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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犯罪学:《英国犯罪学》2022年第5期研究述评

2023-05-14蒋安丽何冬红何斯颍徐建华胡启谱

警学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警务惩罚公众

蒋安丽,何冬红,何斯颍,徐建华,胡启谱

(1.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广东 珠海 519087;2.澳门大学,中国 澳门 999078;3.香港大学,中国 香港 999077;4.广东省团校,广东 广州 510550)

社会科学与社会宏观环境息息相关,社会科学的理论发展扎根于社会宏观环境的变化之中,而社会科学的发展反过来亦会影响社会政策的制定与解读。2009年金融危机之后,伴随着紧缩性财政政策与新右翼运动在全球扎根,越来越多的犯罪学者试图弄清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想与新保守主义社会政策如何渗透到刑事司法领域。这些研究也促使更多的犯罪学者思考犯罪与政治的关系。

《英国犯罪学》2022年第5期是一期以审视犯罪与政治关系为主题的特刊。通过探讨政治与犯罪的关系命题:如不同执政党派对犯罪的影响?为什么有些国家犯罪率更高?制度、组织以及政策过程如何降低犯罪率以及如何更好应对犯罪?在犯罪学界,有很多分支。但到目前为止,“政治犯罪学”作为一种可能的分支,并未引起学者们的广泛讨论。令人欣慰的是,本期特刊为学术界开拓“政治犯罪学”分支做出了有益尝试。具体而言,本期特刊的文章可分为“政治与犯罪的发生”“政治与警务”及“政治与惩罚制度”三个主题。

一、政治与犯罪的发生

政治环境变化对社会发展带来各种意想不到的结果,这种效果也同样作用到犯罪产生的诸多因素之中。在微观层面,政治力量嵌入到人们日常生活中并对其意识和行为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在宏观层面,政治权力的博弈造就的不平等结果可能会带来新形式的犯罪。本期中的三篇文章从社会经济政策嵌入、政治权力关系及政治经济学理论的角度,阐述政治因素如何影响犯罪的产生。

不同执政党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国家在不同阶段实施的社会经济政策。社会经济政策又以不同方式作用于相关的群体,并对其后续人生发展产生影响。Gray等学者的文章《福利紧缩的长期影响:80年代新右翼社会经济政策如何影响成人与刑事司法系统的联系》,分析了1958年及1970年出生的两个群体的纵向数据,以探究福利紧缩政策与犯罪的关系如何在个人层面发挥作用。在研究方法上,文章数据以两个群体作为样本探究个人与刑事司法系统的关联。其中,文章以两个群体从出生到2000年(此时两个群体的年龄分别为42岁和30岁)之间的多个时间段进行划分,以其家庭或个人的社会经济状况、住房情况、对社会福利的依赖情况等为自变量。文章发现,80年代英国福利紧缩政策(特别是在社会保障、住房和失业救济等方面的政策)显著影响了两个群体的犯罪情况。具体而言,80年代初两个群体里越依赖社会福利保障体系的个体,越有可能在之后的生活里卷入犯罪当中。更进一步的是,在90年代早期或中期失业、依赖社会性租房的个体相较于其他个体而言,会与刑事司法系统产生更多的联系。文章认为这可能与90年代出现的重大社会经济动荡,包括经济萧条、高通胀、高利率以及在1980年住房法案之后社会性福利住房存量的减少等因素有关。文章指出,随着新右翼福利紧缩政策和自由市场及个人主义的兴起,各个群体中均产生了“时期效应”,即那些在80年代和90年代的特定时间点依赖社会福利生活的人,更有可能在成年后被卷入犯罪活动中。最后,文章呼吁更多学者关注宏观政策如何嵌入到个人生命历程并影响犯罪。

批判犯罪学家倾向于将犯罪视为社会不平等的产物,批判国际政治经济学的学者们也关注资源、机会和危害方面的分配不平等,两者结合可能会带来新的研究火花。结合当前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关于规训与“威权新自由主义”的理论,Nunn与Tepe的文章《新自由主义下的规训和新政治不平等》指出规训将以更广泛的形式出现并嵌入社会再生产过程中,并带来社会不平等和不安全的结果。首先,文章在理论层面进行了探究。文章通过引用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霸权”概念以理解社会组织如何在实践中使得规训发挥作用。同时,文章结合女性主义的批判性社会理论,阐述了权利不平等是如何在日常和代际之间被不断再生产的。两者共同指出了资本主义霸权的社会再生产是一个规训的过程。其次,文章分析二战之后英国的社会结构变化,分析了霸权主义的共识是被再生产的。文章指出新中产阶级的增长和发展为霸权的再生产提供了物质基础,但由于诸如阶级与种族等不利因素,底层人群难以实现阶级跃升。更进一步的是,由于二战后新中产阶级的扩张放缓,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国家大幅度增强社会控制。一方面,基于社会流动性的承诺,底层群众不自觉地接受着身体、经济和意识形态上的规训,寄希望于下一代能通过努力实现阶级跃升。另一方面,针对那些不愿意或无法抓住新机会的人群,广泛的规训举措被推出,包括执行更严厉的警务、推行监管公共场所的新法令(例如反社会行为令)和更多的福利条件。最后,文章指出,虽然公众对构成任何霸权社会核心的分配制度和代议制民主制度的满意度正在减弱,但其结果可能不是霸权的崩溃,而是使它演变成一个更具规训性的社会。在这个过程中,刑罚制度及社会控制可能发挥更强大的作用,并不断强化公众对自己的规训,以应对不平等的社会结构。

宏观的政治权力关系,如殖民与被殖民国家的权力关系,亦可能导致殖民主义的历史遗留问题进而产生更宏观的犯罪。Atiles和Rojas-Páez的文章《煤炭罪犯:强权犯罪、采掘主义以及对南半球的历史伤害》,对加勒比海等南半球地区的煤炭开采、消费和处置活动进行了犯罪学分析,考察了殖民经历、当地法律、国家与企业合谋等因素如何共同导致多个国家系统性的环境破坏。首先,美国对波多黎各的殖民影响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并带来环境殖民主义的巨大影响,其经济、贸易、移民、税收等方面的管理仍受美国控制,美国的一系列政策也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波多黎各的高额经济债务,波多黎各政府所受到的民众支持亦十分有限。在诸多危机的影响下,以煤炭资源换取经济利益成为政府解决危机的主要途径。因此,人们只能忍受开采煤矿带来的环境破坏结果。其次,早期带有新自由主义色彩的法律政策体系偏向于本地政治精英及以美国为代表的跨国集团的利益,这一因素进一步为环境破坏的合法化带来助力。即使部分公众基于环境破坏结果提出反对声音,政府也会用强制手段压制公众的反对,而非解决环境被破坏而带来的社会问题。其根本原因是本地法律和国际法律都很难解决这种跨国的污染行为。这造成了新自由主义发展的政治模式,也是环境殖民主义最大的问题所在。通过对该案例的分析,文章认为传统殖民主义的实践是依靠暴力来大肆掠夺被殖民地的资源,而环境殖民主义实践是以合法化形式进行,同时最大限度地争取到当地财团企业的支持。在这种合作模式下,“煤炭罪犯”披着合法的外衣,造成由于开采带来的环境破坏结果,成为谋求经济发展的环境殖民主义实践。在本篇文章中,作者通过融合政治学与犯罪学的视角,将国家纳入到犯罪主体的分析中,扩展了犯罪学的视野。

二、政治与警务

警务是犯罪控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警察是警务活动的主要执行者,也是犯罪学研究中的重要研究对象。本期有四篇文章,分析了在不同政治因素影响下警务供给模式的转变、警察的偏见执法行为以及在刑罚国家概念下如何重新审视警务活动及其存在的问题。

长期以来,警察承担着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治安秩序的重要职能。然而,伴随着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兴起以及各国财政紧缩加剧,许多欧洲国家更多依赖私人安保提供安全服务。Wenzelburger和Staff的文章《影响安全服务供给方式的因素:西方国家公共警务与私人安保的关系》通过比较私人安保服务与公共警务的数据,从宏观角度探究不同国家使用公共警务或私人安保服务的倾向及影响因素。文章认为,已有研究主要关注警察改革和私人安保服务的崛起。但是,从宏观角度系统比较并解释各国公共警务与私人安保之间关系的研究较为缺乏。文章基于功能主义、新自由主义及政治制度主义三个理论视角提出研究假设:财政压力、国家的退出、政治党派、监管体系、民主共识等因素可能会影响国家使用公共警务或私人安保服务的倾向。文章采用2009年至2018年,23个欧洲国家的面板数据,并以“安全平衡”——公共警务与私人安保之间的相对重要性为因变量,进行回归分析。文章发现,在高负债国家,财政紧张的政府为了节省开支,会转向私人安保部门提供安全服务。一方面,国家对私人安保服务的监管体系,限制了私人安保服务的发展,另一方面,欧洲国家不断增强的民主共识,促进了国家转向私人安保服务。与此同时,文章发现政党也以非常微妙的方式影响着国家对公共警务与私人安保的倾向。通常认为,社会民主党派不太愿意将公共安全之类的国家核心职能私有化。但在社会对安全需求特别强烈的情况下,譬如凶杀案陡增时,社会民主党派当政的国家也会转向寻求私人安保提供的安全服务。由此可见,国家在使用公共警务抑或是私人安保服务的决策方面,对安全感需求的考虑可能会胜过政党意识形态。文章通过强调私人安保在当今安全服务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丰富了犯罪学与政治学的研究。

不同党派之间的政治博弈可能导致犯罪控制政策的宽严变化,在更为严格的犯罪控制政策下,警察有可能因此采取更严厉的执法方式,同时也可能产生警察对特定群体的偏见执法行为。Estrada等学者的文章《偏见执法更严重?基于1993—2015年瑞典吸毒检测数据的人口学差异分析》指出,中右翼政党与社会民主党之间的动态博弈,导致瑞典越发严格的毒品控制政策。基于瑞典加强对毒品犯罪执法的背景,文章通过分析1993年至2015年警察所做的吸毒检测数据,探究了瑞典警察针对不同人群的差异性执法在不同时期如何发生变化。文章考察的主要自变量包括:身份背景、收入情况、社区情况;主要因变量包括检测比例和检测结果。文章发现,在偏见执法的受众方面,非本地和生活在贫困社区的青少年被要求做毒品检测的概率是其他群体的两倍,但不同群体之间检测出阳性的差异微乎其微。文章发现不同时期警察在毒品检测中的偏见执法呈现差异。具体表现为:在1998年至2006年,各个群体被要求做毒品检测的概率相差不大,这可能跟这一时期对毒品犯罪的控制相对不严格有关;而在2007年至2015年,由于国家对毒品犯罪采取了更严厉的管控,各个群体在毒品检测中呈现阳性的情况均呈现上升趋势,其中,非本地人背景身份、出生贫困家庭和生活在贫困社区的青少年等社会底层群体,在毒品检测中呈阳性的增长尤为明显。文章表达了偏见执法的危害:随着打击毒品犯罪的执法变得严格,偏见执法导致社会底层群体更有可能被要求进行毒品检测。在短期内,这种由偏见执法带来的差异可能导致公众将偏见执法的结果等同于不同群体的真实犯罪情况,由此加剧对社会底层群体的污名化。此外,由于青少年时期的犯罪记录会对其成长造成消极的影响,长此以往,这种污名化有可能使弱势的青少年群体产生犯罪倾向。

学术界对刑罚国家的研究着重于从惩罚的结果,如监禁率、假释、缓刑等方面开展研究,而很少关注到警务及警务政治的变化对刑罚的影响。Newburn和Jones的文章《警务、惩罚和比较刑罚学》对20世纪末期兴起的比较刑罚学及其存在的不足进行了回顾,提出应将警务视为惩罚制度的一部分,这一观点对犯罪学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贡献。首先,文章指出已有关于比较刑罚学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不同国家惩罚制度的差异,倾向于将警务和惩罚视为独立的领域。其次,当前已有的比较方式仍局限于使用监禁率等单一指标来分析比较不同国家刑罚系统的差异。文章提出了新的论点,即比较刑罚的分析应将警务活动视为国家刑罚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理由是:第一,警察机构在刑罚系统中充当“守门人”的角色,对惩罚制度施加着重要影响。因为刑罚系统中的各个体系是相互牵连、相互影响的,警务活动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刑罚系统的关键组成部分,仅分析其中某个部分很难对刑罚系统进行严谨的考察。除此之外,警察处于刑罚系统的前端位置,会对整个刑罚系统带来复杂的影响。譬如,警察在案件陈述、定义犯罪嫌疑人等方面的自由裁量权是导致逮捕率及犯罪率差异的一个重要因素。文章列举了若干国家作为例子进行阐述,如在美国警察严厉打击毒品犯罪时,毒品犯罪的刑期与数量都有较大幅度的提高。第二,警务活动本身就涉及且被视为一种惩罚。因为警务活动中包含着大量法律授权或法外领域的在事实上起到刑罚效果的执法行为,包括庭外处置、使用暴力、逮捕与拘留、截停与搜查、监视与控制等。文章指出这些警务行为虽不会像监禁一样给犯罪嫌疑人带来巨大的影响,但是会导致公众对警察信任降低、公众不敢质疑和反抗等潜在后果,在此过程中,警察作为国家刑罚的代表,已经渗透到了公众的日常生活。最后,文章指出,将警务活动纳入比较刑罚的研究中,将更有助于理解不同国家刑罚的性质和差异。

除了有失公正的执法,不同的政治思潮也会带来不同群体监禁率的显著差异。比如,有学者认为美国的保守主义思潮会带来不同种族的监禁率差异和黑人群体的监禁率上升。事实上,在美国“监狱热潮”期间,被监禁的黑人数量确实急剧增加。尽管美国监禁的种族差异很大,但不同时期不同种族男性监禁率与何种社会因素相关并未被充分讨论。Levchak等学者的文章《美国的种族和男性监禁:宗教保守主义、政治保守主义和种族威胁》,首次对影响美国黑人和非黑人男性监禁率的相关因素进行了统计分析。文章从宗教保守主义、政治保守主义及种族威胁论与重刑主义的关联提出研究假设。基于1981年至2009年美国各州的数据,包括男性监禁率、宗教成员比例、立法机构人员构成、失业率、逮捕率、犯罪率及各州量刑政策等数据,文章分析各州监狱中黑人与非黑人男性监禁率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及影响因素。文章发现,福音派宗教信徒代表人数的增加与更高的黑人监禁率有关。此外,当共和党在州立法机构中占据更多席位时,宗教保守主义对黑人监禁的影响会更加明显。可见,宗教保守主义与政治保守主义强化了对黑人男性的惩罚。值得注意的是,随着黑人人口的增加,宗教保守主义的惩罚性影响会减弱。这可能是因为美国黑人也是福音派基督教团体的成员,他们倾向于反对严厉的刑事司法制裁。文章还发现,当各州黑人人口增长时,黑人与非黑人男性的监禁率均有增加,这种发现与种族威胁论的观点一致。文章指出,美国政党两极分化的加剧和福音派保守主义影响力的增强,突显了不同保守主义思潮对刑事司法结果(如监禁率)的影响。而种族影响与刑事司法系统的联系意味着,仅考察党派政治倾向不足以解释保守文化和政治制度对刑事处罚的影响。文章强调按种族分类研究监禁率的重要性,以及从宗教保守主义、政治保守主义和种族威胁等多方面因素理解美国监禁的重要意义。

三、政治与惩罚制度

惩罚制度是犯罪控制及司法正义得以实现的最终环节,也是司法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期有六篇文章探讨了政治与惩罚制度的关联,从公众对惩罚制度的偏好、惩罚政策在政治竞选中的作用、惩罚政策制定修缮过程中的民主参与等角度深入剖析了惩罚制度中政治因素的影响。

公众对惩罚政策的偏好会受到犯罪率的影响。已有研究认为,在感知到高犯罪率的情况下,公众偏好更为严格的惩罚制度。Enns等学者的文章《公众对美国、英格兰和威尔士犯罪率下降的反应》,分析了自90年代初以来美国和英国的犯罪率下降如何影响公众对犯罪和对相关惩罚政策的态度。在研究方法上,文章综合了警察立案数据、受害者数据以及基于包含4 000个问题的全国性调查数据进行分析,拓展了对大众犯罪感知和惩罚态度的测量方式,并区分了警察立案数据与受害者数据之间的差异影响。首先,文章认为采用不同类型的犯罪数据会对分析结果产生差异,因此文章将主要的犯罪数据拆分为凶杀犯罪、财产犯罪、暴力犯罪三大块。其次,文章对比了受害者数据与警察立案数据的差异,发现前者通常高于后者。最后,文章将不同类型的犯罪数据都纳入到分析框架中。分析结果显示,在犯罪感知方面,基于英美两国的犯罪受害数据都在下降的情况下,英国公众对犯罪的担忧相应减少,但美国公众对犯罪的担忧程度却并没有随着犯罪率的降低而明显降低。相比较而言,美国公众对犯罪的担忧与犯罪率之间的关联关系较弱。在对犯罪惩罚的态度上,美国所有犯罪率数据与大众的惩罚态度显著相关,即在所有犯罪率下降时,公众对犯罪的惩罚也倾向于更为宽松的态度。英国公众对犯罪惩罚态度与犯罪率的关系也呈现出类似特点,但其相关程度弱于美国。值得注意的是,英国警方所记录的暴力犯罪数据与公众对犯罪的惩罚态度并无统计上的显著关系,这是因为英国对暴力犯罪数据的统计方式出现了变化,导致该数据与犯罪受害者数据出现较大偏差。基于此,文章认为公众对犯罪的担忧情况并不仅仅来源于官方犯罪数据或媒体对官方数据的报道,而更多是整个社会对真实犯罪感知与体验的反应。在结论中文章也指出,后续研究在分析公众对不断变化的犯罪率的反应时,如果受害率和警方统计数据存在分歧,研究者应优先考虑使用受害者数据。

政治精英的言论亦会影响公众对惩罚政策的偏好。Karstedt与Endtricht的文章《犯罪与惩罚:基于1996—2019年欧洲公共舆论与政治话语的分析》研究了欧洲各国政治家对法律与秩序的言论与公众的犯罪惩罚态度是如何相互影响的。在研究方法上,文章使用建构主义模型,基于1996年至2019年对26个欧洲国家展开的欧洲晴雨表和欧洲社会调查的数据,对公众的犯罪惩罚态度会受到政治精英言论影响的假定进行了验证。文章具体包含两个研究,一是探究有关法治的政治言论和暴力犯罪水平对公众的犯罪感知的影响,二是国家层面有关法治的言论、暴力犯罪率对公众的惩罚政策偏好的影响。第一个研究分析发现,近年有关法治的政治言论确实会显著增加公众对犯罪的感知情况,但在加入暴力犯罪情况变量以及社会经济发展情况变量进行分析后,相关影响变得非常弱。暴力犯罪率的变化会显著影响政治精英的法治言论与公众犯罪感知的情况,并且政治精英对暴力犯罪率变动情况的反应会比公众更加敏感。第二个研究分析发现,个人安全感的提升会显著减少他们对严厉惩罚政策的偏好,在政治选举中的整体法治言论氛围会显著增加公众对更严厉的判罚监禁政策的偏好。但是,当犯罪率下降时,公众也有可能会继续支持更为严厉的惩罚政策,这是因为公众会将犯罪率的下降归因于此前严厉惩罚政策所起的作用。综上,文章认为公众对犯罪和惩罚的态度与政治言论之间的关系取决于公众所关注的犯罪的具体问题,欧洲公众在评估犯罪问题严重性时更在意暴力犯罪的情况,暴力犯罪率也成了欧洲社会评估犯罪问题的关键要素。在惩罚偏好上,欧洲公众的态度同样会受到法治言论的影响。但是,文章也提醒读者,法治言论只是为公众对犯罪的惩罚偏好奠定了框架,当前的研究还不足以证明政治家和公众之间到底“谁决定谁”的问题。

惩罚政策通常是政客们赢得政治竞选的有力手段,但有时也会失败。Lee等人的文章《法律与秩序政治话语的失败:媒体碎片化与恐惧政治》以2018年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的选举为案例,分析了竞选者利用公众对犯罪的恐惧去获取政治利益时失败的原因。基于对在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收集的2 862份问卷及69份深度访谈资料的分析,文章发现维多利亚州人对犯罪和安全的看法会受到媒体的影响,但媒体碎片化和多样化的情况以难以预测的方式影响着公众对犯罪的恐惧以及公众对参选者有关治安与犯罪等惩罚政策的理解。首先,以犯罪恐惧为卖点的竞选方会通过媒体夸大犯罪问题,但调查显示这种夸大犯罪问题带来的影响并不会持续,也没有引发全社会的恐慌。其次,部分公众会因媒体宣传感受到黑帮犯罪猖獗,带来对黑帮犯罪问题的担忧,但这种感受会因为媒体报道所涉及的具体地理位置及心理距离的增加而缓和,进而转换成更高的警觉性而非恐慌。最后,当被害的危险成为共识后,人们更倾向于融入当地社区,寻求集体的帮助而非陷入恐慌与无助。因此,文章认为法治政治作为一种政治竞选策略的实际作用十分有限。随着数字媒体的发展,数字媒体政治已经使得原先一些重要的竞选手段作用受限。虽然一直以来,公众对犯罪的担忧都在政治上被当作重要的竞选武器,但在当下,公众对社区内犯罪的恐惧程度并没有过去那么高,且公众对社区邻里的支持网络更为依赖。因此,联邦自由民族党尝试利用人们对犯罪的恐惧来获取政治支持的竞选策略并未成功。

惩罚制度的形成过程亦充满了政治意识形态与党派之间的博弈。Guiney的文章《惩罚制度中的意识形态、权力和政治》以英国保守党为案例,从政治意识形态这一中观视角分析了惩罚制度的影响因素。文章认为政党在政府代理系统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而惩罚政策不仅受到政党竞争的影响,也和党内派系冲突有关。首先,文章阐述了英国保守党自身在野和执政时的意识形态是不断变化甚至前后冲突的。例如在卡梅隆成为保守党领袖时支持的是相对自由的政治主张,赞同一些与同性婚姻、海外援助和犯罪相关的象征性政策以吸引选民给保守党投票。而到了执政时,他又奉行比较保守的金融政策来减少赤字,到2012年政府又废弃了之前的自由主张以回应财政赤字削减政策带来的社会秩序变乱和英国政治中右翼的分裂。这些前后冲突的政治主张,共同的目的都是为了选票。另外,在保守党内部也存在包括自由派、传统派和撒切尔夫人支持派在内的派系斗争。它们在面对2008年金融危机和2016年脱欧公投时,仅仅三周内保守党内部权力中心转向了民粹保守主义,而法务大臣也由务实的自由保守主义转向支持更专制的主张。从中可以看出,一方面保守党抛弃了卡梅隆的自由保守主义,主张支持在犯罪问题上的专制强硬姿态,以此表达对在社会文化等方面保持保守态度的工党的不满;另一方面约翰逊也通过阐述他干涉主义的宏观经济政策试图与撒切尔夫人支持派系的金融保守主义保持距离,主张更多投资基础设施建设,其中就涉及一项几十亿英镑的监狱建设项目。通过对保守党在惩罚政策制定过程中的持续调整,文章认为意识形态和政治权力之间的动态互动能使我们重新认识惩罚政策作为象征性政治关键一角的重要性。

惩罚政策的另一个特点是,由于社会的发展和变化,惩罚政策应不断修订和完善,当它不适应社会需要时,可能会引起公众的抗议。Annison和Condry的文章《希望的痛苦:不确定刑期对囚犯家庭的影响及他们的政治抗议》,考察了在公共保护监禁政策下,不确定刑期判决对囚犯家庭的影响以及这一政策如何导致囚犯的家庭成员发起政治抗议运动。英格兰和威尔士在2005年引入公共保护监禁政策,该政策会对公共安全构成威胁的严重犯罪者判以“不确定刑期”,即服刑期由服刑人员的表现决定。只有假释委员会认定囚犯不再对公共安全构成威胁后才能假释出狱,否则就需要继续被监禁。通过对公共保护监禁囚犯亲属及相关政策参与者的深度访谈,以及囚犯亲属的在线调查,文章分析了囚犯亲属的经历以及他们为改变政策所做的努力。文章认为,公共保护监禁判决是模糊的,对囚犯及家属是不公正的,也不符合惩罚及罪犯改造的理念。由此,这一政策早在2012年已被废止。但直到2021年,此前已经服刑的囚犯中仍有1 900名囚犯未被假释出狱,这些囚犯的亲属依然经历着非常大的痛苦。一方面,“不确定刑期”判决意味着每个囚犯都有假释出狱的希望;另一方面,这需要漫长的等待,而且等待的结果是未知的。基于对公共保护监禁判决本身的不认同以及应对漫长等待的压力,囚犯亲属试图通过公开的抗议运动来改变惩罚政策。文章发现,这种抗议活动也给囚犯亲属带来另一种“希望的痛苦”。一方面,囚犯亲属的抗议努力,使得公共保护监禁政策进入公众视野及政策议程。伴随着公共保护监禁政策辩论的增加以及媒体话语的转变,囚犯亲属从“风险因素”变成了“受害者”。这使囚犯亲属感觉到一种希望,即他们的亲人有可能会被释放或者重新确定为固定刑期。另一方面,当囚犯亲属发现公共保护监禁政策并没有发生实质的改变时,这又使他们陷入“毫无希望”的痛苦状态。文章最后呼吁我们应从人道主义角度,认识到普通公民在刑事政策变革过程中为争取话语权面临的挑战及“希望之痛”。

通常认为,刑罚民粹主义主张通过严刑峻法体现社会公正。但是,民粹主义运动蕴含的协商民主,可能为刑罚政策变革提供新的路径。Bell的文章《民粹主义时刻:走向新的惩罚政治?》探讨了如何以全球民粹主义兴起为契机,通过协商民主缓解严厉的惩罚政策,以达成稍宽松的惩罚政策应对犯罪。首先,文章认为,公众对当前自由民主制度不能代表中下层人民利益的不满,促进了民粹主义的兴起。民粹主义运动是纠正当前民主制度弊端并深化民主参与的表现。例如,法国“黄背心”运动是一种更具参与性的民主形式,它给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群体提供政治参与的机会,从而追求自由、平等、公正等价值。其次,文章结合英、法等国家通过公民大会,召集公民审议堕胎、人口老龄化、气候变化等争议性问题的政治实践,指出协商民主可作为代议制民主的补充。文章认为,司法系统的改革应超越过去的惩罚民粹主义,不应简单将犯罪问题归咎于个人和社区,而应真正赋予公众权力或促进民主协商。在惩罚政策上,国家应鼓励不同背景、不同观点的公众进行公开协商、辩论,这种包容性做法有助于形成公正而广泛的共识。虽然经过协商,公众仍有可能倾向于更严厉的惩罚政策。但是,基于平等、尊重和尊严的协商程序,可能会形成更合理的惩罚政策。因此,司法系统可以参照公共服务的供给模式,通过更大的代表性和问责制实现决策过程的民主化。协商程序可以在促进正义的同时,回应公众参与政治的愿望。最后,文章进一步指出,更为广泛的公正价值不应过多聚焦于惩罚本身,而是认识到法律正义与政治正义、社会公正、经济正义是密切交织的。

结语

政治因素对犯罪及刑罚制度影响复杂而深远。本期特刊除导论之外的13篇文章,通过“政治与犯罪的发生”“政治与警务”及“政治与惩罚制度”三个不同主题的研究,深入阐释了政治与犯罪之间的关系,给犯罪学与政治学的未来研究方向带来了启示。

本期特刊展示了学者们对政治与犯罪问题之间错综复杂关系的深度关切,同时让读者们了解到政治对犯罪及刑罚制度的深远影响。第一,政治因素影响犯罪行为的发生。政治因素通过影响社会经济政策、社会分配制度及权力结构等,形塑着公众的日常生活,从而影响不同群体走向犯罪的可能性。第二,政治因素影响犯罪控制及警务活动。在宏观层面,政府的财政状况、政党意识形态等因素可极大程度影响警务供给模式。在中观、微观层面,警察是刑罚系统的“守门人”,警察的执法过程可能对不同群体的犯罪率、刑罚制度的实践等产生重要影响。第三,政治因素影响惩罚制度。惩罚制度是一定时期的政治和宏观社会政策的产物,惩罚制度的塑造和变化过程都蕴含着复杂的政治博弈。

可以说,本期特刊对开拓“政治犯罪学”这一新研究领域做出了有益的尝试。它试图融合政治学与犯罪学的视角,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次,深入剖析政治与犯罪之间的互动关系。“政治犯罪学”以研究犯罪中的政治现象为主题,探究社会制度、政治经济政策、政党执政理念等政治性因素如何影响犯罪及其治理。本期特刊给读者带来了理论及视角上的启发,并揭示了政治与犯罪的发生、警务、刑事司法制度等犯罪学研究中的三大要素的关系。但令人遗憾的是,本期暂未囊括到犯罪学以及刑事司法领域的另外一位重要参与者——受害者的声音。这可能是由于“受害者”在整个刑事司法体系的理论与实践中长期处于弱势的地位,导致政府、社会、公众及学者对其的关注相对不足。鉴于此,我们呼吁未来“政治犯罪学”的研究,能给予“受害者”更多的关注,为创建更为公正的司法体系提供学理上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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