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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一场乡土身份召唤下的必然返归

2023-05-09贺晓敏

南腔北调 2023年4期
关键词:外来者

贺晓敏

摘要:在《中国在梁庄》中,隐含作者并不能被单纯指认为一个无法融入乡土且带有明确改造目的的“外来者”。隐含作者努力以“内视角”切入乡村所经历的“现代性之殇”,在“启蒙焦虑”中不断进行自我审视,其返乡冲动,来自与同样远离乡土、经受身份焦虑的乡村人的深刻共情。在回忆——重构乡村共同体的过程中,隐含作者一方面在“回忆叙事”中保持对“外界势力”的警惕,拒斥自我身份的外来者化;另一方面借由自身的“外部经验”,参与到重建乡村共同体的“梦想叙事”中,改造乡土中留存的荒诞而压抑的一面,帮助自我寻获身份和心灵归属。

关键词:《中国在梁庄》;隐含作者;外来者;返乡者;身份归属

《中国在梁庄》作为非虚构文学的扛鼎之作,多被纳入乡土文学的发展脉络进行研究,这些研究多通过专注于文本中“梁庄”这一乡土场域来探析转型时期中国广大乡村所经受的“现代性之殇”。而对于创作主体的研究,则受制于梁鸿本人非虚构创作中的“介入”及“在场”姿态,因而多从梁鸿的农裔知识分子的身份、成长经历以及整个乡土文学、农村文学的历史发展脉络入手,来论证梁鸿之于梁庄的“外来者”①身份的必然,并将之视为隐含作者在文本中展现的身份焦虑和怀疑主义立场的根源。更有论者断言:“作者与第一人称之间的身份完全重合,消解了传统小说叙述中的‘隐含作者’身份。”[1]这样的论断虽然基于非虚构文本对可靠叙事的要求,却容易陷入对隐含作者的误读和漏读。例如,在《〈中国在梁庄〉:“外来者”视域下的乡村想象》一文中,论者将作者克服先验意识形态的努力视为一厢情愿,强硬地叠加作者“城市人”“知识分子”“启蒙者”等异于梁庄本土的身份,认为梁鸿笔下的“梁庄”不过是经作者主体强势预设并剪裁而成的“鄉村想象”[2]。这一论断虽然揭示了隐含作者在文本中难以逃脱的身份困局,但忽视了其身份焦虑的另一层来源,即源自故土离散的精神痛感,以及重建自我身份归属的渴盼。因此,基于目前的研究成果,本文将从被较多论及的“外来者”身份入手,重新辨析隐含作者返归“乡土故园”的心灵演变过程,探究隐含作者“身份焦虑”的不同表征和深层来源。

一、拒绝被“外来者”化的返乡者

梁鸿返乡的根本动机来自其乡土经验、乡土回忆所带来的深刻共情,即隐含作者与远离故土者共有的身份焦虑,以及因故乡衰落而造成的精神痛感。隐含作者并不能被单纯指认为一个无法融入乡土且带有明确改造目的的“外来者”,其不可磨灭的“乡土身份”,即隐含作者带有的乡村共同体记忆和乡土经验,赋予了隐含作者重构乡村共同体的动机以及重获身份认同的渴盼。当研究视点由狭隘的“外来者”身份,扩展到乡土文学脉络中“怀乡情调”这一视角,就会发现,这位返乡者实际在努力以“内视角”②切入乡村所经历的“现代性之殇”,时刻保持着对“外界势力”的警惕,同时拒斥自我身份的外来者化。

(一)隐含作者的归乡冲动:身份焦虑的同等投射

梁鸿本人曾被指认为一个进入乡村的“外来者”。诸如她“离去—归来—再离去”的返乡路径,以及隐含作者表现出对乡土不自觉的疏离态度,都被归纳为梁鸿不能摆脱的“外来者”身份的例证。有论者说:“梁鸿的归乡冲动,更多源自对城市文明的厌弃,欲回应自己现代知识分子的强烈干预意识和民间情怀。”[3]诚然,隐含作者所带有的外来经验,诸如其价值立场、认知方式等,都是“外来者”身份的表征。但被忽略的是,隐含作者并未以“进化论的时间指向”[4]来表现自我与乡土的对立,亦没有自诩为带有优越现代经验的启蒙者或救赎者,也未曾如纯粹的“外来者故事”③一般,表现“一种异质性的文明冲突”[5]。隐含作者的归乡冲动,是出于对“乡村异质化”倾向的反对,对当代话语中乡村处境产生的怀疑④,尤其是对具有共同乡土经验的农村人的共情。正因如此,隐含作者才将自己的身份焦虑,同等投射到在城与乡之间漂泊辗转的农村人身上。

当隐含作者真正进入梁庄,发现承载自身乡土记忆的景象面目全非,自身的乡土记忆失去了负载物:从原先的“收粮种地,安土重迁”,到后来的“改革开放,进城赚钱”,农村劳动力主动或被动地挤压进城市,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疏远,广大农村人从“农民”变为“流民”。正如作者为哥哥毅志开辟的几页日记独白,原汁原味地表达了一个离乡打工者的感受:“在这个城市里,我简直像一个蚂蚁,没有人关注,被随意践踏、蔑视。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你还有亲人,还是一个有着爱情、思念,有着悲欢离合的人!……明明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明明只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却感觉是千里之遥,不仅仅是距离的遥远。”[6]一个离乡打工者在城市中经受着全景式监控下被规训、被驱逐的生活,一种被冠以非法身份的“异己”的生活。隐含作者通过毅志的日记,切入一个乡村文艺青年的内心,让他倾吐身在城市中的疲惫与虚无,面对岁月流逝的伤怀、凄凉;使之重述自己旅途在外时颠沛流离的无根之感,乃至被他人蔑视、践踏、殴打的屈辱经历。在这里,毅志的身份意识,呼应隐含作者一直经受的身份焦虑。

因此,面对乡村生态损毁的现状,处在身份焦虑中的隐含作者便迅速进入对现代化进程的反思之中。当看到记忆中屋舍连绵、户户相通的乡村,被横亘在乡村原野上的高速公路分割的景象时,作者慨叹,这条不容涉足的高速公路“与村庄的人们没有任何关系,反而强化了他们在这现代化社会中的‘他者’身份”[7]。这里的“强化”意味着乡村本就是现代化社会中的他者,村庄始终被占用、利用、攫取,人们把乡村视为现代化的改造对象,却忽略了它被围困、掏空和遗忘的本质。村庄被切割,人际关系受到阻隔,乡民生命在愚昧和不守规矩中获得“血的教训”而被囿于规范之地……这些是隐含作者所挖掘的“现代性之殇”。隐含作者将回忆中自然健康的乡村视作世外桃源,将当下的现实视作灾难,因而作者眼中的故乡断裂为两个不同的存在:一个是记忆中未经工业经济沾染的、家族血缘式的、有着牢固邻里关系的乡村;另一个是现在被开发中的、在工业污染下濒临死亡的、空心化的、陌生的村庄。在隐含作者这里,前者的逐渐消亡意味着梁庄的儿女——无论是浸润于城市文明的梁鸿们,还是辗转于城乡的候鸟式农民,抑或是在留守中长大的“新生代农民工”——陷入无可挽回的身份困局中。

(二)怀恋乡村共同体,拒斥“外界势力”

“‘共同体’是‘身份认同’的凤凰涅槃,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瓦解之后人们才需要创造出一种身份认同,以此彰显自己对共同体的深厚感情,或者共同体的特殊意义。”[8]隐含作者对乡村共同体的怀恋,一方面源自对外部力量撕裂乡土的沉痛反思,另一方面源自隐含作者对记忆中乡土所提供的身份认同的怀恋。隐含作者在重构乡村共同体的过程中,将侵入性的开发者或现代文明视为乡村“外界势力”,对之持警惕乃至拒斥的态度。

还未进入梁庄这一实体场域时,隐含作者便已在理念层面上,通过记忆构建了理想的乡土形象——维系童年、亲情、生命源头的乡土“乌托邦”。在隐含作者看来,不同于城市中自然景色的稀缺,乡村中未被损毁的大地、平原、河流、月色等壮丽的风景,“能給人带来如此庄严的思考”[9],它们是构成乡村生命力的基础。那么,只是因为一种“怀旧”和“乡愁”的保守思维导致作者如此抗拒现代化的到来吗?并不是。面临故乡被损毁的景象,隐含作者的精神痛感和生态关怀的本质来源,是其生命关怀意识,在文本中表现为对乡村实体生命和精神生命濒临“死亡”的恐惧。面对空心化的乡村,隐含作者以一种悲观的论调断言道:“就内部结构而言,村庄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或者,它的生命,如果它曾经有过的话,已经到了老年,正在逐渐失去生命力与活力。”[10]候鸟式生活的打工夫妻、留守在空洞房子里的老人孩子、被荒草废墟统治着的房屋……家庭的离散、村落的破败,都昭示着留存于隐含作者心中保存着传统乡土格局的乡村共同体已然崩塌。

正因持有对记忆中的乡村共同体的怀恋,面对梁庄的种种变化,隐含作者的眼睛总是流转于那些“死亡”场景:传统乡土生存方式的消亡,以血缘宗族为核心的村落文化的凋零,工业经济盲目推进下自然生态的逐步损毁……在隐含作者那里,现代化的行进不是进步的表征,而是象征着无可挽回的沦落。此种“问题意识”和“苦难焦虑症”也是作者本人受到诸多批评的地方,批评者认为梁鸿把农村视为一个病灶场,用一种审视的问题之眼形塑了千疮百孔的乡村。诚然,隐含作者的“苦难焦虑症”,一部分来源于其知识分子的强烈干预意识,但是必须订正一点,隐含作者真正警惕和批判的对象,并非乡村本体,并非那个呈现了诸多病与痛的乡村“病灶场”,而是滋生种种病与痛的“外界势力”。这层外界势力不仅包含那些没有把“乡村的生态破坏、内在机体的被损伤”[11]纳入考虑范围的建设者、决策者和那些势头正猛的利益至上的开发者,也包括从城市归来探索乡村的作者自己。当一种近乎自杀式的发展方式在乡村大行其道,而村民们对之默然时,一向强调要警惕知识分子启蒙审视意图的隐含作者,便转而以一种充满感伤和绝望的眼光来看待和总结这些变化。“当以一种‘内视角’进入乡村,才会发现在当代改革过程中,对传统文明与传统生活的否定性思维被无限地扩大化和政治化,普通民众和知识分子对乡村的想象也大多与这一思维同质。”[12]这样一种对乡村内在机理的关注,表现了隐含作者对自我“外来者”化的拒绝。倘若从这里回看隐含作者以乡土记忆对抗现状的努力,就可以发现,那并不是隐含作者因自我记忆遭到破坏而表露出的私人愤怒,它更多表达着对不负责任的外界势力的批判,以及对民族共同体未来的担忧。

二、陷入自我怀疑:过度的自我审视和“启蒙焦虑”

对自我身份的过度关注,以及问题意识与非启蒙立场相抵牾所造成的“启蒙焦虑”,使得隐含作者频繁陷入自我审视和自我怀疑,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隐含作者与梁庄人的隔阂,也导致了隐含作者话语的感伤泛滥以及表达立场的暧昧不明。

由于对自我身份的过度关注,隐含作者急于通过审视自我来证明自己努力融入的状态。与此同时,隐含作者也对同乡人的否定性话语或神态过度敏感,“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重新回到话题之中,几乎处于失语状态,对于她们,对于我本人来说,我已经是乡村外部的人。自己的思维和他们的思绪总是处于错位之中。”[13]有论者认为,隐含作者在强烈的使命冲动下,有意无意地将梁庄放置于被审视的位置上,从而造成与梁庄人的隔阂。但笔者认为,隐含作者对自我身份的过度关注、过度审视,才是造成彼此隔阂的更确切的原因。作者曾回忆儿时的一段经历:“当我走进县城,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寻找大姐单位时,我开始惊慌,害怕,我也不敢问路,那些悠闲的行人身上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使我不敢走上前去。”[14]隐含作者时刻关注到“阶层与距离”带给人的隔膜感。从由乡进城的陌生与慌乱(童年时)到由城进乡的忐忑与迷失(成年时),表现出隐含作者自我防卫、自我审视的一面。当隐含作者下意识喝止儿子去脏污的坑塘玩时,其第一反应是诘问自我何以“无法摒弃自己的优越感和城乡生活的差异而带来的某种嫌弃感” [15]。并且,隐含作者通过表现村民芝婶脸上“明了的笑容”[16],来凸显自己心思被揭秘的窘迫。这种细微情绪的捕捉和内化反馈,正是隐含作者审视自我身份的表征。这也使得隐含作者频繁诘问自我,时时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除了对自我身份的过度关注,隐含作者陷入自我怀疑的另一层缘由,就是其问题意识与非启蒙立场相抵牾所造成的“启蒙焦虑”。鲁迅在《呐喊 ·自序》的“铁屋子寓言”中奠定了“外来者故事”的基本结构原型,这一原型的叙事核心是“外来者”的启蒙立场[17]。虽然《中国在梁庄》的叙事不乏对鲁迅话语资源(如“救救孩子”“成年闰土”)的借用和重构,但隐含作者并未意图延续这一结构原型的核心,而是明确提出,不愿“陷入鲁迅的《故乡》的启蒙模式里面”[18],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身份立场与被叙述者之间产生隔阂。

但是,隐含作者“试图准确把握他们的疼痛和黑暗的点位在哪里”[19]这一明确目的,却不可避免地带有介入、审视和改造的欲望。一方面,隐含作者怀疑自己的启蒙资格。隐含作者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离开乡村、生活稳定且相对优越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因此面对生活在种种苦痛中难以脱身的村里人时,其会羞耻于一种局外人似的评说姿态。另一方面,隐含作者试图做一个能够改变现状的拯救者,让自己经验中的人文关怀、平等博爱等思想资源为村民所理解运用,却发现自己的话语不被接纳和理解。隐含作者试图通过更多的自审、自我否定来换取平等的心灵沟通,但这种做法不仅没有化解心灵的隔阂,反倒使隐含作者的话语走向了暧昧不明、感伤泛滥的境地。

例如,当隐含作者目睹乡村中的种种病痛,如教育问题、性压抑问题、农村道德观以及养老问题,试图论证“这种生活状态是不合理的”时,却陷入“无物之阵”的困境,“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还有别的路,历史他老人家规定了他们的生存之路,他们以为这就是全部。他们忍受并努力从中寻找幸福的感觉”[20]。隐含作者剥夺了自己评说启蒙的资格,通过一种低姿态的自剖和妥协,来应对自身返乡知识分子话语资格所遭受的质疑和挑战。又如,面对乡村留守者的处境,隐含作者从一开始对“家庭割裂给孩子带来的痛感”的反思,很快转为自审和自责:“这种处境太普遍太正常,是一种极其自然、日常的状态,何来悲剧之感?所谓的悲剧与痛苦只是我们这些‘参观者’和‘访问者’的感受。”[21]

在文本中,尽管隐含作者在努力擺脱启蒙者身份,努力克制自己“先验的意识形态”,避免自己有居高临下的叙述姿态,但此种强势的主观审慎却加深了隐含作者的“启蒙焦虑”,并且使得文本对某些复杂事件的评述“回避了深度思考,走向了浅显的自我安慰”[22]。比如,在“救救孩子”这一章中,面对王家少年这样一个有残忍犯罪行径的年轻生命,隐含作者表现出对生命的惋惜和怜悯,担忧村民们信奉的原始正义——一种单纯粗暴的善恶认知和价值判断——会将个体心灵的创伤、乡村文化的失效、家庭功能的丧失等问题遮蔽起来。但当其试图探讨“爱的缺失”这一重要且被乡村视为“幼稚且站不住脚”[23]的问题时,面对同村人的义愤填膺,面对当下处于普遍性家庭离散状态的农村处境,隐含作者在“实然与应然”的割裂中陷入对自我立场的怀疑。“我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他呢?我不清楚。我很迷惑。同情?愤怒?心痛?当面对这样一个罪犯时,这些都是太过简单的词语。”[24]由此可见,隐含作者并未如己所述真正做到全然以“内视角”切入乡村,但其在“进入”过程中始终保持与自我的外来经验对话,并在对话过程中超越了对记忆中乡土“乌托邦”的追忆,进入主体重建的领域。

三、乡土外部经验参与身份归属的重建

隐含作者在乡土之外积累的外部经验,从未缺席过其寻求身份归属的过程。在感性回忆驱使下的“溢美”倾向退潮后,隐含作者呈现出现代理性经验参与下“非乌托邦”叙事的一面。一方面,“外部经验”支撑隐含作者的知识分子话语体系,在官方话语与民间话语之间搭载对话的桥梁;另一方面,“外部经验”参与到隐含作者重建乡村共同体的“梦想叙事”中,被借以改造乡土中留存的“古老的”压抑人性的旧思维,帮助隐含作者寻获身份和心灵归属。

(一)外部经验参与构建多层话语系统

文本主要构建了三层话语体系:知识分子话语体系、民间话语体系以及官方话语体系。隐含作者在乡土之外的现代城市积累的外部经验,支撑了其知识分子话语体系。不同于带有强大破坏意味、为利益所驱动的“外界势力”,“外部经验”负载于隐含作者的思考认知中,具备治愈和更新乡村生命机体的力量。其带有的诸如法治、平等、人性关怀等话语资源,支撑隐含作者不自觉加强了对话语权力的把握。有批评者提出,隐含作者主体的过度张扬,“使得复调的暧昧性与多义性陷入单一观念之中”[25]。的确,叙事主体的过度介入无疑是对梁庄主体言说的一种损害,但文本中不同话语系统的对话张力,以及话语背后隐含作者的言说动机,还有可细究的空间。

首先,隐含作者的知识分子话语,在县志、官员采访(官方话语)与村民访谈(民间话语)之间搭载了对话桥梁,或者说,面临着官方话语和民间话语的双重夹击。隐含作者一方面不能无视权力所有者宏观规划下的诸多考虑,另一方面无法代替经受着一切的村民进行“更好的选择”,因而持怀疑主义的隐含作者放弃了基于自我经验的确定性表达,让步给更具权威性和现实效力的官方话语。

在《学者与作家“非虚构”写作的“异质同构”——从梁鸿、孙惠芬的两部新作的历史叙事说起》一文中,论者认为诸如《穰县县志》、政府工作报告、口述访谈资料的加入,使得文本的历史维度得以确立,但是隐含作者的叙述中明显可见巨大的政治权力话语对文学话语的挤压,论者批评此为隐含作者陷入“俯就现实与权力规训下的价值迷失”[26]。虽然这个论断非常准确地指出了隐含作者在评述乡村的过程中立场暧昧、自我怀疑的一面,但隐含作者对官方政治话语的借用和默认,恐怕不能归咎于对权力规训的俯就,而是隐含作者在见证现实乡村分崩离析的图景之后,转而寻求能够抵抗盲目推进的经济浪潮的力量即政治权力来参与乡村共同体的“重建”,以抵抗“现代性之殇”。

县志作为史料,站在大局视角表现农村“光明”的发展前景,村民口述实录站在个体视角传达农村在发展过程中被遮蔽的真实隐痛,在二者之间,隐含作者显然偏向后者。在文本中,隐含作者对待如父亲这样的“反抗者”“刺头”“批斗对象”,持赞颂和敬佩的态度;对于梁清道这样的乡村政治家,隐含作者发掘了他身上如赵树理笔下“李有才”那样的幽默和斗争精神。对于乡村权力结构中村民、村干部、政府之间远未达成的平等关系,隐含作者也作了深入分析;面对在乡村权力结构欺压下精神失常的农村青年清立,隐含作者批判了非理性的乡村权力体系对生命意志的摧残。因此,在“官方话语”与“民间话语”体系之间,隐含作者的价值立场清晰地偏向后者。

其次,在“民间话语”和“知识分子话语”体系之间,的确显现出明显的分歧和冲突。当隐含作者提到那个“身体萎缩、神情漠然”的光武叔家的儿子,便决断地认为这是“典型的农民形象”,这种对“典型”的先验认定,说明隐含作者并未如己所愿穿越鲁迅的思想幽光,没有脱离一种文学性的隐喻。隐含作者在面对共同谈论梁庄命运的家人们时,一面先验地认定:“对于他们来讲,日常生活只是一种无意识的生活,柴米油盐,吃喝玩乐,好像没什么大的追求。”同时又以一种努力融入的态度来对自己先验的观念进行纠偏:“但一旦出现某种契机,他们很愿意去思考,也能够理解其中的意义,并试图进入这一境界之中。”[27]知识分子话语中的两种意识,隐藏在这样一种观念的对话和补充中:一方面是外部经验占主导的先验观念,即本质主义上对农村及农村人的先验认知;另一方面,则是隐含作者以乡村立场进行认知纠偏的自审意识。

(二)外部经验参与乡村共同体的重建

“如果重温的回忆在于对往昔世界的复现,而梦想的叙事则是对理想世界的想象和重构。”[28]隐含作者在乡土之外积累的外部经验,参与到了对乡村共同体重构的“梦想叙事”中。在此,隐含作者为梁庄设立了两个对照,一个是显性的,留存于作者温暖回忆中,充溢着自然之美和人情之美的乡村;另一个则是潜在对照,即贯穿于隐含作者的思维始终,已然实现现代化的世界。如果说前者帮助隐含作者留存记忆中的乡土本色,使之抵达心灵故园;那么后者则帮助作者改造乡土中留存的“古老的”压抑人性的旧思维,使隐含作者的“外部经验”得以被乡村更好地接纳。

文本中呈现的“梁庄”,是一个未完成现代化、正在遭受现代化侵蚀而失去本来面目的乡土场域,同时,它又被隐含作者赋予蜕变的期待,这使“梁庄”成为一个被多重话语分割、具备多重对照的场域。一方面,隐含作者以梁庄的线性发展为轴,纵向对比梁庄内外的变化,称梁庄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他者”——“村庄的溃散使乡村人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没有回忆,没有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29]。对于隐含作者来说,重建乡村共同体的努力符合其找寻身份认同、恢复心灵家园的愿望,隐含作者对于乡村“差序格局”下的“亲密社会”的眷恋态度亦解释了这一点。但是,另一方面,隐含作者又多次强调“古老的乡村故事”这样神秘而含有批判意味的抽象能指,在怀恋传统乡村格局中的团结、稳固、积极一面的同时,也发现了乡村内部“古老的”压抑人的生命与心灵的阴暗一面。通过对这一面的剖析,隐含作者的外部经验得以参与到乡村共同体的构建中。

比如,隐含作者通过梁庄一位留守妇女春梅的命运轨迹,窥见了乡村文化中的压抑性对人的戕害,“中国的乡村文化仍然是一种务实文化,踏实地生活,这是第一要义。个人精神需求、夫妻情爱往往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嘲笑、戏谑、回避是通常的相处方式,很少从容、正面、严肃地去叙说或交流。”[30]面对自我隔绝于村落之外、被村里人视为“异类”“道德污点”的昆生,隐含作者评价道:“在我们的文化里面,‘生命’本身、‘人’本身并不值钱,除非你在文化系统之内找到价值的对应,才被赋予尊重和肯定。”[31]隐含作者期待的是生命的自由舒展。如同梁庄妇女巧玉生命样态的转变,从一个沉默温柔的女性到勇敢地逃离家暴,获得新的感情、新的陪伴。一个苦难的乡村生命由枯萎走向新生,这才是作者情感凝聚之处。总之,一种生命的舒展、自由、幸福,无比吸引作者去赞美和推崇。“古老的乡村故事仍在延续,即使现代之风已经吹了几十年,仍没有改变乡村内部的生存结构。”[32]尽管隐含作者痛惜乡村所经受的“现代性之殇”,但其并没有走向保守的复古主义,对带有新生力量的“现代之风”依旧认同且推崇。这些经过隐含作者“内视角”过滤下的“外部经验”,参与到了重建乡村共同体的“梦想叙事”中。

总之,通过《中国在梁庄》,我们得以窥见一位痛惜故土所经受的“现代性之殇”而陷入身份焦虑的返乡者的精神世界,以及隐含作者以“内视角”进入乡村,试图重建乡村共同体的期盼。不能否认,隐含作者在过于充沛且敏感的主体意识影响下,陷入感伤泛滥、自我怀疑的精神困境中,没能平衡好自身的情感冲动与理智评介。但是,此种略显伤感的情感状态以及问题意识,并不能被简单地认为是隐含作者“外来者”身份使然。隐含作者不能被单纯指认为一个无法融入乡土、带有明确改造目的的“外來者”,而更多是一个在不断自我审视的过程中努力寻获身份归属、身份认同的返乡者。在回忆——重构乡村共同体的过程中,隐含作者一方面在“回忆叙事”中保持对“外界势力”的警惕,拒斥自我身份的外来者化;另一方面借由自身的“外部经验”,参与到重建乡村共同体的“梦想叙事”中,改造乡土中留存的荒诞而压抑的一面,帮助自我寻获身份和心灵的归属。而对于《中国在梁庄》这样一部非虚构乡土文学的先锋之作,只有重返文本,重返当下的写作者——隐含作者在返乡过程中复杂的心灵演变过程,才能认识到返乡书写中农裔知识分子创作观念转变的根由,才不会武断地将隐含作者的“返乡”冲动归根于所谓的现代文明的产物,而是意识到这是一场乡土身份召唤下的必然返归。这场返归绝不是“离去—归来—再离去”那样沉痛而不忍回首的临别一瞥,而是永远回响着乡土记忆的心灵召唤。

注释:

①景兴燕在《〈中国在梁庄〉:“外来者”视域下的乡村想象》中引用了代璐对于“外来者”身份的定义,即“带有启蒙目的、作为他者进入乡村,最终离去”这样一种文学人物类型。

②此处的“内视角”不同于叙事学中“叙述者以人物的眼光观察世界、透视生活”这一叙事视角,而是梁鸿在文本中提及的“不以外在的、先验的想象进入乡村,而是从乡村内部发掘其殇痛和生命力”。

③王宁在《另类现代性:时间、空间与性别的深度关联——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外来者故事”模式》中清楚地归纳了“外来者故事”中的外来者与“还乡叙事”之间的不同,准确地指出后者抵达的乡土,即“故乡”,带有独特的个人回忆和乡土经验,本文将基于这一阐释,来与其他“外来者”理论进行对话。

④梁鸿在《梁庄的疼痛》中写道:“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面?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

参考文献:

[1]田频,周晓艳.“梁庄系列”中非虚构写作的乡土叙事策略[J].当代文坛,2022(1).

[2][3][22]景兴燕.《中国在梁庄》:“外来者”视域下的乡村想象[J].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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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郭台辉.共同体:一种想象出来的安全感——鲍曼对共同体主义的批评[J].现代哲学,2007(5).

[25]乐绍池.以“乡愁”为方法——读梁鸿的《出梁庄记》[J].当代作家评论,2015(6).

[26]杜若松.学者与作家“非虚构”写作的“异质同构”——从梁鸿、孙惠芬的两部新作的历史叙事说起[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1).

[28]刘进才.回忆的诗学——京派小说审美回忆论[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5).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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