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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调”之美:论《沙郡年记》中的对话性与大地共同体想象*

2023-05-13冯晓英杨钧婷王玉明

关键词:大地伦理共同体

冯晓英,杨钧婷,王玉明

(1.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2.曼彻斯特大学 环境、教育与发展学院,英国 曼彻斯特 M139PL)

在哲学视域下,“复调”指的是独立的、既不相融合也不相分割的各主体间共同建构真理的一种状态。在文化学理论中,“复调”指的是拥有主体权的不同个体以独立的声音平等对话、共存共生的一种境界。巴赫金(Bakhtin,1895—1975)认为,复调小说是一种“多声部”的、“全面对话”的小说,是“各种独立的、有充分价值的声音之真正的复调”[1]7。在巴赫金看来,真理存在于个体之间、对话之中。故其“复调”理论是对“独白主义”的反拨,即通过对话性交往突破个体间的不平等,其核心要义是“对话”。

在自然书写与生态文学中,复调与对话标志着“独白”世界的崩塌,即弱势的自然生命体对环境暴力及其背后人类中心主义进行抗诉,使之消解。对此,《沙郡年记》(ASandCountyAlmanac,1949,又译作《沙乡年鉴》)有着很好的阐释,其作者阿尔多·李奥帕德(Aldo Leopold,1887—1948,该名又译作“奥尔多·利奥波德”)是享有国际声望的生态伦理与环境保护先驱,同时也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农学家、热心的观察家、敏锐的思想家与造诣极深的文学家。在其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到人与自己、人与大地,以及自然生命体间的互动交流,形成多声部的“复调”。“复调”同时也可视为一种哲学理念,不囿于作品中个体间公开或内心的对话,可以延展到作品外部,甚至是非生命体之间的关联与互动,正如我们阅读该书时感受到的个体之外的物与美、科学与文学、诗与思等各元素间的关联与融合。这些也是对话,抑或哲学意义上的“复调”,与个体间对话彼此成就,不断丰富该书的审美意蕴,强化其主题。

1949年该书刚出版时并没有在公众中产生多少共鸣,反响平平。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美国政府与国民正陶醉在物质富裕与生活安逸之中,层出不穷的新技术新产品无不为人们的生活带来无限便利,大众生活幸福感与科技自豪感与日俱增,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管生态环境问题呢?但是后来,随着生态环境问题日渐凸显、蔓延,直至无法被回避,该书的价值才被人们发现、关注,甚至几度畅销,继而沉淀为经典。

由“复调”入手,解读《沙郡年记》中的多元对话,探寻李奥帕德土地伦理和大地美学的内涵、表征与价值,以期再现大地生命共同体之美好图景,同时也试图揭示该书经典化的原因。

一、李奥帕德:离大地最近的人

李奥帕德在《沙郡年记》中独创了“土地伦理”。他视自然万物为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地的歌者,离大地最近的人。李奥帕德来自一个移民家庭,出生地是美国衣阿华州的柏灵顿市。其祖父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园林技艺师。他童年的居所建在河边的山崖上,可俯瞰密西西比河。这里也是美国大陆众多野鸭和野鹅迁徙往返的必经之地,因此附近的河滩就成了李奥帕德专属的野生动物乐园。

李奥帕德早年就深谙森林与土地。他阅读广泛,知道动物们以什么为生,有什么样的天敌。他从小就喜欢跟着父亲到野外活动,对动植物热衷有加。位于密西西比河滨的柏灵顿有着绚丽的自然风景,其童年和少年时代均被大自然温柔以待。即便后来在耶鲁求学时,李奥帕德都始终保持着对鸟类学和自然史学的浓厚兴趣。大学毕业后,李奥帕德先后在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以及美国西南部从事林业管理与监察工作,也正是在此期间,他注意到了西南部地区的土壤侵蚀问题。数年后,他又调任位于威斯康星的美国林业生产实验室负责人,致力于林学与野生动物管理研究,并不定期地开展具有创见性的野生动物考察与管理研究工作。1933年,李奥帕德受邀开始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校区任教,主授农业管理,他后来的土地伦理正是在此期间逐渐形成并得以完善的。

李奥帕德是一个热爱并善于发现自然之美的人。他始终坚持亲近大地、回归自然。1935年4月,他在威斯康星河畔一个叫“沙郡”的地方买下一块被废弃的农场,在此后的十几年间,李奥帕德在这片土地上种植了上千棵树以恢复土地的生态与健康。他坚持观察,思考人与自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对在沙郡的生活经历作了翔实的记录与思考,后汇编成著名的《沙郡年记》。此书是自然随笔和哲学论文集,是土地伦理学的开山之作,也是一部自然文学经典。他在书中提出了“像山那样思考”“荒野的价值”“土地伦理”,以及“大地共同体”等概念,其中土地伦理表达了一种新型的、关于人和土地关系的伦理观,是现代整体主义伦理学最重要的思想源泉,对可持续发展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

二、知与情的交融:科学的诗意呈现

《沙郡年记》被誉为堪与《瓦尔登湖》(Walden)媲美的文学经典,体现了优秀散文的许多品质:文笔优美、语言风趣、层次清楚、节奏和谐,或寓理于事,或融情于景,或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怀,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2]175。值得一提的是,生态学、伦理学知识在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文学呈现。

李奥帕德通过描写、阐述和评述三步策略,把生态学理念融入自然写作,实现自然文学形式和生态科学内容的有效融合。该书字里行间体现了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洋溢着作者对飞禽走兽、一草一木,甚至一粒尘埃、一滴露珠的挚爱情愫。庞杂详实的动植物生态学阐释与丰富细腻的文学情感相互交融,使科普写作在诗意盎然的文字间妙趣横生、意蕴悠长。

《沙郡年记》第一部分由21篇小品文构成。作者基于对大自然细心敏锐的观察,用艺术的语言描绘了沙郡农场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的不同自然景象,林学、鸟类学、土地和生态环境科学知识则巧妙地融入其中。

在这片接近原生态的土地上,每当冰雪消融,李奥帕德便循着臭鼬的足迹,拜访被雪伤透了心的田鼠。草地上空,有鸟儿在盘旋着觅食。这个季节,李奥帕德的观察是白雪般简单安静的,但又如寒冷般持久[3]3。二月里,李奥帕德又解读了一部优质橡木的编年史。在细数橡木年龄的同时,他也回顾了过去几十年间美国的发展与自然之间的状况。一旦到了三月等待雁归来了,沙郡的春天也就来了。每当这个时候,作者都希望化作一只麝鼠,潜藏在沼泽里,观察这一切[3]6-18。

在李奥帕德的眼里,一旦春始,沙郡就活泼美丽,生机勃勃起来了。比如,他看见了小小的葶苈, “那些仰望天空期待春意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葶苈这样微小的生灵的。至于那些垂头丧气对春天感到绝望的人,即使脚踩到了葶苈,往往也浑然不知。只有那些用自己的身心去探寻春意的有心人才会看到它,而且发现原来沙地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它们的身影”[3]24。

他描绘沙郡的风:“十一月,玉米地里演奏音乐的风总是来去匆匆。玉米秆哼唱着,松散的玉米穗于天空半开玩笑地嬉戏着,呈旋涡状急速飞去,而风依旧匆匆。”[3]58正是在这里,在和大地亲密接触的过程中,李奥帕德心怀重建消失的田园生活与恢复生态的目标,日渐形成了对待土地的谦恭态度。在这片既荒凉又富饶的净土之上,他本着对自然大地的热爱,以入微的观察力关注自然万物,用优美的语言加以记录,在描述中注入对自然的崇敬与赞美之情。

作者以精练的语言、飘逸的文风,向读者呈现沙郡动物往来、植物枯荣、四季变迁、环境变化、农场生活,以及蕴含其中的,充满诗意的乡土趣味,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令人向往。其生动的文笔为我们带来了一部兼具科学性与文学性、知情并茂的生态散文经典,浸淫其中,读者可以充分地感受农场的诗意生活,深刻体悟人与大地和谐共生所带来的无限愉悦,作者的土地伦理理念与生态哲学观点就会自然而然地进入读者的思想世界,成为化育无痕的一个典范。

在作品的第二大章节《随笔——这儿和那儿》,李奥帕德主要介绍其个人经历及其生态思想的演变过程,让读者参与其中并产生共鸣。他对40年间在美国各州和墨西哥等地区的游历见闻进行了生动的自传式回忆。通过对各地动植物、山川的考察,基于所存在的问题,为自然保护部门提出了许多建设性建议。同时,他还谈及他生态敏感性、生态观察力和生态反思自觉力形成和强化的过程,并希冀以此激励民众重审自己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及其背后的价值观,引领民众重回与自然共生共荣的和谐之道。

在作品的最后,作者重点讲述的是“土地伦理”及相关的荒野、美学、哲学内容,从生态学和伦理学的视角出发,提出了“土地伦理”“生态平等”等极富前瞻性的概念和理论。因其林业与野生动物管理经历、写作天赋以及对大地的挚爱,李奥帕德得以用诗化的语言、恰当的文体讲述科学知识,用科学的方式记录自然,用诗学的方式阐释科学,表达土地伦理思想。三个部分层层递进,在给读者提供愉快阅读体验的同时,传播了土地伦理知识和生态环保理念[4]93-95。

《沙郡年记》情思并举、辞意丰茂,是作家对人类与土地关系思考的诗性阐述与美好想象,彰显美国自然文学的新方向和新趋势。该作看似云淡风轻、无拘无束,却蕴藏挚爱与玄思,充满个性和灵性,读来如佳酿入口,醇香四溢,各种情感交汇其中,激荡着读者的心灵。作者用富于质感的诗性话语营构了一个诗意的文学空间,读来如临其境。作者在与自己心灵真诚对话的同时,也在与读者进行真诚交流[5]103。

三、物与美的共生:沙郡的审美意蕴

与李奥帕德土地伦理紧密相连的是“大地美学”。 不同于亨利·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超验主义自然观和约翰·缪尔(John Muir,1838 —1914)的自然审美价值观,他的审美观念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欣赏模式,不再像传统风景美学那样只关注自然在视觉上的特性,而是将整个生态系统纳入伦理关系中,从生态的视角理解自然。所谓“美”也与生物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密切相关。李奥帕德将生态学知识融入大地美学。在他看来,充分了解大地,明晰其各组成要素之间的关系,形成对大地的系统认知,是人们对大地产生审美反应抑或敬畏感的基础。同时,他深信,生态系统的最深处有着更为丰富的“美”,一种肉眼或许看不见的、复杂的、微妙的、动态的美。这种审美同时强调积极参与实践体验的重要性,超越了人类以往狭隘片面的审美偏好[6]10-11。

在梭罗看来,通过在自然中厉行简朴、回归本真,人类可以实现精神与道德的升华。在这一点上,梭罗的自然观实际上是从人类个体的俗务需要出发的,因为在他眼中,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应该为了人类精神完善而存在,也就是将自然工具化了。相比之下,李奥帕德则更加在意人与自然的内在关联,而且会毫无保留地揭示人类对大自然的种种伤害,并不断反思,如鸽子、狼群的消失,山林水土的存在与毁灭及其次生灾害,它们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奥帕德的大地美学与缪尔的自然审美理论也不同。缪尔认为,国家公园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处所,它可以让来访者在产生感慨之余,去深刻体悟大自然的内在审美价值。而李奥帕德则认为,把自然当作审美对象保护起来的观念缺乏根据,是过时的。在他看来,自然不仅仅是人类欣赏美感的源泉和对象,自然万物本身就蕴含美,而不是产生美的媒介或条件。

在沙郡这片土地上,除沼泽、水塘和树林之外便是一片片草地、坡地和沙场。这里既无可供勇士攀登的峻岭峭峰,亦无可激发人斗志的险滩激流。沼泽地让人望而却步,沙化土壤更是不适合耕作垦植。这样一来,沙郡对游客和农民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它是贫瘠的,李奥帕德也承认这一点。他买下沙郡和原本是鸡舍的破旧木屋,原想着将其作为一处狩猎的宿营地,但没过多久他就明白,这片土地更适合用来观察探索生态环境的完整性。李奥帕德一直不明白,也很困惑,沙郡的原住民为何纷纷抛下这片土地,哪怕是当地政府和金融部门通过给予特别优惠的贷款承诺,也改变不了人们离开沙郡的初衷。带着这个困惑,李奥帕德全家只要是节假日就会来沙郡,并在此逗留些许时光。他们坚持植树,细心观察,即时记录天气、环境及动植物的变化…… 劳作的间隙,他们会阅读、思考,认真琢磨着如何通过不懈努力,用自己的双手重建此处曾有过的、其他地方正在慢慢失去的那些美好图景。

曾经一度,李奥帕德陷入困惑,沙郡是不是像看上去的那样贫瘠荒芜。尤其在夏日里,当农场白羽扇豆上挂着滴滴新鲜的露珠并熠熠生辉时,他不由得想到这其中所隐含的大自然对农场的馈赠与恩惠。因为在一个唯利是图的农场,是连白羽扇豆也长不出来的,更难以采集到五彩缤纷的露珠。李奥帕德逐渐领悟到,一片土地的富饶与否,是否具有审美价值,并非由人类的标准决定,与其经济价值更是无甚关系。

而传统的“如画”美学则倾向于把自然圈囿起来,框在画廊或国家公园之中,成为一种固化的景观,对于普通大众而言,要想欣赏反而更难了,这也容易导致民众轻视那些未经开发的河底、休耕地、沼泽和池塘,即身边的美。李奥帕德的大地美学注重培养人们一种对自然环境的高雅趣味,以及有教养的自然感受力,帮助人们在平凡中发现财富,甚至将一个平凡的处所变得美不胜收、高尚有加,从而真正将自然之大美安放在大众身边,供他们随时随地尽情欣赏。李奥帕德的这种美学思想没有偏向支持某些自然群落或者某些地方,而排斥其他地方。因为这些湿地以传统如画美学的准则来衡量的话,它们是完全缺乏美感的。但是其审美意蕴并未因此而缺失,因为基于李奥帕德的大地美学,从北极冰原到热带雨林,从沙漠到沼泽,一切生物群落都彰显着审美意义上的张力和吸引力。因此,无论一个人住在哪儿,他所处的环境都具有自然审美体验的潜力[7]35。

李奥帕德通过将“美”纳入伦理规范中,将土地的生态健康定为土地伦理和土地审美的标尺,以多感官体验和自然科学知识揭示非风景之地的客观审美价值。在《保护主义美学》《绿色的牧场》《沼泽地的挽歌》等篇目中,李奥帕德持续推动审美向责任过渡,为环境保护提供了新思路,更是突破传统美学中人类对自然之美的客体化倾向,从而拓展了自然之美的边界。自然的审美价值不再局限于其作为客体的外在价值或传统意义上的美学表征,也不再仅仅取决于主体的意志,还会取决于其内在价值。换言之,自然之美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多维的、复杂的美。

沙郡的各种生命存在让李奥帕德应接不暇,各种动植物生命体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在农场自由生长,活力尽显、魅力四射,给读者以丰富的感官体验与极好的审美享受。可以这么说,在沙郡,一块不起眼的旧木块就是一种可供大学师生参阅的文献,河边的一片农场就是一座开放的、可以随时进入并饱览群书的图书馆,或者说,农场本身就是一本有关生态学的教科书。李奥帕德在荒野生活中不断汲取知识,获得与大地和谐共在的审美愉悦[3]23-27。正是在这种令人愉悦的审美体验中,人们才能真正地诗意栖居于大地。

纵览全书,在作者细致入微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沙郡大地上的动物栩栩如生,植物飒爽林立,山水呈现智慧,万物彰显灵性,在自然之魅中,一个美学意义上的诗意之地跃然纸上。

四、诗与思的互动:文学的哲学追问

《沙郡年记》是李奥帕德一生观察、经历和思考的结晶,其结论部分主要阐述土地伦理。基于对土地的热爱和忧虑之情,他将自己对土地的观照与探讨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4]93-95。

“土地伦理”集中体现了李奥帕德生态哲思。在他看来,对他人的同情心即为伦理的起源,但是这种情感并没有得到有效拓展。他的土地伦理则拓宽了人类伦理的界限,涵盖所有物种,甚至地球自身。李奥帕德指出,从生态学对历史的诠释来看,人类只是大地上生物群中的一员。他还运用达尔文的进化论进行说明,即在进化的过程中,人类和其他生物是平等的同路者[3]95。

在他看来,如果不能高度重视土地的价值,没有对土地的热爱、敬畏、尊重与赞赏,那么人和土地间的伦理关系就不可能存在。当然,他所说的价值远比单纯的经济价值更广,指的是哲学意义上的价值[3]206。

作为李奥帕德土地伦理的核心要义,生态整体主义警告人类不要以主观标准进行判断,而要像山一样思考。换言之,整体主义强调关系先于实体,因此其土地伦理被认为削弱了个体的内在价值,是专制主义,甚至是环境法西斯主义。好在许多学者为生态整体主义作辩护,其中约翰·克里考特(John Baird Callicott,1941—)最具代表性。克里考特预设了自然与文化的区分:“当保护人权与保护生物个体发生冲突时,优先保护人权,但当保护生态系统与满足人们的奢侈欲望发生冲突时,优先保护生态系统。”[8]143也就是说,这并未否定个体利益,而是主张把人与自然放在同一整体内考量。

“像山一样思考”这一章说的是猎人和狼的故事。李奥帕德一行去山中狩猎,遇到一只母狼和六只狼崽,他们击毙了母狼,想着一旦没有了狼,大山里的猎物就会成群,势必成为猎人的天堂。他们压根都没想到,因为没有了天敌,鹿的繁殖加速,近乎成灾,鹿群所到之处,地表的植被被消耗殆尽,就连幼苗都不会被放过。不久,鹿群就因缺食而死。被破坏的大山植被生态系统想要恢复如初得需要许多年的时间。被猎杀的狼在临死前眼里曾闪过一道绿光,仿佛在警告猎人,它不只是鹿群的捕食者,更是大山生态平衡的守护者。这一点大山清楚,但是人类却不知道,最起码,在认识上有偏差。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人类以自己主观的喜好对待自然是错的,因为在人类看来狼是恶的,鹿是善的[3]112-113。“……我突然明白无论是狼还是大山都不会同意这种看法的。”[3]113这是缺乏生态良知的典型表现。一旦没有良知,义务也就毫无实际意义[3]194。换言之,基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想法很难与自然法则相吻合,而土地伦理致力于建构的正是一个彼此联系、相互依恋的世界。其核心要义在于,人类对土地的健康负有责任,也就是要设法保护好土地的自我更新能力。人类只有走出原有的狭隘、愚昧与偏执,开始善待其他生命体,与其生死与共,共生共荣,那才是真正有道德的人类。

野外工作给了李奥帕德以直接的知识与体验,大学任教经历则拓展了他的视域,为其思想转变和土地伦理形成创造了有利条件。当然,其土地伦理还深深根植于理论沃土之中,整体主义哲学观、进化论和生态生物学是其主要思想基础。《物种起源》则在告诉李奥帕德,人类源于自然,与其他动物具有共性且紧密关联。由此,李奥帕德形成特有的“大山思维”,认为地球是有生命的,继而提出超越时代,彰显生态系统与道德共同体紧密联系的土地伦理。《沙郡年记》从道德的角度提出人与自然关系的评判标准,将科学家的精确敏锐、伦理学家的悲天悯人和文学家的诗情画意融入其中,集哲学性与文学性于一体,是关于土地的“诗”与“思”,是一部最美、最温暖人心、最重要的自然文学佳作与生态伦理经典。

五、大地共同体想象:诗意地栖居于大地

“共同体”是李奥帕德土地伦理的核心范畴之一。他指出,共同体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其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依赖、紧密关联。他眼中的“土地”不再局限于土地,而是扩展到“大地共同体”,这个系统囊括土壤本身、土壤之中的各种生命体、各种动植物与水源、大地上空的飞禽、无处不在的空气,甚至还包括由此而成的气候条件和环境变迁也涵盖在内。李奥帕德把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鸟兽虫鱼等都看作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彼此紧密关联。在他看来,大地共同体是系统的、整体的、稳定的平衡有机体,它的各个组成部分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3]189。

李奥帕德把生物共同体理解成一个“生物金字塔”或“大地金字塔”。这个金字塔模型既包括爱顿的功能型共同体模型的内容,也吸收了坦斯利的能量流模型的思想[9]453。共同体中的每一成员间都相互平等,彼此唇齿相依、心存善意,都有义务共同维护共同体的善。李奥帕德的土地伦理认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关键在于是否有助于保持大地共同体完整性、稳定性和其美的特质,即只要有利于土地系统中生命体的多样与完整,确保系统各成员有效发挥其功能,呈现系统的生态审美意蕴,那就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的。

李奥帕德的土地伦理特别强调,每一个共同体成员之间,以及对共同体本身,都要保持应有的尊重与敬畏。在现代社会,技术力量越强大,就越需要用土地伦理对其加以约束、限制,以帮助土地从技术化了的现代人的控制下求得生存,在人类与地球之间建立一种更公正合理的关系[10]119-120。

在沙郡,李奥帕德意识到,贫瘠荒芜的假象背后实则暗流涌动、活力无限,众多生命体构成一幅绚丽的共同体生活图景。在沙郡大地上,各种生命皆相互平等,丝毫没有大小贵贱之分,每一分子都有着自己的生态位,都在为宏大生命共同体的持续运转贡献各自的力量。李奥帕德尤其强调每一种存在物的平等权利,他认为,大地共同体每个成员都有资格占据阳光下的一个位置。换言之,人类要谦逊而合理地摆正其在整个自然界中的生态位,秉持众生平等、万物有灵的信念,努力维护人与自然间的和谐。

很显然,土地伦理把共同体的善置于个体的自由和权利之上,虽存有理论困境,但是这一新型伦理理论的核心价值有着充足的合理性,对人类重审自我、重构伦理体系具有很大的启示价值。基于李奥帕德的“大地共同体”思想,世界著名哲学家、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1932—)提出了“生命共同体”概念和“自然价值论”,他认为:“作为生态系统的自然并非不好的意义上的‘荒野’,也不是没有价值的。相反,她是一个呈现美丽、完整与稳定的生命共同体。”[11]10

又如:“有两种相反的农场生活哲学……第一种农场是一个食物工厂,它成功的标准是适于销售的产品。第二种农场是一个生活的地方,它成功的标准是在植物、动物和人之间,在功利的和美好之间的一种平衡。”[12]65-68无论对于个人还是群体,这种有节制的生活都是最好的生活,也是理想的共同体图景。

在李奥帕德看来,人类与大地的相处与和谐之道其实和朋友间的相处是一个道理,为了确保友谊健康且可持续,我们就必须将朋友视为一个独立的整体,而且要无条件接纳朋友,切不可仅凭自己的好恶设法去改变朋友,更不能想着扼杀对方的个性。同样,人类千万不能按照自己的标准,更不能出于某种私利之心,对大地上的万种生灵厚此薄彼,也不能为了人造景观之美而破坏河流、堤岸、山川和草场的原有面貌。李奥帕德以这种独特的“大山思维”惊醒停留在传统伦理思维中的人们,以敦促其重审人与自然的关系。

六、结语

《沙郡年记》通过杂糅的语言和复调的主题,将话语权赋予所有生命个体,形成多元共生的文本,着力在人与自己、人与大地、科学与文学、文学与哲学间开展多元对话,实现了对生命共同体的整体观照。该作中的对话性与复调之美具体而微地反映在字里行间,形成合力,拓展了作品的伦理边界,丰富了作品的审美意蕴,彰显了作者对大地的热爱、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以及对人类诗意栖居的无限祈望。

如今,沙郡和那座简陋的、孤独地隐藏在丛林中的小木屋,成了李奥帕德生态实践的见证者,为其土地伦理代言,不断警示后人——人类并非这个世界的主宰,而应学会与自然和谐相处,善待自然就是善待自己,离别大地亦即离别本真,离别真正的生活。

或许,李奥帕德的土地伦理与大地共同体想象在当年被公众赋予了乌托邦特质。但是在建设生态文明的当下,在全球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语境下,其价值却日益凸显,不可小觑。重温这部生态文学经典,实则是对诗意未来的期待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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