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幽默:评书语言审美特质
2023-05-10李小红
评书是一门用口语说讲故事的表演艺术,其本质特征决定了评书要想适应不同受众群体必须语言通俗易懂,而生活化、动作化、性格化的语言是其通俗易懂的必要手段。同时,评书的主要功能是娱乐,喜剧性是评书的固有特征,而﹃肉里噱﹄和﹃外插花﹄是其幽默风趣的重要手段。
评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评书的灵魂。
评书也是诉诸听觉的艺术,必须把听众的反应放在第一位。艺谚“一句不到,听众发躁”“一句不清,听众发蒙”都强调要重视听众的反应,这就要求评书语言必须通俗易懂、幽默风趣。
通俗易懂 生动形象
评书的受众群体千差万别,理解能力和欣赏水平参差不齐,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是必须的,这也是由口头文学的本质属性决定的。评书怎样才能做到通俗易懂?
首先,语言要生活化。劳动人民自己的语言才是评书中黄金般珍贵的语言,语言生活化是其通俗易懂的必要手段。连丽如的评书《三国演义》在三顾茅庐之前有对诸葛亮招亲的描绘,完全是生活化的语言。她说诸葛亮的姐姐要为诸葛亮招亲的消息一传出去,提亲的人就多了,但诸葛亮一个也没看上,沔南名士黄承彦得知诸葛亮重才不重貌,便琢磨把自己的女儿—丑女兼才女嫁给诸葛亮。
这段评书非常符合劳动人民的生活实际,姐姐为诸葛亮张罗婚事,因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诸葛亮提亲的人非常多,则因为诸葛亮“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要人品有人品”。黄承彦见到诸葛亮说:“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足下以为如何?”这段话为文言,连先生马上边批边讲:“听说你要娶媳妇,我家有个丑丫头,黄头发、黑皮肤,可才能跟你相配,你意下如何?”諸葛亮的表现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接叫岳父了。大家都替诸葛亮惋惜,说书人却说:“人家诸葛亮有自己的恋爱观:丑妻近地家中宝。”
其中所用语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丑妻近地家中宝”等都是非常生活化的语言。即使个别句子是文言,说书人也马上转换成口语,尽量消除听众的理解障碍。
其次,语言要动作化。富于行动特征的语言才能生动形象,让听众听得真切,如见其人其事。如刘姥姥第一次见贾母:
刘姥姥一看便知这是贾母贾老太太没错了,急忙抢上几步,满脸堆笑,道了几个“万福”(就是弯着腰,两手抱拳在胸前右上方,上下摆动,你瞧就是这样),嘴里还说着:“给老寿星请安。”(庞立仁、刘兰芳、王印权、庞立胜改编《评书红楼梦》)
刘姥姥“抢”步、“堆”笑等动作体现了她与贾母之间的贫富差别、地位悬殊。见面道“万福”是旧时代女性见人的礼节,但现代听众未必都懂,只用语言讲说表现力不够,加上动作模拟,就一目了然了。而这些动作化的语言无不在刻画人物,彰显了刘姥姥的审时度势,这是农民式的精明智慧。
又如刘兰芳讲《康熙买马》,其中有一个场景是康熙试马途中,马飞速前行,碰上一个八十多岁耳背的老太太。刘兰芳两次以折扇做拐杖学老太太颤巍巍走路,还伸出巴掌叉开五指表示马距离老太太只有五步远,她两手握拳上举示意马前蹄立起,拇指、食指相捏比拟马肚子距离老太太肩膀只差一韭菜叶儿。情急之下,这匹马来个站桩站住了,此时刘兰芳两手上举,做站桩样,并开始抖包袱:
这时秋风吹来,马肚子毛啊,扫上老太太脖子了,老太太觉得她痒痒,这什么呢?一回头,啊!这谁呀?这么高啊!啊,姚明!姚明也穿马海毛啊!老太太躲过去了,马的前蹄落地(两手下压,示意马蹄落地),可把皇上乐坏了,甩镫下马(左手快速转动折扇,示意在甩镫下马),一拍马的屁股(做拍马屁股的动作):“嗨!好马好马!”马一看高兴了:“嗯,皇上拍我马屁呢!”(两手握拳下压至桌子上,示意马前蹄站稳)(笔者根据中国曲艺网视频资料整理)
刘兰芳抖包袱时依然不忘灵活使用折扇、双手,并做出各种身段,配合脸部种种表情,模拟“马蹄落地”“甩镫下马”“拍马屁股”“马前蹄站稳”等动作,形象生动,宜听宜观。
再次,语言要性格化。性格化就是要让人物自己说话。人物自己说话,最能显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评书中无论出现多少人物都靠说书人一张嘴去描摹,不像戏剧有角色区别,这就要求人物语言必须性格化。性格化的语言能让听众印象深刻,便于区分张王李赵、周吴郑王。譬如:敢在县衙门口扯着粗嗓门高喊“真正漏税私盐”的只有程咬金;一遍遍地说“笑天下人没有酒量!爷吃三十碗,挺身过冈”的肯定是武松;大喊“招安,招安,招甚鸟安”的必定是李逵;一声“铡刀伺候”只能出自铁面无私的包公;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的必然是贾宝玉。
幽默风趣 出人意料
评书语言只是通俗易懂还不够,还必须幽默风趣。因为听众听评书主要是为了娱乐,只有风趣幽默的语言和喜剧性的内容才能吸引听众。宋人罗烨《醉翁谈录》谈到说话人要“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使砌”就是善于在讲说故事中穿插笑料,调整气氛,这已经是宋元时期说话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了。清代李光庭《乡言解颐》曾记述评书“使砌”的情况:
尝闻乡村说评书者,自说自解曰:某元帅出令,众将官跟我前去,定要扫净烟尘。列位,尘可以扫,烟怎么个扫法?常见卖烟铺把铺板搭上,多帖“喷云吐雾”四个字。吃烟的人尚能喷吐云雾,岂有大将军八面威风,而于烟不能净扫乎?只是兵器之外,须多带几把笤帚,预备著好扫烟!又说二人战在沙场,某人倒在尘埃。列公,倒在尘埃,就是躺在地下,不过文墨一点儿。埃者,何也?凡沙之扬起者曰埃。沙场岂无尘埃?若嫌不净,扫了再躺下,也靡有这么大的空儿。虽是频话,却亦可供一笑。
娱乐是评书的主要功能,喜剧性便是评书的固有特征。幽默风趣正是构成喜剧性的手段。为了吸引听众,只讲故事是不够的,需要设置一些人物或事件,增添笑料,增加喜剧色彩。评书设置笑料的方式有“肉里噱”和“外插花”两种。
“肉里噱”是指与主题内容直接相关的笑料。它往往通过对书中喜剧性场景、喜剧性情节或喜剧性人物性格的塑造来实现。其中喜剧性的人物被称为“书筋”,如《三国》中的张飞、《精忠说岳》中的牛皋、《明英烈》中的胡大海、《兴唐传》中的程咬金等。这些人往往快人快语,正直坦率,粗鲁莽撞,天真烂漫,有的具备特殊的机智和精细,有的身怀绝技,有的虽无绝技却能逢凶化吉,堪称“福将”,他们风趣幽默、出乎意料的言行往往会令评书产生强烈的喜剧效果。
中华民族是富于幽默、爱好喜剧的民族。嗜好谐趣幽默,惯于欣赏喜剧,是我们的民族心理。薛宝琨在《中国幽默艺术论》中说:“民间说部有着消遣娱乐的明确目的,因此,书筋以及由其发展而成的书胆就体现了说书艺术的喜剧谐趣风格。我国自宋代就在说话门类里有‘说诨话’一项,也是以喜剧内容和语言趣味取胜。说书萌芽时期的唐代,听众在听取‘三分’故事时就有‘或笑张飞胡,或谑邓艾吃’的诗句。唐代的参军、宋代的滑稽以及元明清以来的戏曲丑角,都反映了群众对喜剧的嗜好。”评书为了满足听众的这种嗜好,大多在“书筋”上设意繁衍、横生枝节,使整部评书噱头十足。正如艺谚所说“无噱不成书”“噱乃书中之宝”。
“外插花”是指與主题内容无关或间接相关,由演员临时插进去的笑料。评书是古事今说,说书人可以用风趣诙谐的讲评和机智幽默的语言制造笑料,产生喜剧效果;也可以在表演时根据演出现场出现的特殊情况,见景生情,随机应变,即兴发挥,用误会、巧合、夸张、讽刺、谐音、双关语等手法,当场抓哏,插进笑料。
连丽如的评书《三国演义》常常旧书新说,包袱不断,可与单口相声相比,如“张飞家里其实不是屠户,他是卖肉串的……为什么呢?张飞有这个先天条件:颔下一副钢髯,那就是铁签子—拔下一根胡子来,直接就能穿串儿了”,就是用夸张手法构成包袱。前文的刘兰芳《康熙买马》也是包袱不断,现场掌声四起,如“不像有的个别司机,撞了人还逃跑,连畜生都不如”,讽刺了某些社会现实。“姚明也穿马海毛啊”是双关语,“皇上拍我马屁呢”则是巧合。这些包袱的巧妙使用,增添了笑料,拉近了说书人和听众的距离,使评书魅力无穷。演员成功的即兴表演,现场砸挂,也是和听众合作的结果,它自身也反映着听众的审美能力和欣赏情趣。
评书是口头艺术、听觉艺术,评书演员通过语言符号叙述故事,传递信息,交流感情。演员不同,语言艺术特点也会有所差异。连派评书娓娓道来,富有书卷气,被称为“座谈三国”:袁阔成字正腔圆、娓娓动听,单田芳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田连元洒脱活泼、生动流畅,刘兰芳嗓音甜美、声音高亮。他们的语言或善用京剧韵白,或流畅老到、铿锵有力,或灵活多变、清新自然,但通俗易懂、生动形象、幽默风趣、富含节奏却是他们评书的共性。因为评书是现场艺术,其语言异于史书、小说等案头文学,必须做到通俗、生动、形象、“快而不乱、慢而不断”,这样才能调动听众的积极性,使其与演员形成互动。这正是评书的魅力所在,也是广播评书、电视评书不如现场评书的原因所在。
李小红,中国戏曲学院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