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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狼

2023-05-12郝周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油坊榨油母狼

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作者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从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风,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跟我走吧,这是个好机会!趁他在人家吃年饭……”红鼻子榨油工说。说实话,他长得一点都没有特色,幸好还有一个红鼻子。

“跟你去哪?”女人问。

“我带你去县城,那里有我的一个雇主,他开了一家大油坊,正缺熟练的榨油工,也缺女工,做饭洗衣,工钱也有榨油工的一半!油坊嘛,别的不敢说,顿顿吃香喝辣的,比你在家吃野菜喝粥强多了!”

“这……我男人回来找我怎么办?”

“大过年的,他去地主家吃肉喝酒,留下你和孩子在家喝粥,他能怪你吗?再说了,你是出去挣钱,也是为了这个家。”

女人眼里的泪珠差不多要掉下来了,这句话让她有点心动了。

“不能等年过完再走吗?”

“不能等了,今天晚上赶到县城过年。东家的规矩,除夕就要定下明年的长工短工,不能误了这个大事。”

“县城哪?”

“县城……七……里河。”话一出口,榨油工就后悔了。怎么能把自己的老家给暴露了呢?万一人家顺着找上门来?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外,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弹弓,正瞄准着他。

“乖仔,今天可是过年呢!不许这样。”女人嗔骂孩子。

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在本地油坊做短工的外鄉人。他是个单身汉,虽然外形普普通通,只是一个粗人,但在她面前却很温柔体贴,这让她感受到少有的关怀。她是一次去油坊榨油的时候认识他的。她个子小,挑着一担菜籽,走到油坊已经累得上气接不过下气。他接待了她,帮她做了后来需要做的一切杂事。最后还在自己的工作结束后,挑着榨好的油,一直送到了女人家。如果不是因为担心被村里人看见说闲话,他恨不得帮她把油倒进油缸,把油渣做成的菜籽饼码放得整整齐齐。

与别的家庭不同,女人在家里需要操劳农活和家里的事。没有办法,她的男人在附近的一家地主家做长工,一年到头,只有端午节、中秋节和除夕才能放三五天假回家。为了拿到完整的几吊工钱,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这年寒冬腊月,他去主人家鱼塘里帮忙抓鱼,冻坏了脚趾头,主人也看在眼里,念他勤恳,就邀请他在主人家过年,一起享受地主家一年最隆重的年夜饭。一开始,他并不是很乐意接受邀请。毕竟这是年夜饭,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如果他去了主人家,家里的女人和七岁的儿子怎么办?留他们母子俩在家吗?她俩没什么好吃的,除了白饭,除了带些油花的蔬菜和一道豆腐炖肥肉。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孤独的,丈夫不在身边,父亲不在身边,坐在年夜饭的桌前,听着屋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想象着人家的欢声笑语,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呢?但是,最后,他终究不好忤逆地主的一番好意。毕竟,来人说得很清楚,主人家三个长工,只邀请了他一个。而且,去的好处很多,抛开丰盛的伙食不说,首先对明年继续在主人家干活,打了一个很好的情感基础;其次,最现实的是,除夕夜,主人会派发一个红包。尽管他的主人并不比一般的有钱人更慷慨一些,但也不至于更吝啬。等到吃完饭回家,这个额外拿到的红包,不正好可以送给自己的儿子吗?男人这样想着,就跟女人告了别,又跟泪眼汪汪的儿子抱了抱。好像,他不是去吃一顿年夜饭,而是出远门,一年半载再也不回来似的。

当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后的树林时,榨油工就钻进了女人家的后院。于是,在后院的墙根下,榨油工极力说服女人跟他一起私奔。

“不行,就算我跟着你,那我儿子怎么办?”儿子的身影又在他们面前晃过,他正跟在另一个手里拿着小爆竹的同村伙伴身后蹦来蹦去。

“儿子?还是留下来。”

“不,我不能丢下他。儿子就是我的命根子。”

“但东家只请女长工,不多养小孩。”男人为难地挠了挠头。

“不行,我一定要带着儿子。大过年的,把儿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想都不用想!他爹丢下他,我不能丢下他!”

“我们要走四十多里路,他一个孩子能走得动吗?”

“孩子哪有这样的脚力。你走吧,谢谢你的好意!我还要给孩子做年夜饭。”

“别……别这样。我只是说一下而已。好吧,把孩子也带走,我去东家面前说说好话,行吧?”

“孩子真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走不动我就背,总行了吧?”

女人盯着男人的眼睛:“你真的愿意带我儿子一起?”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你真的能养活我和我儿子?”

“绝不会让你娘俩吃半点苦。”

男人眼神里满是恳切。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真诚的男人的脸了。

女人终于点了点头。男人先行钻进树林,在一个约定的路口等女人。

女人唤来了儿子,又收拾了包裹行囊。出门前,她把灶膛里的火熄灭了,把来不及炖熟的肥肉和豆腐放在锅里,盖上锅盖,免得成了哪家野猫的美味。至于其他的,已经顾不上了,这个家,有男人跟没有男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也不再留恋了。另外一个家在等着她,那是一个新的天地,一个散发着菜籽油、花生油浓郁香气的天堂,那里的生活在召唤着她,召唤着她和她的孩子。

出门前,孩子口渴了,他想喝一口水,但热水太烫,凉水太凉,他只匆匆喝了一口剩下的温水,连抹嘴都顾不上,就跟着妈妈身后,朝后山走去。

这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节。男孩缩了缩脖子。

“娘,我们去哪?”

“你跟着娘就是了。”

“娘,今天不是过年吗?爹爹知道我们去哪里了吗?”

“忘了你爹爹,跟着我。”等候多时的男人笑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孩见过榨油工,吃过他带来的一小包炒熟的花生。他紧紧地拉扯着妈妈的胳膊。但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里,这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这让他感到十分困惑。

灰蒙蒙的日光下,三人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地主家附近的集镇,他们一路沿着盘山路走。这是榨油工的主意。他就是三个人当中的男人。

小孩的脚走酸了,他几次要求歇一歇,但男人的脚步一直很紧,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担心吃饱了饭,想早点回家跟妻儿团圆的另外一个男人会追上来,一旦发现了,他肯定会追上来的,而且他的速度会远远比他们要快。

可怜的女人只好拉着儿子的手,紧紧跟着。她也央求过了,但是男人似乎耳背一样,依旧快步往前走。

“我,我走不动了。”男孩的脚步停下来了,他蹲在地上,不愿意挪步。

除了累,还有饿,还有渴。他的嘴唇干裂得出现了一道道裂纹。还有村落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他想家了,他想自己的父亲了。父亲在除夕狠心丢下他,他也还是想念父亲。

“我也走不动了。”女人说,她的长发都被汗珠濡湿了。她也蹲下来,双臂把儿子拥在怀里。

“你们真是的!”男人跺跺脚,“还没离开县界,到了江边的旅舍,有你们歇脚的时候!”

“你,你不是说小孩走不动,你就背着走吗?”女人直盯盯地看着榨油工的眼睛。

“背?你看我手里是什么?”他摊开两只胳膊,除了他自己的行李包裹,还有女人的行李包裹,这倒是事实。

“我背包裹。”女人伸手去接。

男人不情愿地把两个包裹递给女人,蹲下身子,让小男孩趴在他的背上。

小男孩不情愿地爬了上去。男孩觉得更冷了。他想睡觉,可又睡不着。风吹得耳朵像是被刀子割了一样,最难受的倒不是这个,而是男人的两只手,仿佛不是托举着他的屁股,而是在掐他的屁股。

繼续走了两三里路,又停下来了。这次,是男人要停下来。这是一个山腰的石崖边上,头顶有崖山,可以躲躲风。

“走不动了!累死我了!”男人没好气地把小孩放下来。

小男孩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脚下是硬硬的砂石,小孩的两只手撑在地上,擦出了血迹。

“娘,我冷,我饿,我渴!”

小男孩哭了起来。这时,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北风呼呼地刮着,风里还夹带着雪花。

女人一把把手里的两只包裹扔在地上,扶起孩子,哭了起来。风把泪水吹到嘴角,又咸又苦。女人后悔了。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她只想回到自己破旧的茅草屋里,安安稳稳地围坐在火塘边暖暖身子,只要儿子陪着,哪怕丈夫一个晚上都不回来,也行。

这时,有人从山路对面远远走来。像是一家子,提着篮子,在野外做除夕夜之前的祭祀活动归来。

男人神色慌乱,她担心女人会向人呼喊求救。他随即也蹲下身子,向女人道歉:“别哭,别哭!”又把小孩的手掌抓在手里,拼命地吹着气,想缓解他的疼痛。

“快别叫人家瞧见了,以为我是坏人,说不定会报官呢!”男人凑在女人的耳边说。

女人不哭了。如果报官,事情就说不清楚了。不说别的,未经丈夫同意就出远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女人又赶紧安慰起孩子,说:“你不是渴了吗?等一会我就去给你找水喝。”

“对对对,喝了水再走,不,我再背你!”男人附和。

男孩不哭了,女人不哭了,男人在笑。这样的一家人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对面的一家人走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眼看天色已晚,离预定的落脚点还差一大截,男人心急如焚。但他竟然也赞同了女人的建议。

恰好,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到了山坡上有一户单门独院的人家。这户人家不跟村子相连。

男人对女人说:“你去那给孩子讨一碗茶水吧,反正我是不渴,我守在这。”说这话的时候,他右手紧紧捏成拳头,捏得吱吱响。

男孩像是察觉到什么,拉着娘的胳膊:“我也要去!”

男人说:“让你娘去,我替你去找一把止血草,给你伤口敷点草药,天冷好得快。”

女人想了想:“也好,我快去快回,你等我。”

女人望了儿子一眼:“乖仔,你等着娘回来!”

女人转身朝山坡走去,但没过眨眼工夫,她又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狼……狼!”

“一只灰点狼,在……在那条沟里……”

“什么?狼?”男人跳了起来,“你看清楚没有?到底是狼还是狗?”

“狼!蓝眼珠子,扫帚一样的长尾巴!”女人说着,蹲下身子把儿子抱在了怀里。

男孩吓得哇地哭出了声。他的哭声很干,没有泪水。

“那还喝水?快点走吧!你看,多带一个拖油瓶,什么祸事都跟着来了!”男人又瞪了女人一眼,仿佛这只狼是男孩引过来的。

“你……你去打点水?孩子烧得发烫!”女人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

“我去?我去让狼吃掉?或者,等着狼把你俩吃掉?”男人没好气地说。他的眼神已经在周围的林子里搜寻,想折一根合适的树枝做防身的棍子。终于,他找到了一根,“咔嚓”,上前用力折了下来。

他一个人提着棍子去赶狼。

他看清楚了。果然有狼,是一只刚刚分娩的母狼,身边浸着一滩血。身边的蓬草下,躺着一只幼崽,刚生下来的。母狼把小狼夹在了胯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呜呜地叫着,身上的毛立了起来,眼里发出莹莹的蓝光。它根本没有心思去攻击任何人。但它会用命去护它的崽子。

男人在寒风中站了很久。他的脑子很乱。所谓的榨油厂,所谓的女长工,所谓的吃香喝辣……都是编出来的。这个女人,不过是他的另外一个拐卖对象,仅此而已。他没想到,女人最舍不得的始终是孩子,就是这个孩子节外生枝,让眼前的事情变成一团乱麻。他原本打算,等女人去打水,他就把这个男孩推到山崖下去……如果有必要,他会这样做。可是,眼前的母狼让他明白,幼崽是无法跟母亲脱离的,如果有人非要这样做,收场的事一定不会让他轻松……

男人提着棍子又回来了。

“走吧,我送你们,带孩子去人家讨口水喝。”男人说。

瘦弱的女人背着儿子走进了庄户人家的大门。一转身,男人不见了。

是一个猎人家。好心的猎人收留了这对孤儿寡母。一顿热饭热茶刚端上桌,屋外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声音拖得很长,还夹杂着呜呜的狼叫声。

猎人立刻背着猎枪出门察看。他在林子里找到被母狼咬断喉管的男人。他太大意了。刚产下狼崽的母狼也会伤人,尤其是当那个人踩中了猎人的捕兽夹而无力反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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