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馈赠
2023-05-05陈宝全
陈宝全
和苹果树说话要算数
胡家塬是雷沟村的。远远看去,胡家塬比雷沟村的庄子高出一大截。
很早以前,胡家塬就有了近乎人的某种想法,头抬得老高,摆出一副抬腿要走的架势。后来,它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也被外面的世界看见了。
替它走出去的不是马背、羊蹄、鸟翅,而是苹果树结下的一颗颗果子。
苹果树在静宁大面积栽种是三十年前的事,可胡家塬早有了它们祖先的身影,苹果树和庄稼一同在这里生活,只不过长给少数人罢了。
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雷堆珍还是小娃娃,雷沟大队在胡家塬集体林场栽上了红香蕉、黄香蕉、国光、柳玉、祝光等品种的苹果树。后来包产到户,除了空气,地上的东西全分给了人,雷堆珍的父亲借机承包了苹果园。别人家看的苹果都没有,雷堆珍不但吃上了,还卖给庄子里的人,并且有了不错的收入。
1986年,16岁的雷堆珍看见他生活的这片土地,像他年轻的身体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虽不明显,但足以感觉到。他家不再是村子里唯一有苹果的人家,栽苹果树的人家越来越多,他有了马上要失去优越感的小小沮丧。
旧果园被砍伐,新的苹果树苗来了,不仅长在旧果树生活过的地方,连原来种小麦、玉米、洋芋的上等耕地都栽上了苹果树。也有一些农民不愿栽,他们认为人生来是吃五谷的,苹果算哪根葱。相比之下,长在雷堆珍家地里的苹果树得到了近乎孩子般的某种待遇。
两年后,雷堆珍初中毕业,推开门,他看见一个不一样的早晨。
随了父亲,他爱上了苹果园里的劳作,务果树成了他表达人生的一种方式,尽管这让他长期处于过度的忙碌当中。他对苹果树许下诺言,要善待每一棵,他觉得说话不算数的人无言面对这厚实的土地。
雷堆珍23岁结婚,女人做过裁缝,心细如发。女人知道男人心里装着十八亩苹果园,家里的琐碎小事她主动操持,她得让他有充沛的精力和时间去应付苹果园里的事。苹果树好像长到他心上去了,别看他是个大男人,为了苹果树哭过好多次。
2003年5月,一场措手不及的霜冻,尚在发育生长中的秦冠苹果只有指头肚那么大,被冻破了,富士苹果更娇气,冻得掉了一地。他在地里哭,妻子陪着哭。后来又有一年,遭遇冰雹灾害,果面上全是伤,他又哭了。
三年前,政府在胡家塬实施老果园改造行动,别人的苹果树老得不结果了,他的苹果树由于管护得好,还老当益壮不服输,拼着老命结果子。一起生活几十年,他下不了手,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些苹果树。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他点头同意后,免费送给了烧木炭的人。他远远地看着,四把“光头强”电锯把一棵棵苹果树伐倒,他有着失去老朋友般的疼痛。
他觉得苹果树跟人一样,不兑现承诺,也会闹情绪,不好好产苹果或者产品质不好的苹果欺侮人。一年当中,除了下雨落雪,他几乎每天都在苹果园。农历三月霜冻多,害怕苹果花儿受冻,他晚上两三点从被窝里爬出来,去苹果园点柴放烟。给苹果树灌水时,更是不分昼夜连续作战。树有病了他一眼能瞅出来,像长在自己身上,着急上火。
苹果下树进库那些日子,他天不亮出门,晚上十一二点进门,天天抱箱子,转箱子,高强度的劳作差不多要持续四五十天。顾不上吃饭,他提上开水在果园里泡方便面吃。等苹果卖完,腿疼得迈不开步子,他要用上一周左右的时间歇缓,身体的疼痛让他难以抵挡。接着是冬天的清园,他把苹果园打扫得比自家的院子都干净。
女人说他只会下苦,一辈子只干了一件下苦的营生。正是他对苹果树说话算数,苹果树从不偷懒,乐意多产苹果,让他有了好收成,孩子才得以无忧无虑地上完大学。因为过度劳作,曾经年轻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弓,牙齿松动,十几颗弃他而去。听见有人叫他“果疯子”时,他既高兴又难过。
春天,我站在胡家塬遠远望去,每一块果园都有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人,他在其中,好像不这样拼命地干,脚会生根,长在地里了。好像不这样拼命地干,就成了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苹果树一棵挨一棵站着,盯着干活的人看。
种苹果树种出个劳模
雷托胜居然不懂耕种,连粮食怎么贮藏都不知道。今年春天,他籴了几百斤小麦,胡乱码在房子里,半年后打开袋子时,丑陋的麦牛吃得又肥又大。作为农民,他把农民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做得一塌糊涂。
他也没有把羊放好。兄妹四人,家里没钱供他们上学,他三年级辍学,父亲交给他六只羊,但他不喜欢羊。好多人家养羊,草被羊吃光了,羊出了圈他不知道朝哪儿赶。遇到雨天,羊在圈里饿得直叫唤,更令他心烦。时隔几十年,还常常梦见羊咩咩地吵他。在他眼里,放羊是世上最糟糕的事,想不通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搞好,却想尽办法让羊过好日子。
后来,他偷偷把羊卖给了他姑父,父亲知道后,跑到他姑父家赎回了三只。从此,父亲再也不让他放羊。不放羊也就罢了,还想起一出是一出,十五岁的人胆子大得没边,承包了村集体的苹果园,还拜樊枨为师学剪树。
樊枨可不简单,《静宁县志》上都有记载,他出生于1924年,大庄村人,当过大庄村党支部书记。曾身背干粮,肩挑箩筐徒步去天水、平凉、兰州等地寻找苹果、梨、柿子、核桃树苗,师从兰州雁滩的果树专家刘亚之,学习果树的嫁接、修剪及病虫害防治。1963年,在大庄村的北山梁栽植果树,大庄村成了远近闻名的“苹果村”。他还无偿给平凉、静宁,宁夏固原、西吉等地的群众赠送苹果树苗三十余万株。1977年,樊枨当上了治平乡党委副书记,办起乡园艺场。1978年,他在园艺场栽植杨树、槐树、武都油橄榄、贵州油茶,并建起了小温棚。1982年省政府授予他“先进生产者”称号。樊枨几十年如一日,为老百姓修剪果树,办园艺培训班,群众亲切地称他为“树仙”。
他给“树仙”打下手学技术,四年后,他居然向父亲提出要在自家的地里栽树,而且是能灌溉的三亩川水地。他父亲一心想多种粮食吃饱肚子,自然不会同意。为此,父子翻脸,老子不认儿子,要把他从家里分出去。最后,老子还是拗不过儿子,退让一步,给了一亩半地。县上的技术人员很快知道了这个爱栽苹果树的小伙子,把他作为典型来抓,有点先做出样板让群众看的意思。
一旦有新技术需要推广,技术员先到他家,像搞“传销”,他拿着金城烟,上门动员了村子里的四个人到他家听技术员讲课。用了新技术,果然不同凡响,就拿套袋技术来说,光果一斤卖八角钱,套袋果一斤卖到了一元八角钱,一只育果袋的成本才两角钱。再比如铺反光膜,他们几家的苹果不但红得快还红得好,连果实顶端的凹陷处都红了。
他虽然只上过三年小学,可他好学,找果树管理方面的书读,还善于总结。在苹果树修剪上,他师傅樊枨以剪为主,不拉不垂。县上的技术员王毅采用剪拉垂相结合的办法。他结合师傅和王毅的技术,通过实践自创了以拉、垂为主,以剪为辅的管理办法,因为他发现拉枝和垂枝容易成花,剪了的树只操心着长秧子。他后来又更新一步,以拉垂为主,剪少疏多。这些都是当年用在乔化苹果树上的管理技术,眼下,他栽的是矮化密植树,以拉为主。
有务苹果技术的人,像木匠、石匠那般受人尊重。一些务苹果树的人常请他指导,同村的姚建红请时,他多忙都不推辞,一来二去两个人好上了,他张口求婚,姚建红满口答应,岳父也看好他,彩礼意思性地要了几个。随后的几十年里,他总是把岳父家苹果园里的事办得妥妥帖帖。
他当过社干部、村主任,还成立了果业协会,他的协会有技术的人可以加入,没技术的也行,采用结对帮扶的办法,让有技术的帮助没技术的,指导他们什么时候喷药,什么时候施什么肥,几月份拉枝。一个小小的协会管理着三百多人按技术规程科学务果。
他在帮助大家发展果园的同时,也把自家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分家后他的耕地面积太少了,只有两亩,全栽了苹果树,还承包了别人的十三亩地,正常年份收入二三十万元。当年栽下的老树换成了新树,曾经六万元的吉利金刚坐驾也换成了十六万元的越野烈豹。
不种庄稼、不放羊的雷托胜,把一件种苹果树的事干了大半辈子,他自己富了,还帮助村子里的更多人富了,种苹果树种出了名堂,2015年被选为“全国劳模”。我以为他从此背着手走路,即使天气还很冷,外套应该是披着的。见到他时,还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打扮,他说,说话做事更要注意分寸呢。
地边上还长着羊吃的草,羊的好日子到了,却无福消受去了别处。雷托胜的父亲十年前作古,要还在人世,地边上茂盛的草丛一定会令他激动不已。雷托胜知道,只要草还长着,他还会梦见羊的叫声。可他比以前更体恤一棵树的难处了,常常把一棵树看成了一个为他辛勤付出的人。他想,结果子结累了的苹果树,也想变成一株地边上的草,过草的生活。
世上哪有这样的农民
胡小康小我十歲,我感觉我早他先活过的十年白活了,他年纪轻轻地,光阴过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住得比我好,还开着三十多万元的车。
除了这辆索兰托,他还有一辆二十四万元的皮卡。连他六十岁的父亲开着十七万元的三菱。早在十多年前,他家还曾有过一辆比亚迪,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有车人中的一个。光一年花在车上的费用得十万元,相当于我一年的应发工资。
我不禁感慨,世上哪有这样的农民啊?可在雷沟村,这样的农民又何止胡小康一个呢!
有车的农民很少走路,路让车走了。走羊、走驴的路也改成了走车的路,车是这个村庄的另一种牲口,拉货、驮人样样都行。下地干活的农民,像城里上班的人开着车去。人在苹果园干活,车在路边等。地头上停一辆有派头的车,像站了一头有精神的驴,让人无比踏实。
这么大的场面,村子里的狗看到了,而驴没有这样的机会。苹果树栽上后,驴突然没用了,要么拉到集市上卖掉,过别处的生活吃别处的草,要么直接送到肉联厂。驴走后,架子车用得也越来越少,没有了驴在前面拉,架子车成了累赘。后来,三条腿的东西代替了驴和两轮的架子车,狗糊涂了,它们从来没见过三条腿的牲畜,但三条腿的牲畜跑起来比驴快,还比驴驮得多。
狗还没弄清楚呢,又来了四条腿的。狗以为这下好了,这东西和它,还有驴、马、牛、羊都长着四条腿,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涌上心头。满以为随驴而去的缰绳、驴槽、笼头、铡子、桄、耱都会回来,但观察了好久,才发现这种四条腿的牲口没有缰绳,也不用人在前面牵着,或者后面赶着,而是人坐在上面脚手并用指挥着跑。它们从不驮庄稼,专驮人,还是三条腿的顶替了驴,干驴的活。这家伙跑再多的路,也不用麻烦人添水,喂食。比三条腿的牲口厉害多了,三条腿的爬坡吃力了也像驴那样叫唤,屁股上还冒黑烟。
狗眼里的三条腿和四条腿的庞然大物是三轮车和小车,三轮车最多,雷沟村家家户户有,大多数人家有两辆。摘苹果时,把装满的一辆开走,另一辆接着装,等前面的一辆卸了苹果返回来时,另一辆已经装满了,如此反复,一点不浪费时间。小车有越野款和轿车款,农民都叫小车。全村四百来户,百分之七十的人家有,准确地说应该是有驾驶能力且有需用的人都有。没有小车的多是年纪大的老人,孩子在外面工作生活,自己又开不了,总不能买辆小车停在院子里当摆设,撑门面。
农民开着小车,在致富的路上的确跑得更快了。胡小康在天水上过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学地质方面的专业,毕业后在新疆一个地质队工作,挣的钱只够他生活,小车的事想都不敢想。四年前,他回来帮父亲打理果园,还组建了果业合作社,专门做产地直销的活儿,把加入合作社的人家的苹果分级装箱后,存进果库。他的姐姐胡凤霞和姐夫负责联系超市,像湖南的佳惠超市、湖北的黄商超市、山东的家家悦超市……哪家超市要货,姐姐一个电话,他就在这边发货了,一箱苹果收取两元服务费。一年仅此一项能收入十万元左右,加上自家的苹果收入三四十万,他家一年收入四五十万。
狗越来越弄不懂人的事了,不看门不咬人,狗除了对着人摆摆尾巴,讨人欢心,早失去了本性。人富了,啥也不缺,人忙得顾不上干偷鸡摸狗的事。狗吃饱喝足,索性稀里糊涂地在巷子里转出转进,或者找个僻静的地方晒晒太阳,像一个个无所事事的人。但再也不敢往大路上跑了,大路是柏油马路,上面跑的三条腿和四条腿的“牲口”越发稠密,好几只狗被撞死了。狗有事要过马路,也会左右看看,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蹿过去。
我和胡小康从巷子里往出走时,碰见几辆车没有“拴”,乖乖地停着,几条狗在车旁边玩,有一条狗的尾巴断了,还在摇。我对胡小康说,狗鼻子尖,闭着眼睛也能闻到主人的气味,它也能从众多稠密的气味找到自己要找的,并跟踪下去,对家畜的气味也很熟悉,但车都只有汽油味和柴油味,真是难为它们了。
房子的声音
村文书胡凌志開着电动三轮车,拉着我在狭窄的巷道里七拐八拐。我看到了农村熟悉的景象,果乡人家门前堆积如山的果木,或者下等苹果……进了胡堆良家,院子里晒着红辣椒和萝卜干,尚有一丝农家人的气象。
可当踏进小别墅的那一刻起,我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地板是木质材料的,还铺了毛茸茸的地毯,家具油光闪亮。对于一只幼小的虫子来说,走过这张地毯像穿过一片荆棘密布的丛林,苍蝇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的家具上驻足,真要落在上面非滑倒摔成粉碎性骨折不可。
曾经,他们住着低矮的土坯房,做着简单的梦。后来苹果改善了他们的收入状况,开始建造砖木结构的房子,随着收入增加,他们的梦似乎长大了,需要更大的房子来装。他们修二层楼房、修别墅,住得比城里人还好。
但胡堆良这一代人还是念念不忘土坯房。那时,他能听到房子的声音,白天他去地里忙了,房子里的椽、窗子、家具说话的声音他听不到。但夜深人静时,它们谈话的声音有时把他从梦中惊醒。他从来没听到过檩说话,一间屋子一般两根檩,像两个有城府的人,各自沉默。
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虫子、老鼠、鸡也非常喜欢。后来的砖木房,它们同样频频光顾,尽管人们表示出了极大的厌恶,甚至痛下杀手,但它们还是喜欢和人一起生活。比如蚊子,好像能听见人的鼾声,屋子里安静时听着人睡了,高兴得合不拢嘴,打着口哨向人裸露在外的身体扑去。
因为房屋低矮,一些人感觉比别人低了一头。前面的一家修了高一点的房子,后面的一家紧接着修,修一座比前面这户人家更高大的房子。他要再不修,得一直吃亏,前面的房子把太阳挡住独自享用,连风也挡住刮不过来。就这样,二层楼房和别墅像苹果树齐刷刷在村庄长起来。但他们没有修三层楼房的,害怕把自己搁到高处,地上的事就知道得少了。再说家里也没有这么多人住,即便是两层,大部分房子也空着。
自从修了别墅,房子里的家具好像也不说话了,虫子的声音更难以听到。虫子在土房子里生活惯了,对这种冰冷的东西变得警惕起来,它们看到屋子里出进的都是原来的熟人,但这一座房子是它们不熟悉的。虫子们躲远看着,先派一只胆大的探个虚实,摸清了这家人的底细才敢向其靠拢。有些虫子趴在主人身上被带进房子,这都是命,没有哪只虫子想进去就能进去,也许它在主人身上爬了好久,主人没有进房子,它白在主人身上爬了,爬的时间久了危险也会增加,一旦被主人发现,会一巴掌拍死。若能侥幸进得房子,它们会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生活下来。我估计,别墅里的虫子会越来越多,种类日益齐全,但目前还没有。
这样的房子让老鼠也痛苦不堪,它们费了好大劲,干了好多天,从地下向这户人家打洞,可洞到房子下面,向上的洞打不成了,换了好多个角度也打不进去,不得不放弃。因为石头一样的东西太硬了,它们弄不明白,现在的人怎么变得这么难对付,好像这一户人家在石头上凿了几间房子。即便胆大的老鼠趁机钻进房子,恰好主人回来关上门,又好多天连着不开门,或者去了远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困在水泥房里的老鼠只能活活饿死。外面的老鼠等好多天,不见它回来,知道凶多吉少,奔另一家去了。
也许这座房子的主人不知道,他家的老鼠弃暗投明,去土坯房的人家了。即使这家的主人热情好客,家有余粮,但是生活在暗处的鼠主可不会轻易同意,免不了一场血战。不管怎么样,没有洞的生活老鼠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不要说老鼠,平日里前院转后院,和人亲密无间的鸡,日子也不好过了。原来的土坯房是胡墼砌的,墙是泥抹的,院子是土的,鸡可以随地大小便,胆子大的甚至跑屋子里拉,地面也是土的,主人拿铁锨铲了端走,也不生气。后来是砖木结构的房子,鸡可以在院子里走动,但屋子里坚决不行,屋子里的地上铺的是砖厂里买的红砖,铲不下来。再后来修的是钢筋混凝土的房,屋子里铺的不是地板砖就是木地板,院子是水泥的,家之大也无鸡立足之地。
不用母鸡下蛋了,下完蛋报功似地跑到前院叫,人担心鸡有意无意拉一泡屎。公鸡把脖子伸再长也叫不醒人了,人的房子封得严实,一点缝隙没有,声音碰到玻璃上碎了。人都在料理果园和前院里的事,后院渐渐被冷落,甚至不要后院了。
胡堆良家门前长着两棵超过百年的柏树,一棵树能活到这把年纪不是件容易的事,人修土坯房和砖木房时,树吓坏了,一些树担心长端庄了被人砍去当椽用,故意长得歪歪斜斜。可自从人们热衷于修钢筋混凝土的房子后,村子里的树从椽长成了檩,也不见人来砍,这些树庆幸自己活到了老年。除了苹果树,村子里的白杨树、柏树、柳树、槐树们无忧无虑地长着,吸吮着自天而来的雨露。
胡堆良坐在别墅里,他突然想打开窗子,让阳光进来趴在身上,看看它们因舒服而伸胳膊展腿的样子。
当皮帽遇上老沈
我们回头想时,发现自己记住了一头驴的样子,而那么多只鸡好像长得一模一样,在记忆中只留下模糊轮廓。我认真想了想,驴有脾气有个性,总盯着人看,像把人心里的想法看懂了,人就记住了驴的样子。鸡忙得很,像吃不饱,总埋头找食,顾不上和人交流,碰见人,它们抬头看一眼又低头啄食去了,从不像驴那样和人长时间地对视。即使它们对着我们使过一个眼神,那么小的眼睛我们也没注意到。
村子里的好多人和鸡一样在土里刨食,头都不抬,人怎么能记住他们的样子呢?人记住的也许只有他们躬身劳作的背影。
但是好几个村子的人记住了周孟军,他一年四季戴着皮帽子,大家都叫他“皮帽”。两只眼睛从皮帽下蹿出来,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机灵,像一直在寻找什么。左看右看,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在果园里踏实务苹果的人。
他庆幸自己没有跟着庄子的其他人去城里打工,而是赶着一只羊漫山遍野地跑。还庆幸自己养的是只馋嘴羊,不好好守在一处吃草。他跟着羊知道了哪里草肥,哪里草瘦,哪里的草羊最爱吃。那只羊老了后,他跟着一群鸟儿转,哪一片麦地灌浆了,扬花了,抽穗了,哪一块地里的谷子成熟了,他弄得清清楚楚。
女人说他是鸟儿变的,生下来就是吃飞食的。好多人到这个年纪用坏了好几把铁锹,他的铁锨生锈了连他的面都见不上。女人还嫌他费鞋,一年穿坏好几双,女人骂他:“你把鞋吃了吗?”总之,他擅于奔跑,所有出力的重活躲得远远的。
后来人们栽上苹果树,他经常独自在果园游荡,谁家的苹果树栽在沙田里,谁家的栽在地膜上;谁家的苹果树吃的是牛羊粪,谁家追的是化肥;谁家的苹果树得了白粉病,谁家的得了腐烂病;哪一块地长的是红富士苹果、哪一块是秦冠苹果;谁家的果园里还有黄香蕉,谁家的果园换了新品种;哪个人勤快,哪个人懒……没有他不知道的。
大多数人连自家的苹果树照顾不过来,根本不会操心别人家苹果的事,他不,好像有操闲心的天赋。有天,他跑到我家对我二哥说,哥呀,好多蜜蜂往你家苹果园飞呢,千万别喷药,蜜蜂死了,你家的苹果就长扁了。要是下冰雹,他比谁都急,好像自己是个干部,跑遍所有的果园查看灾情,谁家的苹果一颗不剩地成了残次果,谁家的树两三年缓不过来……他還时不时地提醒人家,该喷消毒杀菌的药了,该追肥让树吃饭了。别人都忙得很,没有人停下来听他胡说,即便他巴结似的掏支烟递过去,人家也不搭理。
多年的转悠中,他有了令自己兴奋不已的发现,一张苹果活地图装在了他的头里。到了秋天,家家户户缺人手,苹果树上的活只有人能干,不可能找两头驴来帮忙,一个人往往掰成两个用,亲戚间没有大事也不相往来。他故意在人们去果园的时间点上出门,用头上的皮帽和不离手的玻璃茶杯把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以表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有天,他领着一个人来我家,我家的大黄狗看他来,使劲地咬,我听见“皮帽”在喊:“不要咬,瞎了你的狗眼,你认不得亲戚吗?”狗不管。后面跟得那个人开口了,操着云南方言,我家的狗吓坏了,外地人的话他听不懂,对于不明白的事情狗从来不装糊涂,它睿智地停下来观察动静。它在寻思,咬还是不咬?
狗正犹豫呢,我哥出来了。原来,“皮帽”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人了,遇上从云南来的果商老沈,他头里装的那张苹果宝藏图突然打开了,而老沈正是需要那张图的人。
老沈在静宁收苹果好多年,刚来那会儿他才三十多岁,人们叫他小沈,一晃二十多年,当年的小沈变成了老沈。一个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得找当地稳妥的人收苹果心里才踏实。起初他找过两个果品代办,果品代办是当地的苹果经纪人,是老沈这样的果商来后才出现的。他们属于中介方,为果商找货源,为果农找客商,按一定的标准收取佣金。
代办也不好当,伤了果农的利益果农不高兴,这些果农不是亲戚朋友,就是邻门近口的人,叫不上名字看着也眼熟,没有半斤八两看不出苹果的好坏,自然无法说服果商出个好价钱。对待果商更得用心,挣人家的钱得为人家把事办好,明明是次等果,误导果商出了高价钱,果商明白过来,代办就当不成了。
老沈和“皮帽”是在交易苹果的集市上认识的,老沈觉得他遇见了藏宝图,决定由“皮帽”当他的苹果代办。老沈一年要收九十万斤苹果,“皮帽”每斤收一角钱的代办费,收苹果的时间集中在十月、十一月间,差不多一月多时间,“皮帽”得跟着老沈转,代办费比他种苹果的收入都高,他因此发了财,修了二层楼房,一高兴给老沈腾出好几间,头一年老沈一个人住,第二年老沈带来老婆、儿媳当帮手,后来还带来儿子,把孙子交给亲戚照看着,他们在“皮帽”家安营扎寨。
老沈收来的苹果存在“皮帽”家门前的果库里,一料苹果收结束,老沈回了云南昆明,库里的事由他操心着,老沈一个电话,他会找大车发货给老沈。
“皮帽”只要出现在苹果园,人就追过来打听苹果价格,问果商什么时候有空来看看他家的苹果,价钱差不多收了。有半截土埂子,别人也让给“皮帽”坐。“皮帽”这次是坐着老沈的车直接到我家的,其他人打招呼,他只点点头笑一下。
“皮帽”知道我家的苹果今年没有遭天灾,个大,形正,色度也好。老沈从云南来后,他立马领到我家商量苹果,害怕来得迟了我二哥把苹果卖给别的果商。我发现他的皮帽上一点土都没有,擦得干干净净。喝完罐罐茶,二哥领上他们去苹果园,远远地,我看见“皮帽”和老沈走路的样子有点像。
不一样的梦
那些年割倒的小麦,在他梦里的一块空地上又站起来了,有的患了条锈病痛苦不堪,喊他喷药;有的张着嘴巴喊饿,催他追肥;有的打小报告,冰草伪装成它们的样子混进了麦田,要他赶紧拿上锄头来……一株小麦说一句话,他的梦里就有无数句,吵得脑仁都疼。
有一片小麦说它们要黄了,颗粒硕大,快抱不住了。刮进梦里的风都是滚烫的,他无数次想把一罐浆水带进梦里,但始终没有,梦太轻,一罐浆水足以把一场梦压着偏向一侧。他多么渴望鸡能叫一声,一声不行叫两声,把他从梦里拉出来多好。往往还没等来鸡叫,他已经受不住了,嗯嗯地呻吟起来,睡在旁边的女人听见了蹬他一脚。
你这是咋了?魇住了吗?
没有,我又梦见要割小麦。
他要是梦见割小麦,醒来后会口渴得厉害,常常要爬起来倒一杯水大口大口地喝。
六十多岁的赵来举曾在部队当过汽车兵,退伍回来第二年便和弟兄们分了家,正好赶上土地下放,分到了十九亩耕地,每年他要种十三亩左右的小麦。麦黄六月,把他和驴累个半死,他连割带担,驴也帮着驮。最怕的是小麦不是一片一片地黄,脸一变说黄全黄了,那么大的麦田钻进梦里得多大的地方啊,要把梦撑破了。他喜欢玉米棒龇牙咧嘴地笑着站在梦的另一角,秋天天气凉,掰玉米是慢活,平时种得也不多,可以一边聊天抽烟,一边掰玉米棒。在这样的梦里,他常常不愿醒来。
除了这些庄稼,早年他使唤过的牲口也经常闯入梦中。在他的种植生涯中,共使唤过一头黑叫驴,一头灰草驴,一头早胜牛。牛走进梦从不吭声,两只眼睛像门环,大而伤感,安静得能听见反刍青草的声音,在他的梦里一待就是半个晚上。驴不安静,把他的梦一蹄子踢破或者一嗓子叫破了。过去好多年,这头驴还常常到他的梦里讨青草吃,让他不得安睡。鸡从不来他的梦里,平时都是孩子他娘喂养,所以鸡一到夜里都跑到孩子他娘的梦里找食吃。
他以为没有干完的活,孩子们会接着干,可事实并非如此。
儿子赵军峰三十五岁了,他吃上了父亲种的最后一茬庄稼,但他没有参与到疯狂的种植中去。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存下这一茬庄稼的样子,小麦到他嘴边已经是面粉做成的馒头、饼子、长面。如碌碡碾麦、木锨扬场,石磨推面……这些父辈们干的好多事他弄不清楚。
他和父亲的梦之间好像相隔好几百公里。他在梦的这头打电话,父亲那头没有信号。即便打通了,一个说着地上的事,一个说着树上的事。一头散发着麦香,一头散发着果香。
初中毕业后,他到兰州的工地上打工、华亭砚北煤矿挖煤,转乏了又回到黎家沟,务果树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十三亩苹果园,盛果期六亩,一棵棵苹果树像绳索绊住他的腿脚,他的生活从此安定下来。
他梦见冬天在沟底担冰块,一担一担地往苹果园担。下雪时,把路上、院子里的雪扫在一起,用粪笼担到苹果园,梦里的冰和雪温暖得很,不会冻肿他的手和脚,可梦里的扁担吃人的肉呢,醒来时,肩膀酸痛。要是梦见苹果园里的水流出地边,他一着急从梦里跳出来,这时,往往有一泡尿憋得要死。
他最担心的事频频出现在梦里。他梦见果园的苹果树病了,有几棵说它们身上有白粉病,奇痒难耐;有些说草在抢它们的吃食;一些老了的苹果树站不稳当,要他送副拐杖安享晚年;有些树的枝杆腐烂发臭,要他涂抹农药;有些苹果说甲虫们像土匪一样张狂,叮咬它们的皮肤,叫他赶走……他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见上了别人家的树,帮人家疏花,就急急地想醒来。梦见往自家的篮子里摘别人家的苹果时,一点也不想醒,悄悄地摘,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连梦话都不说,要是媳妇翻个身弄醒了他,他会很生气。
正摘得起劲呢,你又把人搅和了。
是不是又梦见摘别人家的呢?
他想续上前面的梦,可一旦断了很难再续上。人的梦和树的梦差不多,走着走着分了岔,一路向东一路向西。但也有续上的时候,不要说话不要翻身接着睡就能续上,而且前面用过的那条胳膊酸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像新的。
他害怕梦游。村子里有个人在苹果开花时,从梦中站起来,直勾勾地去了苹果园,天亮时把五六棵树上的花儿疏完了,而且疏密有度,一点没有胡乱掐疏。梦里不知道累,不知道偷懒,也不会坐下缓缓或者喝喝水、抽支烟,只是不停地干活。直到果园的主人叫醒时,这个穿着裤头光着身子的人后悔死了,他发誓梦游也要干自己家的活,可树上没睡着的鸟看见他还是去了别人家的苹果园。
附近的村庄有人给苹果树疏花时从梯子上掉下来,死了,他不止一次听到這样的坏消息。他多次梦见在苹果树下砌台阶,砌了推倒,推倒了又砌,用了好几场梦的光阴也没有砌起来。但他相信终有一天,会干成这件事,让吊在苹果树上过日子的人跟在地面上一样踏实放心。
只要地里有活干,梦永远做不完。每个夜晚,从上房的门缝飘出来的父亲的梦和偏房里飘出来的儿子的梦带着热气,碰到了一起,立马又分开,各自生长,互不干扰。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