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与自渡:近代乡村建设运动与知识分子的社会参与
2023-05-10柳敏
柳 敏
[内容提要] 近代乡村建设运动萌发于1904年翟城村村治,延续至1950年平教会四川乡村建设活动,形成近代历史上最宏大的一次知识分子迁往乡村运动。乡村建设运动激发了更多知识分子对超越权力系统之场域的实践与跨越阶层藩篱之群体的关注。他们突破传统士人议政、问政的舆论禁锢,从坐而论道走向起而躬行,从上书议政走向公开协商,广泛参与乡村建设,汇聚群体力量,掀起农村问题讨论之鲸波,蔚成乡村建设行动之浪潮,摆脱知识分子的精神独善困境。在抗日救亡之际,知识界在探寻国家出路的过程中,回归公共性话题,体现出与传统士人有别的学术传承的实践性、政治品格的独立性以及价值目标的社会性。
中国为何没能通过内部转型走上近代化道路?这是中西比较史和中国近代史研究的重要问题,韦伯[1]131-136、费孝通[2]67-163和孔飞力等[3]91均指向对中西知识分子的政治角色与价值取向差异的关注,认为传统中国知识精英无法在权力资源分配、经济发展路径与社会文化传承等方面带来深刻的社会权力结构与产业结构的变革。晚清以来,随着政府功能蜕化以及列强侵略带来的统治危机,魏源、冯桂芬、维新派等知识精英开始问政、议政及至参政,在政治舞台与文化启蒙上发挥更积极的作用。与学界从内在视角关注知识阶层在价值观念、知识体系、职业选择与政治人格等[4,5]方面的转型不同,本文从近代乡村建设思想与实践的发展历程中探讨知识分子的外部互动及其社会角色转向。从晚清上层知识分子的参政议政到五四以后大量普通知识分子的思想觉醒,至乡村建设运动蓬勃兴起后,城乡中下层知识分子第一次以前所未有的动员广度思考、辩驳农村发展问题,参与、推动农村建设实践,普通知识分子由坐而论道、服务地方的传统文人向起而躬行、广泛联动的民众先驱深度转变。
一、共同议题:时代困厄与知识分子问路乡村
晚清以来,兵连祸结、天灾匪患、苛捐杂税和人地矛盾,促成农村经济枯竭衰落,“农民负担日重,生机日竭,奄奄一息,濒于绝境”[6]。乡村问题便成为“全国各行各业各阶层各部分一共同的问题”[7]479。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锐意提倡合作,农村改进声浪弥漫,“农村问题的呼声,好像应时而起”[8]。如何挽救多年积弊的乡村,激起知识精英的审视与关注。
近代乡村建设运动萌发于1904年米迪刚翟城村村治,延续至1950年平教会的四川乡村建设活动。按照活动区域、建设重心与政治局势的不同,此运动大约可分为四个时期:1904-1933年为乡村建设的萌发期,少数人士或团体在村域发起并坚持改进乡村活动,各地工作内容不同,相互联系较少,各自为制,互不相谋,“既少了扩张型社会影响,也没有形成连锁型扩展或递进型的社会运动”[9],“社会方面以及政府当局,不但抱着怀疑态度,甚至从中阻碍或加以反对”,亦被称为孤立时期[10]。
1933-1937年为乡村建设的勃发期,梁漱溟认为山东的工作“到了廿二年以后,才转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时候,外面的局势变了,社会上的空气也变了,中央对于乡村问题很注意”[11]。同年,第一届全国乡村工作讨论会召开,“乡村建设运动之成为全国性运动[12],进一步激发了学术界对农村社会问题与出路的讨论与争鸣。乡村建设由村域推展为县域,最终发展成“中国的乡建运动”[13]403。回顾乡村建设运动史的学者,皆会惊叹于此一活动具有的生命力和普遍性,“乡建空气,弥漫全国,形成一种强烈的社会运动”[14]。
1937-1945年,乡村建设运动与抗战建国纲领整合,进入合作期[10]。全面抗战爆发后,地方行政弱点不断暴露,各省政府希望县政研究专家和学者推进地方行政机构健全,而有识者均感到乡村尤其是西南乡村对于全国抗战救亡的基础性作用,乡村建设成为抗战建国的应有之义。“战时乡建运动虽似沉寂,实则由于时代环境之需要,已不胫而走,较战前益见普遍发展。”[15]乡建运动原来偏重华北、华东一隅,抗战后普及全国,甘肃、西康也有实验点,“过去仅由少数学术团体提倡者,今则中央各部会也,各省也,各县也,咸有通盘之计划,着眼于全面之发展矣”[16]。“二十年来,尤其是九一八以来到现在,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机关团体,全国不下两千多处。”[17]随着政府力量的介入和强化,乡村建设运动开始向着政府“农政”方向演变[9],乡村建设由社会事业变为国家政策[18]。
1945-1950年为乡村建设的转型期,因时局变动,乡村建设在局部地区继续维持,然总体式微。颇见成效者有延安乡村建设和平教会华西实验区。共产党扎根延安,探索出在“官治”“民治”之外用文化创新和民主政治改造乡村社会共同体的“党治”之路,在农村建立了新的社会结构和民主政治共同体[19]1-16。平教会于1945年将“中国乡村建设育才院”扩充为“中国乡村建设学院”,成为当时全国唯一建在农村,培养乡村建设人才的高等学府。1946年,平教会设立“巴璧实验区”,1948年扩建为民国史上最大的乡村建设实验区——华西实验区,在学校教育体系与当地乡村服务的结合上另辟蹊径,取得积极成效[20],近代知识分子的乡村建设由社会运动导向学科建设方向[21]。
乡村建设运动吸引了大量青年知识分子投身其中。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中参与乡建工作的“同人同学总计不下四千余人”[22]28。定县实验区1935年的工作人员有约500人,平校毕业生近7000人[23]117。河南省农村合作委员会招考初中毕业的农村合作助理员,报名者竟达1070人[24]。抗战之前,新生活运动促进总会提倡全国大学生利用暑假从事农村服务,广东报名参加的学生达600余人[25]。乡村建设“成为近年社会运动之惟一主潮”[26],“在全国有六百多个团体从事乡建工作,有一千多个地方创办乡建机关,有数万知识分子直接间接的加入乡建阵线”[27]。帝制时期的科举士人、海外留学生、大学教授、学院院长、技术专家、青年学生深入农村,成为“迄今为止中国历史上最宏大的一次知识分子迁往乡村运动”[28]210,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如此广泛的知识群体为谋划共同事业而形成大联合与大辩论的时期。
二、深入民间:调查实践与知识分子交流讨论
在知识分子发起乡村建设运动的过程中,关注乡村、关怀农民逐渐成为学术界及众多社会团体的一种学术自觉,走入农村、救济乡村激起离乡潮流中知识群体的时代担当。知识分子开展大量社会调查与实践工作,真正贴近农村环境与农民生活,广泛协商辩论乡村问题及其解决,形成共议农村的互动局面。
一是广泛开展农村社会调查,引发社会对农村问题关注。晚清以来,农村逐渐在产业结构与社会文化中走向边缘化。“1920年以前,几乎没有任何农业观察家发出农业正面临危机的警告”[29]283。随着1920年代各地出现粮食危机和1924-1927年大革命期间农民运动兴起,知识分子开始持续关注乡村社会,发表农村调查文章。乡村建设运动的兴起,更促成知识分子望乡、问乡、归乡的潮流,曾经边缘化与失语化的乡村成为媒介重要议题。《东方杂志》相继推出“农业及农民运动号”“农民状况调查”“农村救济问题”等专栏。《大公报》1930年派驻记者到农村进行实地调研。《益世报》自1934年初开设“农村问题专页”,发表各地农村实况的文章近50篇。《申报》1935年开设“农村生活丛谈”专栏,刊载了反映农村生活现状的文章近30篇。对农村问题的关注催生了近代农村调查运动,规模较大的有各类学校和乡建团体开展的学术调查、中国共产党的农村调查和日本的满铁调查。乡村建设运动中各机构和个人开展的农村经济与农民生活调查是延续时间较长、空间跨度较广、成果较系统的农村调查。各类报刊书籍对广大农村生活状况进行详实报道或系统整理,反映了灾害频繁、生产衰落、生活贫困、技术停滞的乡村社会危机,引发各界对农村问题广泛关注。
二是切实推动农村建设实践,持续探寻乡村工作路径。由于价值理念与学术背景不同、各地农村问题现象有别,乡村建设团体的工作内容分为教育、经济、自治、卫生、社会政治五种,有五种并进,有择其一种[30]。实际进行中,每项具体工作均面临重重阻力。有国内环境的恶劣,如土地问题、帝国主义经济侵略问题和政治不上轨道[31];有工作者自身角色转变的困难,从城市到农村、体验真正的农村实况是件难事[32];有乡村工作总体方面的不尽人意,工作肤浅、雷同及浪费[33];有各个团体的共同难题如经费不足、人才缺乏、农民不信任;也有具体工作难以推行。乡村教育苦于师资与教法不良等[34],改良种籽受到化肥成本提高的问题[35],信用合作则与高利贷者发生冲突[36]。凡此种种,整个乡村建设工作进展艰难。在具体的农村工作情境中,乡建者体会到民生受益则民众信之,否则,难以得到积极响应与有效进展。如较早开展农村工作的浙江衙前村逐渐获得民众认可,“厥赖减租实行及其他一切公益事业之创设”[37]。只有改善民众切身生活状况,其他工作才能有所开展,故建设工作是否有效果,以民众衣食住行需要能否满足为依据[38]。晏阳初认为有效的教育一定是和农民生活相关的,江问渔体味到农业教育难办,需由改良农民生活做起[30]。至第三次乡村工作讨论会,乡村工作者进一步明确了工作的方向:以复兴民族为前提;以发展农村经济为中心;以普及全民教育为方法;以创造中国新文化为目的[39]。抗战时期,更明确了“今则事势所趋,建设首要莫不认定以民生为主,故今日之乡建事业已一致以经济工作为其中心矣”[16]。
三是深入检视农村社会问题,协商互动以谋求共识。1935年后,距平教会、中华职教社的定县和徐公桥乡村改进工作已近十年,有关乡村建设的讨论达到高潮。《益世报》掀起关于乡村建设问题的论战,“独立评论派”与“中国农村派”对乡村建设理论与实践进行检视与批判,平教会的机关刊物《民间》和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机关刊物《乡村建设》加强对自身工作的反省与检讨。这场乡村建设大论战重点讨论三个问题:乡村的病因是什么?怎样才能真正解决农村危机?目前的乡村建设工作有何不足?对乡村问题的关注引发出知识界关于中国农村社会性质大论战。虽然观点纷歧,但在如何解决乡村危机问题上呈现两种思路:一是以政府或乡村建设团体为主体,在既存政治秩序不变的基础上,通过民众教育、经济改良、组织改造等方式自上而下地推动农村问题逐渐解决。二是以民众为主体,从根本政治秩序的再造入手,通过社会改造和民族革命自下而上地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支配与剥削,彻底解决农村问题。面对舆论批评与实践困境,乡建运动者日益认识到在农村进行教育工作需要加强生产化和真实化。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工作自1933年后以社会改进为重心,关注人民生活和风俗习惯的改善[11],抗战后平教会工作的重心由平民教育转向经济建设[20]。
实践工作的困难逐渐影响着知识分子对农村问题根源的认知。国民大革命中,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成为革命者共识,但南京国民政府形式统一全国后,以建设为训政期中最大的工作,乡村建设运动此后借助政府推行地方自治而与县政建设运动合流。形势的转变,使部分具有浓厚革命意味的改造乡村活动受到冲击,南京晓庄学校被国民政府以反动之名解散,此举也奠定政府对于乡村运动的基调:乡村建设运动总体上不能触动社会根本政治与经济制度。但改良方式的乡建困境重重,知识分子在困惑中寻找中国农村的真问题,谋求真解决。广东乡建工作者认识到,不铲除土豪劣绅,乡村服务是无用的。“我们必须明了乡村服务并不是统治一切病症的‘百灵机’‘万金油’,只有使服务工作担负起反封建的任务,才能发挥它更积极的意义!”[25]土地问题及其改革与帝国主义侵略及其铲除是各派在探寻农村问题根源与应对中形成的共识[40]。
三、政教难分:民族复兴与知识分子的角色转向
乡村建设从孤立行动、典型样板、群体响应再到沛然鲸波,民间知识分子在引领乡村建设运动中逐渐走向社会舆论与地方政治的中心。抗战以后,“国内各学术团体和柄政当局,也都认为乡村建设,就是将来民族复兴的基石”[41]。农村运动和各种农村复兴组织以“民族改造”“民族自救”的新姿态与新目标在全国活动起来[42]。随着社会思潮从救济农村向民族复兴的话语变迁,知识群体的时代使命发生从教化者到监测者、批判者、改革者等多样化的角色转向。未能进入国家正式制度体系任职的知识分子由晚清以来的精英问政、五四之后的广泛议政到抗战时期力图参政,他们对时代发展进程的影响从著述立论、报刊争鸣到群起行动,当初力主政教分离的乡建发起者为实现志向走向政教合作。国内国际局势演进使广大知识分子的社会使命与政治立场选择发生悄然改变。
尽管晚清以来,官制与乡制变革、产业与新学更新使知识分子出现多样化职业选择,从为吏为师向官绅学商和技术专才等多种角色转变,但均表现为依托权力体系与资源集聚的向上流动倾向,很少流向农村与农业。传统社会的读书人,承担着价值引导、文化传承、社会管理和秩序建构的职业,与其教化与管理对象——民众长期以来相互隔膜甚至对立。伴随旧制度的解体、新秩序的振荡与新思想的流入,知识分子的志向与职业面临多重选择:可以由城市向乡村,可由改良者向革命者、可由统治者向服务者流动、可由育人者向治村者等多种角色兼容和转变。乡村建设中,大批知识分子下乡从事合作、医疗、教育、农业改良、革新陋习等专业性工作,国共合作抗战之后,山东邹平的乡村建设训练部中不少班主任同情和赞成共产党革命,高赞非于1939年加入了共产党[43]181,读者姜度在农村改良工作中认识到“把群众自己武装起来,领导他们去斗争”[44]。部分知识青年的归农之路发生新的选择,鲁豫沦陷后,有些乡建派的有为青年参加了八路军与解放区的工作[45]。
随着乡村建设向民族复兴的目标聚焦,乡村建设超越单纯的革命与改良的政治手段争议,一定程度上获得正当性与合理性,吸纳更多知识分子扎根农村,多样化地开展工作。许多改良主义团体中的优秀青年,由此卷入救国运动的浪潮中来[46]11。定县从事抗战的游击队员是8万名青年,都参加过“平校同学会”和“公民服务同盟会”[28]223。山东乡建院训练部讲师刘雄飞(共产党员)于1942年时担任邹平县长抗日,八路军三支队营长怀焕文是训练部武术教官,抗战时牺牲[47]648。乡村建设发起者如梁漱溟、黄炎培等从社会活动逐渐转向政党活动,从疏离权力转到趋向政治。抗战的开始及数年来推行乡村建设工作的结果,“使它(指乡建者)不能不有所感慨:在中国,权力是实行自己理想的泉源,没有权势和没有力量,即使自己有理想有主张,事实也难以求得实现。由是,这也就使它不能不趋向于政治上的活动了”[48]。在抗战救亡形势下,乡建派与共产党的关系发生了明显变化,他们开始接触共产党,并愿意与中共合作抗战。1937年后,梁漱溟、堵述初、黄炎培等多次接触共产党,结识周恩来、董必武等共产党领导人,皖南事变后职教社还帮助掩护中共地下党员并助其就业[49]179-185。1941年中华职业教育社和中国乡村建设协会、中国青年党等发起组织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抨击国民党的专制独裁统治,与中国共产党讨论中国问题的解决及未来走向。与依附国民政府政权从事建设之时期相比,梁漱溟、黄炎培等的政治独立性与自觉性已不可同日而语。
四:超越士人:时代变动与知识分子的价值回归
基于中国传统士阶层的历史演进与西方学者对知识分子的理想化界定,学界一般反对将中国传统社会读书人称为知识分子,在西方学者看来,知识分子是超越个人私利、权力诱惑与门户之见的代表公众利益与公正价值的社会良心。对于士,即一般所称的中国传统社会知识分子,近现代研究者常有严厉、超然而清醒的批评。韦伯认为中国的知识阶层缺乏自主性,屈服皇权,自制谨慎[1]131-136。徐复观认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始于贵族没落而形成,“于是一开始便是政治的寄生虫,便是统治集团的乞丐”[50]32。费孝通指出士与民的隔膜状况、士的精神萎缩与中国教育的离农问题,士人参与政治成为既得利益阶级后,着眼于巩固既得特权,而不在于提高生产[2]85。尽管中国历史上不乏埋头苦干、拼命硬干、舍身求法和为民请命之士,但在权力与民众之间,整个读书人群体依然表现出依附性、离农性倾向。
五四运动时期,普通劳动者的价值被发现并珍视,李大钊等发出知识分子做民众运动的先驱、“速向农村去”的呼吁,但真正回应者寥寥。在国民革命中出现的国共两党与农民的结合,是实现政治诉求的民众动员,知识分子真正“下乡去”,与乡村社会的逐渐深入则是伴随乡村建设运动的兴起而开展的。乡村建设运动造成知识分子下乡和愿意接近民众的气习,并把解决农村问题和挽救国家民族的责任作为自己的责任[51]。在乡村建设运动的舆论引导与师生传带中,技术专家与青年才俊投身乡村工作,促成知识界形成将学术理论研究与解决实际问题相结合的学术风气,及“运用科学的精神到实验政治生活内去观察体验”[52]的工作方法。晏阳初认为乡建运动“使一般学者,渐渐趋向实际工作,一般学生也能认真苦干”[53]569,思想与学术的唯书唯上转向务实归农。知识分子引领了乡村建设运动浪潮,使其“成为一种有生命有力量的工作”[54]。知识界肯接近、唤起、组织民众,能够联络社会各界力量,暴露农村破坏的真相,勤苦而劳,互相谅解[55],实属难能可贵,亦为其一大觉悟。尽管乡村建设运动难见成效,但知识阶层与劳动群体的结合、理论学习与社会实践的贯通成为读书人的成长路径与优良传统。
议论时政、结派组党为帝制时代读书人的禁忌。近代知识分子借助大众媒体和全国会议增强了同行交流和外部联系,推动乡村建设运动形成强大的社会潮流。围绕乡村建设事业,知识分子以平教会、中华职业教育社、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山海工学团等为发起组织,组建华北农村建设协进会、民众教育运动协会,社会教育协会等社会团体,形成乡村建设派、中国农村派、中国经济派等不同学术派别。大批高校竞设实验区或与乡建机关开展建设合作。通过定期会议、广泛传播与协商讨论,乡村工作者设置了媒介议程,影响着社会舆论,激发社会各界对农民问题的关注。乡村建设运动突破传统士人议政、问政的舆论禁锢,从个体发起走向群体合作,从内群传播走向大众传播,从上书议政到公开协商,知识分子体现出超越权力规约的独立性与主体性,促成公共意见和社会共识的形成。
虽然知识界对乡村建设有依附政权的批评,但从乡村建设思想的理论体系与整体运作来看,依附既存权力体系推行乡村建设更多体现为工作策略而非运动目标。无论是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孔家店式”、定县平教会的“青年会式”还是青岛市政府的“都市化式”,以及其他实验区或改进区的工作方式与实践内容,均一定程度体现了乡建工作者对当地问题的思想认知创新和工作方法创造,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与创新意识在乡村建设运动中得到充分展开。因为无章可鉴,无例可循,一切工作均需下乡知识群体独自摸索开展,“研究”“试验”与“实验”亦构成这一浩大社会运动的自称,知识分子充分表现了参与社会改造的思考独立性与工作创造性。如平教会将民歌民谣、历史人物等传统文化内容与话剧、绘画、广播等新兴媒体形式整合起来,丰富了农民教育的内容与手段。定县建立县、乡、村三级公共医疗保健制度,在生命统计、流行病防治、产婆训练、卫生教育和医疗救助等方面开创农村卫生事业的新局面。
论近代乡村建设运动者,常有浓厚的成败取向,由乡村建设难见成效而加以质疑。同时亦关注到知识群体的精神觉悟与社会价值。长久以来,向书本和书斋、权力与庙堂谋取进身之阶与生活凭借是士人实现价值的当然选择,时运不济则以独善其身自励和共勉。但乡村建设运动激发了普通知识分子对超越权力系统之场域的实践与跨越阶层藩篱之群体的关注,议论时政范围从小群体到大群体,活动选择目的从自利到利他,一时为社会舆论所尚。对于知识分子努力于乡村建设,媒体赞道:“这是中国知识阶级工作趋向的一大转变,这是唯他主义和实践主义的战胜自私和空谈,这是中国复兴进程上的一大转机”[32]。“大批的知识阶级下乡,抛弃都市生活,不是归田,而是躬亲田舍去苦干。去寻找并解决大多数农民的生活问题!这不单在中国是创举,就是在国外亦属罕见。”[56]“对于从事乡村建设运动者之肯深入到乡间去,我们实深致其敬仰,而且认为这是知识分子之一种新觉悟”[57]。“为整个的乡村社会,整个的农民生活谋幸福”[34],这样的利他目标取向,标志着近代知识分子从小我转向大我,从自利走向公益的价值飞跃。
当然,乡村建设运动不乏谋利谋生者混迹其中,更有想当“领薪空谈之士大夫阶级”而参与其事者[58]。改良性质的乡村建设者无法解决农村社会的真正问题,故在乡村失序、农业失位、国难日重的近代中国,他们并不能完成真正建设乡村的使命。但毫无疑义的是知识分子下乡对近代乡土人才离乡进城潮流形成一种纠偏[59]。使近代“常常发现自己与中国的平民失去联系”[60]29的中国新型知识精英有中西审视与乡土寻根的机缘与实践,从而体现出与传统士人有别的学术传承的实践性和履行使命的社会性。葛兰西从社会功能界定知识分子,指出知识分子有着强烈的社会参与性与实践行动性,在社会身份上是建设者、组织者和“坚持不懈的劝说者”甚至领导者[61]5。乡村建设运动中知识分子主体性成长迅速,在社会批判与社会建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大批知识分子关心民间疾苦、深入分析社会病症、广泛参与乡村建设,汇聚群体力量,摆脱知识分子的精神独善困境。在探寻国家出路的过程中,回归公共性话题、探寻民族使命,发现并实现自身价值。知识阶层因价值理论与政治立场不同形成派别分野与多元分化,更在行动检视与理论批判中彰显其超越传统士人的政治独立性与实践自觉性,在此意义上,大量知识分子在挽救时代困厄的使命中实现了自我超越和社会价值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