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深渊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对后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反思
2023-05-13安中委
安中委
(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3)
2021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1948-)是一位非洲裔英籍移民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古尔纳出生于非洲东海岸的桑给巴尔岛(Zanzibar),其母语为斯瓦希里语。古尔纳最著名的小说,成稿于1994 年的《天堂》(Paradise)曾同时入围布克奖名单和惠特贝瑞图书奖(现为科斯塔图书奖)。其2005 年的作品《遗弃》(Desertion)和2011年的作品《海边》(By the Sea)曾入围布克奖长名单。20 世纪90 年代,国外就已经开始了对古尔纳的研究,这些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形式都在不断地变化,其中关于《遗弃》《令人羡慕的宁静》(Admiring Silence,1996)《海边》以及《天堂》这几部作品的书评占大多数。随着作品不断地出版发表以及被提名获奖,古尔纳的作品越来越受到读者们的喜爱以及批评家们的关注。
“在过去的几年里,人们对古尔纳的文学作品越来越感兴趣。这些批评作品中的大多数,无论是期刊文章还是书籍章节,都倾向于关注古尔纳最受认可的小说,如《天堂》,或者在他的小说选集中挑出一些关键方面”[1]8。移民视角、离散视角、后殖民主义视角、世界主义视角是国外对古尔纳及其著作研究的四个主要方面。总体来说,国内外对于古尔纳及其作品的评论呈现多元性的特点,虽然对于其作品的研究深度和广度还有待提升,但瑕不掩瑜,其研究形式和角度是广泛的。
一、戴着镣铐的流亡流动叙事
在古尔纳的小说中,读者们经常能看到古尔纳自身经历的痕迹:在《碎石之心》(Gravel Heart,2017)这部小说中,他用严谨的第一人称叙事描述了年轻的萨利姆(Salem)的命运。其中有很多细节都与古尔纳自身的经历很相似,比如主人公萨利姆直到父亲去世前不久才终于回国与父亲相聚。而现实中,古尔纳也一样。直到1984年父亲去世前,古尔纳才返回故土桑给巴尔,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小说这样描述,在一定程度上会让读者们更具同理心,更能体会到真情实感并产生情感共鸣。但这种半自传式的流亡小说其实更像是戴着镣铐在跳舞。
(一)流亡体验:孤独但与自己的根、土地和过去从未隔绝
迄今为止,古尔纳已经出版了十部小说和一些短篇小说加书评,正如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在《道德极小》(Minima Moralia,2006)里的题词:“对于一个不再有家园的人来说,写作成了一个生活的地方(For a man who no longer has a homeland,writing becomes a place to live.)”[2]87。阿多诺将流亡者的意识描绘为“无法在任何地方休息,时刻警惕成功的花言巧语”[2]42,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在《知识分子论》(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1994)中讨论了对流亡的反思和阿多诺对知识分子的定位。萨义德认识到流亡者与原籍国彻底分离已不再可能,他将流亡知识分子设想为处于中间状态的“夹心人”,“既不完全与新环境融为一体,也不完全脱离旧环境,一半卷入,一半脱离,一方面怀旧和多愁善感,另一方面是善于模仿或被秘密抛弃的人”[3]36。从古尔纳的小说中可以看出,古尔纳在很大程度上将自己视为流亡知识分子,流亡是他小说中一个相当恒定的主题,并且,流亡也是他在智识上感兴趣的东西。
与萨义德所说一致,古尔纳也认为流亡既是一种由特定的混乱历史驱动的实际情况,也是一种隐喻,意味着一种在文化、社会和政治领域定位自己的特殊方式。虽然流放是一种源自古老流放实践的孤独体验,但流放者并未“与他们的根、土地和过去隔绝”[3]177。在古尔纳的《碎石之心》里,主人公萨利姆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被爸爸妈妈流放到了英国,他独自一人跟随舅舅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故乡,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会迫不及待地给故乡的亲人写信,他与自己的根、土地和过去从未隔绝。
萨义德在承认流亡者在其作品中所遇到限制和困难的同时,也强调了他们独特的思想定位所带来的颠覆。从放逐的角度来看,“一切事物都是相反的、原始的、备用的、奇怪的”[4]403。艾贾兹·艾哈迈德(Aijaz Ahmad)通过考查当代批评和历史作品中的阶级抹杀以及萨义德和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等一些著名人物的资产阶级化,谴责人们对流亡的物质方面缺乏关注。对于艾哈迈德来说,“流亡、移民和职业偏好成为同义词,事实上,它们彼此无法区分”[5]86,而流亡一词首先被用作隐喻,然后被用作描述性标签,在这个标签中,流亡成为“灵魂的一种状态,与物质生活的事实无关”[5]86。艾哈迈德还告诫那些来自非欧洲国家的知识分子,他们的选择是出于野心和私利,但他们仍然利用“流亡”这一类别在西方学术界开辟空间。对艾哈迈德来说,真正的流亡者是那些“违背自己的承诺和愿望,被国家权威—任何国家—或因害怕个人毁灭而阻止在出生地生活”[5]87的人。古尔纳的作品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国外只提供了冰冷的舒适,因为作为一个居住的地方,它悖论地抛弃了传统的“回家”观念。
(二)流亡流动叙事
本部分的标题“流动叙事”试图说明古尔纳作品在多面性方面特别有启示意义。形容词“itinerant”源自拉丁文名词itinerarius,其中iter 代表“旅行”,ire 代表“去”,定义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行为(“itinerant adjective”,in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ed.by Catherine Soanes and Angus Stevens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流动”是被用来描述一种复杂的关系模式,将旅行与作者、其文学作品和其小说中的人物联系起来。这个词所隐含的意义是对动态的强调,旨在将古尔纳的作品置于20 世纪末流动性增加的背景下,说明“旅行和接触是未完成的现代性的关键场所”[6]。古尔纳的《碎石之心》也对旅行有这样的描述:“‘我爸爸经常这样告诉我’,他说:‘听我说,我虽然没有去过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但是相信我,旅行可以让你更好地看清自己的内心。’”[7]44虽然旅行意味着“西方资本主义扩张时代的商业和休闲运动”,但流离失所却“指的是现代性所带来的更大规模的移民”[8]。对古尔纳在1964 年革命后被迫离开桑给巴尔的历史进行背景分析可见,“流动叙事”可以将古尔纳作品中的个人流离失所的经历联系起来,由于古尔纳自身在英国的流亡经历,其在小说中发展了一系列“旅行”的主题,用以探索现代错位的条件。虽然他小说中的大多数人物都可以被视为不同类型的“旅行者”——从殖民地奴隶到国外寻求庇护者——但这些人在试图调解他们的流离失所状况时往往会发现自己处于边缘的状态。按照艾恩·钱伯斯(Iain Chambers)的说法,“旅行意味着在固定位置之间的移动,一个出发点,一个到达点,一个行程的知识”[9]。作为一个模糊的空间和文化定位,门槛的过渡状态使古尔纳的各种小说能够对身份、公民身份和历史的固定概念进行质疑和批判。“流动”的概念与古尔纳小说世界的静态和动态元素的混合方式有关,它通过选择和发展特定的叙事形式来强调特定的主题。“时空中穿梭往来的碎片般的故事取代了传统的线性叙事,而这种断裂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那些处于错位、流散状态中的人物生活状态”[10]。它们的核心都是一个旅程,是在空间中的移动,而这往往变成了一个空间与时间的错位。古尔纳不是简单地应用一个预先存在的叙事模板来为一系列事件提供一个结构,而是启动了一系列与其他叙事的跨学科关系,以显示这些形式通过穿越时间和空间,被转化为适应现代流离失所形式的细微而复杂的表现。
二、历史记忆的纠结与疗愈裂痕
自1987 年文学创作之初,古尔纳就对殖民主义及流散给移民者带来的痛苦和身份危机问题有着极为特别的关注,“古尔纳对于移民题材非常感兴趣,对于移民和错位也有着动态的理解:在写作《离别的记忆》(Memory of Departure,1988)的时候,他尝试写出主角对于离开的渴望,而如今他想写的内容却是主人公即使身在国内也依然有一种甩不掉的孤独感”[11]。并且,古尔纳的作品不仅有本·奥克里(Ben Okri)的如诗风格,亦有奈保尔的犀利笔触。在阅读古尔纳的大多数作品时,读者总会感觉到一种十分强烈的矛盾心理:由于被迫移民,主人公们对非洲故土充满失望与不满,希望能够在“圣地”英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然而,因为英国的“他者”排外性以及移民者自身的文化根基,这些移民者其实并不能很好地融入英国的社会文化中。所以,他们往往很痛苦,只能不断地在过去与现在、新环境与旧土地、回忆与现实中徘徊。因此,那些被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就会不断涌现,在面对“地方主义”和“种族主义”时,虽然移民者会毫不妥协地抗争,但是最后往往也会在对非洲的记忆中找到安慰,进而愈合伤痛并自我和解。
(一)历史与记忆的相互影响
在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第六部小说《海边》中,拉蒂夫·马哈茂德(Latif Mahmud)与桑给巴尔的家人彻底断绝了联系后,在伦敦过着舒适的生活,远离任何社会指责。但拉蒂夫·马哈茂德与萨利赫·奥马尔(Saleh Omar)意外邂逅了,这次不期而遇破坏了拉蒂夫生活的和平与安宁。古尔纳通过《海边》为读者们揭示了一个贪婪、仇恨、嫉妒和不信任的故事,这个故事与1964 年桑给巴尔的暴力起义以及随之而来的迫害、监禁、谋杀和恐怖政权所造成的灾难性剧变相关联。[12]《海边》使用了多层次的倒叙,两位主人公在经历了35 年的名不副实和命运的戏剧性变化后在英国再次相遇。拉蒂夫和萨利赫在桑给巴尔被看似不可磨灭的敌意所分裂,但是在英国,他们两人逐渐发展出一种出乎意料的友谊,这是一种只有在异国他乡才能发展的民族团结。这种友谊的缔结与古尔纳在小说《碎石之心》中塑造的主人公萨利姆(Salem)与梅格尼先生(Mr.Megni)的友谊有异曲同工之妙,梅格尼先生只有在和主人公萨利姆说话的时候,才会说母语:“梅格尼先生用斯瓦希里语和我交谈,我认为这是他向我诉说他故事的一部分乐趣,因为他可以使用自己的母语,‘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能说话的人了,没有人能听懂这门语言,而不会把它和索马里语、基库语、俚语和商语混为一谈,也没有人知道用什么词。能说古老的语言,用华丽的雅兰语和优雅的语言来表达这些豪言壮语,我感到非常高兴。’”[7]81由此可见,这种来之不易的民族团结只有在异国他乡才能深切体会。
《海边》这本小说的两个主要角色,拉蒂夫和萨利赫,都各自叙述了他们对过去事件的看法,古尔纳有意在小说里探讨历史和记忆的重建方式。此小说为解决当前非洲写作研究中的主要问题提供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案例研究:小说深入探讨了记忆是如何运作的,以及它是如何影响历史叙事的。“研究记忆如何运作是解构历史叙事的一个迷人工具”[13],不可否认,两者是互相补充并相互质疑的。“历史是如何被记忆书写的,历史是如何被记忆叙述的,历史是对谁和由谁来决定的。一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一个人的文化、社会和政治身份,个人对历史的认知与集体意识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古尔纳小说中的主要问题之一”[14]。历史和记忆之间的这种复杂关系最近一直是许多学者研究的主题。例如,多米尼克·拉卡普拉认为:“记忆既比历史多又比历史少,反之亦然。历史可能永远无法捕捉记忆的某些元素:体验的感觉、欢乐或痛苦的强度、事件的质量。然而,历史也包含了一些不会被记忆耗尽的因素,如人口、生态和经济因素。也许更重要的是,它测试记忆,理想情况下历史甚至会导致出现更准确的记忆和更清晰的评估。”[15]
由此可见,在《海边》里,历史所依据的科学、有形的数据被古尔纳作为一个框架加以利用,他将两个主要人物最初相互矛盾的叙述挂在了这个框架上。古尔纳更感兴趣的是对比主人公们彼此之间纠缠不清的记忆的反映,而不是对桑给巴尔的历史进行任何明确的总结。他将记忆视为一种工具,一种可以揭示我们对他人以及对自己与历史偏见的工具。[16]207因此,他的著作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主人公的记忆或多或少补充了历史数据,并导致对事实而非虚构的东西进行了“更清晰的评估”。因为古尔纳借用了两个叙述者来解释同一个故事,这种叙事可以改变一个人从单一视角对事件的解释。因此,《海边》展示了历史和记忆是如何相互交织和干扰的。将历史和记忆理解为表达过去观念的不同方式,“对知识的态度”,而不是“知识类型”[16]213。
(二)以对故土最初的记忆实现疗愈与自我和解
对拉蒂夫和萨利赫来说,家和身份是难以捉摸的范畴。尽管拉蒂夫取得了社会意义上的成功,但他仍然和萨利赫一样漂泊不定,两者逐渐建立起了友谊,因为前者需要从他所说的“所有的来来往往,以及我在敌对、蔑视和傲慢中的生活”[17]207中解脱出来。拉蒂夫在离开祖国这么多年后与萨利赫相遇,这使他回忆起那段被抛弃的过去,并产生了他未曾预料到的痛苦,甚至是一丝遗憾:“就像一根绳子把你的爪子绑在地上的柱子上,你一直在那里挠来挠去,即使你想象自己已经飞到了世界各地。”[17]151在古尔纳笔下,移民者内心深处对故土最初的记忆被当作最后自我疗愈的礼物。拉蒂夫和萨利赫的例子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两人都远离家乡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故土对他们而言仍然具有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拉蒂夫与萨利赫相遇,让他回忆起之前被抛弃的家乡生活,这令他感到出乎意料的痛苦和一点点的遗憾。这表明人的内心世界总是最难以捉摸的,而故土就像一个魔咒,虽然安静地在远方,但却具有随时将游子拉回的力量,提醒他自己的根在何处。
在后殖民主义问题普遍遗留的当下,移民者应该如何重新思考和处理自身与殖民余孽所带来的痛苦和迷茫的问题亟待解决。古尔纳的小说在本质上是反民族主义话语的[18],他不仅用细腻的笔触展现了种族冲突和欧洲中心主义所带来的身份危机,而且引发了人们对当代英国社会现实的反思,“他用异化的人物性格映射了当代英国社会的脆弱一面”[19]。他将文学的柔和性与后殖民遗留现实的残酷性自然地融于一体,创见性地用时空穿梭的碎片故事取代了传统的线性叙事。这种形式断裂得恰到好处,生动刻画了处于流散、不知所措、忐忑不安状态下的移民生活,并将历史与记忆结合。“成长小说、朝圣叙事、返乡之旅和史学元小说依次被作者运用和改造,以适应不同形式的位移表现以及对过去不同版本的叙述”[1]5。他将移民者内心深处对故土最初的记忆当作最后自我和解的礼物,进一步升华和深化了西奥多·阿多诺以及霍米·巴巴(Homi K.Bhabha)“身份认同”的概念。而且,对待古尔纳同一部作品,即使批评家们集中关注的是相同的后殖民概念,不同后殖民批评家的阐释方式也是不一而足的,即便是行家里手之间,也会有不同的看法。正如罗伊丝·泰森(Lois Tyson)所说:“某些方面而言,殖民主义意识形态是一种心理状态——它不仅是一种思维方式,还是一种存在方式。”[20]481此外,古尔纳对欧洲中心主义的讨论和追问是对第三世界在世界的重新定位,具有相当强的时代意义。
三、毫不妥协地反抗欧洲中心主义
所谓欧洲中心主义,就是欧洲人以欧洲文化为衡量标准,肆意贬低其他文化。经久不衰的“普世主义哲学思想”是欧洲中心主义在文学研究中的一个常见例证。在欧洲以及后来的美国,文化标准制定者都依据“普世性”来评判一切文学:一个文本若想成为伟大之作,其人物和主题必须具有“普世性”。欧洲中心主义的另一个例证是一种特定的“他者”化形式,它就是萨义德所分析的东方主义。东方主义一直通行于欧洲和美国,其目的在于通过比较东西方民族的优劣,为西方民族树立正面形象。西方人肆意诋毁东方人的民族特征,捏造大量的负面特征,在他们看来,这些负面特征是西方民族所没有的。[4]20简言之,“东方人”的形象就是为了衬托西方人自己的正面形象而肆意捏造的,也是西方人为了一己之私进行侵略掠夺、实行不轨之事的借口。
欧洲中心主义认为,文本人物和主题是否具有“普世性”,取决于它们是否与欧洲文学中的人物和主题相似。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欧洲中心主义认为,只有欧洲的理想、理念和经验才具有“普世性”,即可被当作全人类的标准。正如古尔纳在《最后的礼物》(The Last Gift,2012)中写到,主人公的女儿汉娜被边缘化,她被白人男朋友尼克的家人和亲友视为“他者”,是异类。白人男友尼克对汉娜进行冷嘲热讽加羞辱责难,这是欧洲中心主义思想所造成的冲突和矛盾。古尔纳在他的小说《天堂》里也展示了他对欧洲中心主义的反思和批判:“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只是把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别人,而不考虑那些人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他们以为他们是在教育那些人,但他们只是在剥夺他们的自由。他们以为他们是在帮助那些人,但他们只是在摧毁他们。”[21]68这段话尖锐地指出了欧洲中心主义者在传播其文化观念时的盲目与傲慢。古尔纳通过这部小说让我们看到,欧洲中心主义者往往忽视了其他文化的价值,以自我为中心地认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是最优越的。因此,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他们很容易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别人,无视其他民族和文化的独特性和多样性。此外,古尔纳还揭示了欧洲中心主义者在传播文化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们认为自己在给他人提供教育和帮助,然而实际上却可能在剥夺他们的自由和独立性。这种行为不仅侵犯了他人的权益,还可能导致被影响者的文化和传统逐渐被瓦解,从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古尔纳在《天堂》这部小说中通过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深刻反思和批判,提醒我们要尊重多元文化,避免在传播自己的文化价值观时产生盲目和傲慢的心态。这样的反思对于当前全球化背景下各种文化交流与碰撞越发频繁的现实世界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显而易见,古尔纳批判了欧洲中心主义者的无知和傲慢,认为他们只是在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于他人,而不顾及当地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他认为欧洲人以为自己是在教育和帮助当地人,但实际上只是在摧毁他们的自由和文化。这种反抗欧洲中心主义的态度也贯穿于古尔纳的其他作品中。古尔纳在小说中探讨的殖民主义的影响及对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中的难民的命运的深切关怀就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22]从文学的角度看,对异文化的表述结果常常是一系列有关“他者”的形象,经过了欧洲中心主义者“东方化”的处理。对于“他者”形象与欧洲中心主义,萨义德有明确的论述:“我们采取的立场试图表明,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alter ego)的存在,才可完成自我身份的建构——因为在我看来,身份,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法国的还是英国的,显然不仅是独特的集体经验之汇集,最终都是一种建构——牵扯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与再阐释。”[4]427而且,萨义德认为,这种身份的建构与每一种社会中的权力运作密切相关。古尔纳的小说《最后的礼物》提出了一个问题:在当代桑给巴尔,种族作为一种身份标记的重要性日益增加。人们对民族性更加重视,因为传统上一个人的民族类别是由他的父系遗传决定的。[23]88
通过古尔纳的小说可以看到,欧洲中心主义以及“他者”化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化问题,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后殖民主义文学问题,我们应当在一种更为开阔的语境中去审视文学问题,看到其与不同民族国家、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关系。正如弗雷德里克·杰姆逊(Fredric Jameson)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中注意到的这样一个事实:第一世界掌握着文化输出的主导权,可以把自身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占优势地位的世界性价值,通过文化传媒强制性地灌输给第三世界。而处于边缘地位的第三世界的文化传统面临威胁,母语在流失,文化在贬值,意识形态受到不断渗透和改型。[24]古尔纳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了欧洲中心主义给主人公们带来的身份危机,引发了读者对当代英国社会现实的反思。因此,如何在后殖民文化语境中找到正确文化策略,是第三世界文化出路的关键所在。
非洲的许多领导人离开出生国家一段时间后,会选择在欧洲或美国攻读高级学位,但令人担忧的是,往往在流亡多年归来,“他们中有大量人放弃了他们的进步,转而追求最恶劣形式的新殖民主义和专制主义”[25]。古尔纳与他们不同,虽然他亦是早早离开故乡,但多年后,依旧坚持反抗殖民主义。他深谙后殖民理论,但意识到这些批评话语在深层结构上存在的缺陷并与之保持了距离。[19]正如2021 年诺贝尔颁奖词所说的:“他毫不妥协并充满同理心地深入探索着殖民主义的影响,关切着那些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间难民的命运。”
四、结语
安尼亚·卢姆巴(Anla Loomba)与马丁·奥金(Martin Orkin)在关于后殖民的文本探讨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后殖民主义‘文本’是什么或可能是什么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开始质疑那些使我们生活方式具有鲜明特征的前景和背景、强调和压制、置于中心和限制于外围的安排。如今,我们经常发现自己处于先例的边界和可想象的极限,窥视一个深渊。我们如何认识和处理新事物?在某种程度上,史无前例的事情永远是不可想象的。”[26]透过古尔纳的文本作品,人们可以窥视后殖民意识形态的深渊,那里或许有怪物蹒跚,或许有着无法解释却又无法避免的吸引力。这个深渊里也许会有令人不安的叙事风格,杂乱无章的“历史”概念,抑或似是而非的“哲学”和“非哲学”概念,但我们还是要凝望这个深渊。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曾经说过,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27]因为有许多压倒性的理由让我们对它进行充分的研究和探索,毕竟,最不可想象的是那些暗中塑造我们思想的东西。所以,这是力量的交锋,是在揭示丑恶,是伦理道德的要求,是当下文学文本批判的要求,亦是古尔纳作品中的灵魂。
泰森在评论后殖民主义时也曾说:“也许批评理论赋予我们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让我们在过去不曾留意的地方发现联系。”[20]465通过阅读古尔纳的小说,读者能更好地看清各种体验之间的联系,如心理的、意识形态的、社会的、政治的、思想的和审美的,亦由此证明,所有的这些体验范畴都是密不可分的。古尔纳的小说明显指出,殖民主义意识形态本质上带有种族歧视、阶级歧视和性别歧视的性质,这是潜藏在欧洲文化特性核心中的元素。从某种意义上说,古尔纳的文学作品是反抗民族压迫、种族歧视的有力武器,是民族解放运动中的一支生力军。恰如众多后殖民主义批评家所说的那样,后殖民主义批评最关注的是抵制各种形式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但就像上文引用安尼亚·卢姆巴所说的,这种意识形态其实在本质上是“深渊”。时至今日,后殖民主义的心理影响依旧无处不在。所以,古尔纳著作的意义在于,它使我们领略到后殖民主义对非洲移民者的迫害,清晰而深刻地揭示了欧洲中心主义隐含的众多文化主题,特别是殖民话权问题。当然,后殖民主义理论不是某一固定历史时段的工艺品,而是将个体与世界联系起来的一种方式,不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现实生活中。凝望深渊,都会意识到深渊会因为我们的凝望而发生改变,而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及其作品,将会是我们凝望深渊的透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