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最早的文章总集
2023-05-10杨明
《文选》是现存编辑年代最早的一部文章总集,收录上自先秦、下至齐梁作品五百余题,体现了崇尚骈俪文学的审美观念。骈文难读,要知难而进,反复玩索,注意积累,方能不断进步。
《文选》是一部什么样的书
《文选》是现存编辑年代最早的一部文章总集,由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主编。这里所谓“文章”,包括诗、赋在内,汉魏六朝时期,人们将所有用文字写下来的作品都称作“文章”。而所谓“总集”,就是将多位作者的作品合在一起编成的集子。历代积累下来的诗文作品,到南朝时,已是汗牛充栋,良莠杂陈,因此萧统要对其加以筛选,“略其芜秽,集其清英”,方便读者欣赏和学习。
《文选》收录范围很广,上自先秦,下至齐梁,共计作者一百三十人,另有三首古乐府和十九首古诗不知其作者,作品有五百余题(有的一题不止一篇)。
《文选》按文体编排,全书分为赋、诗、骚、七、诏、册、令等三十九种文体。赋、诗两种,又各自细分为若干类别,赋分为十五类,诗分为二十三类,大体上按照内容来归纳区分。在各体、各类之中,再依作者时代排列先后。此种依照文体编排的体例,便于读者揣摩文章。
古人非常重视文体,认为每种文体各有其功能和特点,写作时各有不同的要求,行文用语也应各有风格。如果写作时不遵循这样的原则,失去了文体应有的风格,便是“失体”,使人觉得奇怪,即所谓“失体成怪”。至于赋、诗两类,内容最为多样庞杂,按内容分类有利于进行比较和鉴赏学习。
从《文选》的编辑体例可以窥见编者的意图,即供读者欣赏和学习。萧统在《文选序》中说:“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在他看来,所有体裁的作品,如同音乐和图案一样,尽管各式各样,均可供娱乐玩赏,给人以美的享受,也能提高人的欣赏和写作水平。萧统这段话点明了编辑《文选》的初衷,也让我们明白了《文选》的性质。
《文选》所体现的文学审美观念
众多作品各有其题材、风格、体裁和用途,给人的审美感受也不一样。在萧统看来,它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文辞之美。文章是由文辞组成的,若要产生美感,首先应讲究驾驭文辞的技巧,讲究文辞的美丽。不仅审美性质浓郁的诗、赋如此,众多实用性的作品同样如此。《文选序》在谈论作品选录范围时,就流露出这样的观点。
萧统说,《文选》有几大类作品是不选的,那就是儒家经书、《老子》《庄子》《管子》《孟子》等子书及历代史书。理由是:经书出于周公、孔子等圣人之手,具有道德教化的重大意义,“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地位太崇高了,因此不能割裂截取,被当作一般文章那样编入总集;各种子书“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意在阐发某种思想主张,而不把文辞的美恶、优劣放在重要地位,所以也不选;史书通过记载事实而寄寓褒貶,与单篇文章不同,当然也不入选。这实际上是说选录时不从经、子、史三类书籍中取材,只选集部的文章。
这是当时图书分类的四部分法已经确立的反映,从萧统的说明里,我们可以看出他选录作品的观念。他认为集部作品(包括赋、诗以及各种实用性的文字)与经、子、史作品有一点很大的不同:经、子、史各有其任务和作用,不以产生美感为鹄的;而集部文章应该“以能文为本”,亦即应该特别讲究文辞的运用,从而给人以美感。《文选》就是要从这种讲求文辞的文章里选录其佼佼者。
《文选序》还有一段话更鲜明地体现了这样的选录宗旨。萧统说,虽然不选史书,但有一点例外,“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一篇史传开头、结尾处,有时有撰史者发表议论的序、论,有的史书在一篇或全书的最后有四言韵语撮述篇目大意,被称为赞、述。萧统认为这些文字与史书里一般记录史实的文字是不同的。记载史实,只是按实写下来便是,不过于考究文辞之美;序、论、赞、述则在文辞运用方面加以精心的构思。“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是说写作序、论、赞、述那样的“事”,须经文辞方面的“沉思”,它们“理”(“义”)当归属于“翰藻”,即讲求文辞美的一类,那么也就应该被选录于《文选》。从这段话里,可以更明白地看出,萧统是非常欣赏和重视文辞之美的。
那么,萧统所欣赏的是怎样的文辞之美呢?《文选序》中没有明说,但我们通过《文选》的选录情况就可以明白,他所崇尚的是骈俪文学之美。由于汉语的特点,容易形成句子字数整齐、词语相互对偶的文辞,先秦作品中已经如此,不过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还较少。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文法句式齐整、互相对偶的成分逐渐增加,逐渐在篇章里占了主要地位,甚至全篇都是对偶,便形成了后世称之为“骈文”的文体。
作品从散行为主到骈偶为主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萧统所处的南朝齐、梁时代,正是骈俪文体发展到极致的时候。那时除了讲究骈偶,作者还追求声律之美,即读起来声音抑扬顿挫,多变而和谐,强调辞藻的丰富和典故的运用。在萧统看来,从先秦、两汉到南朝,文辞从崇尚质朴到讲究韵律美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所谓“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这样的骈俪文辞之美,反映萧统编选《文选》的审美观念,也是那个时代审美观念的体现。
如书中选录西晋大家陆机的诗文,所占比重颇大。陆机诗歌中的对偶句较多,追求辞藻华丽的倾向也十分明显。他的其他体裁的文章同样如此,可说是骈文形成的标志。《文选》选录南朝宋、齐作品占的比重也很大,它们的骈俪倾向远甚于前朝。又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后世有人认为是六朝文中少有的佳作,《文选》却不选入,是因为在萧统等人看来,该文散句较多,藻采不甚富丽,而同样题材的颜延之、王融的《曲水诗序》却入选了。陈衍《石遗室论文》中言“昭明舍右军而采颜延年、王元长二作,则偏重藻俪之故”,是很有道理的。
先秦及汉代骈俪文风尚未形成,但有一些作品句子已较齐整,较有偶对色彩,萧统所取的往往就是这一类。《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常常感慨跌宕,或议论惊人,但萧统一概不取,他所取的是班固《汉书》里的论和述(相当于后世史书中的赞),即因“太史公曰”是散行文字,而班固的论和述已具有骈俪色彩。
其实上面讲到的不选子、史的问题,也是与崇尚骈俪的观念紧密相关的。子书以先秦诸子为主,《老子》《庄子》《管子》《孟子》都是散行文字,在萧统看来便是“不以能文为本”。史书叙事,必然散行。因为骈文用于抒情、写物以及议论,均可胜任,唯独难以用来详尽地叙事。史书既是散行的文辞,“方之篇翰,亦以不同”,当然就不入选。
《文选》体现了崇尚骈俪文学的审美观念,以今天的眼光看,是有一定局限性的。骈文在我国文章、文学发展史上占有很长一段时间,涌现出大量优秀的作品,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十分深远。《文选》是我们欣赏、学习这些佳作的重要典籍。
对于阅读《文选》的建议
骈文时代以多用对偶、句式整齐、辞藻富丽、使用典故、讲究声律为美,却造成了今人阅读骈文的困难。不过骈文虽难读,但困难的程度不一。《文选》中所录并非都是典型的骈文,所收先秦、两汉、魏晋时代的作品常在骈散之间,也并不繁密地用典。我们尽可由易到难,先選读较平易的、自己感到兴趣的作品。
如赋中京都、郊祀、耕藉、田猎、宫殿、江海等类,篇幅很长,难字较多,可以暂时搁置。其他则相对容易,特别是其中某些短篇,如宋玉《风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贾谊《鸟赋》,司马相如《长门赋》,曹植《洛神赋》,王粲《登楼赋》,鲍照《芜城赋》,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江淹《恨赋》《别赋》,等等,篇幅短小,抒情色彩浓厚,描写人物或景物形象鲜明,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可以先读。
诗中有些作品,如述德、劝励、公宴之类,旧时颇受重视,今人却可能兴趣不大,还有一些用典特别繁密,如颜延年的作品,都不妨放在后面再读。
各体文章里,如上书、笺、书三体中所收建安时期的书信,抒情性强,文采炜烨;还有李斯《上秦始皇书》,李陵《答苏武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都是较易读的名篇。其他各体如孔融《荐祢衡表》,李密《陈情表》,宋玉《对楚王问》,东方朔《答客难》,贾谊《过秦论》《吊屈原文》,汉武帝《秋风辞》,陶渊明《归去来辞》,等等,也都可以先读。
读《文选》应对骈文的特点有所了解。由于形式的限制,骈文的遣词造句有不同于散行文字的地方。骈文用虚词比散行文字少,在语气转变处往往不用关联词语,昔人称此种情况为“潜气内转”。这就特别需要细心体会。骈文在词性活用、语序安排、用语缩略等方面比散体更加灵活。凡此之类,若能细心体会,并且做些札记,积累多了,必能提高阅读能力,增强兴趣和信心。骈文用典繁多,需要我们下一点记忆功夫,日积月累。不要将此视作负担,应积极地面对,就像学外语必须记忆单词、惯用语那样,须经过一个积累的过程。
《文选》旧有唐代李善和五臣(吕延济、刘良等五人)的注解最为流行。李注重在注明语词、典故的出处,学术价值颇高,但今日一般读者会觉得烦琐,不易凭借它读懂原文。五臣注较为通俗,但其注不够严谨,时有讹误。因此,我们可以参考现代学者的注释,吉林文史出版社有《昭明文选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有《文选全译》。此外,各种今人编辑注释的先秦至南朝的诗文选集,都可参阅。阅读时,当然也可以借助各种高质量的工具书。只要知难而进,反复玩索,注意积累,钻到里面去,就一定能不断进步,甚至乐此不疲。
杨明,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