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使用研究
2023-05-13赵江民李梅宇杨紫若
赵江民 ,李梅宇,杨紫若
(新疆师范大学a.中国语言文学学院;b.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0)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灿若星河、包罗万象。汉语言文字作为其中一颗璀璨的明星熠熠生辉。汉语言文字的历史也是中华文化的发展史,它承载着中华文化,传承着中华文明。
国内外关于汉语言文字的研究成果颇丰,主要在语言学视角、历史学视角和传播学视角领域开展。第一,语言学视角。关注汉语本身的语音、语义、语法、词汇,以及汉语言的应用与规范等。张玉来等在《汉语言文字规范化研究与指导》中论述了新时期汉语言文字规范化标准及语音、汉字、词汇、语法、标点符号的规范化等问题;李文涛在《汉语言文字规范化研究》中分析了汉语言文字的“规范化”问题,并提出了汉语言文字“示范化”的理念;李如龙在《汉语应用研究》中从应用语言学总论、语文教育问题、对外汉语教学、词汇问题与语文政策、言语表达问题、方言与文化六个方面探讨了应用语言学关注的问题。第二,历史学视角。《汉语史论集》收集了郭锡良等所著的有关汉语史方面的论文四十余篇,涉及语法、音韵、文字训诂、文学语言等,探讨了几十年来汉语史研究的发展;向熹的《简明汉语史》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纵向比较,史论结合,勾勒出三千年来汉语发展的清晰轮廓,总结出了汉语的发展规律;马克章在《西域汉语通行史》中研究了汉语、汉文化在西域的传播历程及其产生的影响。第三,传播学视角。刘旭在《“一带一路”视阈下的汉语国际传播发展策略研究》中对“一带一路”建设中的汉语国际传播的发展现状、存在的问题和策略进行了论述;陈青文在《语言、媒介与文化认同:汉语的全球传播研究》中对汉语言文字在全球的传播进行了定位,阐述了“语言”“媒体”与“文化”三者之间的关系,分析了其传播渠道、效果以及面临的问题与挑战;曾小燕等的《东南亚国家汉语传播途径类型研究》全面、系统地梳理和探究了汉语在东南亚的传播途径。
综上所述,汉语言文字的研究成果丰硕,但大多集中于汉语言文字本体研究视角、历史学视角,或单一的传播学视角。鲜有研究将汉语言文字置于传播学视野,以历史脉络为主线进行研究分析。本文尝试以历史发展的脉络为主线,结合语言学相关知识,从传播学角度去探析魏晋南北朝时期汉语言文字在西域传播使用的状况与特点,总结其对西域社会发展的影响,并阐述其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积极作用。
一、作为传播内容的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使用
魏晋南北朝时期上承秦汉、下启隋唐,是我国各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重要历史阶段。虽朝代更迭频繁,但是中原与西域的联系从未中断,中原中央政权始终行使着对西域的管辖权。
(一)汉语学习
魏晋南北朝时期,受全国民族大迁徙的影响,大量说汉语的民众迁入西域,与持不同语言的其他民族杂居一处,助推了汉语言文字的学习。一是兴办官学,开展双语教学。汉人集中的高昌国继承了中国古代的官学制度,积极兴办学校,推进汉语教学。《北史·西域传》载“高昌……文字亦同华夏,兼用胡书。有《诗》《论语》《孝经》,置官弟子,以相传授,虽习读之,而皆为胡语”[1]503。此基本反映了西域高昌国的汉语教学情况,设有学馆、官学教师,教学过程中使用两种语言,学生多为社会上层子弟,学习的是儒家经典。二是积极学习汉语经史典籍。高昌国流行汉文典籍,如在吐鲁番出土了大量经史典籍《毛诗》《论语》《孝经》《汉书》《千字文》等。再如鄯善出土的《三国志》最早抄本,楼兰遗址发现的《战国策·楚策》抄本,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通行。三是西域官方文书和民间文书基本上都使用汉文书写。麴氏高昌国时期的《麴氏造寺碑》、楼兰遗址出土的252 年至330 年间的木简和纸质文书以及罗布泊海头遗址出土的李柏文书等,皆用汉文书写。此外,罗布泊遗址还出土了用汉文写成的少数民族私人信件,“羌女曰:取别之后,便尔西近,相见无缘,书问疏简,每念兹对(叔?),不舍心怀,情用劳结,仓卒复致消息,不能别有书裁。因数字值信复表。马羌”[2]135。从信件内容来看,用词丰富,用语优美,可以判断出这里的“羌女”是一位精通汉语的少数民族妇女。可见,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使用是比较普遍的。
(二)语言借用
借词可以展现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的盛况,西域少数民族语言中的早期借词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汉交往的印证,也是汉语言文字在西域传播使用的最好明证。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与西域从社会生产到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互动,促进了文化交融和汉语言文字的传播和使用。这一时期,由于西域少数民族缺少史料记载,少数民族语言中的汉语借词,只能从零星的出土发掘中找到相关印记。例如,1975 年出土于吐鲁番县的属于公元5 世纪的木块中出现的一些汉字(如“玄始十一年”)和用粟特文拼写的汉语借词(如“[t‘ajren]大人”等)[3]3-7,可谓是少数民族语中最早的汉语借词实例。这说明当时在归属于北梁王朝的高车汗国境内粟特文和汉文并用。汉语史料中的少数民族语借词,说明中原与西域交往频繁,这也反向佐证了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使用。例如,《北史·高车传》载“阿伏至罗自立为王,国人号之曰,候娄匐勒,犹魏言‘大天子’也”[4]3274,据日本汉学家白鸟库吉考证,其中古汉语“匐勒”一词,借自维吾尔族先民高车语,意为“王者”。再如,《晋书·吐谷浑传》载“鲜卑谓兄为‘阿干’,摹追思之,作《阿干之歌》”[5]2537,其中古汉语“阿干”一词,借自古鲜卑语,意为“兄”之意。据徐思益考证,维吾尔语称“兄”为aka,是鲜卑语“阿干”一词的音变。
(三)民汉翻译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西域佛教发展的顶峰时期,这时的民汉翻译活动首推佛经翻译。有许多西域高僧到中原翻译佛经,同时中原行者也到西域取经。据统计,魏晋南北朝时期,译经僧数量是14 人,译经数量高达375 部1028 卷。相较于两汉、隋唐时期,这一时期的译经僧数量和译经数量是最多的。[6]其中,最为著名的有支谦、竺法护和鸠摩罗什。支谦是三国时期在吴国译经的西域佛经翻译家,自幼学汉书,通晓六种语言,共译经36 部48 卷;竺法护是西晋佛经翻译家,不断往返于西域、中原等地,译经154 部309 卷;鸠摩罗什是东晋时期后秦的著名佛学家,采用“手执胡文,口自宣译”的方法,译出佛经35 部294 卷。佛经翻译除梵译汉、胡译汉外,亦有由汉文译为胡文传至西域的情况。如北魏昙无最所著的《大乘义章》被译为胡文传到西域;北齐刘世清用突厥语翻译的《涅槃经》传至突厥等。佛经翻译中的民汉互译,尤其是汉译胡,客观上促进了汉语言文字的传播使用。
二、作为传播媒介的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使用
(一)中央治理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政权更迭频繁,对西域的治理力度较两汉时期有所减弱。但是,无论是短暂统一的西晋,还是割据分治的南北朝时期,中原各政权都视西域为故土,将治理西域作为重要的历史使命,始终行使着对西域的管辖权;而西域各地方政权臣属于中原王朝,仍保持着朝贡进献等传统。
1.设官置守
曹魏设戊己校尉,屯垦戍边;置西域长史,下设西域校尉和宜禾校尉,分管军务及民政。据《三国志》载:“黄初二年(221 年),下诏褒扬,赐恭爵关内侯,拜西域戊己校尉,数岁征还,将授以侍臣之位,而以子就代焉。”[7]771可见,戊己校尉的权利更加集中,且可以世袭。西晋时承袭魏制,行使着对西域的有效管辖,如楼兰古城遗址出土了一封西域长史转发朝廷的诏书,“城长史营写鸿助书到,如书罗捕,言会十一月廿日。如诏书律令”[8]5,86。可见,作为管辖西域各少数民族事务的西域长史府,能很快通达西晋政令。十六国北朝时期,前凉327 年在高昌设高昌郡,标志着中原的郡县制度首次在西域出现,同时设戊己校尉营,实行以高昌郡与戊己校尉军政分离的管理体制。后设沙州,管辖高昌郡,高昌郡下辖县,在高昌形成了州、郡、县的三级行政管理体系。前秦平定西域后,设“安西将军、西域校尉”;西凉大力经营伊吾;北凉则重点经营高昌。北魏盛世亦兼有流沙东西,伊吾、鄯善、焉耆等皆置镇。
2.册封西域地方首领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各政权沿袭汉朝册封颁发印信的方式,册封西域地方首领。据《三国志》记载,车师后部王壹多杂被曹魏册封为“守魏侍中,号大都尉,受魏王印”[9]862。西晋册封鄯善国王子元英,“以英为骑都尉,佩假归义侯印,青紫绶各一具”[10]626;又册封大宛王,“太康六年,武帝遣使杨颢拜其王蓝庾为大宛王”[11]177。
3.遣子入侍
魏晋南北朝时期,承续汉朝旧制,车师前部、鄯善、龟兹、焉耆等地方政权均派遣王子入侍,以示对中央政权的忠诚和臣服。如,386 年,吕光建立后凉政权后,焉耆王龙熙首先遣子入侍,表示服从后凉政权管理。
中原各政权对西域的治理,自曹魏、西晋设立的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到十六国诸政权设立的郡县制度,再到北魏设立的军镇制度,从行政管理制度层面上看,西域与内地逐渐趋于一致,尤其是高昌“风俗政令与华夏略同”,这其中作为传播媒介的汉语言文字无疑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二)政治和亲
政治和亲可以达到缓和、结盟、通好等政治目标,客观上亦可促进国家统一、民族融合和社会进步。魏晋南北朝时期,无论是汉民族还是少数民族政权,都强调是华夏子民,承袭华夏正统,“大一统”观念不断深化,民族融合不断加强。
魏晋南北朝时期共有33 次和亲,其中3 次是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和亲,其余30 次均为少数民族之间的和亲。[12]15这其中就有与西域少数民族柔然的和亲。一是与柔然的和亲。神䴥四年(431 年),柔然以吴提遣使向北魏朝贡求亲,北魏“延和三年二月(434 年),以吴提(柔然敕勒可汗)尚西海公主,又遣使人纳吴提妹为夫人,又进为左昭仪。吴提遣其兄秃鹿傀及左右数百人来朝,献马二千匹,世祖大悦,班赐甚厚”[13]2294。二是北魏与柔然的第二次和亲,发生于太武帝拓跋焘时,《魏书·闾大肥传》载:“闾大肥,蠕蠕人也。太祖时,与其弟大埿倍颐率宗族归国。太祖善之,尚华阴公主,赐爵其思子。与其弟并为上宾,入八议。”[14]728西魏文帝时期,“西魏竞结阿那瑰为婚好。以孝武时舍人元翌女称为化政公主,妻阿那瑰兄弟塔寒”[15]3264。东魏孝静帝接受了柔然阿那瓖为长子庵罗辰的请婚,“诏以常山王骘妹乐安公主许之,改封为兰陵郡长公主。十二月,阿那瓖复遣折豆浑十升诣东魏请婚”[15]3265。柔然转而倾心于东魏。三是中原与于阗的和亲。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央王朝严格控制丝绸的生产,地处丝绸之路的于阗国迫切希望得到蚕卵和丝绸生产技术,于阗国“瞿萨旦那王乃卑辞下礼,求婚东国。国君有怀远之志,遂允其请。瞿萨旦那王命使迎妇……遂入瞿萨旦那国,止麻射伽蓝故地,方备仪礼,奉迎入宫,以桑蚕种留于此地”[16]223。这样于阗通过和亲,使中原的养蚕缫丝技术传入了西域,这其中汉语言文字无疑起到了媒介的作用。
(三)屯田活动
屯田活动有军屯、民屯和犯屯等模式。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中央政权在西域的屯田较两汉时期呈现出规模缩小、人数锐减、区域狭窄的特点。
1.魏晋时期的屯田
据有关资料推测,魏晋在新疆的屯军大约有两千多人,其中楼兰有一千多人,高昌有一千多人,尼雅百人左右。[17]218据《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载,黄初元年(222 年)二月,鄯善、于阗、龟兹各遣使者奉献,“是后西域遂通,置戊己校尉”[18]67。任命张恭为戊己校尉,领军屯田,卫戍车师。据沙畹的汉文文书记载:“出禾五斛四斗,禀高昌士兵梁秋等三人,日食六升,起九月一日,尽卅日。”[19]169这是高昌调往楼兰的屯田士兵领取军粮的账簿,说明当时高昌和楼兰在屯田。关于在尼雅的屯田,虽无史书记载,但从尼雅遗址出土的木简中得到了佐证。尼雅遗址出土的木简上记有“晋守侍中、大都尉、奉晋大侯、亲晋鄯善、焉耆、龟兹、疏勒、于阗王,写下诏写到奉”[17]186。这是晋中央政府册封西域五国时,下达到尼雅屯田军的抄写诏书。
2.十六国和北朝时期的屯田
十六国时期,前凉、前秦、后凉、西凉和北凉都经营过西域,在西域有过少量屯田。其中,前凉在高昌、楼兰和海头屯田最具代表性。楼兰出土的沙畹的《汉文文书》886 号木简载,“建兴十八年(330 年)三月十七日,粟口胡,楼兰……一万车、钱二百”[20],说明楼兰地区仍然有军屯。北朝时期的屯田主要有北魏的鄯善屯田和沮渠高昌国的屯田。公元445 年,北魏派万度归讨伐鄯善国,“以轻骑五千度流沙,至其境。……其王真达面缚出降,度归释其缚,留军屯守,与真达诣京都”[21]162。公元442 年,沮渠无讳建高昌国,把从敦煌带来的汉族人万余家,安置在高昌屯田。阚氏、麴氏高昌国时期继续屯田。吐鲁番出土文书《延昌酉岁屯田条列得横截等城葡萄园顷亩数奏行文书》中记载了高昌国的屯田机构不仅管理军屯,还管理民屯和“僧”屯,不仅限于农业,还包括葡萄园。
综上所述,魏晋南北朝时期,从当时的屯田情况来看,可以看出汉语言文字虽然在少部分地区产生影响,但是在高昌地区,吐鲁番出土文书有力地佐证了汉语言文字传播使用的广泛性。
(四)经济往来
在中原与西域的往来中,经济往来占有重要位置。与两汉相比,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商贸活动除了两京以外,更多的是活跃于丝绸之路沿线,主要有互市、封赐、朝贡等模式。
1.互市贸易
魏晋时期,敦煌、凉州、酒泉等地成为西域与中原贸易的集散地,丝绸之路贸易活跃。据尼雅出土文书载“入三百一十九匹,今为住人,买綵四千三百廿六匹”[8]6,这说明,魏晋时期中原输入西域的丝织品数量巨大。至南北朝时期,丝绸之路胡商络绎不绝。西域商贾将西方的珠宝、珍珠、玛瑙、水晶、香料贩至中原,将中国的丝绸、茶叶远销至罗马和希腊。北魏成书的《洛阳伽蓝记》载:“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也,乐中国土风,因为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22]161居住在洛阳的胡商竟达万余家,可见贸易之繁盛。
2.封赐、朝贡
封赐和朝贡是官方经济往来的方式。魏晋南北朝时期,西域城郭诸国认同中原中央政权,遣使朝贡,而中原各政权大都沿袭汉朝旧制给予丰厚赏赐,并册封授印。曹魏时期,据《三国志》载:“魏兴,西域虽不能尽至,其大国龟兹、于阗、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之属,无岁不奉朝贡,略如汉氏故事。”[23]95晋武帝时期,(康居)“其王那鼻遣使上封事,并献善马”;(大宛)“蓝庾卒,其子摩之立,遣使贡汗血马”[24]2544。南北朝北魏时期,朝贡贸易频繁,贡品主要有汗血马、名驼、珍宝、牦牛、宝剑等,北魏则回赐“缯帛锦罽”。
魏晋南北朝时期,伴随着经贸的发展,人们往来频繁,中原与西域的交流日益密切,汉语言文字必定随之在西域传播,并成为丝绸之路贸易的重要交际用语。
(五)文化交流
魏晋南北朝时期,伴随着丝绸之路的扩展,经济往来的频繁,不同的文化在西域互相碰撞、交汇,形成了中原文化为主导,多种文化交融的局面。
1.儒家思想的传播
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家文化思想在西域广泛传播,尤其是在高昌地区,高昌麴氏王室宫廷“于坐室画鲁哀公问政于孔子像”,说明了高昌对儒教思想的尊崇。据考古,《毛诗》《论语》《孝经》《汉书》的写本残卷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出土,高昌“有毛诗、论语、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其刑法、风俗、婚姻、丧葬,与华夏小异而大同”[25]175。此外,高昌还出土了《汉书》《三国志》《晋阳传》等历史书籍;楼兰遗址出土了《战国策·楚策》抄本;哈喇和卓91 号墓发现了《秀才对策文》,反映了西域各族人民积极学习中原文化的情况。
2.艺术互鉴
西域流行的龟兹乐、疏勒乐、于阗乐、高昌乐等传入中原,吸收了中原民族特色,形成了新乐种。前秦时期,龟兹乐吸收了西凉的音乐特色,形成了新乐种“西凉乐”。至北朝时期,以龟兹乐为主体,形成了北周的“土龟兹”和北齐的“齐朝龟兹”。北周武帝时,龟兹音乐大师苏祗婆将龟兹音乐“五旦七调”的理论传授给中原音乐家。文化的交流是双向互动的,西域乐舞东渐的同时,中原的音乐也西渡流沙,为西域人们所喜爱。北魏曾将乐器一部、乐工80 人赠送给西域高车国王,史载“诏东城子于亮报之,赐乐器一部、乐工八十人、赤䌷十匹,杂彩六十匹”[26]207。五凉时期间,西域文书的笔势已经有了河西书法“草隶”的影子。
3.宗教文化互鉴
魏晋南北朝时期,西域佛教蓬勃发展,进入兴盛时期。中原高僧辈出,僧人西行如织,曹魏有朱士行,西晋有竺法护、僧建,后秦有法显、智猛,刘宋有昙无竭,北魏有惠生和宋云等,成千上万僧人西来取经,弘扬佛法。据史书记载,当惠生和宋云到了且末捍摩城南大寺时,看到寺中悬挂写有汉字的彩幡上万条,其中北魏时的就有5000 条,足见西行汉僧人数之多。中原僧侣的西向流动之势,对汉语在西域的传播使用,产生了助势作用。
正如杜牧诗所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时期中原佛教亦繁盛起来,西域也有许多僧人东渐中原,将汉译本的佛经译成本民族的语言,来洛阳传教和从事译经活动的人达千人之多。据文献记载,“几乎所有尚存的粟特文佛教典籍均译自汉语,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连那些典籍中出现的来自印度的词,居然在外形上也能看出汉语的影响”[27]41。为了传播佛教,来自西域的僧人开始学习汉语,甚至在敦煌、凉州等地的寺庙中出现了来自西域僧人的汉语教授班,虽然僧人学习汉语的目的是传播宗教文化,但是客观上却助推了汉语言文字的传播使用。
三、魏晋南北朝时期汉语言文字传播使用的特点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与西域呈现出大分化、大动荡的特点,中原中央政权对西域的经营力变弱,但是中原与西域的联系从未真正中断过,中原中央政权始终行使着对西域的管辖权,而西域各政权都臣服于中原中央政权。基于此,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使用在传播主体、传播内容、传播渠道、受众和传播效果等五个方面都展现出了独有的特点。
(一)传播主体多元多变
魏晋南北朝时期,全国范围内政权更迭频繁,呈现出大动荡、大割据的状态,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主体呈现出多元且多变的特点,传播主体主要有官方政府、僧侣和民间群众。
一是官方传播主体。从曹魏西晋,到十六国时期的前秦与河西地方政权,再到北魏与南朝各政权都与西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中原各政权通过遣官设职、推行政令、封赐册封、王子入侍等方式保持对西域的治理。如,“魏文帝黄初三年(222 年)二月,诏曰:‘西戎即叙,氐、羌来王,诗、书美之。顷者西域外夷并塞内附,其遣使者抚劳之。’是后西域遂通,置戊己校尉”[7]771。汉语言文字在中原中央政权对西域地方政权的治理过程中得以传播,而政府作为官方传播主体虽几经更迭,但仍具较高的权威性。二是译经僧人成为了活跃的传播主体。魏晋南北朝时期,西域佛教鼎盛,中原行者赴西域取经,西域高僧东渐中原翻译佛经,佛僧中不乏西域王室贵族。据《开元释教录》载:“沙门白延,西域人也。才明盖世,深解踰伦,以高贵乡公甘露三年戊寅,游化洛阳,止白马寺。出《无量》《清净》等经五部。《长房》等录又有《平等觉经》一卷,亦云白延所出。”[28]28可见,作为曹魏时期龟兹世子的白延心向佛法,翻译佛经五部,足见当时佛教浸染之深,译经活动已具规模,译经僧人俨然成为了汉语言文字的重要传播使者。三是移民成为民间传播主体。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中原各政权的屯田和官方强行迁徙,加之因中原政权不稳,大量说汉语的人口西迁至西域。西域(至少在高昌一带)以汉民占据多数的说汉语人口群体中,相当一部分是已经汉化了的匈奴人、鲜卑人、氐族人等兄弟民族群众。于是操西域汉语的汉人和民汉兼通的双语者,构成了西域的说汉语人口群体。魏晋南北朝西域说汉语的人口,至少也在20 万上下。[29]72大量说汉语人口的迁入直接改变了西域汉语通行环境,规模庞大的移民成为了汉语言文字和汉文化的民间传播者。
(二)传播内容丰富全面
魏晋南北朝时期,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内容主要有官方政令文书、儒家经典、商贸信息、宗教信息和文化信息等。
一是官方文书作为权威信息抵达西域,维持了中原王朝对西域的治理。斯坦因在尼雅遗址发现了一枚西晋中央政府册封西域五国王时通知尼雅屯军相关的木简,就是最好的明证。木简上记有“晋守侍中,大都尉、奉晋大侯,亲晋鄯善、焉耆、龟兹、疏勒、于阗王写下诏书到奉”[17]186,可见西域五国是认同和臣服西晋中央王朝的。二是双语现象相较于秦汉时期更加普遍。官府设设立学馆,设有专职教员,使用专门教材,教授《论语》《孝经》《诗经》等儒家经典,传播汉文化。三是以汉语言文字为载体,传播宗教信息。通过翻译大量佛经,如《无量》《清净》《平等觉经》《涅盘经》等。为了传播佛教,西域高僧甚至在敦煌、凉州等地寺庙中接受汉语言文字培训。四是传播文化信息,中原地区的乐舞、书法、绘画、礼仪风俗文化浸染西域。融合了舞蹈、奏乐、杂技、说唱等多种表演形式的百戏风靡西域;线条明快、墨色酣畅、形象传神的龟兹壁画,融入了中原绘画艺术的特质;“丈夫从胡法,妇女略同华夏”的高昌服饰,既有本地服饰的特点,又有中原服饰的融合;接近中原地区的婚姻礼俗盛行,焉耆婚姻同华夏,高昌婚姻有六礼。除此之外,高昌还采用了天干地支组合纪日的方法,“朔日可以不同,但干支纪日始终不错”,“虽改朝换代,制作日历者几易其人,但干支纪日与中原完全一样,联系无误”[30]341。可见,中原文化对西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其中的媒介正是汉语言文字。
(三)传播渠道传统
传播渠道是传播者和受众之间进行信息交流的方法、手段、途径。魏晋南北朝时期,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渠道主要以口语传播和文字传播为主。
一是口语传播渠道。口语传播作为最普遍的传播渠道,对传、受双方的文字水平要求相对较低。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屯田和汉移民进入西域,民汉群众在生产、生活中相互交往、交流,这其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汉语口语的传播活动。正如《洛阳伽蓝记》中所描绘的场面,“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矣。……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31]161,洛阳聚集了天下难得之货,可见商胡之多。无论官方贸易还是民间互市,都离不开汉语这一传播工具,其汉语言交流盛况不言自明。二是文字传播渠道。文字传播相较于口语传播而言具有突破时空限制的特点。魏晋南北朝时期,从官方文书、双语教学的抄本、佛经翻译中可见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情况。为了确保官方政府对西域的治理,中原各政权通常以汉语言文字这一官方通用语传达政令。如,罗布淖尔海头遗址出土的晋代木简上写道:“西域长史承移,今初除,月二十三日当上道,从上邽至天水。”[32]10这是一件西域长史上任前发往海头的官方文书,说明西晋的政令和法律仍行之于新疆地区。此外,吐鲁番出土的大量经史典籍大都是作为汉语教学的教材使用,其使用的文字当然是汉字;而佛经的翻译无疑离不开汉字这个载体,其中的文字传播展现出了跨越时空的特点,其传播至今为世人所知。
(四)受众多集中于平民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口流动持续时间长、规模大、数量多,是在春秋战国之后的又一个高峰。大规模的中原人口流向西域,使得这一时期西域说汉语的人口明显多于两汉时期,呈现出各民族杂居的特点,使得汉语传播受众呈现出平民化的特点。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社会大分化、大动荡,促使中原大量人口西流至西域,加之屯田戍守西域的军卒,西域说汉语的人口超过了两汉时期。据史料记载,曹魏曾在楼兰和高昌屯田;西晋曾在楼兰、高昌和尼雅屯田,仅高昌一地屯卒不下5000 人。前秦把双江人2 万余户,中州人7000多户,和河西以东的数千户,西迁敦煌屯田。因敦煌人满,一部分人西迁到高昌屯田。北凉沮渠氏政权灭亡时,沮渠无讳把敦煌带来的万余户汉族人安置在高昌屯田。[33]64这两宗官方强行迁徙到高昌的汉民人口合计就在十万上下,加之汉朝遗留汉民口约七万或者八万,高昌说汉语的人口就达十七八万上下。[29]71民间自发的人口流动规模也不小。西晋后期,张轨出任凉州刺史时,大批中原汉族世家地主到凉州定居。由于大量汉族移民到凉州,凉州一下变成了汉民的集中地,后期人口又向高昌流动。综上,说汉语的人口流入西域后,与当地的少数民族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将汉语言文字在其居住地附近传播开来。总体看来,这一阶段的传播受众主要以民间受众为主,少数民族上层受众为辅。
(五)传播效果稳中有进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虽然处于割据状态,中原政权更迭频繁,但是中原各政权对西域的经营从未真正中断过。汉语言文字的传播和使用对西域社会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
1.对中原中央政权的认同感不断加强
西域诸地方政权与中原中央政权的联系从未真正中断过,仍将其视为汉朝的继承者而加以认同。例如,曹魏政权刚建立不久,西域诸政权即遣使朝贡。“龟兹、于阗、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之属,无岁不奉朝贡,略如汉氏故事”[7]877。同时,派遣王子入侍,表达对中央政权的臣服。例如,西晋时鄯善、龟兹、焉耆、车师前部等地方政权都遣子入侍,表达对中央政权的忠诚,甚至鄯善国出土的不少文书的纪年都采用西晋武帝的“泰始”年号。
2.西域与中原的经贸往来更加密切
丝绸之路已将中原—西域—西方贸易连成整体。丝绸之路由南北两道变成了四道。据《北史·西域传》载:“其出西域,本有二道,后更为四:出自玉门,度流沙,西行两千里至鄯善,为一道;自玉门度流沙,北行二千二百里至车师,为一道;从莎车西行一百里至葱岭,葱岭西一千三百里至伽倍,为一道;自莎车西南五百里,葱岭西南一千三百里至波路,为一道焉。”[34]161可见,丝绸之路沿线的经济贸易并未因政权割据而萎缩,反之发展得更加繁荣。
3.西域的多元文化逐步汇入中华文化体系之中,成为多元一体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吐鲁番、尼雅、楼兰等地涉及民间田园买卖、官方屯田、账簿等大批文书、简牍都是用汉语言文字书写的。北凉沮渠冯戴的墓碑亦是用汉字隶书镌刻“大凉承平十三岁□乙末四月□四日冠军将军凉都高昌太守都郎中□沮渠封戴府君之墓表”[35]44,这是少数民族在高昌使用汉字和认同中华文化的明证。儒家思想主导地位的确立,佛教东西互渐,道教西传,音乐、舞蹈、绘画、典章礼仪、民俗文化的相互浸染,都从不同侧面印证了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交相辉映,佐证了其融入多元一体中华文化的过程。
四、结语
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争频发、南北对峙、政权更迭,中原中央政权对西域的治理力量相对薄弱,但是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官方地位却一直保持不变,其在政治、经济、文化层面对西域的影响依然卓有成效。西域诸地方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凝聚力不断,普遍认同中原中央政权;与中原的经贸往来不断深化;彼此的文化交融不断增强,促进中华文化多元一体格局不断发展,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起到了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