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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的存在之真

2023-05-09张小路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4期
关键词:镜湖家乡话贺知章

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一共两首,第二首:“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鉴湖水,春风不减旧时波。”着眼于“变与不变”,变的是人事与岁月,不变的是春风湖水,自然永恒,人事代谢,是常见的喟叹,寄慨遥深,这样的主题遂常见于很多诗人笔下。第一首可以说童稚皆能背诵:“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变是年龄,不变是乡音,再回故乡,人世已变化沧桑,不知今世何世,与游仙诗约略相近,只是关乎“儿童”,所以众口相传,很受喜爱。

可是,旧相识未必是真相知,这两首诗还有一些问题值得探讨。

古人交通不便,音讯难通,一离开家乡,不论是宦游、漫游、征戍、货贩……似乎就慢慢割断了与家乡的联系,一旦走异地,处异方,最先引起自己警觉的,一定是异地的语言。我们可以从前人的诗文中,按乡音这个主题,梳理出这一条渐行渐远渐无穷的线索,在这条线索上,乡音无疑是很重要的抒情依据。

离开家乡的时候,思乡便已开始,越远越浓。宋朝赵师秀《缙云县宿》:“稍觉离家远,乡音一半讹。”当周围的语言已经不似乡音的时候,才惊觉已经真的离开家乡了。唐朝司空图《漫书五首》之一:“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家乡,异乡口音慢慢多了起来,但莺啼倒与故乡相近,仿佛在耳边叮咛,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故乡,这时思乡之情慢慢滋生,故要着一“恨”字以表此时心境。隋朝韦鼎《长安听百舌》:“万里风烟异,一鸟忽相惊。那能对远客,还作故乡声。”则是离家乡更远,到达“万里”之外了,听得鸟叫声惊醒了自己,原来鸟唱的还是故乡的曲调。这已经由司空图因人声异而想到鸟声同,倒过来因鸟声同而想到身在异乡了,参照标准的改变,恰好对应了离乡的距离,思乡之情越来越浓,诗人也越发孤独。近代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四《海行杂感》是离开日本赴美国使馆任职时所作,其第十三首:“拍拍群鸥逐我飞,不曾相识各天涯。欲凭鸟语时通讯,又恐华言汝未知。” 则不仅是走异乡,去异地,而且是自异国而去异国了,想要以鸥鸟为介通音讯,又担心这翻飞的鸥鸟不懂华语—真是孤独到了极致!想来黄遵宪的心情,也与甲午战败,弱国无外交有关,如果是在唐朝,则可以满怀自信,像行满和尚《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那样:“异域乡音别,观心法性同。来时求半偈,去罢悟真空。”言语中满是开解与鼓励:言语不懂没关系,修行佛法的理念是相通的,借着共同汉文字的“笔谈”我们还可以再作交流,希望你早日悟到佛家“真空”的妙谛。

行到异地,在语言上是依然保有鄉音,还是融入当地,这是不少宦游人内心的第一个纠结。清代袁枚作《卮言》,其五嘲笑外地人学京城话,学着王侯的口音,像个学舌斑鸠,但终究还是底气不足,“改字不改喉”,听到的人都暗暗摇头,最后提出建议“何不操土风,高师一楚囚”,不如就说自己的家乡话,就算活得像一个楚囚,也算是高风亮节。明末王象春《与钱某》云:“一地有一地之音,何必挢舌相效?近甚相尚靡靡,在江南风土冲柔,固其所宜,而北方轩颧鬈?……夫亦勉尔降气,以为南音,岂不可耻?弟本声气之自然,矢为齐音,宁仍吾伧耳,不顾兄之诮也。”虽然说得平和,但也遭顾炎武反对说:“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盖必自其发言始也。”如果志向远大,以天下为己任,要先从语言做起,就不能只说家乡话。

贺知章说“乡音未改”,是说自己虽然在外为官这么多年,一直说着家乡话,还是到老年,家乡话还没有忘,只要回到故乡,就改为一口纯正的家乡话呢?顾农认为贺知章在长安当官长达半个世纪,又以善谈笑著称,他的绍兴口音应当不至于丝毫无改,否则许多人听不懂,还当什么“国子四门博士”“太子宾客”!改得不彻底,仍带乡音,那是难免的;回乡之后乡音急剧复辟并自称“无改”,亦在情理之中。

乡音在人的自然生理中的变化情况,极难推知,而乡音的“返本”之途,也一定程度上象征了个体生命回归本源,具有极强的规律性,因而也值得被当成一种社会与自然相融合的现象加以考察。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四三则中举了一些相类似的例子,来说明这种情况的普遍性:

《广阳杂记》卷一云:“大兄云:满洲掳去汉人子女,年幼者,习满语纯熟,与真女直无别。至老年,乡音渐出矣,虽操满语,其音则土,百不遗一云。予谓人至晚年,渐归根本,此中有至理。予十九岁去乡井,寓吴下三十年,自忘为北产。丙辰之秋,大病几死。少愈,所思者皆北味;梦寐中所见境界,无非北方幼时熟游之地。”日本原公道《先哲丛谈》卷二:“朱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倭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

钱锺书这一条,抄录的是周作人《立春以前》里的《广阳杂记》,拈示出一条重要的道理:人在晚年的时候,渐渐回归人作为生物的自然属性,去除一切社会因素,自然而然地说起了童年时的乡音。

引用后,钱锺书发挥其西文文献的征考能力,广泛征引外文资料,以增其所言为实,简译如次:

奥斯卡·奥瑟《文明中的语言精神》卷五:一个阿尔萨斯的女人,有德国血统,但法国的“教育”给她生下了一个孩子,孩子哭的时候,声音是ai ai,只是在发泄痛苦,医生并不把这当回事儿;如果孩子发出德国式的au au,医生就知道他的死期不远了。

海明威《永别了,武器》第三十五章:格雷菲伯爵(94岁的意大利外交官):“说意大利语对我来说更容易,所以我知道我一定是老了。”

霍姆斯《早餐桌上的教授》第二章:说了半辈子陌生语言的外国人,在弥留之际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的语言。

威尔逊《西莱尔·贝洛克》(贝洛克夫人快死了):她在1896年苦心经营的英国口音开始消失,她语无伦次,又变成了加利福尼亚口音。

贺知章生于公元659年。695年,36岁的贺知章离开浙江绍兴的老家,赴京应试,中进士、状元,一生都在长安担任文职。这两首《回乡偶书》写于公元744年,这一年他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不久去世,享年86岁。

历来诗家评论这两首诗,都会从表面的快乐场景,读出其背后所蕴含的悲哀。如葛兆光在《唐诗选注》里,拿卢象《还家》里“小弟更孩幼,归来不相识”来比较,说:“卢象那两句近乎纪实,有‘小弟则有亲人有家,而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归,只有不相识的儿童惊问他从何处来,则多少有些‘无家感在其中,因此这‘笑字背后的悲哀就比卢象诗中直露的凄凉更让人沉吟深思。”年岁增长,人事消磨,即便是回到家乡,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原来属于自己的一切,都随风而逝。也许,贺知章也会在内心发问:这个故乡,还是那个故乡吗?

1801年的春天,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暂时结束在图尔高镇的家庭教师的生活,回到了他的故乡施瓦本,写下了一首《返乡—致亲人》,诗中说: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

海德格尔解读说:“到来者也还是一位寻求者。……如果‘寻找意味着把发现物占为己有,以便在作为所有物的发现物中安居下来,那么,那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还没有寻找到。”这里的“照面”,是作为异于自身的一个客观的客体而存在的,它并没有与主体融合,似乎有意设置壁垒,归乡者的灵魂,也并不能借此而得到安妥。在《回乡偶书》中,贺知章心心念念不远千里,从京城回到故乡,找寻自己的出发点,希望这个出发点能成为自己生命最后的停泊地,他所着意追寻的,是五十年前的故乡,也是地理上的故乡,更是心灵上可以安慰自己灵魂的故乡。作为一位故乡的“到来者”,贺知章在诗中非常敏锐地抓住了两个非常平常的生活图景:一个是“儿童”,那是语言的家园;一个是“镜湖”,那是年岁中的永恒。

海德格尔敏锐地抓住了“家园”与“年岁”这两个点,并加以哲学式的总结。他解释所谓的“家园”概念:

“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

存在于贺知章“其命运的本己要素”的“家园”意识,应该指的是他赖以自信的乡音。当他时隔半个世纪回归乡土的时候,他应该想到,“访旧半为鬼”(杜甫《赠卫八处士》),于是,遇上乡间的儿童,他便急忙用家乡语打招呼,来确认自己仍未被语言所构筑的家园抛弃,却被儿童一下聽出,这似是而非的家乡话已经染上了浓重的外乡口音。不知道贺知章怎样回答儿童,心境怎样?我们可以用现代诗人卢卫平在《分离》中的句子来略作推测:“我们在岁月的噬咬下/骨肉分离后,有谁能留下来/听听我的骨头用方言搭几句家常。”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来到家乡的第一次确认,已经失败。

海德格尔又解释所谓的“年岁”概念:“年岁”为我们称之为季节的时间设置空间。在季节中,万物欣荣开放又幽闭含藏。“年岁”的季节赠予人以片刻之时,那是人在“家园”的历史性居留所分得的片刻之时。

也许,贺知章离开家乡时,回望的最后一眼,便是这镜湖水波;而今回到家乡,首先迎接他的也是这镜湖水波。在时间无垠的长河中,贺知章抓住了湖水这个典型的“片刻之时”,并在其中获得历史性的居留。当然,我们可以根据镜湖水波,本无变与不变,分析贺知章“以无为有”,把变幻的湖水,当成确认的凭据,出于无可奈何;也可以根据《新唐书·贺知章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认为是皇权所赐,皇恩达于乡间,借着皇权,来确认这个镜湖还是这个镜湖,水波还是原来的水波,它还属于自己。

是不是据此可以推断,贺知章的这一次返乡,是一次完全失败的返乡呢?从简单的事实层面上来说,如果说人与大地真的能拥有的话,也是大地最终拥有的人,而非人拥有了大地。而如果从精神的艺术创造方面来说,那样的童叟对话,那样的镜湖春波,正是借由贺知章的笔,贺知章的精神朗照而流传下来的。

海德格尔说:“故乡最本己的东西早已造就,而且已经赠送给在出生之地栖居的人们。故乡最本己的东西已经是一种天命遣送的命运……可是,在天命遣送中,这个最本己的东西却依然尚未得到转让。它仍然被扣留下来了。”“故乡”一词的使用,已经暗含了“出走—回归”的内涵,它必须由游子来完成。

故乡大地永恒沉默,它在永恒期待游子的到来。当游子回到故乡的那一个特定的时刻,“天使”降临。

发现故乡大地的永恒的期待,描述出这样的状态,把它推远,再把它带近,让自己也让读者在一次次的诵读之中,不断去贴近人与故乡相荡所叠加出来的神秘,而人在这样的神秘之中,诗意栖居。—这是超脱于存现于诗中悲喜的另一种创造者的欢悦。“最古老的、最本己的、依然隐而不显的、但原初地已经最有准备的本质”,在游子到来的时候,已经悄然准备好,只待他踏上故土的时候,神灵乍现,一切的秘密倾泻而出。

于是,创造诗的“明朗者”三合一,“既是明澈,又是高超,又是欢悦;一切纯净之物都沉浸于明澈之光华中,一切高空之物都矗立于高超威严之中,一切自由之物都回荡于欢悦之动作中。明朗者把一切维持在秋毫无犯和完好无损之中,并且拥有这一切”。

贺知章已然拥有了这一切。

大地精灵也在期待着每个游子去发现它的存在。

张小路 中学语文教师,业余编辑出版《驼庵迦陵师生酬唱集》《荛圃诗存》等书数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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