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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乡愁”及其财政学意蕴

2023-05-13武靖国张国梁

财政科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乡愁共同体

武靖国 张国梁

内容提要:在经济学和社会学领域,现代乡愁是现代人在城镇化和工业化突飞猛进的时代中,心理孤独和身份焦虑的一种体现,是在风险社会环境生活中寻求归宿感、安全感和确定性的一种集体潜意识。现代乡愁的转型焦虑、代际遗失以及新地方主义特征,意味着它可能成为反思与超越现代化的一种动力源泉,亦对地方治理提出了更具开放性和选择性的方案,其在以下三方面具有一定的财政学意义:一是从支出角度看,乡愁作为一种集体社会意识和精神需求,扩张了财政所应满足的“社会公共需要”范畴;二是从汲取角度看,乡愁提供了一种地方政府与离乡者之间的双向选择机制;三是从财政职能目标看,应该更加积极地构建公共风险多元应对机制。

自2013 年12 月习近平同志在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提出“记得住乡愁”以来,乡愁话题在我国官方和民间的热度越来越高。特别是在我国城市化突飞猛进、人口大量迁徙的宏观背景下,乡愁也成为学术界研究和思考的重要主题。

人们对乡愁的关注自古有之,对乡愁症状的现代医学和心理学探究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近几十年来,社会学、经济学领域的学者们逐渐成为研究乡愁的主力,乡愁对城镇化进程、乡村振兴乃至经济增长的作用以及对社会组织方式、社会结构变迁的影响,正在被人们渐次深入发掘。

近年来我国官方和学者们对乡愁的关注,与我国所处的工业化、城市化发展阶段密切相关。现代社会是风险社会,生存在现代社会场景中的个人普遍面临着安全感、归属性缺失的焦虑情绪。相应地,现代社会中的乡愁也难以避免地蕴含了追求安全感、归属感和确定性的潜意识。

一定程度上说,财政是人类社会应对公共风险的一种制度设计(武靖国,2023)。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传统共同体能够为其成员提供一定的风险庇护的话,那么到现代社会,个体化生存的人们在面对风险时,不得不依靠政府伸出的救助之手。人与社会、政府与社会、政府与人之间的关系决定着财政制度的原则、性质和功能。既然现代社会乡愁背后存在人们关于风险防范和寻找安全感、归属感的需求,而公共财政又承担着公共风险应对职责,那么两者之间在逻辑上就存在一定关联,这正是本文探讨的主题。

本文将简要分析人类社会对乡愁的理解,介绍迄今为止学术界关于乡愁研究的若干成果,并在此基础上对现代社会中乡愁的特征进行探讨。最后,从支出、汲取和目标三个方面,讨论乡愁的财政学意义。

一、何谓乡愁:文学描述、心理症状与社会学现象

人们对乡愁的应对与理解大概经历了三阶段:早期用文学来表达和排解乡愁;后来将乡愁视为一种病症并试图加以治疗和调适;20 世纪后开始将乡愁与现代化、全球化转型联系起来,乡愁成为城乡场景更替、群体跨域迁徙背景下的一种集体意识。

(一)表达乡愁的自发阶段:文学化的情绪抒发

早在我国先秦时代,乡愁就是文学表达的重要内容。在《诗经》中,乡愁诗达50 首之多,离乡的征夫戍卒对父母的眷恋是其中最大主题(王运涛,2010)。在屈原及其假托者的《楚辞》中,因被贬谪而创作的乡愁诗占据相当大比例,使得乡愁主题实现了政治升华。至唐宋,乡愁已成为诗词表达情怀之滥觞。其他古代文明中,离乡者对故土的思念亦具极强的文学意义。例如,著名古希腊史诗《奥德赛》,讲述了主人公经受考验、返回家乡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首乡愁诗”(卡森,2020)。即使在现代,乡愁仍是文学作品表达的重要主题。现代文学作品对乡愁的描述与解读,一般置于工业化、城市化对传统生活方式的解构背景之下,从而为现代化转型历程蒙上了厚重的悲情色彩。在我国,自鲁迅的“还乡”系列小说后,“乡愁”理念在1920 年代乡土小说派创作中得以延续,发展至当代的寻根文学、新乡土文学、先锋派文学,成为我国现代化进程中独具特色的情感表达(古世仓、桂尽贤,2018)。

改革开放以来的城乡大迁徙,更是使得乡愁成为离乡者的集体情绪。近年来一些学者和知识青年春节返乡,用笔记和见闻方式描绘的农村景象以及“无处安放”的乡愁,不时引起强烈反响。在海外文学艺术中,伴随着全球化迁徙、种族冲突和政权更替中个体命运的沉浮,乡愁亦不可避免地成为核心背景和表达主线。

可见,乡愁在离乡者群体中具有普遍性,也成为人们自发文学表达的核心主题。不同的是,在传统社会的静态组织结构中,离乡者尚有“告老还乡”的可能;而在现代社会中,对从“传统共同体”走向城市化生存甚至海外生存的迁徙者来说,故乡已经是“永远回不去”的“心理创伤”。

(二)探索乡愁的医学阶段:生理病症或心理学现象

人们对乡愁的具有现代意义的探索始于17 世纪。1688 年,瑞士医生J.霍弗尔(Johannes Hofer)在本国赴海外征战的士兵身上,发现普遍存在一种怀念家乡、回忆过去的情绪,同时伴随着厌食、高烧、心脏不适和意志消沉等现象,他将此称之为“怀旧病”(nostalgia)①Fred Davis,Yearning for Yesterday:A Sociology of Nostalgia,New York:The Free Press,1979,pp.2-3.。随着人们对这一词汇的广泛使用,nostalgia 成为具有“怀旧”“对往事怀恋”“思乡病”等特定指向语义的医学、心理学和社会学词汇。

随着心理学与神经科学发展,关于乡愁的解释经历了从生理疾病向心理症状的转变。Davis 认为nostalgia 是对过去的向往,是一种普遍的心理体验并贯穿人的一生②Fred Davis,Yearning for Yesterday:A Sociology of Nostalgia,New York:The Free Press,1979,pp.2-3.。这种情绪的产生,与人类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某种突然中断、剧烈分裂或显著变动的生活体验有关(赵静蓉,2009)。精神分析派学者甚至认为,怀旧情绪是一种渴望回到婴儿期的潜意识(薛婧、黄希庭,2011)。

(三)理解乡愁的社会学阶段:全球化与现代化转型中的孤独感

20 世纪以来,乡愁成为更大规模的集体回忆和普遍现象,亦成为艺术和学术群体关注的焦点。原因有二:一是由于战乱、革命以及产业分工等,出现了大规模的全球化迁徙。从原住地迁徙至现居地的初代移民根据自身生活体验进行的追忆与反思,使得乡愁成为文学描述和学术研究的重要主题。二是一些后发工业化国家中,大量人口在较短时间内从传统农耕共同体成员转变为城市社区居民,稳定感、安全感和归宿感的缺失导致了集体怀旧情绪。这种情况下,人们对乡愁的认识与理解,逐渐与文明碰撞、文化冲突、生活方式骤变等社会学因素联系起来。

速度与变化是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03 页。。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曾经被广泛尊崇的观念被消除,总之“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在延续数千年的传统社会,人们生活在有机的、温情脉脉的共同体之中,“共同体与家庭是人类生活确定性、安全感以及价值归属的来源”(田毅鹏、吕方,2010)。但进入现代社会,传统共同体与核心家庭先后被解构,个体化、原子化社会成为常态(武靖国,2021),越来越多的个人成为社会风险的承接主体(邹英、向德平,2016),这使得人类个体的潜力和能量被激发的同时,也不得不面临着独自应对风险的孤独感。

正如出生于苏联、后移居美国的作家斯维特兰那·博伊姆(2010)所说,“现代社会看起来就像是某一个外国,公共生活犹如脱离家庭田园的移民境界,城市生存犹如长期的流亡”。如果说传统社会中乡愁具有明确的指向即“归乡”的话,那么现代社会中的乡愁多呈现出一种普遍的、无来由的“漂泊无依”的无归宿感(赵静蓉,2009)。或者说,这是一种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心灵深处对现代化消极后果诸如社会断裂、本真消解、速度控制、风险泛化的本能抗拒。事实上,这种“具有空间特指的、且属于对现代化反思范畴的乡愁”(王新歌等,2018),才是当代学者们研究的主要对象。

二、现代乡愁的特征及其公共性

乡愁作为人类的一种复杂情绪,具有鲜明的生理性和社会性双重性质。但正如上文一再强调的,现代社会情境下的乡愁,因与全球化、城市化背景下人口大量流动有关,进而具备了集体性、普遍性乃至反思性色彩。人们的乡愁一直都在,但基于现代性反思范畴的乡愁,在当前背景下无疑更具有探寻意义。

(一)现代乡愁的转型焦虑特征呼唤政府职能转变

在当代工业化和城市化大潮中,由于迁徙者群体规模的骤然扩张,以及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二元张力,乡愁迅速成为一种集体情怀,一种寻求“心理安放”的时代意识。当下的乡愁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而生成的心理焦虑。

斐迪南·滕尼斯的“共同体与社会”②关于“共同体与社会”框架的引用内容,如无特别说明,均出自斐迪南·滕尼斯的《共同体与社会》一书。理论将传统社会定义为一种“共同体”结构,与此相对立的则是“市民社会”即“社会”。他认为,“所有亲密的、隐秘的、排他性的共同生活都可被理解成共同体中的生活;而社会是公共生活,社会就是世界”“人可以自由地结成社会;却不能因此任意地为他人提供共同体”。据此,他重点提出三种典型的共同体:血缘共同体(如家族、氏族和部族)、地缘共同体(如乡村社团)和精神共同体(如行会、兄弟会)。它们一般同以“土地”为核心的物质条件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不同的组织结构和活动形态。与此相反,滕尼斯将社会置于现代市民社会的视野,其出发点是断绝了一切自然纽带的、绝对独立的个体。人们为了追求更好的东西,开始脱离共同体约束并同他人进行广泛交换,缔结商业化契约。以货币为媒介的短暂、理性但强势的联结,代替了以土地为媒介的永恒、感性但弱势的联结。

到目前为止,完成从“共同体”世界向现代世界转型的,不过是几十个西方国家而已。大部分发展中国家包括我国在内,都或多或少仍处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曲折进程之中。共同体与社会的对立、转化以及这一过程中产生的种种问题,正在或仍将在发展中国家重复上演。从这方面看,从传统共同体的组织方式与价值观中汲取合理成分,以防范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个体归属感、安全感缺失困境,仍然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在我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始于19 世纪中期,但大规模城镇化和工业化进程始于改革开放。我国用四十年的时间将城镇化率从不足20%提高到2022 年的65%左右,这意味着几亿人在短短四十年中实现了从“村民”向“市民”的转变。从个体来说,这种转变蕴含着集体归属感、安全感和生活确定性的骤然消失。从社会整体来说,这种集体性的身份焦虑是一种必须直面的巨大共振力量。如何安全顺利地渡过这一转型期,科学化解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内在张力,无疑是重大挑战。

在吉登斯看来,现代性的晚近演进势态已经严重侵蚀人类的生存,给本体性安全、信任机制和自我认同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扰。“焦虑在一定意义上是与自由相伴随的”(吉登斯,2016)。现代社会是风险社会,“现代性减少了某些特定领域和生活方式的总体风险,但同时也引入了一些先前年代所知甚少或者全然未知的新的风险参数”(吉登斯,2016)。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能够提供风险庇护的传统共同体,投身于工业流水线与城市化生存环境之中,这种背景下的乡愁,很大程度上说是对安全感、归属感的心理祈求。

生活在城市社区中的人们,在水泥丛林和陌生人社会中,无法再依赖传统纽带构建自己的社交网络,他们需要寻找一种新的公共领域和交往方式来获得归属感。正因如此,哈贝马斯才把现代性视为一项“未完成的设计”,并提出应以主体间理性商谈的新范式取代生产劳动与革命解放范式,以批判解决现代性社会危机(李福岩,2023)。显然,这种心理需求是现代情境下人们自主联合的一种动力结构。

可见,现代性乡愁暗含了一种对当代地方政府治理模式的理想化期待。从风险防范的角度,基层地方政府被赋予了与传统共同体类似的责任,但从权利义务的角度,其与辖区成员之间又有着明晰的边界。对于城市居民来说,地方政府在他们面对风险时要“无处不在”,而在没有风险时又要“隐遁不见”。公共服务的兜底性与权责边界的明晰性之间的张力,给地方政府组织提出更高要求和更大挑战。其中的关键问题是如何在居民与政府组织之间构建具有现代化性质的关系。这种关系既要增强类似于传统共同体中那种宝贵的归属感,又要防止出现彼此之间缺乏边界的无原则依附;既要防止地方政府成为冷冰冰的机械人,又要防止其变成无微不至的保姆。如何提供居民所真正需要的公共性交往模式,是地方治理现代化应完成的根本课题。

(二)现代乡愁的代际遗失特征亟需地方经济政策响应

无论是国家认同、民族认同还是地域认同,很大程度来自人们的生活体验。人的群体认同特别是区域认同,是随着世代更替而不断变化的阶段性意识。乡愁虽然在人类社会中具有持久的普遍性,但每个时代具有不一样的乡愁。在移民群体中,随着初代移民的逝去,其故乡情结的具体景象回忆也无可挽回地消逝在历史长河中,或仅存于他们遗留下来的文学艺术作品中。移民后代们只能通过口口相传或者文字记载,去追寻那些象征性的、画像式的甚至缥缈的集体记忆。典型例子是华北平原乡村居民们关于先祖们来自“洪洞县大槐树”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虽然影响着人们的归属感和群体意识,但对数百年后的众多移民后代来说,显然已经不再是切身感受。

在工业化或城市化进程中的社会,对于第一代迁徙者来说,乡愁无疑是厚重的。而对于生活在都市新环境中的他们的后代,对原籍的印象可能仅仅停留在父辈口述之中。在一骑绝尘的城市化进程中,只需一两代人就能完成从村民到市民、从乡村共同体成员到都市社区居民的转变。城市化生存的“新人类”的诞生,意味着他们与传统乡村社会的纽带会被迅速剪断。与静态的传统社会不同,现代社会特别是转型阶段的乡愁具有鲜明的急剧变化与迅速迭代特征。人群迁徙、文化冲突带来的碰撞、抗拒、融合,使得乡愁这种兼具个人体验与集体共鸣的社会意识,不断地蜕化掉旧的疣赘,演变出新的意蕴。

既然现代社会中特定群体的乡愁如此剧烈又具有历史阶段性,那么无论是要满足这种精神需要,还是利用这种意识进行经济或社会政策设计,都具有一定的紧迫性。对于人口徙出的地区来说,有必要抓住初代移民对故乡的情感纽带,采取措施吸引生产要素流入以壮大地方经济。同样道理,对于人口大量迁入的地区来说,则有必要尽快推动形成一种新的更具包容性和吸引力的文化,以促进移民的安身立命。

(三)现代乡愁的新地方主义特征激励地方治理进步

地方主义具有特定的心理观念与社会组织基础,这种基础结构如果抛开其政治影响,对于公共事务治理与社会发展亦具有相当的正面意义。有学者认为,地方主义是指“千百年来形成的人们对于本国内自己生存地方的强烈的认同、热爱、维护、捍卫的思想感情、集团观念”(王续添,2002)。这有可能成为地方政治集团在国家权力和利益分配上追求小团体本位、对抗中央的观念基础,亦有可能成为地方居民投身本区域公共事务治理的动力源泉。伊莉诺·奥斯特罗姆在《公共事务的治理之道》中提出的“公共池塘资源”治理的第三条道路,即“居民自主治理”模式,即具有鲜明的地方共同体特征。

乡愁作为一种非系统化的、自发的、内向的社会意识,客观上能够为地方主义这一把“双刃剑”趋利避害。现代社会的乡愁多以离乡为诱因。人的迁徙行为是一种“用脚投票”,已经隐含了对原先居住地方地理及人文环境的“揖别”;而乡愁作为一种回忆,其本身又是带有个人心理预期的对自我和故乡的“建构”。对于地方政府来说,离乡者既是利益相关者,又身处异乡,且有可能握有地方政府所需要的政治、经济或文化资源。离乡者可以选择“回乡”,亦可以选择留在他乡。正如上文所说,乡愁的最终目标不是返乡,而是寻求一种归属感、安全感。对于现代人来说,很大程度上,哪里可给予更好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哪里就是“故乡”。可见,乡愁对人们个体行为的影响更多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必然。这客观上形成了一种针对地方政府的博弈。这种来自外界的博弈力量,有助于发挥地方主义在公共事务治理中主体功能的同时,刺穿地方主义的封闭性或自足性,从而推动地方治理进步。进一步说,将乡愁理解成离乡者与原乡的一种情感纽带以及干预故乡政府治理的理由,有助于以开放对抗封闭,以竞争对抗垄断,从而使得地方主义更加合理、进步地融入现代国家治理体系。

三、进一步探讨:乡愁的财政学意蕴

本文关于现代意义上的乡愁的探讨,其主体主要是离乡者与其故乡。在实践中,这两个主体可以进一步具体化,离乡者的故乡主要指的就是故乡的公共组织即“政府”。离乡者“曾经的”故乡共同体或许还在,春节的返乡行为或许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冲淡其思乡之情,但正如上文所言,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进程,已经为延续了数千年的农耕文化及其生活方式唱响了挽歌。无论是乡建意义上的“留住乡愁”,还是文化意义上的“纾解乡愁”,以及经济意义上的“运用乡愁”,真正有力量承担这种职能的主体,不可能再是传统乡村组织,而是在国家治理体系支持下的地方基层政府。

当我们将乡愁放至个体、社会与政府三者关系的视角来审视时,乡愁的财政学意义就可以一个命题的方式脱颖而出。财政表面上是政府收支活动,但它内在反映的是政府施政的理念,该理念与一个民族日用而不觉的文化精神密不可分(吕冰洋,2022)。正如开篇所言,财政是人类社会应对公共风险的一种制度设计,而现代乡愁背后存在人们关于风险防范和寻找安全感归属感的需求,两者之间在逻辑上存在着天然关联。

(一)支出角度:正视“社会公共需要”的扩张与挑战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美好生活需要”自然包括文化和精神方面的需要。乡愁作为一种现代社会中普遍的、集体性的情感,蕴含了人们在物质生活得到满足之后产生的文化和精神层面的需求(王新歌等,2018)。而且,乡愁还是一种值得守护的公共精神资源。我国《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提出,“中华文明根植于农耕文化,乡村是中华文明的基本载体。”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要“深入挖掘农耕文化蕴含的优秀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进一步丰富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如果将“传统文化”理解为文明演化过程中不断汇聚的,反映民族特质和风貌的,物质的、制度的和精神的群体意识的话,那么作为基于个人生活体验集体记忆的乡愁,无疑是传统文化得以传承的重要方式。

可见,“乡愁”既是一种个人需求,也是一种公共需要。但问题在于,乡愁作为一种难以琢磨的、非理性的情绪,其在物质世界中的指向往往与现代社会发展的一些特质相悖,并由此导致了社会群体与意识的冲突。比如,政府部门与文化界围绕“古城景观”是拆是留的辩论,不同背景的人们就城市化进程中大量村庄消逝的争议,等等。从更加宏观的角度看,各个国家、文化和民族在全球性的现代化大潮中,都面临着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当今中华民族正在义无反顾地融入现代化进程,同时也面临着传统文化如何保护、发展、弘扬的重大课题。

拥抱现代与“留住乡愁”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内在张力。如何统筹好两种需求,确实是各级政府面临的一大挑战。从这个角度看,顺现代化历史潮流前进的同时,通过一定措施在仪式上、景观上“留住乡愁”,无疑是调和现代与传统矛盾的一个重要纽带。市场和资本的力量可以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甚至可以“重塑”乡愁,但利润至上的思路会产生巨大的破坏性。政府在主动介入来满足公共需要的同时,保护好这一精神资源,协调好各方利益,无疑责无旁贷。

(二)汲取角度:理解“用税投票”的双向选择机理

罗伯特·帕特南在《使民主运转起来》一书中认为,由于一个地区具有共同历史渊源和独特文化环境,人们容易相互熟知并成为一个关系密切的社区,组成紧密的公民参与网络,这种公民精神及公民参与构成了一种“社会资本”,它不仅仅是个人财产,更是团体甚至国家的财产。乡愁是离乡者与故乡之间先天所具有的血缘、地缘和情感联结,因此可以将乡愁理解为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社会资本。这种社会资本,使得故乡的公共组织与市场组织在离乡者心目中具备了情感与信任上的优先地位。改革开放之初,华人华侨成为海外投资者的主体,其背后就有深厚的血缘与文化认同以及由此带来的信任关系。

我们通常将地方税收理解为本地居民因享受本地公共服务而支付的对价。居民与居住地社区之间的归属感、亲近感之建立,很大程度上来自个人的生活体验。个人过去的生活区域、现在的生活区域、未来可能的生活区域之间,事实上形成了竞争关系。迁徙者是选择主体,而这些区域的地方公共组织成为被选择对象。“用脚投票”“用手投票”是个体进行选择的方式,现在看来,“用税投票”未必不能成为一种选择方式。对于身处财政困境中的地方政府来说,通过增强与离乡者间的情感联系,建立双方的信任关系,以此来吸引更多财政资源,对于缓解财政压力、提升地方治理水平都具有积极意义。

日本“故乡税”政策的实践经验,在这方面提供了具有探索价值的启示。针对工业化进程中因城乡发展不平衡导致的“乡村空心化”以及基层地方政府的财政危机,2008 年日本颁布了《地方税法》,提出一项精巧的财政转移支付政策,来支持财政资金不足的小城镇和乡村经济发展。这一被民间称之为“故乡税”的政策主要做法是:鼓励纳税人自愿向自己居住地以外的地方特别是“故乡”进行税款捐赠,居住地政府将允许纳税人按一定比例减免个人所得税。故乡税与其他公益捐款税收抵扣制度最大的不同,在于捐赠者可将原本应向居住地缴纳的所得税,通过捐赠的形式转移至“故乡”或其他地方政府。这种由纳税人完成的财政转移支付,突破了经典转移支付体制下中央政府对转移支付主体地位的垄断,是对地方财政转移支付路径的一次创新(郭佩,2022)。此外,故乡税的亮点还在于,其是一种指定捐赠用途的税金。地方政府要以具体的公共服务项目如扶持基础教育、发展特色产业、环境整治等来吸引捐赠,纳税人的捐赠行为也针对具体项目来进行。故乡税政策实施后,一定程度促进了农村地区或偏远地方的财政平衡(Yabe et al.,2017)。可见,只要精心设计,与乡村发展有关的财税政策就有可能走出以要素或产品“流转”为核心的传统制度安排框架,更加关照要素和产品背后“人”的因素(张中敏,2019)。

(三)目标角度:探索更加社会化的公共风险应对机制

在当代背景下,财政被赋予了资源配置、收入分配以及拉动经济增长等诸多职能,财政的触角已经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福利国家”的形成使得工业社会中的人们离开传统共同体之后,还能从容地进行个性化生存。但这种“亡羊补牢”的风险应对思维面临窘境,公共财政资源是有限的,而现代社会中公共风险迭代变化却在加速。有限的财政资源与近乎无限的公共风险之间的矛盾导致当今许多国家公共债务不断攀升。

财政赤字政策是私人风险向公共风险大量转化背景下的临时性应对方案(武靖国,2023),但不是根本解决方案。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从根本上化解以财政赤字攀升为主要表现的现代国家治理危机,需要对其背后的生产关系、生活方式变迁等结构性原因进行探讨。在我国,财政已被定义为“国家治理的基础和重要支柱”。一些学者也从不同角度尝试将财政从经济范畴延伸至社会范畴。一些对现代性负面影响有深刻理解的社会学者所提出的解决方案,无论是贝克的“自反性现代化”①贝克试图通过“自反性现代化”来呼吁现代社会中人们对现代性的自我审视和制度性反思,以推动工业社会自身的进化升级。这里的“自反性”,其实指的是自我对抗(self-confrontation)或自我反思,亦可理解为工业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种自我否定与扬弃。详见乌尔里希·贝克、安东尼·吉登斯和斯科特·拉什的《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一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还是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②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认为,交往是两个或两人以上主体通过访谈和行为以达到相互理解为意向的活动。在资本主义社会,以货币和权力为媒介的交易活动侵入了传统的非市场化、非商品化的生活世界,控制了其中的交往行为,使之金钱化、官僚化,导致了生活世界中自由和意义的丧失。基于这种认识,哈贝马斯强调了通过交流协商以“形成共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详见尤尔根·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一书,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都蕴含了一种寻找新的“公共场域”的期盼。

传统共同体所自带的“公共场域”随其主体的崩解而消失于历史长河。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后现代”社会,不婚主义、丁克家庭等日益流行,传统价值观、生育观和家庭观进一步被解构。对于现代政府来说,人与人关系的疏离构成重大挑战。孤立个体一旦陷入风险,只能求助于政府运用公共资源来脱险。要防止陷入财政危机,政府就不应该“代替”社会,而是应该积极帮助社会尽量实现公共事务的自主治理。而培育成熟的、能够最大化自我应对风险的社会,就是通过完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交往路径,使得人们基于各种利益、权益、情感等形成新的“共同体”。显然,这将是一个艰难、漫长且曲折反复的演进过程。

在这方面,“乡愁”的价值在于,它可以为这个演进过程以及行为选择提供更加丰富的可能性。现代社会中乡愁所具备的寻觅归属感、安全感的特征,使得它可以成为人们更加主动地构建风险共同体的动力。而且,乡愁客观上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共同体结构的选择。是回到传统中的共同体?还是在城市中成为“新人类”的奠基?而且,无论是旧的共同体还是新的共同体,乡愁都能帮助其丰富以下特征:一是内生性。拥有共同情感追忆的共同体,往往可能是更有生命力的风险共同体。因此,现代社会中的社会组织应该提供更加普遍的心理联结,为社会自主治理提供更多可能性。二是开放性。以往的共同体是相对封闭的,共同体边界的清晰化有利于自主治理体系的稳定,但容易形成“身份政治”。而基于乡愁形成的共同体,其连接物不是单纯的经济利益,无疑是对利益壁垒的冲击。三是竞争性与可选择性。现代人迁徙的权利,使得他们既可以回到“过去”,又可以走向“未来”。这个选择权的存在使得人们的心理归属远大于地理归属,即所谓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四、余 论

尽管现代社会的形成以市民社会为基石,但必须承认的是,国家与社会之间是复杂的互动关系。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国家的形态创造和激活了社会”(米格代尔,2017)。从这方面看,国家或者政府将不可避免地对个体面向未来的“自我建构”产生深远影响。政府固然可以通过保护或者重建历史景观来满足一部分人的怀旧情怀,但更需要的是关注现代人孤独焦虑背后的不安全感。当然,最重要的是,应关注群体性乡愁背后所包含的整个社会的心理共识和主流观念,而这无疑是命运共同体赖以形成的宝贵资源。

我国社会主义财政是人民财政,它固然也有通过经济分配手段来帮助公民应对具体风险的普遍职能,但它更需要关注人民的主体性。我国的社会主义财政是社会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社会之间的桥梁,是国家治理的基础和重要支柱。从这个高度看,我国的财政正处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历史性路口,应该承担起营造公共空间、形成群体共识、推动中华民族日益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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