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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朝士族族内房支阀阅等第之分化
——以清河崔氏乌水房为例

2023-05-16

管子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起家崔氏门第

刘 军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清河崔氏是中古北方士族的顶级冠冕,此乃人尽皆知的事实。伴随家族成员的繁衍生息,族群规模持续膨胀,族人分居分房势所难免。北魏时期著籍齐州东清河郡鄃县(今山东淄博张店、淄川一带)的崔氏乌水房在政坛上颇显活跃,涌现出名臣崔光、史家崔鸿等众多英杰,因而得以名垂史乘(1)关于北朝清河崔氏家族的政治活动,参见夏炎:《中古世家大族清河崔氏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然其缺乏对清河崔氏族内诸房分化异动的详细论证。。“乌水房”之得名见《新唐书》卷七二《宰相世系表二》:“宋乐陵太守(崔)旷,随慕容德度河居齐郡乌水,号乌水房。”(2)欧阳修:《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36页。考查一家姓望门阀,前提是弄清其在阀阅等级序列中的确切位置,然后才能捕捉支撑门第之“婚嫁宦学”诸要素的特征。分析崔氏乌水房同样如此,倘若约定俗成、笼统地冠以“高门名望”的头衔,则会湮没问题的实质,后续研究亦无法深入展开。故笔者试根据北魏胡汉姓族等第的划分标准,围绕仕宦和婚媾对该房崔氏的门第定位加以研讨。援引史料除《魏书》卷六七《崔光传》外,还有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发掘临淄北朝崔氏家族墓地陆续出土的七方墓志,志主分别为崔鸿及妻张玉怜、崔混、崔鹔、崔猷、崔博、崔德,志文翔实记载各自的仕途履历和联姻关系,是宝贵的第一手素材(3)参见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北朝崔氏墓》,《考古学报》1984年第2期,第221-244页;淄博市博物馆、临淄区文管所:《临淄北朝崔氏墓地第二次清理简报》,《考古》1985年第3期,第216-221页;李嘎:《北魏崔猷墓志及相关问题》,《考古》2007年第1期,第70-78页;王佳月:《北朝清河崔氏乌水房家族墓研究》,《东方考古》2015年辑刊,第72-97页。本文引用崔氏族人墓志铭俱出自上述诸文,后续恕不再逐条标注出处。。相信把传世正史同考古资料紧密结合的二重证据法,会填补相关研究的空白。

一、崔氏乌水房的世资层级

北魏立国后,延续汉地固有的贵族制传统,遵循阀阅流品原则规划统治集团的系统构造,综合曾祖以来近世三代的官资权势和业绩勋劳,梳理内部的利益分配关系,以实现整合胡汉、长治久安的战略意图(4)刘军:《论北魏前期汉人士族的入仕起家与世资门第》,《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第157-166页。。对待清河崔氏之类的衣冠旧族,朝廷量身定制了铨量门第的办法。具体标准见《新唐书》卷一九九《儒学中·柳冲传》:“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凡得入者,谓之‘四姓’。”(5)欧阳修:《新唐书》,第5678页。日本学者宫崎市定认为,“膏粱”和“华腴”属于甲姓中的特例,贵族“四姓”就是甲、乙、丙、丁四级而已。就具体层级而言,位列一流高门、对应一品门品之“甲乙姓”的世资应在正三品以上,位列一般高门、对应二品门品之“丙丁姓”的世资则在从三至正五品间。此处官品采用的是孝文帝定姓族之年,即太和十九年(495)出台的《中职员令》,与《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收录的《后职员令》如出一辙(6)[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67页。。“甲乙姓”与“丙丁姓”之间的鸿沟突出体现在仕途的起步阶段,即释褐起家方面,双方清晰地以从七品上阶高位的三公行参军为界分居上、下,足以验证士族两大层级划分的合理性(7)[日]漥添庆文撰,徐冲译:《北魏后期的门阀制——起家官与姓族分定》,《中国古史研究》编委会编:《中国中古史研究》(第六卷),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版,第98、144页。。应当指出的是,北朝士族制度与南朝迥异,社会场域日积月累的道德感召力和文化影响力,远不及体制内易于量化比较的官品秩级来得直接,铨量姓族如同对号入座般简单,而基层共同体通过清议、乡论反馈的舆论则退居次席。日本学者冈崎文夫所论凭借家风实现门第传承的自律性贵族制之典范,明显不适用于北朝(8)[日]川合安撰,柴栋译:《冈崎文夫的南朝贵族制理论》,中国中古史集刊编委会编:《中国中古史集刊》(第5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7页。。有此固定标准,便不难解算崔氏乌水房的阀阅等第了。

还要补充的是,中古门阀官资的累积,绝非一代可行,而必备曾祖以降三代,才能确保门第传承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萧齐御史中丞沈约弹劾东海士族王源婚姻失类,罗列其家世曰:“曾祖雅,位登八命;祖少卿,内侍帷幄;父璿,升采储闱,亦居清显。”(9)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46页。家族资集显系从曾祖算起。唐长孺指出,中古士族皆因缘际会、趁势崛起的当朝显贵,起决定作用的是现世轩冕,而非远祖的荣冢枯骨,足以澄清原委(10)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续编·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4-55页。。但由于史料匮乏,若三代履历无法齐备,起码要有两代可查,勉强可保结论的稳妥(11)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页。。乌水房崔氏人物的先世履历在这方面还是符合门第要求的。《魏书》卷六七《崔光传》载家族首领崔光先世:“(祖旷)仕刘义隆为乐陵太守。父灵延,刘骏龙骧将军、长广太守。”(12)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87页。临淄崔氏族人墓志对此记录甚详,可编织完整的家族系谱。《崔鸿墓志》:“祖关内侯……父梁郡。”《崔混墓志》:“黄门文贞侯(崔鸿)之长子。”《崔鹔墓志》:“梁郡府君之第二子焉。”《崔猷墓志》:“祖乐陵太守旷……父清河太守灵环。”《崔博墓志》:“祖敬友,本州治中,梁郡太守……父鹍,解褐奉朝请,清河、广州二太守。”《崔德墓志》:“曾祖灵延,宋库部郎、关内侯。祖敬友,梁郡太守……奉朝请鹍之子。”上述履历最远追溯至曾祖,一般父、祖俱全,个别仅及父辈,但通过家族关系亦可补充祖辈情况,据此调查阀阅世资是完全可行的。

就世系行辈来看,崔光与崔猷为同祖堂兄弟,崔鸿与崔鹔、崔德与崔博是同父亲兄弟,崔混是崔鸿之子,崔鸿和崔鹔是崔光之侄,崔德和崔博是崔鸿之侄(13)王佳月:《北朝清河崔氏乌水房家族墓研究》,《东方考古》2015年辑刊,第72-97页。。这样就以崔旷为首,梳理出崔灵延和崔灵环两条支系。下面据《后职员令》具体衡量各自的资集品级:崔光祖崔旷正五品郡太守,父崔灵延从三品龙骧将军,世资均值四品;崔猷祖崔旷、父崔灵环皆正五品郡太守,世资均值五品;崔鸿、崔鹔曾祖崔旷、父崔敬友皆正五品郡太守,祖崔灵延从三品龙骧将军,世资均值四品;崔混曾祖崔灵延从三品龙骧将军,祖崔敬友正五品郡太守,父崔鸿正四品给事黄门侍郎,世资均值四品;崔德、崔博曾祖崔灵延从三品龙骧将军,祖崔敬友、父崔鹍皆正五品郡太守,世资均值四品。就现有资料综合估算,崔氏乌水房整体的世资水准不过四、五品,在北朝士族阀阅序列中也就是门第二品的一般高门而已,即所谓的“丙丁姓”,其作为清河崔氏的旁支,照比真正甲第冠族的东武城本宗,尚存显著差距。

读者或许心存疑虑,乌水房与东武城本宗既同为清河崔氏,整体位列五姓七家,缘何通过世资计算求得的阀阅等第却有高下之别?这就要从北朝铨量门第的方法谈起。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厘定胡汉姓族,同源共祖之大宗族内部的各个五服制小家族是分别测评的。朝廷明文规定:“凡此姓族之支亲,与其身有缌麻服已内,微有一二世官者,虽不全充美例,亦入姓族;五世已外,则各自计之,不蒙宗人之荫也。”(14)魏收:《魏书》,第3014-3015页。当然,阀阅等第主要还是取决于直系父祖的官资,叔伯的权势虽有裙带影响,但不起根本作用(15)崔氏族人墓志屡见标榜叔伯关系者。如《崔鸿墓志》曰:“君伯父太傅、文宣公。”《崔博墓志》曰:“伯父鸿,黄门侍郎、青州刺史、度支尚书、文贞侯。”《崔德墓志》曰:“魏太保、文宣公之弟孙。”《崔猷墓志》曰:“故太傅、领尚书令、文宣公,即君从父兄也。”不过,这些表述仅可锦上添花而已。。实际上,拆分宗族为五服制家族,甚至规模更小的个体家庭乃北魏的既定方略,非但铨量门第,社会经济领域伴随三长、均田制的实施推广也助推这种趋势,乃国家政策和族群演进使然(16)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5页。。如此一来,宗族组织必定分化,族群凝聚逐渐松散,族内房支升降消长便司空见惯了。例如,同族兄弟可能士庶天隔。《魏书》卷三三《公孙表传》记载:“(辽东公孙)邃、叡为从父兄弟,而叡才器小优,又封氏之生,崔氏之婿,邃母雁门李氏,地望县隔。钜鹿太守祖季真,多识北方人物,每云:‘士大夫当须好婚亲,二公孙同堂兄弟耳,吉凶会集,便有士庶之异。’”(17)魏收:《魏书》,第786-787页。

台湾学者甘怀真归纳类似现象,提出规律性认识:“以士族集团的共同活动,如共同祭祀为例。在中国中古的史料中,同一士族的成员有共同祭祀的证据极弱。士族中的官宦之家族是有祖先祭祀的现象。但这类祭祀多采宗法原则,只有家族中的少数人参加,未见有合族的形况。连合族共同墓祭的资料都少见。”(18)甘怀真:《身分、文化与权力:士族研究新探》,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20页。美国汉学家伊沛霞通过博陵崔氏的个案研究也发现:“作为门阀士族的崔氏,虽然成员彼此之间维持着亲族血缘纽带,在危急之际可以互相信赖,但并不存在作为整个家族中心的决策机构,也没有任何一支崔氏居于领导指挥地位。因此,成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各行其是。”(19)周一良:《〈博陵崔氏个案研究〉评介》,《中国史研究》1982年第1期,第162页。在此情况下,同宗各房各家尊卑各异、盛衰无常也就顺理成章了。同为清河崔氏,乌水房的际遇远逊东武城本宗乃北朝士族社会之常态,排摆阀阅序列,绝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我们习惯性且不加区别地称清河崔氏为一流望族,实则相当笼统、模糊,并未触及北朝士族制的本质特性和家族运作规律。

二、从释褐起家看崔氏乌水房的阀阅地位

传统中国是典型的官本位社会,作为社会精英阶层的门阀士族,迥异于典型的欧陆贵族,前者的实质是体制内的寄生官僚,不像后者那般首先是财富拥有者的经济概念。何炳棣指出,传统中国的精英集团囊括现任、卸任官员和具备仕宦资格的预备官员,总归是要与实际的官场资源挂钩(20)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46-47页。。这样,社会地位和人生价值就只能通过仕宦体现,而在漫长的宦海生涯与冗杂的职场履历中,最具身份象征意义的片段莫过初登仕途的释褐起家官,其作为跻身体制的“出身”因素,备受世人珍视。在中古门阀社会,它更是衡量贵族性高低的标尺,宫崎市定就是以此为基石建构体系恢弘的六朝贵族制论的。鉴于此,我们不妨通过释褐起家官的品级和职务类型观照崔氏乌水房的阀阅地位,再将其与计算世资的结果加以比对,进而夯实相关论断,完成逻辑体系自洽性的论证。幸而正史、墓志保留大量该族的释褐信息可资利用。

宫崎市定研究发现,起家官品与代表门第等级的乡品(或门品)一般维持四级间距,误差修正量在一级范围内浮动(21)[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66页。。比如,门第一品之一流高门例以五、六品官释褐,门第二品之一般高门例以六、七品官(亦包括个别八品清官)释褐,特别是起家官品的上限与乡品的四级差照应相对严整,自此向下兼容也是合理的现象。换言之,与乡品固定保持四级间距的只是特定门第的起家上限,无法苛求所有例证皆须如此。这对估算崔氏乌水房的阀阅地位极具指导意义,关键在于这种搭配是建立在晋品令体系下的,北魏后太和时代方才入仕的崔氏族人能否适用值得怀疑,前述漥添庆文在当时通行的后令体系下对起家层级的精湛分析可接续弥补。实际上,北魏即便更换新品令,先前使用的晋令仍具参考效力,起家层级在新、旧两套品令下综合评估,才能实现相对准确的双重锁定(22)刘军:《〈墨香阁藏北朝墓志〉所见元魏士族起家制度考论》,《东方论坛》2022年第2期,第104-114页。。

《魏书》卷六七《崔光传》载乌水崔氏人物释褐状况如下:崔光起家六品中书博士,崔励起家七品皇子彭城王参军,崔长文起家六品奉朝请,崔庠起家六品侍御史。崔氏家族墓志载释褐情况如下:崔鸿起家八品彭城王左常侍,崔混起家六品秘书郎,崔鹔起家八品冠军府长流参军,崔猷起家七品司徒行参军,崔博起家七品骠骑府参军。可见,他们起家官的上限为六品,无疑照应门第二品的一般高门。再以太和后令为参照,上述人物释褐状况则为:崔光中书博士正五品上,崔励皇子彭城王参军正七品下,崔长文奉朝请从七品下,崔庠侍御史正八品下,崔鸿彭城王左常侍从七品下,崔混秘书郎正七品下,崔鹔冠军府长流参军从七品下,崔猷司徒行参军从七品上,崔博骠骑府参军从七品上。如前所述,从七品上阶的三公行参军是一流高门与一般高门起家的大致分野,除崔光、崔励、崔混破例外,余下俱处一般高门的层位。崔光太和六年(482)入仕,当时尚无后令,笔者只是为行文统一,姑且以后令衡量之,并无实际意义。史载,崔励乃崔光长子,“器学才行最有父风”(23)魏收:《魏书》,第1500页。,秀才出身再加父荫,破格任用顺乎情理。据《崔混墓志》,崔混自幼深蒙父亲崔鸿至交袁翻的提携,辟除州主簿,州佐虽非正式编制的朝官,日后却可享受越级起家的优待。总体来看,合理地排除特例,乌水房崔氏的释褐起家无论新、旧令俱系士族一般高门的水准,与直接计算世资得出的结论是大致吻合的。

必须说明的是,北魏系统推进的士族化改革,实现释褐起家与世资门第的精准挂钩。《新唐书》卷一九九《儒学中·柳冲传》曰:“魏太和时,诏诸郡中正,各列本土姓族次第为选举格,名曰‘方司格’。”(24)欧阳修:《新唐书》,第5680页。《通典》卷十六《选举四》亦载:“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文无亏没。”(25)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90-391页。以此发挥释褐起家官昭示门第等级的作用,遵循此原理推导阀阅等第,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三、从仕进迁转看崔氏乌水房的门第特征

中古士族的门第等级如实折射到仕途履历方面,除必经阶段的释褐起家外,仕宦顶点也具备一定的说服力。这个研究视角源自宫崎市定的启发:“对于贵族的官场生活,我把中正授予乡品到尚书授予起家官作为问题,而对于其后升迁没有做深入的研究。中正评定的乡品如何实现或者没有实现,这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然而,此项研究困难甚大。因为正史记载不以普通人为对象,而是以记录特殊人物的经历为目的。到起家为止,是任何人都必须经历的,犹如一次洗礼,所以,可以把它当作一般现象来处理。可是,此后的前程经常被境遇、个性和意外事件所左右,要从这些特殊性中总结出一般规律,并不容易。而且,随着官位的提升,特殊条件的作用越大。所以,我内心虽然积极筹划对起家之后的官职晋升做一定程度的考察,但最终因为缺乏自信而不得不中途放弃。”他甚至流露出一丝绝望:“贵族门地的高低必须正确地反映在起家官上。而其后官位的升迁,受到寿命和运气的影响,所以没有太大的意义。起家由先天条件决定,至于荣显与否则受后天条件的左右,这是当时贵族社会的通识。”(26)[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347、229页。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出了尝试,比如设想乡品数值即对未来仕途顶点的等位期许,卓越的寒士以五品郡太守为仕进上限,六品侍御史则是年老寒素退职致仕前的官职等,指明了一条亟待探寻的道路。

其实,悲观大可不必,只要以官员的世资门第为基准,广泛搜集并合理筛选资料,完全可以滤除异动因素的干扰,捕捉针对不同出身者的“止法”。我们发现,具体的乡品或门品量级与仕进顶点绝非精准的定点对位,即一品门品期许未来官至一品,二品门品期许未来官至二品;而是概略式的区域对位,即一品门品获准跨越生成自身的三品资格线,二品门品获准跨越生成自身的五品资格线,以此实现阶层构造的再复制和身份地位的反复再生产。《崔德墓志》提供重要线索,终生未仕的志主卌三岁卒世,志铭慨叹人生苦短:“五十之年难至,大夫之位讵登。”引文中的“大夫”,乃借上古宗法分封内爵序列公卿大夫士的称谓,比拟特定的官位层级。约略而言,一、二品比拟公,三品比拟卿,四、五品比拟大夫,六、七品比拟上士,八、九品比拟下士,流外府史胥徒比拟庶民(27)[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62页。。“讵登”表示未能实现官至大夫的期许,反知四、五品的大夫层位就应是崔德(抑或全体乌水房崔氏人物)制度性的仕途终点,进而推断其门第二品一般高门的阀阅定位。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猜想,尚需具体实例的验证。因崔氏人物仕进集中在后太和时代,故官品仍以太和后令为准。据《魏书》卷六七《崔光传》记载,崔光仕至正一品太保,崔励、崔勖、崔长文、崔慈懋仕至从三品征虏将军,崔挹仕至一品太尉,崔损仕至从六品仪同开府主簿,崔勔、崔觐仕至正五品宁远将军,崔权仕至正七品太尉参军事,崔劼仕至从四品中书侍郎,崔敬友仕至正五品梁郡太守,崔鸿仕至从三品散骑常侍,崔庠仕至正五品步兵校尉,崔铎仕至从三品冠军将军。据乌水房崔氏家族墓志,崔混仕至正四品镇远将军,崔鹔仕至从五品护军司马,崔猷仕至正五品员外散骑常侍,崔博仕至正五品徐州长史。这些枯燥乏味的数据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奥秘。尽管崔氏人物的仕进终点分布在后令正一至正七品的宽广范围内,但重心密布于四、五品区间,即兑现《崔德墓志》所言“大夫”的资格承诺。即便有抵达三品“公卿”线者,主要是处于边缘位置的从三品,而且不乏崔励、崔勖兄弟受父亲崔光恩荫、承蒙朝廷破格提拔的特例,正史本传对此大书特书(28)《魏书》卷六七《崔光附崔励传》记载:“(正光)四年十月,父光疾甚,诏拜(励)征虏将军、齐州刺史。”见魏收:《魏书》,第1500页。崔勔死后追赠征虏将军、齐州刺史,足证此职乃优礼重臣崔光诸子的固定标准。,恰可说明其有悖常规之处。况且,从“甲乙姓”和“丙丁姓”的界限来看,从三品带有从大夫向公卿层级过渡的痕迹,身份属性更接近前者对应的四、五品。至于崔光、崔挹位极人臣,实乃特殊政治形势和历史机缘使然,不能以常制视之。上述崔氏人物仕进顶点的平均值为四品,表明该族系排除异动因素后整体处于一般高门的水准。

已有魏晋仕进制度研究发现,基于家世门第的仕宦“止法”在确定职场巅峰的同时,亦会左右其晋升路径和迁转态势。一般而言,当抵近资格极限时,陡升的势头渐趋放平放缓,通常会在资格门槛前反复拉锯,经过“累迁”最终完成跨越。朝廷此举旨在理顺晋升秩序,协调人事关系。乌水房崔氏人物迁转履历翔实者如崔光、崔猷、崔励、崔鸿、崔鹔、崔长文、崔庠,只要找到其升进轨迹的共同折点,便不难锁定身世资格准许的仕宦顶点,进而推知大致的门第等级。由于他们仕进迁转主要发生在后太和时代,当然还要援引太和后令衡量官品。乌水房崔氏诸人迁转履历如表1所示。

诚如前述,不同的家世门第对应各异的仕进顶点,一流高门晋升的资格权限是三品官,一般高门晋升的资格权限是五品官,据此实现身份地位的循环复制和权益资源的等位世袭。各层级资格权限可以通过抵达临界点的迁转轨迹有效辨识,态势迟缓的往复平调就意味着资格顶点的迫近。表1信息显示,乌水房崔氏人物除入仕较早且深蒙皇家器重的崔光外,余下皆于六至四品间频繁累迁,这个区域在各自履历里所占比重最大。崔光虽然集中在三品以上层位累迁,最终得以位极人臣,完全具备一流高门的特质,但不应忽视的是,早年他在匹配一般高门的四、五品层位也有反复拉锯的迹象;而且作为青齐士人的杰出代表,他因熟稔魏晋及南朝前叶时尚典章,能够解决汉化改革遭遇的难题,而被北魏皇帝视为智囊,历仕孝文、宣武、孝明三朝屹立不倒,才得以突破门第越界超迁,故应以特例视之(29)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2页。。总体概观,崔氏乌水房仕进大抵在覆盖一般高门的五品大夫线周边折返徘徊,这与其四、五品的仕宦峰值相互照应,更加证实其为一般而非一流高门的存在。

四、从婚媾关系看崔氏乌水房的门第档次

中古贵族制时代的婚姻,不是单纯的情感生活问题,切莫忽视其标榜家世、维护血统、优化遗传、巩固门第之功效。封闭固化的社会结构和壁垒森严的阀阅体系投射到婚姻层面,势必形成特定阶层或群体无比严格的成员内婚制,即所谓良贱不婚、士庶不婚的准则。实际上,倘若细究士族内部,一流高门与一般高门也都精心建构泾渭分明的婚姻圈,择偶讲究门当户对,归根结底要做到配偶双方资源权势的大致对等,从而实现利益输送渠道的双向畅通。时人对待门第婚信条毫不含糊,稍有差池就会被扣上“非类”的罪名,遭到族人和本阶层的嫌弃,甚至国法家规的惩治(30)蒙思明:《魏晋南北朝的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页。。既有习俗、制度的充分保障,婚媾在衡量门第方面要比充满偶然因素的仕宦更加准

表1 乌水房崔氏迁转履历

确。宫崎市定解释个中原委:“北魏的汉人社会遭遇特殊的情况,亦即处于异族的统治之下,因此,其官场荣显与否受到运气的左右,不能仅仅根据这一点来决定门地。反而是婚姻关系更能够正确地反映门地,所以特别受到重视。无论多么有名望的族人,如果错误地和寒族通婚,门地都会骤然下降,连累整个家族。因此,如果出现和寒族通婚者,全族人都会与之断交。”(31)[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264页。他所说的“寒族”,未必真是卑微的寒庶,可能也包括门第不如自己的士族。理论上讲,一流高门择偶青睐世资三品以上者,一般高门则专注于世资四、五品者,否则无以彰显门第婚的“对等”原则。必须强调的是,与估测乡品的仕进顶点的思路类似,婚配双方这种“对等”也并非量级的精准对位,而是层级的概略对应。崔氏乌水房的阀阅等级即可借助上述原理加以估测,所幸其家族墓志提供了丰富的婚媾记录,既有配偶的郡望地籍,还有详细的世资履历,堪称优质素材。兹罗列婚配关系如表2。

表2 乌水房崔氏婚配关系

根据表格资料,可推导若干重要结论:首先,就现有资料来看,乌水房崔氏配偶的世资基本维持在四、五品,即对应一般高门的层级。崔元华之夫裴蔼之尽管世系不详,但河东裴氏一般高门的门等已获相关研究的证实,所以无论员外散骑侍郎是裴蔼之的起家官还是迁转官,均不妨碍其门第定位。崔止怜之夫傅骥亦不知世系,只能通过本人的戍主职务做大致推测,南北朝时期的戍主通常与郡太守固定搭配,级别估计与五品郡太守相当(32)洪斌:《南朝边境太守带戍主职官组合考》,《学术界》2017年第4期,第209-219页。。《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记载道武帝天赐三年(406)规制:“郡置三太守,用七品者。”(33)魏收:《魏书》,第2974页。这并非是说郡太守官居七品,而是说郡太守的候选者应具备以七品官释褐起家的资格。按照宫崎市定乡品与起家官品的对应理论,其门品应为二、三品,划入一般高门不会有太大偏差。崔混岳父赵遐的门第颇具争议,他在正史中有传,《魏书》卷五二《赵逸附赵遐传》载:“初为军主,从高祖征南阳。景明初,为梁城戍主,被萧衍将攻围。以固收及战功,封牟平县开国子。”(34)魏收:《魏书》,第1147页。《崔混墓志》记其爵位是正三品的“牟平县开国伯”,业已达到一流高门的水准,但不排除死后晋一级褒赠的可能。且从他由军主到戍主的经历看,似与重文轻武的一流高门格格不入。故其资集门第的核算暂以正史为准。如果上述判断无误的话,遵循门第婚的原则,崔氏乌水房的门第就只能是与配偶相应的一般高门。

其次,崔氏乌水房择偶倾向本籍郡望,现存婚例中半数来自清河。研究发现,姻戚的地域分布与门第高低是紧密联系的,越是全国性的名望,联姻的地域范围就越广;反之,越是地方姓望,联姻的地域范围就越狭促,直至被封闭在本乡本土之内。进而言之,在多大程度上突破地理界限、实现跨区域联姻,堪称考量门第升进的生动指标。乌水房崔氏择偶的地域跨度相当有限,主要局限在乡梓清河郡及其周边。这与他们频仕州郡幕府,集中担任别驾、治中、主簿、中正诸纲纪职务,势力盘踞乡土,多结交同类人物一脉相承(35)据《魏书》卷六七《崔光传》及崔氏家族墓志可知:崔鹔曾任州别驾,崔敬友曾任州治中,崔光、崔鸿曾任州都,崔鸿岳父张庆历州主簿、别驾、中正,崔长文曾任郡中正,崔荣先、崔子元、崔混、崔猷曾任州主簿,崔猷女婿贾渊为州都,崔猷亲家贾长休曾任州主簿。。虽偶有河东和关陇婚例,如武威贾氏也是长期侨居青齐地域的流民豪族(36)吴庆、刘孝珍:《北魏时期“齐地”侨流豪族与区域社会变迁——以武威贾氏为例》,《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第75-82页。,却无法改变地方性州郡望族内部联姻的事实,与全国性的“四海大姓”(37)中古衡量士族门第之“四姓”概念又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县姓之说,典出《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部》。参见魏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90页。大抵以郡姓为基准,郡中地位最高的“四姓”跻身中央即为全国性的“四海大姓”,势力范围局限本土者依大小强弱再区分州姓和县姓。参见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续编·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第88页。清河崔氏乌水房向中央核心权力圈渗透的能力与婚媾交际的地域版图,远逊东武城本宗,称“四海大姓”稍显勉强,视之为地方性的州姓之上流较为稳妥。相距甚远。

最后,从姻戚家族的社会声望来看,乌水房崔氏与东武城本宗不可同日而语。与前者联姻的清河张氏、房氏、傅氏,平原刘氏,南阳赵氏,武威贾氏,皆非魏晋传统旧族,多系十六国以降趁乱崛起的土豪新贵。河东裴氏尽管底蕴深厚,怎奈永嘉乱后一落千丈,早已不复当年风采。乌水房崔氏与同列山东四姓的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基本绝缘,亦不在新进之代人虏姓显贵的婚姻圈内,足见其在北朝士族集团内部的尴尬地位。东武城本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王氏,河东柳氏,皆魏晋冠冕(38)魏收:《魏书》,第826页。。北魏后太和时代,与元姓皇族联姻备受推崇,范阳卢氏“一门三主,当世以为荣”(39)魏收:《魏书》,第1062页。,清河崔氏能攀龙附凤者惟有本宗(40)张云华:《北魏宗室与“五姓”婚姻关系简论》,《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19-123页。,乌水房望尘莫及,更加坐实了自身一般门第的定位。

余论

众所周知,中国中世是壁垒森严的等级社会,岂止“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即便士族内部亦有划分细密的分野。恰如宫崎市定所讲:“大凡贵族社会是阶层社会,自上俯视,阶层无限;自下仰望,也是阶层无限。有时候从上面看的寒士,从下面望上去却明显是名门。”(41)[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154页。人们习惯把头等门第并称“四姓”,后来又衍生出“五姓七家”的说法。无论哪种排行榜,清河崔氏都稳坐一席。但是,对中古士族的把握不能就此止步,须知罗列地籍姓望只是唐代辨识门第的简化办法。北宋沈括《梦溪笔谈·杂志一》说,当时门第“迁易纷争,莫能坚定,遂取前世仕籍,定以博陵崔、范阳卢、陇西李、荥阳郑为甲族。唐高宗时又增太原王、清河崔、赵郡李,通谓七姓。然地势相倾,互相排诋,各自著书,盈编连简,殆数十家。至于朝廷为之置官撰定,而流习所狥,扇以成俗,虽国势不能排夺。大率高下五等,通有百家,皆谓之士族,此外悉为庶姓”(42)沈括:《梦溪笔谈》,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201页。。这其实是门阀制度没落失序的反映。而在贵族主义空前高涨的北朝时期,门第高低不能用地籍姓望笼统概括,而需翔实调查直系三代的资集履历,以具体房支为单位各自单独核算。

在此情况下,因体制内权势境遇不均,虽同为清河崔氏,内部诸房的阀阅等第实有高下之别,本文研究的乌水房与东武城本宗就存在显著差距,二者在门阀体系中分列门第二品之“一般”与门第一品之“一流”的地位。门第的差异集中体现在支撑士族制成立之两大要素——仕宦和婚媾方面;而对乌水房崔氏仕进特征及择偶标准的考查,又可反证基于世资推导出的阀阅等级之论断。笔者这种循环逻辑顺畅无阻,各项数据对接紧密,理论设定与历史事实还是比较接近的。事实上,清河崔氏内部的房际分化并非门阀化改革的结果,早在北魏前期既已存在。《魏书》卷三五《崔浩传》载:“始浩与冀州刺史赜、荥阳太守模等年皆相次,浩为长,次模,次赜。三人别祖,而模、赜为亲。浩恃其家世魏晋公卿,常侮模、赜。……世祖颇闻之,故诛浩时,二家获免。”(43)魏收:《魏书》,第827页。诸房既不承担连带的法律责任,在资源分配格局中自然也毫无瓜葛,旨在深度整合利益关系的士族化运动必定区别对待,不会因同宗同源就等同视之,从而在制度层面对同宗诸房的独立地位予以确认。

日本学者守屋美都雄在所著《六朝门阀:太原王氏家系考》中指出:“在通常被称为门阀的家族,与家长本位家族的强势结合相比较,以宗家为中心的大范围的宗族结合基本是不可能的。”(44)[日]守屋美都雄著,梁辰雪译:《六朝门阀:太原王氏家系考》,上海:中西书局,2020年版,第216页。矢野主税的《张氏研究稿》以《南史·王奂传》为例证明,每个房支皆有针对其门第的评价,评价标准为官职,即便同宗同族,起家官职却可能因为父辈身份高低而产生显著差异,导致房支分化(45)[日]川合安著,柴栋译:《南朝贵族制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5-36页。。宫崎市定也发现:“像(琅琊)王氏这样的流寓贵族,很早就不能维持举族一致共同行动的团结力,处于一族人各自行动,其中地位最显赫者作为本族代表的状态。”(46)[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335页。所论与本文探讨的情况如出一辙,关键在于对中古士族家族制的理解。甘怀真就此问题敏锐指出:“学者在以家族或宗族定义士族或门第时,其操作概念与意象总是作为亲属团体的同居、共财、族谱、宗祠等,而这些都是明清宗族的历史经验。我们应谨慎于将明清宗族的历史经验套用于理解中古的士族,即使二者有同,但我们更在意其异处。”(47)甘怀真:《身分、文化与权力:士族研究新探》,第20页。可谓一语中的。取而代之的集团或阶层分析,才是正确定位士族等第行之有效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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