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江一苇

我不敢直视的事物

自小到大，我不敢直视的事物

除了生离死别的哭泣，屠宰厂上的杀戮

黑夜里晃动的影子，多足的毛毛虫

以及屋檐下，背上爬满了小蜘蛛的母蜘蛛

还有万里碧空里光芒万丈的太阳

它照亮了世间万物，却将我的眼睛灼伤

我小时候有一次，和小伙伴比赛直视太阳

结果他们都捂住了眼睛，只有我

瞬间陷入失明。但也因此，其中的一个小伙伴

因为愧疚，后来对我特别好。经常偷偷地

给我带荞麦面油饼。她家里有一半地

种着苦荞，她父亲患有糖尿病。再后来

她父亲去世了，她跟随她的母亲

改嫁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临行的前夜，她来找过我，说了什么

我已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当时赌气

什么都没说。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但我知道，我一直在想念她

我曾多次直视过太阳，直至我一天天长大

现在我的眼睛一见到光就会流泪

我知道，这是我亵渎了太阳，太阳神

取走了我的远方，将短浅植入了我的眼睛

执 念

有时我感到痛苦，是因为我的执念太深

我希望父亲能活过来，站在我对面

为我重新规划一次未来

我希望母亲回到当初，没有伤病

挎上篮子走过地埂，为我们种上几行青菜

我希望我的阿黄还在，叫一声

它就会跑到我跟前用脑袋蹭我，舔我的手

我希望母鸡能再下几颗鸡蛋

舍不得吃，就拿到集市上叫卖……

我知道，这一切只能是一场久远的梦

再也不会回来。有时我走过乡间

看到满地绿油油的麦子，我也会感到伤感

这么多的麦子，没有一穗是属于我的

母亲已放弃了她的土地，躲在棉袄里

将大把大把的药片，当成了饭菜

而父亲用一生占据的那块地，夏天，荒草

长出了边界。冬天无人清扫，只剩白雪皑皑

偶尔，你用小名唤我

阳光照在雪地上，村庄是幸福的

感受着你的气息，团圆的日子

是幸福的。虽然，诺大的四合院

只有你和我。你在厨房里剁着饺子馅儿

我在院子里劈着过年的柴禾

初春的风拂过墙头的枯草

如一只宽大的手掌，不紧不慢地抚摸

偶尔，你会用浑浊的声音

轻轻唤我，但当我答应，你又告诉我

没什么事。这让我感觉知足又酸楚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母亲

现在，只有你还在用我的小名唤我

我猜想你一定是想在这样的日子里

多唤我几次，毕竟几天后

我们又将天各一方。我猜想

你一定在心里盘算着这样的日子

你还能承受几次，毕竟现在

只剩你和我了。而这可耻的团圆呀

从来就不会等人，也不打算将谁放过

羞 愧

在一首诗里

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

“在新年来临前，用雪

堆一个父亲。”

这个句子让我羞愧

我至今仍没有学会怎样给一个雪人

注入灵魂。就像

我曾见过的那些蝴蝶的标本

它们很美。甚至

比它们活着时还要美

只是它们的翅膀

再也承受不了任何阻力

你无论如何

再也不可能将它们放飞

我的父亲很普通。普通到

在葬礼上

也没有人哭一声

这大概也是我想要的结果——

他没有让更多人痛苦

像一只蝴蝶，在成为标本的那一刻

卸下了所有的承重

干嘛呢

每夜睡前，我都会在手机上敲下三个字

“干嘛呢？”

有时，会收到一句问候

有时，会收到一个表情或视频

有时，什么也收不到

这三个字

就仿佛一位进错了教室的孩子

孤独、无助、怯生生的

上小学时，我曾进错过教室一次

时至今日我仍时常感觉正身临其境

那是几十双明亮的眼睛

说不清是诧异、惊讶、还是同情

瞬间老了

在选马沟，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指着我喊：“爷爷，爷爷”

我能怎么样呢？在我还小的时候

年近不惑的人当上祖父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何况这就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我熟悉这里，就像我熟悉麦子的八枚叶片

在梦里，它的第七枚，不止一次

将我的手指割伤。这种逃也逃不脱的

绝望，就如同孩子喊你爷爷

你既不能答应，又不能不答应

孩子那么纯真，让拒绝显得残忍

你只觉得自己还一事无成，却瞬间老了

在田家河

从未想过，有一天

我还会回到这里

从未想过，这里竟然没多大改变

除了河岸两边多了两排新农村

除了我的初恋，变成了一颗经霜的卷心菜

没了往日的笑容

造化弄人啊！二十年了

这里曾是我一心想要逃离的地方

现在，却感觉仿佛回到了故乡

当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看着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我竟然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有些心痛

曾经的少年已人到中年

曾经的土地依然杂草丛生

只不过耕种的，从他们换成了他们

距 离

从家到单位，这是你曾以为的

最近的距离。而现在

很长時间你才能来一次

阳台上的那些花儿

因为缺水，叶子已经枯黄了很久

浇水作为理想，成为你一生

为之努力的事

事实上你喜欢花儿

却并不养花。你眼前只有很久以前

叫的外卖，他们不开花

养花的事，你只在梦中完成

事实上，你没有家

一个人的租房它不是家

它隔着母亲的唠叨

和父亲的咳嗽声

事实上，你从来就没来过这里

来过这里的，是一扇门，在猫眼里

你的躯壳，看见过你的灵魂

信 息

雪大片大片落着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时间，仿佛停在了那一刻

这是我未发出的一条信息

我承认，这些句子过于普通，毫无诗意可言

但请注意，它也有它的想象空间

一个人等着另一个人归来时

他所能做的

就是不停地往炉膛里添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