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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荒芜

2023-05-20周荣池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荒草草木村庄

周荣池

荒草是荒芜的草,也会是救命的草。

较之于庄稼,除了被豢养的菜蔬之外,草本是被忽视的。事实上即使木本长坏了,也只能被轻视甚至埋没。它们在默默的生死中支撑着平原上的来往。但如果泥土上空无一物,或者只有挖空心思的种植,大地将缺少许多必要的抒情。荒芜,一直是一种要紧的情绪。

有一年,家前屋后多了一种很古怪的植物。它长得很古典,陌生得让人充满了疑惑。老人们说它是土人参。人参是一种遥远而隐秘的植物,对于南角墩而言它甚至只能是一种传说。只有黑白电视机中的电视剧里才有这种每每都能救命的植物。因此,它又是一种古典的昂贵。这些在平原上的村庄是不合时宜的。它该是仙人的胡须般缥缈。仙人没有谁见过,缥缈的胡须也只能是一种无法具化的想象。

人们早早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对待这种神秘的植物,力气依旧与对待萝卜并无二致。切碎被想象笼罩的根,放在门前的筛子里晒干。它们甚至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人们总是很难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命悬一线。农人又认命地认为,自己的寿限在一种很诡异的本上记录着。他们来土地上走一遭就像草木来经历既定的枯荣有期。至于究竟是一年长还是多年生,一切都是宿命。他们不会奢望长生不老。他们有自己安慰人心的药,就是死心塌地地认命。但这些“人参”的根须也是有一些安慰的,就像请到了一纸不能看懂的符咒,让它们能够消散一些向死而生的恐惧。

人们对草似乎应该有一种必然的刻板印象:青色。如果颜色鲜艳或者驳杂就妖魅或者恐怖。土人参红到有些深刻的茎叶,就让人有这些感觉。这让人们更相信它是自己土地里的人参。听说人参是会“跑”的,这就像黄金据说也是会“跑”的,所以人们奉若神明地将它们收集起来。其实他们一辈子难得见到黄金或者人参,因此与他们说这些长得张扬或者古怪的植物叫商陆,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曾经因为商陆这个名字感动良久。我曾经十分埋怨地觉得,生我的土地贫瘠且苍白,就像泼妇的嘴里不会有什么高级的词语。当我道听途说地知道“商陆”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看到这片土地上暗含着的古典意蕴。这并不是一个深刻的发现,但确实让我对泥土有了更深的敬意。

于是,我就像是拨开芄兰,寻找秘密一样去渴求泥土中的古典。我知道芄兰的心里藏着辽阔的天空。辽阔这个词是我搜肠刮肚想来的,但落在纸上的时候我就立刻知道,对于土地我无比浅薄。村里人朴实一点,给她起了一个有些情节化的名字——婆婆针线包,比俗名摩萝或学名芄兰要生动得多。摩萝长在颇有些纠缠的角落,她就像村庄纠结的情绪。土地上有很多藤蔓,但似乎只有这种植物显示出古典的清高。古人说“芄兰之支,童子佩觿”,无论是讽刺还是隐喻,她总是一种寓含着古老情绪的植物,就连折断叶片后乳白的浆汁,都显得那么圣洁与优雅。芄兰的果实里装着对天空的向往,那些带着种子的白色绒毛,就像无数的感叹,隐忍在喷薄欲出的暗处。

当她们被孩子吹出的童稚的气流带去向往的天空,便隐喻或托付了村庄典雅的情绪。这或许是人们的自作多情,但若非如此,它们隐忍在底层的存在,将无从有任何动人的机遇。

又比如隐于泽畔的蒲与荷。

荷花的开放实是张扬的,她也没有表达过自己隐逸或高洁的想法。真正隐逸的是蒲,可她又偏偏和荷一起长在诗里。蒲隐逸得细致而孤僻,把所有的心绪长在绵密的絮里。除此之外她不事张扬地向上生长,修长的叶片没有任何的修饰和细节。荷是颇有些心思的,她和盘托出的叶片似乎把所有的情绪都表达了,而内中的通达又隐含着无数的可能。最丰赡的情绪往往并非在脸色,内里的繁复可能有颠覆的力量。妖娆的开放已经像宣言一样,花枝招展地吐露着心声。草木也像是人群,有自我的选择和方式。而那些低到尘埃的草木,可能更有饱经风霜后的沉默,值得信任与盼望。

村里人把蒲割回来,用心思编织成各样用具。夏天的时候,母亲们将晒干的蒲棒燃起来,那种优雅的气息在孩子们的梦里周旋。这种气息充满着善意,只是赶走那些恼人的蝇虫,并没有如后来那些邪恶的烟火让生灵毙命,这也是一种古老的办法和心念。而荷花被采回来,在鼻息间留过一些兴奋,但没有什么耐心就萎了,留下残败不堪的遗憾。还有枯了的莲蓬,莲子变了脸色躲藏其间,只留些读书人才懂的残破意境。这种气息是要劳心想象和深思的,对于劳力的農人而言,到底是有些自寻烦恼的隔膜。

还有一些更为虚无的古典,如薇。薇的名字在村庄里和草是对不上号的,就连野豌豆的名字人们都认为不贴切。不贴切并非因为美丑与否,它并非是食用的菜蔬,那长在麦地夹缝中的藤蔓百无一用,如何能以豆名呢?于是人们叫它的小名“荞荞子”。它的豆角形似豌豆,孩子们摘来掐取一段,去其籽便可吹出短促的音调取乐。麦收前后,田野间吹这哨子的声响此起彼伏,就像四声杜鹃喊着“光棍好苦”一样不绝于耳,并不悦耳也不至于伤感。至于薇的名字要到遥远的古书上去寻找,但小雅里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对于村庄来说,实在已是遥远的无法理解的古典了。书中讲伯夷、叔齐听说西伯侯姬昌治理贤明,便去投靠,结果遇上周文王去世,周武王姬发讨伐殷纣王,二人便拦马劝阻,认为“父死不葬……以臣弑君”,不合乎仁孝,周武王自然不听。后来周武王建立周朝后,二人以之为耻,不愿意做周朝臣民,隐居在首阳山,发誓不食周粟,故采薇而食。

采薇而食的事情在平原上没有见过。李时珍说此草“生麦田中,原泽亦有”,也说这是野豌豆。蜀人以此为巢菜,后世还认为其高钙,不如说它是一种古典得有些虚无的草本更得体。就如那无有深意的哨音,更让人觉得亲切。

“用”在村庄里是一种哲学。荒草有自己的慈悲,它们甚至能倾其所有地被取用,又依旧能够耐心地繁衍生长。在庄稼成为土地主角之前——以及它们在无以应付灾害的时候,荒草的荒芜是一种可靠的补充。如果没有这些荒芜,村庄将会面临着可怕的难以为继。我没有经历过这种灾难,但从听说的从前里了解过一些痛苦。乡人王磐读了一屋子的书,也没有能用诗文拯救得了满目疮痍的饥馑。他除了讽刺官船来往乱如麻之外,留下的一本充满慈悲的《野菜谱》倒是温情满怀。这不是书谱也不是家谱,没有什么深刻和庄严可言,却给人间留下了一组救命的密码。譬如说马齿苋:“入夏采,沸汤瀹过,曝干,冬用。旋食亦可,楚俗元旦食之。”又引民谣:“马齿苋,马齿苋,风俗相传食元旦。何事年来采更频,终朝赖尔供餐饭。”

来年就是未来之日。未来之日比已经苦熬过去的岁月更加充满悲情。村里人说到未来总有这样一句:前面一条路是黑的。所幸岁月荒芜,草木依旧耐心等待,人们将“终朝”之盼依赖于一棵瘦弱的荒草。这是土地对村庄最大的恩情。也未必是可食便一定冠以庄稼的名分,不过庄稼也有力不能逮的时候。

村庄有句俗语:三月三,荠花赛牡丹。

荠菜花细碎,开春前就零零星星地在角落里鲜嫩地长起来,开花了则已老而无味。当然味道是温饱以后的事情,是有些矫情的追求。荠菜多见但难入菜园,人们虽求其味道清香,但终不是正经的事情,所以只能入野菜谱系。王磐所引民谣道:“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挑菜人来不停手。而今狼藉已不堪,安得花开三月三。”一棵草到了用来熬饿的份上,滋味好坏也就无从计较,人们用了草木的底线——无毒而可果腹,这也是莫大的慈悲之心。《野菜谱》所收野菜六十种,正是以科学与歌声告诉百姓这些草木可以充饥作食。它不是袁枚的《随园食单》,而如朱元璋的儿子朱橚所作《救荒本草》,是用以拯救饥民的慈心。朱橚是皇帝的儿子,有资源能整理四百一十四种草木,当然其慈念也不可埋没。王磐是个里下河平原上的读书人,所见草木如所见之人,自然也有局限,可于一时一地来说也是万分不易了。后世说朱橚是植物学家,王磐是诗人画家,都不如说他们是如草木般有慈悲之心的好人。这是一种朴素的看法,也是村庄里生长出来的观念。凡事只问好与坏而难求对错,并非没有是非观念,乃因饱暖存命确是头等大事。

我过去是忽略草本的。可能因为村庄里满眼荒草。我也常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普通的巴根草。之前我没有意识到那些草本的善意,如此自况无非是悲情的意味。一次我从大湖边走过,并不是采风或者找寻,完全是在荒芜中消磨时间。夕阳西下,要返回心心念念现实之境的时候,见到一位老妇在草丛中如获至宝地摘一种水嫩的草头。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关系还是因为她的发现太过珍重——我看得出她脸上的欣喜和急促,好像摘着一丛仙草,见我凝视她的仓促,她有些不安地问我:“这个马狼你要吗?”我对她说的名字非常疑惑,但大概是有些猎奇的心理,我表现出一个并未在城市久居者的无知的兴奋。

我又生怕自己的无知被发现,便颇有些阔气地报了一个价格。老妇有些疑惑又迅速地把手中的口袋塞在了我的手里。我拖着那半袋不知道名字的草叶,就像是带了满袋子的夕阳和美好匆匆地往城里奔回,生怕那老妇后悔,改变了主意。回到家中我也如获至宝地倒出那些鲜嫩的叶片,来城里看我们的老父有些疑惑地问:“买这些马狼做什么?”我没有告诉他自己花了多少钱,只有些不解地问他:“你认识这好东西?”父亲露出了一点不屑的笑意说:“你是书读呆了,这马兰头到处都是。过去没有吃的才割了熬饿的,现在连猪都是不吃的。”从此我在城里知道了里下河平原上一种很平常的草:马兰头。我确实是自以为读了几本书而坏了事,连饱肚皮的荒草都不认识了,还妄想自己会是一棵草。

过了肚皮这一关,再有善意就是慈心化为慈悲,不仅问人生死还念及疼痛体面。好比平素里头疼脑热大多都不以为患,只要饿不致死总有希望,如俚语所言“活人嘴里不会长青草”。疼痛病患平素是被轻视甚至忽视的,而一旦被重视,这种慈悲就无比庄严起来。

艾是隐逸在角落的。村庄里大多数地盘都留给庄稼。然后盘算一些给菜蔬。此外的草木所长之地被理解为荒秽。这也是时间的荒芜。人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会生计以外的生长。小时候先生教写字,也暗暗地照着这种逻辑去教化:识得十个数字后就先学“人、口、手”,人就在手上忙着口的生机。艾和村庄的关系,或者说村庄给它的机遇是一个热闹的节日。据说端午门楣挂艾本是为区别贫富。富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好像只有贫穷才是村庄应有的样子。所以,穷人出身的队伍来了,如约见到挂菖蒲与艾叶的就是自己人,可免于苦害。其实,贫穷也无有太多的让人去迫害的必要。艾叶在这个故事中出场,当然也不是因为它的价值,而只是一种证明贫困的道具,是偶然的机遇。

艾在端午出现更因为气味,一种古怪而有效的异香。端午时节的里下河平原是溽热的。热情过度对于村庄而言就像一篇修辞过度的文章,让人觉得惴惴不安,因为毒害和阴谋会乘虚而入。而人们相信艾叶的异香能够拯救危局,所以它们就被贫困的生活所信任。挂在门上只是形式,捧在手上甚至喝到口腹之中才能镇压时光的邪魅。外敷或者内用,人们信赖艾草的气息和情绪。我总有一种古怪的想法:草木能安慰或者治疗人们的疾苦,是不是也是一种情绪的暗合或者补偿?一名赤脚医生因为我愿意和他学写大字,送了一本《赤脚医生常见中草药》予我。那本书脊背上贴着白色的医用胶布。书也像一名伤员般悲情。那本书里有很多草木的名字和奇怪的配图,我当然看不懂。但只要配图的草木我都会认真地看一眼。我能嗅到纸上有明确的气息扑面而来。

后来艾进了城市里,被神化甚至异化了。就像失了本心的村里人,被浮云利欲乱了方寸,十分令人心疼。

村里也有花,但多数并不为美本身存在,她们也只自顾着默默地生长。虽有些外来被培育的品种,但大多也是风吹日晒在日常里无人问津。只有栀子花是会被戴在头上的,但人们好像也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抵消夏初匆忙而凌乱的气息。腾空的麦地休息了不几日就要耕耘注水,土地就像是不得消闲的农人一样,要一茬茬地接续着生长。生长是需要无尽气力的,这也像父亲累了便在草垛边酣睡,还要去赊一些肥白的猪肉补充能量。化学的肥料虽然轻易地进入了土地,但人们对此依旧心怀疑虑。农人更加信赖过去的方法和自有的肥料。夏初汛期之后,门口猪圈里堆积着的猪脚料就像是酝酿已久的情绪,等待着人们用力去清空和转移。父辈们用肩膀将这些肥料挑到田间均匀地撒开。土地上水之后,那几日村庄里满是一种仓促而古怪的气息。

幸好这时候栀子花开了。白色的栀子花开得很疯。一眨眼枝头上就花枝招展,且有越开越热烈的劲头。栀子花很泼辣,像个心直口快的妹子,香味和情绪是摆在脸上的。这在平原上叫作“碰鼻子香”。这种爽直也是下河村庄的性格。乡人汪曾祺写栀子花,用拟人的语气替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妈的管得着吗!”秧田里的妇女戴着这些花,有些插在耳鬓,有些别在胸前,就把季节的辛苦和异味掩盖了。

月季也是这个季节开放,暗红得有些冷漠。有那种粉红的外来品种,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但这些也都无妨,她们和野花一样都并不受到什么重视。有心的妇女早上起来刮锅的时候,把锅墨灰扫在花根边就算施肥了。即使没有任何养料,她们瘦弱得有些悲伤,但依然无人心疼的。这与荒草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总因为不能当饭吃而难受青睐,她们的开放也注定是荒芜的。

荒草里也有花静静地开放。早春就开放的婆婆纳据说本产于西亚,但从来就是一副村姑的神情,花期就像不愿意離家的老姑娘一样漫长而深情。她们碎小的花朵精致而细腻,把粗糙的土地修饰得有了些情趣,让人忍不住要去抚摸一下那自然的温柔之情。蓝色的小花形似天上的云,把季节和土地的空白填补起来。没有人去赞美与流连,但她们也开放出自己的热烈。南角墩的人们饿极了也会用以充饥,肚子饱了之后更不会忘记它。有谣曰:腊月便生,正二月采,熟食,三月老不堪食。破破衲,不堪补;寒且饥,聊作脯;饱暖时,不忘汝。

还有许多草,还有许多花,都是土地的秘密和证据。我们无从得知所有的消息,也无以阻挡难以估量的忘记。好在岁月总将荒芜而又新来,花草自会荣枯而不忘长生。冬天的时候,我总会被父亲带着去烧荒,看着满眼熟悉或陌生的荒草经历了春夏秋冬的喜怒哀乐,最后失去杂色没有了脾气,一把大火在土地上留下最后的热烈。父亲把烧荒当作农务,我却将此作为一种充满意味的仪式。他老迈之后就不愿意再去点火,而我还是那个顽皮的孩子,带着我自己的孩子,寻找着村庄里目所能及的荒芜,用一场有些固执的大火,把上代传下世的道理教给后人。他们也许永远也不知道,正是这些荒芜的草木拯救和延续了村庄里来来往往的日常,而我们自己也是一株自顾生长的荒草。

责任编辑:胡汀潞

实习编辑:段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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