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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 白

2023-05-20何飞龙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公猫婆娘耗子

何飞龙

一、状元石

十多天前,石匠在我身上刻下“状元石”的字样,据说这几个字是从颜真卿的书法中集字而成。

我的身上只有这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连个落款都没有。“状元石”三个字刻下后,石匠又在这三个字上刷了红漆。我躺在石匠工作的乱石堆中,格外显眼。

石匠满意地点点头,尽管他只是在我身上刻下三个字。石匠的女人说,这样的石头黑水河岸边多的是,不稀奇。石匠说,你懂啥?这叫艺术品。造物主给了我石头的生命,流水使我变得圆滑,石匠的刻刀赋予了我艺术的生命。

我站立起来足有一个成年人高,五百多斤。这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来拉货的时候称的。他递过一沓红色的票子给石匠,夸赞石匠的手艺。然后在我身上摸了摸,上下打量。夸赞道,好石头,好手艺。

中年男人说,你别小看它,知道为啥子叫状元石吗?我们村里出了个全县状元。贾老板说得对,石头和石头能一样吗?就像人和人,他能一样吗?石匠接过贾老板的话说道。贾老板又从油亮的皮包里拿出一包烟给石匠,石匠没有推辞,将香烟放在兜里。

贾老板钻进黑色的轿车,后面跟着一辆小货车,货车上,一块红布遮住了我。我仿佛能看到石匠站在远处目送着我,他绝非是送贾老板——一件艺术品从他手下脱胎而成。谢谢你,石匠,这是你的荣光,也是我的荣光,谢谢你。

贾老板将我送给了贾家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今年全县的状元。贾老板是他的本家,关系很远了。非得论亲疏,往上数八辈肯定是一个祖宗,毕竟贾家村贾姓的祖先是同一个。

我本是黑水河岸边的石头,不知从何年起,我身上的棱角逐渐被磨去。“状元石”三个字让我脱胎换骨,这得感谢这位贾状元,他是贾家村第一个大学生,我便是贾家村第一块状元石。

贾书礼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贾老板送来的“状元石”,尴尬无比。他认为一个县状元称不上是状元,更对不起这块刻着鲜红字体的状元石。

这些都不重要,愧疚是贾书礼的事情,我自当享受着无上荣耀。前来为贾书礼道喜的人与他寒暄几句之后纷纷围观我,试问大千世界有几块石头能如我一般?红色的布将我盖得严严实实的,几个小孩试图掀开红布,被大人呵斥后跑开了。一条狗抬起狗腿,正欲往我身上撒尿,被人一脚踢中,痛苦地叫着跑开了。人间事,真是有意思极了。

贾老板与贾书礼的父亲掰扯了辈分,贾书礼有些尴尬地冲着贾老板叫了声“幺叔”,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在“盘”这个地方,是很讲究家族观念的。贾书礼的“状元”荣耀,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耀,是整个贾氏家族的荣耀。族长一年主持一次祭祖活动,全县状元成为族长破例的由头。祭祖仪式自然在贾书礼家举行,族长亲自主持,这动静不小。

得知此事,贾书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有个绰号“犟驴”,但此事容不得他犟劲,他无能为力,他的事儿,他做不了主。

贾书礼最近总是很忙,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一闲下来脑子里便有无数个贾书礼在打架。贾书礼给牛棚里的牛牯子倒上一桶食,牛低着头吃食。这头牛长相极佳,四肢、个头都是完美的,贾书礼的爹把它养成了种牛。虽是种牛,但脾气很好,骟了的牛都没有这么好的脾气。贾书礼的爹吆喝他赶紧到院子里去,他看了看牛棚里的牛牯子,嘴里说,你做不了你屌的主,我做不了我的主。

一块红布披在我身上,立在贾书礼家的院子里,一群人围观。族长在贾书礼家的堂屋里焚香烧纸,上敬皇天,中谢祖先,下感厚土。供桌上放着两双布鞋,两块米糕,两盘花生,谐音“步步高升”。族长清了清嗓子高呼道:“一敬香,天公大恩泽四方;二敬香,地母厚德润八荒;三敬香,祖宗庇佑争荣光。”空气中弥漫着庄严的气息。族长一声“行礼”,贾书礼跪了下去。族长一声“礼成”,贾书礼站了起来。

人人都想活成主角,此刻作为主角的贾书礼却浑身不自在。这些荣耀使他感到不愉快,真希望自己不是全县第一名。他面红耳赤,但这些繁文缛节还必须执行。贾书礼和贾老板一人站在我的一侧,族长说“以左为尊”,于是二人更换了位置。族长吆喝道:“放炮!”鞭炮齐鸣。院子内外掌声雷动,贾书礼和贾老板同时掀起了我身上的红布。这世界,请你认真看看我,我是一块无比风光荣耀的状元石,人们的欢呼声几乎压住了鞭炮声。这一刻,我是这世界的主角,你看看,我多风光,试问有几块石头能如我一般风光?

我像个带兵百万的将军矗立在贾书礼家的院子里,任凭来人仰视。原本我只有一人高,为了显示我的独特,人们在我的脚下砌起了半米高的台基,我便比人高出半米多。我不必再像在黑水河岸边时那样,忍受河水中的恶臭,忍受着动物尸体腐烂的折磨。想起这些,别说石匠才在我身上刻下三个字,就算刻下三万个字,我都能忍受。

幾日下来,来人越是对我赞叹不已,我越觉得无限风光。实际上,我知道贾书礼并不待见我,甚至他爹、他娘都开始不待见我了。贾书礼给牛棚里的种牛添草料,将牛舔得干干净净的不锈钢盆从牛棚里拿出来。然后又端了一盆水给牛喝,牛将头埋在水盆里,喘着粗气。喝吧,喝吧,等你吃饱喝足了,还有耗费体力的事情等着你呢!牛牯子做不了自己屌的主,它一会儿得跟一头不认识的母牛交配。贾书礼做不了自己的主,他还要等着和不认识的人寻根论亲。

爹,那块石头想个办法把它遮住吧,看起来刺眼得很。贾书礼垂头丧气地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只想找个封闭的地方把自己关起来。

要我说,贾书礼你自己尴尬羞愧,可别把我遮住啊,我这是经历了多大的磨难才享受到的荣耀,你说遮住就遮住,那石匠的刀可是刻在我的身上的啊,你不觉得疼,我还觉得疼啊。再说,大千世界,有几块石头如我一般呢?就算我求你了,行了吧!你千万别把我遮住,我吸纳天地之灵气,积下万世之福缘,才修得这份荣耀与风光,你大发慈悲吧。

红布从我身上揭下的第三天,院子里总算清静了。贾书礼疲惫地将院子里破碎的炮仗纸扫在一起,然后装进了塑料袋。贾书礼一手拄着扫帚,另一只手卡在腰间看着我。他凝视着我,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你小子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是县状元,你该高兴。我一块顽石享受你带来的荣耀,你瞧瞧,“状元石”三个红字在我身上多耀眼,多风光啊。我说,兄弟,你完全担当得起这份荣耀。你想想,在这世间,人生一世转瞬即逝,百年之后,人们看到我“状元石”的时候,还能够想起你,如此算来,你倒是不朽了。造物主让我存在于这世间,你能让我见证你的不朽,这也是你的荣耀啊。我不能称你为兄弟,我比你那茹毛饮血的祖先都年长。

你要好好读书啊,你看全家族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啊。贾书礼的爹接过他手里的扫帚继续扫着一地残红。那些破碎的炮仗纸遍布院子,任人脚踩得失了本色,显得肮脏不堪。

你不要给娃娃压力,什么全家族的希望,关他们什么事?以前不问一声,考上大学了一个个都是亲戚了。贾书礼的娘端着一瓢玉米籽倒在鸡笼里。

话不是这么说的,难道他不姓贾了?他是贾家第一个大学生,一个家族都指望着他,你没听到族长那天说的那些话?那些话难道只是说给贾书礼一个人听的?啥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就是啊!

爹,你别说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放在这里不适合。反正,你们莫要再说了,我感觉整个脑壳都要爆炸了,头疼得厉害。

原来这小子是愁这个,要我说有什么好愁的?你愁,要面对。你不愁,也要面对。人们常用铁石心肠来形容一个人心肠硬,要我说,你只需要像我一样石头心肠,就没什么事情值得发愁。

他爹,你说这个贾老板和咱们家是几代人的亲了?他倒是有心,送状元石还送钱,可叫咱家贾书礼怎么还他这个人情哟!

他娘,你不用管他是几代人的亲,一代亲,二代好,三代四代管不了,同姓同宗,反正是一条根。

爹,等我开学了,你想办法,别让这块石头就这么矗在院子里,看着让人脸红,臊得慌。实在不行,把它放倒,藏在屋里也行。招摇过市,早晚会出事情的。

这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中心主旨就一个,不待见我。说归说,但丝毫不妨碍我享受这份荣耀,每个进入院子的人都要仰视着我,然后称赞一番。不管你是要将我遮住也好,放倒也罢,此刻我依旧无比风光。

状元是什么?状元是第一,我能被称为状元石,本身就是第一。什么东西做到第一,便就是状元了。

二、贾憨包

“憨包,你要是能把树上的那个鸟窝拿下来,我给你一支烟。”

“真的?我要是拿下来了,你们不给我烟,你们是我儿子。”

“这傻东西,还晓得占别人便宜。”

“不给我烟,我就不爬。”我站在柿子树下,红着脸看着那两个与我打赌的男人。

我叫贾书智,鬼晓得我十七还是十八了。鸟窝不高,但真要爬上去,得费点力气。我必须确保我能得到他们手里的香烟,我才爬树。都说我傻,那是他们的说法,我才不傻。

“憨包,你倒是爬啊。”男人将一包烟从衣兜里掏出来朝我晃了晃,然后又将香烟放到衣兜里。

“谁不给,谁是狗日的。”为了让那包香烟成为我的囊中之物,我决定爬到树上去。不记得从哪一年起,我学会了抽烟。

我卷起裤管,朝着手心啐了口水搓了搓,抱着树便往上爬。别以为我是他们口中的憨包,我就真的一无是处,说到爬树,我绝对是高手。

“贾书智,你赶紧下来,你再不下来,我让你爹收拾你,他一会儿就到。”喊话的人是我的祖父,他朝着正在爬树的我走来。听到他的喊声,我用双腿夹紧树干,没有继续往上爬,也没有滑下来,像树上长出的瘤。

“你们两个吃人饭要做点人事,娃娃这个样子,你们逗他玩,他脑壳是憨的,你们的脑壳也是憨的?滚蛋!”那两个男人灰溜溜地走了,隔着很远又将那包香烟朝着我晃了晃。

祖父骂跑了那两个男人,我却很生气。我从树上滑了下来,快到手的香烟,就这么没了。

“给我烟,不要跑。你们不给烟,你们以后就是我儿子了。”我很生气,准备追上那两个男人。祖父用手里的竹条指着我说:“你再跑,我先修理你一顿。”我被他这么一恐吓,便停下脚步,但我依旧很生气。

祖父蹲下身,拉了拉我的裤腿,看着我小腿肚子上爬树留下的刮痕,嘴里直叹气。祖父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香烟给我点上,他自己也点上了一支——他很少抽纸烟。我缓缓地将紧握的拳头舒展开,接过香烟抽了起来。烟从我鼻腔里喷出来的那一刻,一切不愉快都消失了。

“走吧,回家去,你爹一会儿要回来。”我走在前头,他走在后头,他手里的竹条没有扔掉,叹息声不时传到我耳朵里。

我手里的烟抽完了,忍不住向祖父再要了一支,祖父便又递了一支给我。还未到家,我已经抽了两支烟,舌头有些麻了。祖父将他手中的竹條放在门后面,那是竹条专属的地方,竹条是祖父专门为我准备的。祖母打了一盆清水,给我洗去身上秽物。从祖父母的对话中,我听得出阵阵叹息。

“你说,这个娃娃的脑壳,要是正常的该多好,和他差不多大的人都上大学了,贾书礼还考了个县状元。你说这娃娃……唉。”祖母端着一盆污水正欲起身,祖父接着说:“莫要说了,娃娃好孬都是咱家的种,四肢健全,能吃能睡。”

不知道我爹做什么生意挣了不少钱,在城里买了房住到城里去了。才买房那会儿,我娘已经大肚子了。有一回,我爹庄严地向我宣布一件事。

“爹对不起你,没能治好你的病,爹知道你是个好娃。可全家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你娘要给你生个弟弟。等你以后长大了,给你讨个婆娘,你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他长叹一声,“不骗你,真给你讨个婆娘,爹也算对得起你了。”我爹知道我学会了抽烟,便给了我一支烟,也是从那天起,祖父每次去赶集都会买烟。

我坐在屋前的石磨盘上,我爹坐在我对面的木头上,我只管听,也搭不上话。“爹知道,你没福分和爹去城里生活,你到处跑。”我爹接着又说:“唉,是我自己没有福分。”

“烟,再给我一根。”我伸着手向我爹要烟,他又给了我一支,但我并没有点燃,而是将香烟别在耳后。

“爹知道,你是个好娃,四肢健全,能吃能睡。过几年,给你找一个婆娘,李家寨有个和你一样的,到时候爹就去给你说媒。”

“啰啰唆唆,啰啰唆唆,啰啰唆唆。”我接连说了三个“啰啰唆唆”便站起身不再理他。我拖着一根竹子,骑马似的到处跑,嘴里哼着村里男人教会的荤曲。

祖母将污水倒掉,给我找了一身干净衣服,并叮嘱我不能到处跑,一会儿我爹就回来了。

祖父在抽旱烟,他把铜制的烟斗在地上磕了磕说:“小书智,你晓得你自家几岁不?”

“一百岁,八十岁,一百八十岁。”我随口说了一句,鬼晓得我多少岁。

祖父不怒不恼地说:“你记着,你今年十八岁,不是八十岁,也不是一百八十岁。等过两年,让你爹给你找个婆娘,你来世间一趟,也要做个真正的汉子。”

“给你也找个婆娘好不好?”

祖父被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祖母骂道:“老不死的,你不要再跟他讲这些了。”

祖父说过很多次了,要给我找个婆娘。我爹有婆娘,我爷爷有婆娘,我的祖辈都有婆娘,不能因为我是个憨包就没有婆娘。婆娘是什么我不知道,但他总告诉我,要给我找的婆娘是李家寨一个和我一样的女人,找了婆娘就可以生娃娃,就能当一个真正的汉子。祖父说过,我来这世间一趟,得做一个真正的汉子。我知道,为了让我能做一个真正的汉子,我得找一个婆娘,这才是重要的事情。

我爹回来了,他戴着眼镜。他是个近视眼,但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只上过初中。村里的人都叫他“假秀才”,他本来就姓贾。跟他回来的还有他的婆娘,也就是我娘。人们常说儿子与爹是前世的仇人,可我和我爹关系很好,和我娘不亲。

有一回,他们从城里开车回来。车里装满了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我帮着从车里搬了很多东西回家,累得满头大汗。娘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我爹告诉我,那是我的弟弟。我爹让我洗手,我便洗手。我洗干净双手,我爹便让我上前去看我弟弟。我走到我娘的身边,婴儿在她怀里熟睡,粉扑扑的脸蛋真是好看。我不知道这个婴儿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弟弟,我不知道“弟弟”与我有什么关系。

祖父说过,我的弟弟就是我爹的婆娘生的孩子,我也是我爹的婆娘生的孩子。祖父还说过,也要给我讨一个婆娘,那样子我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汉子,才没白来这人间一趟。想起这些,我不禁憨笑起来,笑得很大声。婴儿熟睡的脸上落了一只苍蝇,粉嫩的肌肤上有一个黑点,真是丑极了。我一巴掌打到婴儿的脸上,苍蝇在我的手尚未靠近婴儿的脸时便飞走了。婴儿在我娘的怀中哇哇大哭,哭声与我的憨笑声交织在一起。娘的手准确地扇到我脸上,苍蝇却依旧在空中飞舞。我娘哭着骂道:“老娘不要你这个憨包儿子了。”我爹一把将我拉了过去,他放下了举在半空的手。

看着我爹和我娘回家来了,我躲在祖父的身后,任凭他们喊叫。我爹语气中带有威胁的成分,吼道:“你给老子过来。”我害怕他修理我,便走到他们身边。

我娘两手托着我的脸仔细看着我,我努力地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娘从她的包里拿出一袋零食撕开递给我。“书智你吃这个,娘给你带了好多吃的。”

我娘将我的衣服整理好,又从包里拿出一袋零食给我,让我慢点吃。我的衣服上沾满了零食的碎屑,我抖了抖衣服。

我会忘记很多事情,只记得一些较重要的事情。我爹做生意挣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我的祖父母自然不会跟他到城里去住,这里是他们的根。我爹把我送到城里的特殊学校,我在里面待了没几天就被撵走了。老师告诉我爹,我损坏了很多扫把,我总喜欢将扫把放在胯下,拖着到处跑,跟骑马一样。有一年过年,我和祖父祖母一起到城里过年,过完年我们被送了回来,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只灰色公猫。猫来的那天祖父拎着猫的后颈看了看说,这是一只公猫,我就记住了。我很喜欢和动物打交道,村里的狗和我关系很好,但这只公猫似乎很不喜欢我。

我的弟弟在县城里读书,我并不羡慕他。他总是被关在学校里,每个月只能回家待几天。这一点,他可远不如我,我想怎么跑就怎么跑,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

祖父像个老友一样跟我说,我们村出了大学生,考了全县第一名,算起来是我的本家弟兄,尽管我只在村里的小学上过几天学,那也算是我的同学。我有个县状元同学,算起来倒是有些荣耀了。我努力在脑子里回忆,可总是想不起谁是我的同学。满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像被装得满满的。

“贾书磊没有回来?”

“他还在上课,还有一个星期才放假。老师打电话说,贾书磊的英语很好,语文差得很。一个中国人,语文还学不好,等放假了是要给他好好补一下了。”我爹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娃娃还小,慢慢来。一个家庭有一个能读得走就可以,每个成绩都好,那哪个来种庄稼?”祖父说的话,总让我脑袋里像闪电掠过一样,接着往下想却又变成了黑夜。

“我给贾明德家那个小子送去了一块状元石。”我爹跟我祖父在说话,我娘和我奶奶不知去哪儿了。

“送那东西做啥子,不当吃不当穿的。”

“虽然不当吃不当穿,也是一份荣耀。咱们贾家那么大的一个家族,总算出了个大学生。唉……如果憨包的脑壳不憨,说不定今年咱们家也出了个大学生。”

我爹将我称为“憨包”我是不大认可的,只是他们从来没有走进我的世界罢了。我不同于大众,我能与动物对话,与草木对话,能与世间万物对话。可惜,我爹他不懂我。他不知道我的世界是如此的有趣。

“不管他憨不憨,总是咱们家的人,手好腿好,能吃能跳的。”祖父的手里拿着那根差点被我烧掉的竹鞭烟斗。

“一块石头,能有什么奇怪的?狀元石就当是为娃娃积德,再说书磊的名字带着石头。说不定这小子以后也能像贾书礼一样考个状元。”我爹说完这话,看了看我,我听不懂。

祖父说:“算起来也是本家,说不定以后人家能帮上大忙,你给红包了吗?”

“给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的爹和他的爹在交谈,我认真地吃着零食。

“算起来,贾书智今年也十八了,得给他找个婆娘。再怎么说,也得把他这一脉续上,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憨包生的不一定就是憨包。”我很喜欢祖父说的话,听了让人心花怒放。

“过两年吧,李家寨那个比憨包还憨,已经嫁掉了,我昨天才去问的。要是早半年去,肯定没得问题。”这话针一般刺入我耳里。“可惜空有这么好的身体,脑壳里头……”我爹的话没有说完,只说了前半句,哀叹声填满了后半句。

祖父说过,男人来世间一趟,得找个婆娘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汉子。我娘说过不要我了,他们有了能好好读书的贾书磊。现在,我的婆娘也没有了。我的内心正如被无数只蚂蚁咬一般。

我将手里尚未吃完的零食狠狠地摔在我爹面前,“不吃了,你还我婆娘,我要婆娘。”我拖着一根竹子,骑马一般跑掉了。

“贾书智,你回来。”我爹在我身后追着我。

“找婆娘,找婆娘。憨包也要找婆娘。”

我胯下的竹子长了腿,发出马鸣,我头也不回地策马奔腾。天边的云朵,都被我的马踏在脚下。

马蹄踩在云朵上的声音被吞噬掉,我也被吞噬掉。

三、三脚猫

我是一只三脚猫,左前脚连同爪子被一种叫铁猫的捕鼠器夹断了。

我浑身金黄,是一只母猫。曾经,我还有一个风光的名字:金猫。金、银、铜、铁,我是老大。曾经,我风情万种,无数漂亮的、丑陋的、英雄的、窝囊的公猫都为我痴情。现在,我是只名副其实的三脚猫。

他们将一块石头送到院子里来的那天,阳光明媚。

“老哥,你家娃娃是贾家村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全县第一名。当兄弟的送来一块状元石,还有一点心意,你莫要推辞。”我躺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懒得动。我年纪太大了,小主人贾书礼来这个世界的第二年,我就来了。贾书礼是那样年轻,他的人生才开始,而我却很苍老了。

“贾老板,你这是……贾书礼,你烧点开水泡茶,先拿几张凳子来。”老主人嘴里吆喝着小主人,小主人拿着几张凳子来放在院子里,然后又跑了。贾明德招呼贾老板坐下,自己却绕着那块被红布包着的石头看了看,摸了摸。

“老哥,叫啥子老板,脚底板差不多。兄弟这有几个钱,只可惜家里大的那个儿子了……”

“哦,我认得你,你是贾明兆。”

“是的,老哥,我不常在家,我那儿子四处跑,他的名气倒是大得很。”

“是啊,咱们虽然一个村,但咱们贾家村太大了,一个村三四千人,你家在上村,我家在下村。”

“孟水源来世及心,奇允耳岱望东景……玉奉秉德天君显,嘉子登庭明书音。咱们是一辈人,往上数八辈肯定是一条根。”贾老板掰着手指数数,嘴里念着贾氏家族的字辈。

贾书礼端着茶放在凳子上,又跑开了,他最近忙得很。

贾老板坐了一会儿便走了,贾明德再三挽留,也没能留住他。这个中年男人过几天会以更正式更隆重的形象出现在这个院子中。当然,那时候小主人贾书礼才是主角。

夜幕降临,我蹲坐在破桌子下打瞌睡。人上了年纪睡眠时间会变得很少,我是猫,总犯困,总睡不够。

“喵喵,三脚猫,来吃饭。”贾书礼手里拿着一只不锈钢碗,那是我的碗。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三个碗。我的第一个饭碗是瓷碗,被我不小心打碎了。第二个碗是塑料的,虽然打不破,但我讨厌它发出的气味,在我的努力下,塑料碗被火烧了,一点渣都不剩下。为了防止我的饭碗再次消失,贾书礼专门给我准备了一个打不破也烧不坏的饭碗,我也有了铁饭碗。

“老猫年纪大了,耗子也不抓了,看看哪家有小猫去要一只来喂养,家里没只猫,耗子翻天了。晚上睡着后,总感觉耗子爬来爬去的,该死的耗子,死绝了就好了。”

“娘,三脚猫又不是不抓耗子,只是年纪大了,抓得少。”

我活了那么久,懂得世间万物本就如此,新陈代谢,自然之道。我是猫,人间十多年于我而言是很长的岁月了。我老了,懒得动了。有时活动筋骨抓几只耗子,动作一点不笨。现在我抓耗子咬死后不吃了,吃了一辈子耗子,不想再吃耗子。

“憨包他爹送了块石头来,我看石头上面有‘状元石三个字,我们贾家出了你这个状元,你去读大学要好好学,莫要让大家失望。”

“娘,我晓得了。憨包憨包,人家不是没得名字。猫猫狗狗都还有个名字,憨包怎么了,有名有姓的,人家叫贾书智。小时候还和我当过几天同学,唉……”

小主人贾书礼这话听起来很舒服。是啊,猫猫狗狗都是有姓名的,世间万物都是有名的。我叫三脚猫,曾经的金猫。我认识的猫都是有名字的,大将军、小杂毛、老狼、花花、灰灰……

“人家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能帮的一定要帮一把。虽然他挣钱了,但贾书智又是那么个情况。”老主人贾明德在身上摸索。

“这是贾明兆给你的心意,你看看有多少,等他家办事的时候,咱们好回礼。”老主人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红包给贾书礼。

“你们自己数,自己揣着。政府不让办酒,就不要张扬了,劳民伤财的。”

“这个事,恐怕我说了不算,族长才知道你考得全县第一名的时候,比谁都激动,到处说你是贾家村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县状元。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遇到哪个就跟哪个说。”

我不想再听主人一家说话,从破桌上跳下,出门去了。走出主人家的院子,我走进了黑夜。

夜太黑,尽管我有夜眼,但视野毕竟有限,心中难免有些恐惧。黑夜总是会带来无尽的恐惧感,我的瞳孔在放大。

路过一口水塘,我喝了很多水,刚才吃的腊肉太咸了,感觉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喝够水,我伸了伸懒腰,继续往前走。

我记得我就是在这条路上遇到公猫灰灰的。灰灰比我小很多,住在賈家村上村。灰灰不是本地猫,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品种。那时候我的腿还没断,我吃过晚饭闲得无事,四处溜达。只听见几只猫在路边的地里撕咬,我闻声而去。大家见我来,都很乐意给我面子,立即罢斗。我比他们都大,且不管我是否名副其实,至少年纪在那里摆着,老资历还是很吃香的。

“金姐来了,大家别打了。”我像猫界的王一样备受尊敬。

“为啥打架?”

一只杂色母猫说:“为他。”大家把目光投向那只漂亮的灰猫。

我看出来了,原来是几只母猫为一只公猫吃醋打架。“好了,不要打架,凡事好好商量,打架解决不了问题。”别看我们是猫,在猫界也有一套规则,我们很有契约精神。

“好,大家都听金姐的。”瞧瞧,我三言两语把事情解决了。

大家散去。我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也打算回家了。

那只公猫一直跟着我,我心中充满不悦。

“你别跟着我,滚回你自己家去。”

“金姐,谢谢你。我这么称呼你行吗?”

“随你便,爱怎么叫怎么叫,别跟着我就是。再跟着我,当心收拾你。”

“金姐,我叫灰灰,不是本地猫,是外来的。我才来这里不久,忘记回家的路了,你能送我回去吗?”

“你这该死的蠢猫,空有一身好看的皮囊。”

骂归骂,但我还是好心地送公猫灰灰回家。灰灰告诉我,他原本待在城里的一家宠物店里,后来被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买走了。再后来,不知为何就被送到这里来了,灰灰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这里咋个了?委屈你了?”

“没有没有,金姐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灰灰生怕说错话,我就会不送他回去。

在送公猫灰灰回家的路上,基本上是他在说,我在听。在我的一生中,我也记不清有多少只公猫为我痴情过,他们漂亮、丑陋,善良、凶狠,聪明、愚蠢……和他们相比,灰灰的故事平淡无奇。但不可否认,灰灰是最单纯的,像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灰灰说,过年那天家里来了两个老人和一个憨包,过完年他就被送到这里来了。灰灰还说,实际上他很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充满了野性。这里的猫,各个凶狠无比,好勇斗狠,这才是一个兽该有的样子。不像宠物店里那些公猫,被人把睾丸割掉了一样温顺。

灰灰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笑了出来,喵喵喵。你别以为每一声猫叫,都只是猫叫,那里面可充满了无数的含义。那你呢?你也像被人把睾丸割掉了一样温顺?我想,不应该啊,那几只母猫还为他争风吃醋呢。

灰灰接着说他的故事。“金姐,不瞒你说,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各种不适应。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有一回我在屋里看到一只耗子正在偷吃苞谷。”

“那你等什么啊,赶紧抓了,这种耗子最肥,吃起来味道也不错。”

“金姐,我如果有你这样的本事,自然会抓住耗子,然后吃掉。可是……”

“咋个啦?”我有些迫不及待。

“金姐,我给猫界丢脸了。我被那只肥肥的耗子吓了一跳,我一直躲在柜子后面。它吃饱了,耀武扬威地从我面前走掉了。”

“你怎么这么怂?你带我去,我替你抓,然后吃掉,这耗子也太猖獗了。”

“对不起,金姐。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只耗子,估计被其他的猫逮到吃掉了。”听到公猫灰灰说起这些,我挺同情他的。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只毛茸茸脑袋的猫被耗子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那一幕并不好笑,甚至有些悲伤。

“没关系,你以后再遇到那么胆大妄为的耗子,只管冲上去,别看这些家伙肥头大耳,你真的冲上去,它们会被吓得走不动路的。”

喵喵喵。公猫灰灰很赞同我的说法。“金姐,谢谢你,下次我再也不会那么怂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猫界丢脸。”灰灰嘴角的胡须微微上翘。

我將灰灰送到家,叮嘱道:“下次别再走丢,走丢了,没人管你。”

“谢谢你,金姐。”灰灰用他毛茸茸的脑袋蹭了我一下,正准备转身进屋,只见一人将一根竹子置于胯下作骑马状,一路跑着。

灰灰从城里来的时候,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将男孩子也送了回来。灰灰说,憨包经常会将他抱在怀里,憨包身上的味道很难闻。有一回憨包被灰灰咬了,灰灰被憨包用竹子在毛茸茸的脑袋上打了一棒,这让灰灰更不喜欢他了。

男孩子骑着竹子飞奔而来,嘴里喊着“讨婆娘”。灰灰不喜欢这个人,我自然也不待见他。我一下子钻到路边的草丛里。

一个老人喊道:“小书智,你不要到处跑了,赶紧回来吃饭,你看灰灰也回来了。”

灯光的照耀下,我看到灰灰用它肥大的头蹭着老人的裤管。灰灰嘴里喵喵直叫,那是在向我道谢及报平安。贾书智看到灰灰,扔下手中的竹子,欣喜地跑来抱灰灰,灰灰一溜烟跑进了屋子。这只小公猫还不算太笨,我在草丛里逗留了一会儿,我也得回家了。

我走在黑夜里,像这世间唯一的造物主,像这世间唯一的主宰者。

黑夜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并不是天亮了,而是逐渐靠近我的主人的家了。灯光撕破了漆黑的夜,灯光将空空荡荡的夜又填满了。填满空荡荡的黑夜的,还有我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踩到捕鼠夹“铁猫”了,我的左前脚被那该死的铁猫夹断了。

我撕心裂肺的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我的叫声被无尽的黑夜吞噬掉。我是那么无助,那一刻,我真以为我死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躺在草丛间,大地喝饱了我的血,小草也饮够了我的血。

我的嗓子已经叫得嘶哑,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坏家伙,设下如此恶毒的铁猫。我叫金猫,可还是败在了铁猫的手里。

贾书礼将我从草丛间抱了回去,在我的伤口上倒了白色的粉末,疼痛让我再次晕了过去。

后来,我多了一个称呼——三脚猫。

四、状元郎

一周前,族长在我家举行了盛大的祭祖仪式,当然不仅是祭祖那么简单。族长那番话我记忆犹新,他完全将我树立为家族的代言人。

实际上,早在我才知道成绩的时候,县里面就给乡政府打电话了,说我考了全县第一名,每年的全县第一名都会得到一定的奖励。族长是个闲人,没事总到处闲逛,在贾家村,除了我爹我娘,最早知道我考了全县第一的人就是族长。

祭祖仪式结束后,族长让我穿上供桌上的布鞋,让我穿三天再换。这些繁文缛节,我还必须得遵守,真是叫人难受。

那天忙完的时候,夜很深了。夜里下了雨,次日的早晨空气里带着一股腥味。

我在水龙头下洗漱,刷牙的时候我的目光转向了那块石头。夜里的雨水将“状元石”三个字洗刷得鲜艳如血,亦如火焰,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吃过早点,你把这两瓶酒给族长送去。”

“我晓得了。”

“酒在墙角,你给族长送去的时候,找个黑色的袋子装一下。”

“我晓得了。”

“喵喵”,我冲着三脚猫叫了一声,她便走了过来。我把碗里的肉挑了出来,放在三脚猫的不锈钢碗里,她吃了一些就没再吃。

“死猫,不抓耗子,吃东西也不好好吃。”

“娘,你不要骂她了,你看她也老得很了。”

“我没骂她,家里耗子成灾了。他爹,你看看村里哪家有小猫,去要一只来喂养,家里没有猫,耗子变成妖。”

“你吃个面条啰啰唆唆。”我爹这不算骂我娘。

我穿着那双布鞋,拎着两瓶酒往族长家去了。族长不在家,我将两瓶酒交给了他的女人,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从族长家出来,脚底生风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赶,不想见到族长。可是,你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在快到家的岔路口时,遇到了族长。

“书礼,我正准备去你家找你商量个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省得去你家了。”

“叔公,你到家里坐。”

“不去了,是这么个事,你是贾家村贾氏家族第一个大学生,又是个状元。我们几个老骨头商量了一下,整个贾家村有不少学生在读书,等你放假,你就来祠堂里开个补习班,给那些学生补补课,我让家长交学费。你不要介意,你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知书晓礼。当然了,这事儿还得你决定,我们几个老骨头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就是这个事情,我还有事,先走了。”族长说话的时候激动地握紧我的手。

啊!我的脑袋被铁锤重击了数下,一片空白。族长不是找我商量事,是向我宣布事。他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时,很刻意。当我的脑袋里不再是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读书有成,回报家乡,这是我从小就立下的志愿。可是族长这么一闹腾,我竟不知如何是好。

布鞋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我的脚底愈发沉重。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不再像此前一样脚底生风,而是脚底生根。

我爹正守着牛牯子吃料,一盆剁碎了的芭蕉树拌着苞谷面。我爹身旁还放着一包盐,牛喜欢吃咸的。

“咋,又有人要拉母牛来配种?”

“嗯!酒送去了,遇见人没?”

“送去了,没遇见。”族长说让我假期在祠堂办补习班的事儿,我从嗓子口咽到肚子里去了。

“爹,”我长叹了一口气,“这几天,好累。”

“是挺累人的。”

“爹,想个办法把那块石头推倒吧,它矗在院子里我看了心头烦得很。”

“我也觉得烦,一开始我还挺高兴的,这几天总觉得事情不是这么个事情。”有人给我爹打电话了,我娘叫他去接电话。

“你守着牛牯子吃完,如果不吃了,就撒点盐搅拌一下,吃完后端一盆水给它喝。得让它吃饱喝足,下午要配种。”

“好,我晓得了。”

牛牯子很乖,都说种牛脾气大,野得很。但我家的牛牯子很温和,像被骟掉的一样。前几天它才与不认识的母牛交配,而今天又要与另外一头不认识的母牛交配,往后它还会将自己的种子播撒在不同的母牛的子宫里。

我爹思之再三,決定让我亲自去请贾老板一家来吃顿饭,并借此机会说一下推倒状元石的事。推倒的不只是一块石头,我爹说,自作主张只会叫人误会。

贾老板来我家吃饭那晚,我们还没开始吃饭,贾书智已经吃了两大碗饭,他爹只允许他在我家的院子里玩,不能跑远了。

我打开院子里的电灯,整个院子被照亮。贾书智在院子里骑着马,嘴里喊着讨婆娘。都说这家伙傻,他可不傻。

我给贾老板敬酒,如火的液体从杯子里转移到我的胃里,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大家纷纷走到院子里,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五、智慧的人

人们常说,心中是佛,见众生是佛。

人们称呼我为“憨包”,那就权当我是个憨包吧。

我认为,我的世界是无比充盈的,但太过充盈,使我的脑子无暇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如果你觉得我在扯白,那就当是在扯白吧。

反正,我也不奢望你会相信一个憨包说的事情。我爹我娘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更别说其他人了。

我们村修了一条马路,马路上铺满了黑黢黢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铺路的那天,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将那滚烫而漆黑的东西运来,在路面上铺开。我一脚踩在上面,只觉得脚底发烫,甩都甩不掉。

“憨包,你脑壳进水了?那是沥青,烫死你。”

这话说得过了,倒还不至于烫死我,只是踩了沥青的那只鞋坏了。从马路到我家那段路上,也铺了沥青。别看我是个憨包,我也知道沥青路比泥巴路好走多了。沥青路也有不好的地方,到了冬天,路面特别滑。

我有个弟弟贾书磊,我们很少见面。逢年过节,他才会回来。我很想和他玩,可他总是不和我玩。每次贾书磊从城里回来,都会使唤我给他拿东西,他从不管我叫一声哥哥,总是憨包长憨包短的。有时他还会趁着我爹我娘、我爷我奶不在身边的时候打我。若是他被我打了,我也要被我爹修理。我被他打了,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爹也不修理他。

我爹把车停在路边,我拖着我的竹子,那是我的马儿。马儿健步如飞,脚底一滑,摔了下去,竹子将车身划了很长一条痕。我被我爹狠狠地修理了一顿,竹子被折断放到灶里烧掉。竹子在火焰中噼里啪啦地响着,我的马儿,你在火焰中发出最后的嘶鸣。原本我不用被我爹打得这么惨的,都是贾书磊怂恿的。贾书磊跟我爹说,如果不让我记住这次教训,指不定下次会把别人家的车给划了。我爹觉得贾书磊说得在理,于是将我狠狠地修理了一顿。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天空飘起了面粉一样的雪。我爹一个人开着车回来了,他要接我们去城里过年。

“爹,我在城里头买房子接你们来住,你们不来,今年过年你们总要来一次。年年都回贾家村过年,今年贾书磊死活不回来。爹,你们就听我的,来城里过年,你们住不惯的话,过了年我就送你们回去。”几日前,我爹在电话里说着,祖父不为所动,依旧推辞。

“爹,我晓得,我开车回来接你们,总不能过年了一家人还分开。到时候你、我娘还有贾书智,都来城里过年。”祖父不再推辞。

“贾书智,你爹回来接我们去城里过年,你去不去?”祖父这话自然是逗我玩的。

“去,怎么不去?王八蛋才不去。你什么时候给我讨婆娘?”

“等过两年,现在你还小。”

“贾书磊也讨吗?”

“等你弟弟读书有出息了,不愁讨婆娘。”

“我也要读书。”祖父说这话我很伤心,你别以为憨包不会伤心,看来读书出息了娶老婆这条路我是走不通的。

我爹在门口将身上面粉一样的雪抖落。没等他先开口,我从他身后挤进屋问道:“你是不是男子汉?”我爹笑了,祖父也笑了,我爹不知所以然。

“憨包儿子,说话莫名其妙。”我爹的手在我头上摩挲。

“个个说他脑壳有问题,他的腦壳好得很,他是想讨婆娘。”我很喜欢祖父说话,祖父很懂我的心思。

“讨个婆娘容易得很?他如果能像贾书磊一样那倒是不愁。”

我爹的话让我生气了,我愤怒地说:“是我讨婆娘,不是贾书磊讨婆娘。”

我爹不与我一般计较,只管让我的祖父祖母收拾一下,马上就去城里,再过一会儿怕雪下大了封路。

我爹取下他的眼镜擦了擦,从兜里掏出烟盒,给了我一支。抽烟的时候,我很安静,我很享受这一刻,烟从我的鼻腔里喷出来。

“爹晓得,是你的命不好,也是爹的命不好。医了那么多年,还医不好,也不能怪爹了。等你长大些,爹给你讨个婆娘。爹不是说你不如弟弟,但是……”爹欲言又止,化成一声叹息。对于我,他总是说前半句,后半句变成叹息声。我不喜欢听我爹说话,我喜欢听祖父说话,祖父说话总是一语中的。

“憨包是不是病?”我问道。

“憨包不是病。”

“不是病为什么还要去医?”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憨?”我爹好奇地看着我,那双凹陷的眸子让人害怕。

“你管不着。”我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祖父跟我说过,我爹送我到医院,从我的脑壳里面抽出了一些水,叫什么脑积水。我特别反感别人说我脑壳是憨的,说我脑壳进水的话。我多希望能抽干我脑壳里面的水,那时候兴许就能和贾书磊一样,不愁讨婆娘了。

“我不去,贾书磊会打我。”我的手里拖着一根竹子,那是我的马。

“你爹大老远来接我们,我们去过了年就回来。”祖母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试图从我手上夺过那根竹子,我握得更紧了。

我爹从车上下来,冲着我走来。“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贾书磊会打我。”

“他不打你。”我爹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听话,去过了年就回来。让你爹开车经过李家寨,带你看看那个和你一样的姑娘,过两年给你讨来做婆娘。”祖父很懂我,我很喜欢祖父。

我爹开车绕道而行,经过李家寨。祖父用手指着一栋刷了白色石灰的房子对我说:“贾书智你看,那就是你老丈人家了。”

我爹笑了,我奶奶也笑了。我没有笑,我不知道老丈人是什么。

“我要讨婆娘。”

“憨包儿子,那就是你婆娘的家。过几年来讨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说这话的时候,我爹将喇叭按得很长。

透过车窗,我紧盯着那栋刷了白色石灰的房子,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期待能看到那个和我一样的姑娘,讨了她做婆娘,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

“贾书磊,爷爷奶奶来了。”我爹趿着拖鞋,朝着一个房间喊话。

贾书磊应声从屋里跑出来跟祖父母打招呼,我躲在祖父的身后。他才上小学,个头却和我差不多高。

我娘很热情地朝我走来,我还是躲在祖父的身后。我娘在厨房做菜,她从碗里拿了一块刚炸好的食物给我,很好吃。见我吃完了,我娘索性夹了一碗给我,我很快吃完。贾书磊对我不屑一顾,拿着游戏机坐在沙发上打游戏。

吃完一碗,我还饿,我娘不让我再吃。“听话,一会儿再吃,年夜饭就要一家子团团圆圆地吃,你现在吃了一会儿吃不下了,好东西还在后头。”这句话祖父也说过。

吃过年夜饭,我娘将桌子上的碗碟收好,又端上各种各样的食物,果然好东西都在后头。

吃饱了就犯困,我爹不让我睡,得过了十二点才能睡,这叫守岁。他们在一旁聊天,贾书磊继续打游戏。我想他在打游戏,自然不会打我。我壮着胆子坐到他身边,多希望这个叫作“弟弟”的人能够接受我。

“哪个让你调电视的?我要看动画片。”贾书磊不止是打游戏,他还看电视,一心二用。我弹簧似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刚才坐到了遥控器。他拿过遥控器重新调回刚才的频道,里面一群卡通人跑来跑去。

贾书磊起身走进厕所,我在他坐的地方坐下。他的游戏机在充电,我好奇地鼓捣着他的游戏机。贾书磊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我正欲起身,只觉胯间一热,我尿了出来,整个人舒服多了,这种感觉就像饿了很久能吃饭一样舒服。

“哪个喊你动我的游戏机的?”贾书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抢过我手里的游戏机。

“不要和你哥哥吵架。”我爹朝着我们这边看了看。

“你是不是屙尿在裤子里头了?”贾书磊这话音量很大。

我一着急,又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胯间涌出来。

“你看,尿都顺着你的裤腿流下来了。”贾书磊的语气里充满着鄙夷。

“尿就尿了,大过年的,不要吵,你去拿一条你的裤子给哥哥穿。”我娘站起身朝我们走来。我很多衣服都是穿他穿过的,他长得很快,才小学就和我差不多高,而我却总也不会再长。

“不要穿我的裤子,我没得这样的哥哥。”

我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情急之下哭了出来,嘴里却说着:“讨婆娘。我要讨婆娘。”

“大过年的,你吵啥子?你哥哥这个样子,你让着他点不行吗?”我爹的话震慑住贾书磊,他怒气冲冲地朝着我吼道:“都怪你,死憨包,脑壳进水的还想讨婆娘。”说完便冲进他的屋子。

“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哥哥脑壳都那个样子,不要欺负他。”我爹隔着门警告着贾书磊。我已经吓得大哭起来了。

那天的梦里,我骑着竹子化作的马儿,策马而去。学我爹的样子,在门口抖落身上面粉一样的雪,走进了那栋刷着白色石灰的屋子,我要去见我的婆娘了。

第二天,我爹开着车送我们回到贾家村,一起来的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灰猫。我很喜欢那只猫,祖父说过,那是一只公猫,叫灰灰。

后来我爹告诉我,李家寨那个和我一样的姑娘已经嫁人了。我很伤心,我的婆娘没了。其实,我伤心的不是婆娘没有了,我伤心的是我不能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哎,那都是往事了,今夜在贾书礼家的院子里,就让我忘记这一切吧。李家寨和我一样的姑娘嫁人了,说不定张家寨王家寨谭家寨还有。

我突然變得十分高兴,我胯下的竹子长了翅膀一样,看我策马奔腾吧。我骑着马,嘴里高呼“讨婆娘,讨婆娘”。

一只黄猫离我远远的,它走到院子里,蹲在石头下。这只猫是用三只脚走路的,走得很慢。

嘿,黄猫,你认识灰猫吗?那是和我一起从城里来的猫。你肯定不认识他,你看看你又老又丑,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就是只三脚猫。黄猫不理我,眯着眼睛。我想去抱黄猫,但怕它咬我,我被那只灰色的公猫咬过。

我继续策马奔腾吧。谁曾料想,那块石头倾斜欲倒,它真的要倒下了。

黄色的猫蹲坐在石头的下方,眯着眼睛。我情急之下,纵马而去,竹子击中了黄猫的头,黄猫射箭一般弹了出去。

那块比人还高的石头轰然倒下,发出巨大的响声,大地摇晃了一下。我对黑水河起誓,那块石头的倒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非得说上点关系的话,石头是我爹送给贾书礼的,我和贾书礼当过几天的同学。真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啊,你们千万不要因为石头的倒下而打我一顿啊。

黄猫惊声尖叫,跳出院子,带着哀嚎走向了无尽黑夜。

他们从屋里走出来,看着院子里的景象,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站在灯光下,每一张张着的嘴,像一个无尽的黑洞,和这黑夜一样。

六、黑夜

公猫灰灰的样子依旧在我的脑子里,他肥大的脑袋,毛茸茸的。

在猫的世界里,我已经算是很年长的了,贾书礼说过,人一岁猫八岁。我蹲坐在那块石头的台基边上,昏昏欲睡。我的脑子里闪现着那些和我交媾过的公猫,我不记得有多少个了。我脑子里还闪现着我生育过的孩子们,我也忘了是多少个了。总之,它们有些被送人了,有的则早夭,有两个孩子被村里的恶犬咬死了。想到这些,悲从心中来,一滴热泪从我的眼中流出来。

前几年,绝孕多年的我居然又怀孕了。虽然我生过很多小猫,但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现在怀孕了,我小心翼翼的,就像第一次怀孕一样。我一生中第一次怀孕,是我一岁多的时候。我四处寻找合适的窝生孩子,别以为猫是畜生就很随便,猫是很挑剔的,一旦察觉有危险,立马换地方。

第一胎我生了三个孩子,两个随我,是金猫,一个随他们的爹,灰白相间的毛色。我换了四五个地方,小主人贾书礼放了一些衣服在装稻谷的竹篓里,我在里面哺育着我的孩子们。后来,那两只随我的金猫被人抱走了,不知去向,而那只随他们爹的杂色猫害病死了。哎,我的第一胎孩子就那么和我生离死别了,我伤心了很久,后来生下的孩子也避免不了那样的命运。

我回想起我一生中交往过的公猫,英俊的、丑陋的,白色的、黑色的、杂色的,那时候我风光无限,一身金色,无数的公猫为我痴迷。岁月流逝,那些公猫逐渐从猫的世界里消失掉。人们有句话,人一岁猫八岁,十年老猫最珍贵,况且我还不止人间十年。

我变成三脚猫之后,公猫灰灰常来看我,这家伙还算有点良心。

嗷嗷嗷,公猫灰灰处于变声期,其他的猫都是“喵喵”叫,他却是“嗷嗷”叫。

“嗷嗷嗷。金姐,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那一夜如果不是我请求你送我回去,你也不会踩到铁猫,也不会夹断腿。”灰灰很愧疚。

“金姐,我后来才知道,你送我回去那一晚断了腿。我回家之后就努力地回忆我走过的路线,我很笨。你是知道的,我在城里的时候,时常被关在笼子里,我的世界也就是那一间宠物店,这里的世界太大了,每一只猫身上都充满野性活力。”

“都说了,踩到铁猫不关你的事,该来的终究会来。抓耗子是我们真猫的事,哪用得着铁猫?命中注定了。”灰灰很认真地听着。

“对了,你现在看到耗子不会再被吓得瑟瑟发抖了吧?”

“金姐,我在慢慢地改变。”

别看我只有三条腿走路,但逮耗子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正常的猫。

看在灰灰常来看望我的分上,我决定训练他抓耗子的本领,猫不抓耗子那还像话吗?灰灰学得很快。

灰灰一开始从我送他回去的那条小路来找我,后来他就顺着柏油马路而来。灰灰说,柏油马路很平坦,走起来也很干净。他说得对,猫是最爱干净的物种。我教会灰灰抓耗子,灰灰陪我一起走在柏油马路上。

我与灰灰逛马路那段时间里,我想起了很多与我交往过的公猫。他们都是些混蛋,灰灰和他们不一样。

有一回灰灰跟发疯似的来找我,言行举止都很异乎寻常。在我的追问下,灰灰才说出他被贾书智打了。灰灰告诉我,贾老板一家从城里回来,贾书磊打了贾书智。贾书智大哭,贾老板教训了贾书磊,可贾书磊私底下又打了贾书智一顿,还威胁贾书智如果再敢告状就抢他的婆娘。憨包贾书智自然不敢告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讨个婆娘。贾书智受了委屈,抓住公猫灰灰,抱着灰灰自言自语。灰灰很讨厌憨包身上的味道,急于脱身,便咬了他,结果被憨包用竹子在他脑袋上打了一棒。

“好了,不要这么委屈了,我受过的委屈可比你多。”灰灰“喵喵”地叫,是在肯定地回答我。

“金姐,憨包说他自己来世间一趟要找个婆娘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

“是吗?你来世间一趟,不是也要找一只母猫才算是一只真正的公猫吗?”

灰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我,“金姐,我……”

“上次不是遇到几只母猫为了你咬架吗?怎么了?你没有找到一只母猫?”

灰灰沉默不语。

“改天金姐我给你找个合适的母猫,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们继续走在平坦而干净的柏油马路上。

有一段时间,灰灰没有来找我,我竟然有种莫名的期待。

终于过了很久,灰灰还是来看我了。灰灰告诉我,他被憨包贾书智用绳子拴在家里。憨包的祖父对憨包说,猫也是一条生命,不能虐待猫,万物有灵。憨包很信服他的祖父,于是灰灰被放掉了。

有一晚,下起了大暴雨。灰灰来找我,他回不去了。我们躲在村里一栋破旧的瓦房里,房子没人居住,如此最好。

“金姐,我回不去了。”

“你胡说,雨停了就可以回去了。”这栋瓦房距离小主人贾书礼家很近,中间隔着几户人家,但此时下大雨,我也没办法回去。

“金姐,我饿了。”

“饿了那你去房屋里转转,看看能不能逮到耗子。”

灰灰垂头丧气转了一圈回来,“金姐,我没有看到耗子。我在角落里吃了一只蜘蛛。”

“你吃那玩意做啥子,味道很臭的。”我吃过蜘蛛,知道那味道很臭。

“你等着,我去转一圈。”

我叼着一只耗子回来,耗子并没有被我咬死。我把耗子放在地上,用健康的右前脚踩着。“你想吃,就去把它抓回来。”我抬起脚,耗子先是瑟瑟发抖,然后跑了出去。

这猫不算太笨,我这个师傅也算合格。灰灰很快把耗子吃掉,打着饱嗝。屋外一片黑暗,只有旁边人家的灯光穿透夜的黑。雨水哗啦啦地从天上灌下来,雨水打在瓦片上,瓦片发出难听的声音。瓦房年久失修,不一会儿屋里积水了。我们只好去高处,我俩蹲在一只木柜上面。

那天夜里的雨下了很久,第二天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而在头一天的夜里,公猫灰灰终于做了一只真正的公猫。没多久,我发现我懷孕了,是灰灰的种。根据我多年生育的经验,我知道我怀了三只小猫。说起来真是巧合,我的第一胎是三只小猫,最后一胎也是三只小猫。

尽管我有过多次的怀孕生育的经历,但这次不同。我绝育了多年,现在我那么老,又怀孕了,我肯定得小心谨慎。我对所有人充满了警惕,包括我的小主人贾书礼。

贾书礼看我肚子大了起来,问他娘:“娘,三脚猫是不是病了,肚子鼓鼓的。”

“那不是有病,是怀小猫了。这老猫好多年不怀小猫了,你离它远点,小心它咬你。怀孕的猫,脾气躁得很。”

我的脾气躁得很,敌视所有的公猫,当然灰灰除外。灰灰知道我怀孕了,来看我的次数频繁起来。

在我即将临盆前一段时间,灰灰消失了。我日思夜想,左顾右盼,灰灰硬是不来。这个负心汉,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和那些混蛋公猫没什么两样,徒有其表啊。

我行动不便,四处寻找合适的窝生小猫。我决定就在那栋破旧的瓦房里生小猫,那个令我难以忘记的地方。生下小猫之后,我四处打听灰灰的下落。我顺着柏油马路去寻找,这条路有我们太多的记忆。

几只小辈的猫告诉我,那只灰色的长得漂亮的外地猫,在一个雨后的日子里,顺着柏油马路来找我的路上,被汽车压成了肉饼。

我的天哪,世间惨剧也不过如此啊。灰灰被压成肉饼的地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我的世界天昏地暗,脑袋里一片空白。

老大和老幺虽然是母猫,但性格随我,而公猫老二随灰灰,性格懦弱。我训练了很久,才激发出老二身上的野性。作为一只猫,在这里,你抓不到耗子,是猫界的耻辱啊。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要像我学习,练好本事,不要忘记一只猫的天职。

小猫大一些的时候,我领着他们回到了小主人贾书礼家,主人家很是欢喜。我那可怜的猫孩子们,尽管他们不像第一胎那样死了一只,但他们还是免不掉被送人的命运。老大被贾书礼的舅舅抱走了,老二被贾书礼的姑姑抱走了。本来他们打算留着老幺喂养的,有朝一日我辞世而去,老幺也可以代替我。只可惜,老幺也被贾书礼家一个远亲死皮赖脸地抱走了。我的猫孩子啊,但愿你们都生龙活虎的,也愿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亲爱的灰灰,你知道吗?今夜你的主人一家来贾书礼家吃晚饭了,他们的到来,使我又想起你,忍不住对你的思念。我宁愿那只被汽车压成肉饼的猫是我,而不是你。

亲爱的灰灰,你知道吗?那一栋破旧的瓦房已经不见踪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高大许多的二层楼房。我很讨厌楼房,门窗紧闭,一到下雨天,怎么都进不去。好在贾书礼家的房子还是瓦房,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在商量要将瓦房推倒盖新房了。

今夜,我很疲惫了。我只想好好地回忆我这一辈子的起起落落。当然,最值得我去回忆和思念的是灰灰,还有我的那些猫孩子们。我和公猫灰灰生了三只小猫之后,再没有怀过孕。我蹲在院子里的状元石下,眯着眼睛。我有些困意,闭着眼睛。睡吧,睡着后兴许就不那么疲惫了。

该死的憨包贾书智,他找到了一根竹子,将竹子放在胯下,假装骑马,嘴里高呼“讨婆娘,睡觉觉”之类的话。谁曾料想,他将那根竹子对准了我,朝着我的头挥过来,我来不及躲避,竹子重重地击中我的脑袋。

我忍着疼痛,一下子跃出院子,朝着无尽的黑夜走去了。不知走了多久,我的呼吸急促,我走不动了。

这夜,如此地黑,夹杂着湿漉漉的水珠。

我倒在了黑夜中,我用死亡来填满了空荡荡的黑夜。

一切是那么完满,那么充盈。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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