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畔冷斜阳

成都望江楼上有一幅写给薛涛的对联：“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惆怅斜阳依旧在，校书风采无处寻。

那是一株耀亮时空的蜀葵，一朵以繁密针脚绣在蜀锦上的芙蓉花。活得精彩无比，美得独立坚强。薛涛身上有太多未曾言尽的故事，带给人极大的想象空间。

细腻风光我独知

才女不离“瘦病愁”，打开一本女诗人或女词人的集子，往往非病即愁，就连大格局的李清照也不能脱俗：“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人比黄花瘦。”“凄凄惨惨戚戚。”春恨秋愁爱恨缠绵似乎成了才女的标签。

薛涛似乎是个例外，你看那首让她赢得“画风手”的诗《风》：“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林梢鸣淅沥，松径夜凄清。”将无形无状的风描画得如同一幅水墨小品，风是从远处飘来的兰花香，是草木拂动的声响，是林间带来的凄清感受。意境悠远，回味悠长。她自己知道并且为此自得的，她曾写诗云：“细腻风光我独知。”

薛涛字洪度，公元781年生于四川眉州。父亲薛郧四十岁才得此独女，十分宠爱。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中说薛涛八九岁即通晓音律，能诗，有一次父亲指着门前高大的梧桐树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张口接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轶事中说这位老父跌足叹息。后来她果然沦落风尘。李冶也有类似的轶事，五六岁时咏蔷薇：“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鱼玄机则有句：“杨柳东西绊客舟。”都是暗示这些女才子小时候就不一般，自己给自己写了谶语。

薛涛十四岁时，薛郧出使南诏染上瘴疠而逝，这是薛涛命运的转折点。从父亲去世，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就永远远去了。薛涛迅速长大，对人情冷暖有了别样的洞察。母亲柔弱不能依靠，从此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淡扫蛾眉，浅画唇妆，收拾好心情，巧笑倩兮与文人雅士交接游玩，赚一些钱。“父卒，以诗闻外，又能扫眉涂粉，与时士游。”这似乎是家中的重要经济来源了。此一阶段的薛涛是一朵初绽的蓓蕾，香气半藏，清新而不失娇艳。此时的诗歌也是如春天新发的嫩芽一样清新柔美，有淡淡的浅浅的爱恋与欢喜。“花开不同觉，春风知不知。”见花见草见风见月都是爱怜，清丽柔婉，仿佛看见春风中杨柳枝般娇柔的少女顾盼生辉，脉脉含情，青绿山水一样美。但这种行走在边缘的角色时刻有失足的危险。

她竟然在文人圈声名鹊起。这似乎也是必然的。“容姿既丽”，“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薛涛的诗名传到了韦皋耳边。

巫山一首谒英雄

贞元十二年（796），韦皋召薛涛入幕府侍酒赋诗。薛涛一定做过充分调研，知道韦皋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风格，思量用什么样的文字能够留住韦皋的眼光。一篇《谒巫山庙》大气磅礴，文辞厚重，竟有几分杜甫的风采，远远超出了十六岁闺阁女儿的气度和见识：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如果你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你就能读出这是一首干谒诗，诗句写得蕴藉风流、含蓄委婉，但又确实能让人读出不一样的风情。薛涛的厉害就在这里。诗歌的情感主体是楚襄王与巫山神女的一段露水情缘，惆怅那一段丢弃在时光深处的情感。巫山谒高唐，乱猿啼凄凉，画眉犹惆怅，烦君细思量，朝云暮雨意，无缘遇襄王。写别人却能将自己嵌进去，可见她的聪慧灵巧。韦皋果然对这个女子另眼相看，将她留在幕府，却赐给她乐籍。

薛涛对韦皋的感情应是复杂的。如果没有韦皋，薛涛在文人间左右逢源的日子不会太长。或者择一人嫁了，从此洗手做羹汤，替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做一个普通妇人。这是那时的薛涛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当然她选择的男人还必须一直爱她，即便高中状元也对她不离不弃始终如一。不过无论是在薛涛那个时代还是当下，这样的好运似乎都是一场豪赌。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功成名就的丈夫，只活了十八天。王宝钏还是宰相之女都是这样的下场，薛涛凭什么就会认为自己会特别幸运呢？

再次一点，嫁给一个有钱或者有权的人为妾。但是心比天高的薛涛怎会做忍气吞声的妾？读读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就知道做人妾有多辛苦，董小宛和家中仆妇一起操持家务，人家吃饭她站着，好不容易劝她坐下，只敢坐半边屁股。如此小心翼翼才换来冒辟疆一声夸赞。即便如此，遇到危险第一个被丢弃的还是董小宛。

第三种结局自然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走上以色侍人的道路。

诗达四方备受宠

进了韦皋的幕府，上面那几种命运轨迹就从此与薛涛无关。在韦皋身边，她备受宠爱。

韦皋这一年五十一岁，他字城武，西安人，是唐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威名仅次于郭子仪。史书上记载韦皋“服南诏，摧吐蕃”。《新唐书·韦皋传》对他称颂有加，不仅能战也能治，治蜀二十一年，鼓励西川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商贸，化解冲突，是一个威风凛凛又精明强干之人。在这样的人身边做事就很难，想要成為他欣赏的人就更难。

韦皋的爱情故事有两则传奇。晚唐李复言《续玄怪传》中《韦令公皋》记载韦皋年轻时外出游历，节度使张延欣赏他，把女儿嫁给了他。韦皋沉浸在温柔乡里，他妻子说：“妾辞家事君子，荒隅一间茅屋，亦君之居，炊菽羹藜，箪食瓢饮，亦君之食。”韦皋因此警醒奋发有为。另一则与玉箫有关，韦皋遇见玉箫时，玉箫也只有十多岁，他留给她白指环，许下承诺，还为她写了一首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女孩却在相思等待中夭亡，成为韦皋心中永远的伤。

这样的韦皋是不是很有魅力呢？位高权重，威风赫赫，有才情懂爱情会柔情，韦皋一开始是很宠爱薛涛的，他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就像在看被时光掩埋的青春记忆。何光远《鉴诫录》中记载薛涛受宠之盛：“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马，诗达四方，名驰上国。”

在韦皋幕府觥筹交错的宴席中，薛涛无疑是如鱼得水的。她貌美如花，才情独具，聪明幽默。《中国女性文学史话》中记载有关她的故事，酒席上说有关鱼的典故，黎州刺史对“有虞陶唐”，以“虞”当“鱼”蒙混过关，无人敢说，薛涛对“佐时阿衡”，对方说你不对，句里无鱼。薛涛说我的衡字里还有一条小鱼，而你一条鱼也没有。众人大笑，尴尬化解。可见她聪慧敏捷，善于应对。

人是环境的动物，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就会强化哪一方面的特质。薛涛原本就冰雪聪明，在这样的锤炼中越发冷静干练。她虽身在乐籍，却经常帮韦皋撰写公文，做些近乎秘书省校书郎的工作。她去世后，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笔题写碑铭：“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唐代诗人王建有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校书是做什么的呢？官阶虽低，但掌校典籍，订正讹误，只有博学通达之人才能担任。女校书的名号不仅仅是一份荣耀，更是地位和实力，谁也不敢再以乐籍轻看她。古今一样，一个女子要想在男人圈中出人头地一定要具备某种非凡的才干。或者她的公文拟得好，做事细致严谨，能发现他人所不能发现的漏洞和问题。或者与她书法好也有关系，《宣和谱》有云：“作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之法。”字是人的面目，有这样一手好字的薛涛性格一定多男性的刚毅果决而少有女子的柔婉低弱。薛涛是清醒的。她很早就明白要靠自己生活。

当然这样的智慧也是在诸多痛苦和打击中得来的。当时薛涛是韦皋的红人，很多人争相向她送礼行贿。她来者不拒，不过她并不爱钱，收下之后一文不留，全部上交。虽然如此，她闹出的动静还是太大了，这让韦皋十分不满，一怒之下，下令将她发配松州（今四川松潘），以示惩罚。从鲜花掌声中沦落到地僻人蛮的松州为营伎，薛涛立刻从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如果真的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韦皋十有八九会忘了她。松州几个月的营伎生涯足以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认清感情的凉薄如水。

薛涛当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认错，博得韦皋的怜惜，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薛涛并不是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她很明白何时该低头。一离开成都，她就开始写诗跟韦皋告饶。但是韦皋不为所动，直到她写出《十离诗》。她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极低：“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竹离亭”“镜离台”……把自己比作韦皋的一只宠物犬，一只鹦鹉，一支毛笔……总之，我是你曾经最爱的一件物品，离开你我活不了了。既然认错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她用韦皋喜欢的十样物品自喻，离开了主人的自己是多么悲戚可怜，“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于是薛涛被召回了，但是有些东西也回不来了。或许之前的薛涛还是有几分少女傲娇，认为韦皋是爱自己的。现在她对自己的自作多情哂然一笑，对那个威权大握的男人心中凛然。

春来新制浣花笺

在历史传说中，她是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齐名。又被称为“蜀中四大才女”，与花蕊夫人、卓文君、黄娥并称。《全唐诗》收录薛涛诗歌近九十首，她的诗歌胜在清丽淡雅。如《春望词》：“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牡丹》：“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秋泉》：“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送友人》：“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元稹曾写诗《寄赠薛涛》称赞薛涛：“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然而，把她与同时代的李冶、鱼玄机等女诗人对比起来看，你会发现薛涛对人生时局敏锐的洞察力。她知进退，灵台清明。从她16岁进入幕府，西川换了十一任节度使，她却是最坚实的坚守者，得到了武元衡、李德裕、段文昌等蜀地十一任剑南节度使的尊重。身为“伎”却是众多文人雅士争相宴请的贵宾。在历史的烟尘中她以才华和智慧熠熠生辉。

薛涛真正的才华在于与人沟通交流，在于做事严谨规整。薛涛的身后名是大唐女校书。也就是说她在职场主要负责公文写作。公文的特点是严谨准确，有极好的政治嗅觉和对事物的精准判断力。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女人在四十一岁这样的年龄是不会被爱情蛊惑的。

然而，偏偏命运把三十岁的元稹送到她的面前。正当最好年龄的男人俊秀儒雅，文采斐然。元稹其人，八岁丧父，寡母教导有方，十五岁拿下两经第一名，二十四岁拿下“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一名，被封为秘书省校书郎。少年得志，且据与他并称“元白”的白居易形容为“仪形美丈夫”。元稹说自己“性温茂，美丰容”，所娶的女子名韦丛，是京兆府尹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幺女，结婚七载，夫妻感情极好，元稹在韦丛病逝后曾写多首悼亡诗，其中《离思五首》有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但也正是韦丛去世的这一年，公元809年，元稹在成都遇见薛涛，且双双坠入爱河。这一年，元稹授任监察御史出使东川，三月初识得薛涛，这几乎是必然的，哪个来到这里的诗人会不想见到薛涛呢？她已成为成都的文化符号。而元稹则是薛涛眼中的宋玉。金风玉露一相逢，相伴三月有余。讀温庭筠词《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时，总觉得这是模仿薛涛的心情所写，因为实在太像薛涛当时的心境了。

薛涛的巧慧还体现在她有超强的动手能力。居住在浣花溪畔时，她将木芙蓉皮做原料，加入芙蓉花汁液，制成各种红色的彩笺，世称薛涛笺，或浣花笺。情人之间传递相思，有了这样一张色彩娇艳的纸做底，更显得浪漫别致。李商隐《送崖珏往西川》：“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明末宋应星《天工开物》认为此笺：“其美在色。”她用自己制作的彩笺写信，收到的人应别有感触吧？

公元810年，元稹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薛涛赠诗《赠远二首》。公元813年，元稹被贬江陵。距离两人在西川的爱情故事已过去五年之久。薛涛竟然买舟西下，来见元稹。她是不是也想过放下身段，试着去为一份感情单纯地付出？她之所以义无反顾前去寻他，是因为相思难以忘怀，也是她对自己所向披靡的魅力有着自信。想必一路走来，薛涛和张爱玲前去寻找胡兰成的心情一样，因为迫切想要见到你，所以一路风餐露宿也并不觉得辛苦。反而看世界都是新鲜的，攒了一肚子话想要告诉他，所见所闻一切有趣的事都细心收集起来，以当作见面时的谈资。就连所受的苦累都是用来撒娇的。

但这次她失望了。别后的相思，被时光拉长的柔情，在见面后的相处中失去了光彩。传说中，与她并称唐四大才女的刘采春取代了她的位置。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中提到刘采春擅长歌唱，歌声极为优美，也很有诗歌才华，而且年轻貌美。薛涛比元稹大了十一岁，初相遇之时薛涛四十岁正是一朵玫瑰开到最娇艳的时刻，又有爱情的滋养，自然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几年后，相思的折磨，一路风尘仆仆，她的美麗定然大打折扣。薛涛不是掩耳盗铃的性格。她如此聪颖灵秀，而且四川女子的性格向来直接火辣，爱就爱，不爱就拉倒。小船还在江边，拔脚走就是。

元稹见到薛涛是什么心情呢？那时通信交通都不发达，即使薛涛在书信中透露过前来的想法，元稹估计也没当真。隔了时空的距离觉得对方千好万好，但是真的见了面却发现原来很多都是幻象。

公元814年，元稹徙唐州从事，薛涛回成都。回去后的诗句如同寻常女子一般满纸“病瘦愁”，似乎胸中郁结了无数孤苦愁绪。“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清江？”“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夜半眠。”“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信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或许也不能责怪元稹变心。元稹一生仕途坎坷，婚姻也不顺利。与薛涛相识之初就有妻子，妻子韦丛去世后娶妾安氏。几年后安氏又病故。元稹曾创作《莺莺传》，陈寅恪曾言之凿凿，元稹即是张生原型，元稹科考之前也有一个跟崔莺莺相似的表妹，成双成对之后许下婚嫁，然而高中后另娶他人，抛弃了莺莺。所以元稹不会专情于一人。薛涛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们之间只是过客。

不知道薛涛掉舟回去时是何种心情，有没有声嘶力竭地哭过，还是强装笑脸假装自己只是顺路探访了一位故人？总要有一个不断自我否定的过程，不断说服开解自己。但是，她也如同张爱玲一样，自我萎谢了。浣花溪流依旧清澈，两岸的竹子青翠如昨，芙蓉花开年年娇艳，但是主人变了。很明显，薛涛用情很深。去见元稹是她一生之中唯一一次离开蜀地，之后她竟然穿上了道袍。在元稹去世后的第二年，她也离开了人世。

薛涛的人生既繁花似锦又孤清如月。我猜她的美是高贵中带点温雅，慧黠中不乏纯真，热情开朗又颇蕴藉风流。她到后期活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独立，风雅，她“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屋后还有大片竹林，浣花溪两岸遍种芙蓉、朱槿花、枇杷树。她生活的日常是读书、饮茶、赏花、研制花笺，和众位前来拜访的诗友酬唱应和。是成都城里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关于感情，她写《柳絮》：“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所以当元稹绝情，她也扔掉了那把爱情的灰烬。她是骄傲的。爱一个人并不可怜，失去一个人也不可悲，最关键的在于要守住自我，要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若不是她一直这样坚持，后世也不会有薛涛的名字。斯人已不再，但她的传说仍在江湖流传。

文红霞 作家，文学博士，散文《停泊在水底的故乡》入选人教版语文阅读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