呈现。

“鱼”这一意象是全文中的核心意象,饱含人物的生命经验,来源于杨素童年时期村落里的阴阳河。在阴阳河畔长大的杨素冥冥之中正契合着这条河水的传说:“那条河水三十米宽,河水像从中剖开了般,一半清、一半浊,村里人称它为阴阳河,河底住着一公一母两个水怪。两个水怪后来相爱了,可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他们不能结合为夫妻……”杨素的父母便是在大时代背景下错过了的一对恋人,作为知青的纪鹰在下放期间爱上了淳朴的山村女孩墨兰,并有了爱的结晶,但心怀理想的纪鹰并不甘心仅仅留在乡村,这段美好的恋情最终止步于现实的阻隔,连杨素都无法与生母相认。这段悲情正好暗合了阴阳河的传说,而作为“两个水怪”的孩子,杨素似乎从出生伊始便背负了注定不会安宁的命运。在小说的末尾,“鱼”的意象再次出现,这也是“鱼”这一意象第一次以其全貌出现在文本中。杨素终于完成了“人鱼”的转变:“她一丝不挂站在河边,没了双脚,身后拖着鱼尾。”这次的“鱼尾”象征着一次新生,杨素于失明的黑暗中认清了自己:“这一切都是我来的路。”“我必然要承担这一切。”在这样的认识之后,杨素终于能够从河中走出,她在河对岸找到了自己的未来。“是的,到了!可你们是谁呢?”“我们是你未来的日子!”此时,一种新的生活正出现在杨素的面前,丈夫再次回归,上一辈人的恩怨于和解中化为无形,伤痕累累的杨素在黑暗中完成了自我救赎,故事的环状结构形成了闭合,作者的温情隐现其中。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却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而人生也正是在一个个幽深的闭环中螺旋式上升,在难以解脱的困境中发现希望的微光。

由全篇观之,小说的结构方式遵循着由“果”到“因”的写作顺序,先写出“果”,再“执果索因”,小说中的线索环环紧扣,互相关联、彼此嵌套。如同一部精妙的悬疑剧本,有条不紊地拼凑出环环相扣的故事线索,用“暴露的事实”引诱读者深入,在揭秘过程中不断寻找“证据”,并最终得到真相。与此同时,通过细腻丰沛的五官感知,“化腐朽为神奇”,以艺术的手法赋予“丑态”审美的特征,文笔之老到、构思之精巧,是小说的亮点所在。而在回环往复的委婉叙述中,洋溢着作者饱含深情的人文关怀。好的小说必然反映社会最为脆弱的症结和隐痛。简媛以其女性特有的感触能力,在悉心构造故事框架的同时,深入女主角杨素的心灵空间,通过“身体写作”的书写方式、含义丰富的意象表达,对女性于日常生活磨损中经受的精神压力和创伤进行如实还原,完成对生活矛盾鞭辟入里的揭露。行文从容、笔触隽永,深刻剖析中不乏人性温情闪光的显现,对当代女性欲望和困境的揭示,富含社会意义。

简媛谈及创作初衷时说:“试图从不可预测的冲突和屡屡打碎的片段中……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悲伤。”小说的确产生了一种静水流深的美学效果,在优美娴静的文字下端,两性之间、城乡之间、时代之间的纠纷和阵痛,被条分缕析地放置于读者眼前。而在文字的上端,漂浮着由精巧构思与艺术手段织成的文本之网,层层叠叠的巧思形如美妙的幻梦,给予读者“陌生化”的阅读体验和启发式的读后感受,诚如简媛所说,她把问题还给了读者。但小说在细腻优美的叙述下,也存在着文辞堆砌“用力过猛”的痕迹,例如文本前期对于“事实”的描摹十分细腻充实,后文的“因”却相对单薄,有些难以承接“果”的重量,因而部分情节出现逻辑自洽困难的情形,人物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原有轨道,有着“失控”的趋势。这些都是未来作者值得注意和改进之处。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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