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柴垛与羊皮袄
2023-05-05刘梅花
刘梅花
我很小的时候,还够不到庄门钌铞,不能独自出门去野。日光很高的正午,我坐在厨房门槛上,奶奶在灶火前烧火。天窗里透下来一柱白光,灰尘在光柱里飞旋。灶膛里的干柴发出叭叭的爆裂声,冒出青烟。青烟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味,在厨房里缭绕。
人间烟火,大概说的就是这些。奶奶烧的干柴多是香柴,也有鞭麻、枇杷。还有树林子里拾来的白杨树枝。白杨柴燃烧时,烟味有点苦。酸刺枝不好烧,刺多,很扎人,烟味也清香,带点酸。
厨房里幽暗,天窗里投下的那束光深沉而浓厚,吸附掉灶台上的暗影,照亮光柱里所有的尘土飞扬。那束白亮的光切割开重叠的暗沉,厨房古老得像几千年的样子。墙壁熏得黑黝黝的,上面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白痕,那是我干的。才学会拿干柴画道道,踮着脚尖,把能够着的地方都画遍了。
柴烟弥漫,一锅水冒着白气,奶奶坐在青烟里,脸上的光影亮了暗了,看不清。她的头发缠在一条青色的手帕底下,脑后露出发髻,别着一枚银簪子。银簪子是老太太给的,老太太是奶奶的母亲,常来看望她的女儿。
奶奶的身影晃荡在厨房昏暗的柔光里,灶台上那团白白的水蒸气黏稠而轻软,有玉的那种半透明,深深吸附了烟熏火燎,陷在淡淡的青烟里,浮在深幽的暗影里。厨房那么黯淡幽深,而那团白雾不断升腾,沉甸甸地散去。
院子里没有黄草垛青草垛,只有矮矮的一个干柴垛,还有一个牛粪堆。牛粪是谁拾来的呢?不知道。三四岁的小孩,还是个憨憨儿。干柴垛下我常常去晒太阳,麻雀落在柴垛顶上,乱叫。我把鞋子脱下来,塞进干柴缝隙里,赤脚跑。
奶奶经年都穿一身青色,大襟衣裳,纽襻系得紧紧的。缠过的小脚,青布鞋,裤脚用青色布带束起来,走路时细脚伶仃。庄门朝里扣着,南墙下开着各色的虞美人花,还有一畦蔓菁,地埂上点着几棵葱。
老太太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也许她也穿着一身青色。但是她有没有缠着青色手帕呢?只记得她身形小,瘦峭,乐呵呵的,坐在炕沿抱着弟弟,给他喂饭。
光阴寂静,太阳那么高,房后的大树投下浓厚的阴凉,一点一点挪到屋檐上。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话——山里藏着吃人婆,手指不能指月亮,白石头底下有胳膊粗的长虫,鹞子能背走小孩,狼爪子悄悄扒拉开庄门钌铞。
奶奶的故事都很吓人,也不管我那么小。说,牛头洼山里住着一匹大马狼,土黄色的,凶悍无比,能抓走牛犊子。有一天深夜,这匹马狼下山,到了我们村。它挨家家地叩门,谁家都不吭声,只有王白头子问了一声谁呀?
王白头子天生一头白头发,眼睛在太阳底下睁不开,皮肤粉红,脾气暴躁,打架谁都不是对手。奶奶的意思是半夜晚夕有动静,万万不可出声音。
谁知大马狼会说话,说,白头子,我来背你呀。白头子一听就发火了,骂道,老子还要背你哩,赶紧滚。
大马狼从庄门门缝里伸进來毛爪爪,想拔开钌铞。白头子伸过去烧红的火箸,烫得毛爪爪冒焦毛烟。马狼气急败坏,开始挠门板,踢门。
喀嚓喀嚓,门板被挠开一个洞,狼爪爪伸进来,被白头子一把摁住。马狼拿另一只前爪接着挠,挠开洞又伸进来毛爪爪。白头子抓住两只狼爪子,马狼开始猛烈地踢门,结果门板被踢下来。
白头子牢牢攥住狼爪子,一转身把门板背在身上。可怜的大马狼,整个身子趴在门板上,两只狼爪子伸进门板洞被白头子抓住,挣脱不开,只好拼命嚎叫。
后来呢?我问,那匹大马狼被白头子背死了吗?那可没有,奶奶说,白头子背着门板上的马狼,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好欢乐。结果两只狼崽子跑来了,跟在门板上的母狼后头苦苦哀嚎,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淌。白头子就把马狼背到山头上,扔下去,让它奶孩子去。
我弟弟已经不吃奶了,但是奶孩子这件事,我当然懂的。可怜的狼崽子,它妈妈差点被背死。
既然马狼在我们村里溜达,那么小孩子就不能独自跑到庄门外去野。我跟着奶奶,跟出跟进,坐在门槛上看她烧火,收敛起到庄门外浪的野心。奶奶摘葱花的时候,我撩起衣襟,让她把葱花搁我衣襟里。
厨房那么幽暗,奶奶隐在丝丝缕缕的青烟里,偶尔咳嗽几声。有时候老太太来,她们就一起坐在青烟里,慢悠悠地聊天,烧火,煮一锅土豆。我站在蔓菁畦里看厨房里,看不见灶台,只看见一团白气和青烟缠绕,奶奶和老太太的身影深陷在幽暗中,很虚幻。
大人们出门不用管马狼。老太太来住了几天,要去看望她的小女儿。我的姑奶奶住的地方叫张家河,翻过我家门前的大山就到了。我们村叫萱麻河。
老太太踮着小脚,腋下夹着个小包袱,里面也许是几双鞋面,也许是一点零碎。奶奶牵着我一直送到河边。没有桥,河里拦截着牛大的石头,叫跳坝石。小脚的老太太能跳过那些牛大的石头吗?大河过去还有小河。小河过去还有草湖滩。可是记不清楚了呀。
只记得一些零碎片段。老太太过了河,瘦小的身影隐到树林里,一会儿又出现在对面山洼里的羊肠子路上。她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歇气,给我们招手。奶奶一直踮着脚尖看,直到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山丫豁里。
那时候的时光闲而悠长,阳光很暖,树木青碧,通往河边的小路筛满阴凉。林子里山雀子叫声嘹亮,西一声,东一声,一声胜过一声。垂柳飞絮,老奶奶牵着小女孩儿,披着一身斑驳的光影,慢腾腾走着。小路上响起小女孩儿稚气的担忧——土黄色的大马狼该不会把老太太吃掉吧?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头顶是浓密的白杨树叶子,路边的白石头矮墙上铺满黄绿色的苔藓。花木深深的时光,风吹树梢,野蔷薇翻过矮墙,淡粉色的花瓣簌簌飘落。
只记得有一回,刚发过洪水,牛大的跳坝石被水冲走。爹送老太太过河,我死缠烂打也要跟着。爹腋下夹着我,背着老太太,钻进河里,大水把他冲得摇摇晃晃。我晕水了,晕得天翻地覆,一直哭。
大概是秋天吧,山里庄稼熟得晚,还不割青稞。爹和姑姑们进深山,到牛头洼里打柴。鞭麻、香柴、野柳,湿漉漉地打成捆,被牛马驮下来。湿柴颠簸在大牲口背上,以为还在牛头洼里生长,只不过山头在移动。
湿柴捆子散发出草木的浓郁气味,躺在院子里懵懂发呆。它们一直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是没有脚,被根拴着,走不动。现在突然变得自由了,走到一户人家,简直太惊讶了。
我骑着湿柴捆子,当作我的马,想骑着马到庄门外面去。庄门外面就是我的大千世界。可是庄门钌铞依然扣着,湿柴马也跑不出去。除了马狼,村子里还有一个疯掉的女人,也会抓走小孩。奶奶总是病着,没有气力找回跑丢的小孩。吓唬小孩不费力气,奶奶擅长这个。
我的弟弟骑不动湿柴马,只能爬在柴捆子上玩,摘下一些叶子和花朵,拿给奶奶看。有时候会从柴捆子上摔下来,摔个大马趴,吱吱哇哇哭。奶奶拆开湿柴捆,挑一些好看的枝条——带着花蕾的枇杷、红叶子的野树枝,一小束,都插在瓶里,搁在幽暗的屋子里。那段日子,屋子里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和厨房里的柴烟很近似。
湿柴在院子里会搁好一段日子。大人们都去割青稞了,我们绊绊磕磕还在湿柴里玩耍。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柴捆子上。湿柴什么时候变成干柴垛了?不知道。反正院子里又多了一些野草籽,这种叫蓼莪的野草籽,碾碎了可以喂猪。
蓼莪草籽赶走了湿柴,大咧咧晾晒在院子里。草籽带着一点胭脂红,攥在手心里滑滑的,我不停地攥住,又撒开,往自己头顶上撒草籽,衣领里灌草籽。
捋草籽很辛苦,一穗一穗积攒起来不容易。奶奶抓起我,抖头发、抖衣裳、脱下小鞋子磕,把所有的草籽都还给草籽堆。然后把我还给门槛,叫我乖乖坐在门槛上。
弟弟在屋檐下玩泥巴,公鸡不去啄草籽,啄他的小屁股。我大概有能力赶走公鸡了,奶奶使唤我。屋檐下的阴凉窄窄的一绺儿,我就在那一点点阴凉里打败公鸡。弟弟跟着我坐在门槛上,两个鼻涕虫此一声彼一声聊天。他困了的时候,咿咿呀呀哭,我连滚带爬能把他背到炕头,哄他睡觉。弟弟走路不怎么稳当,院子里杂物那么多,磕磕碰碰,一天不知道要跌多少跤。
奶奶几乎不出门。大多数的时候,坐在屋檐下,看院子里盛开的虞美人花,讲鬼故事吓唬我们。等我大一点的时候,能够踩在两层土坯上拔开庄门钌铞扣,跑出去满庄子野,甚至去林子里河滩里。奶奶管不住我,只有弟弟陪着她,一直在院子里,在屋檐下,在昏暗的厨房里。
庄门外的世界足够大。白杨树开花了,白絮儿纷飞,一穗一穗的花穗子垂着,蜘蛛和死虫子缠绕在花穗上。一群猪在河滩里吃水草,那种叫羊胡子的水草我也吃过,嫩,有点咸。它们痛痛快快嚼着,绿色的草汁泛着绿沫,从嘴角冒出来,往下掉。蝌蚪躲在一片绿色的膜衣底下,多得瘆人。还有狗鱼,总爱往石头底下钻,长得黑不溜秋,实在丑陋。癞蛤蟆肚子里装着喇叭,呱呱叫,太聒噪。
爷爷有时候也会带我去水磨坊,磨坊门前有一大片薄荷,开着蓝色的小碎花,叶子的味道麻沥沥地带着清甜。小伙伴们摘薄荷叶子,搁在舌尖嚼。
爷爷会一点木匠活,给弟弟做了小小的木头推车。我盗走弟弟的推车,让小伙伴们推着我逛。我坐在推车里,被大家推来推去,逍遥自在。奶奶看见了,气得直跺小脚。
我常常玩成个泥猴子回家,推开庄门,奶奶和弟弟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如果屋檐下撒落一些薄荷叶子或者花瓣,那肯定是弟弟弄来的。爷爷抱着他去水磨坊闲逛。有时候我会偷偷把院子里的虞美人花苞捏碎,诬赖是弟弟干的。
厨房没有窗子,太阳越高,屋子里越加幽暗。天窗里的那束光移到墙上,黑黝黝的墙壁吸附掉光亮,那束光渐渐弱下来,消失不见。奶奶斜倚着门框,从深深的幽暗中露出疲倦的脸庞。头上缠着的青色手帕混在暗影中,看不清。一缕花白的头发从手帕底下掉下来,垂在鬓角。
屋檐下浓厚的阴凉还是那么少。鸡儿卧在炕洞口,融入暗影里,似乎打盹,似乎醒着,含糊地咕咕叫几声。大树从房背后探过来枝丫,风吹着树枝,碎碎的树叶一晃一晃。树叶的光影有时被风搡过来,有时又收回去,在屋檐下晃荡。干柴垛一直很矮,一点一点垒起来,又一点一点被拆走。柴垛下的阴凉连鸡儿都遮不住。
山里深秋的雨水特别多,总是下呀下呀,下不完。打麦场上的青稞捆子生了芽,长出一簇一簇的绿苗。豌豆捆子拉走了,地里撒下的豌豆被雨水浸泡得肿胀,也发了芽。小孩子们都去地里拾发芽的豌豆,捡回家炒熟,味道甚美。
树林子里冒出一簇一簇的白蘑菇,戴着厚厚的菌帽。姑姑们游荡在树底下,把蘑菇拾到草帽壳里。我冒雨翻过石头矮墙,跟着凑热闹。青草那么多,野花比星星还要繁密。披碱草底下很少藏着蘑菇,顶多是不能吃的“狗尿苔”罢了。鼠尾草和毛莨菪草窠底下会有蘑菇,要仔细瞅。
但是我很快就走神,忘了找蘑菇这件事。我摘下蝇子草淡紫的花穗,又去拔珠芽蓼。天人菊也开花了,一圈外黄内红的舌状花,非常好看。至于黄毛棘豆的花很难看,不要。老鹳草的紫花太小,不经釆。
湿淋淋地回家,姑姑们进了厨房炒蘑菇。我和弟弟坐在门槛上,挑挑拣拣,把好看的野花插在清水瓶里。野花插得比较凌乱,虽然我觉得不错,但是被奶奶瞧见了,大概就说不过去。她会把花瓶拿到外面的窗台上,不许屋子里摆着,嘲笑说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可是,鸟窝都是些干草呀,没有花朵。鸟儿没有手,怎么采花呢?有那么一两回,我爬上树,把几朵紫蓝色的鸢尾花插在鸟窝边缘。鸟窝里躺着没长毛的丑陋小鸟,皮肤红赤赤的,嘴张得比脑袋都大。老天,那样大的嘴,很骇人。
雨天屋子里阴潮,奶奶生了火,火苗潮潮地冒出来,软弱无力地扑闪。雨还在下,雨点打在屋后的大树叶子上,沙沙响成一片。雨下到河里,一片水掉入另一片水,河水暴涨,几脚踢走牛大的石头。麻雀在雨中找不到食物,变成个呆瓜,傻呆呆躲在屋檐下发呆。只有青蛙对雨水有与生俱來的喜欢,在门前的青草丛里呱唧呱唧乱跳乱叫。
炒熟的蘑菇端到桌上,味道的确诱人。还不能吃,要等爷爷。爷爷总是很迟才回家,饭菜都凉透了。有时候回来,竟然在别人家已经吃过了。奶奶忍不住絮叨一阵子。
一群黄牛背着雨从坡上下来,推推挤挤路过庄门口,去河里饮水,哞哞叫着。牛犊子摔了跤,糊了半肚子泥水,哞哞叫得比谁都生气。有人挑着水桶,艰难地上坡,如果不小心滑倒,连人带桶都会叽里咕噜滚下来。
山顶厚重的黑云密布,一层一层,笼罩山谷和村庄。到处都是水,屋顶开始漏雨,滴答滴答滴水。盆盆罐罐都拿来接水,屋子里乱糟糟的。火炉里冒出来浓烟,没有干柴了。谁在屋子里吭吭地咳嗽。
我和弟弟坐在门槛上,衣服和鞋子都湿漉漉的。虞美人花瓣被雨水敲下,红的粉的紫的,都零落成泥。蔓菁从泥地里冒出半截,顶着一头雨水和绿缨子。整个天地之间都是雨水的声音,深沉而庞大。傍晚,雾气从河面升起来,白茫茫的,像一朵巨大的白蘑菇。
院子里拉着一道铁丝,下雨天挂满细碎的水珠子。天一晴,胭脂红的日光洒了一院子。铁丝上搭着潮湿的被子,补着各色补丁的褥子,开窟窿的羊毛毡。阴潮的霉味,弟弟小褥子的尿骚味,各种复杂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疏散出来。我在庄门口的大石头上骑石头马,那种冲撞的味道还是相当浓烈。于是,我跑到树林子里去了,骑鞭麻马,青藤马,大声吆喝着,驾,驾。
土墙下的蚂蚁也衔着湿土出来晒太阳,蚂蚁窝边堆起小小的土堆,指头戳一下,很柔软。如果洞口覆盖几片树叶,蚂蚁们扭着腰从树叶底下钻出来,跳着许多脚骂我。幸好蚂蚁不穿鞋子,不然它们的奶奶指定要忙死。
午后,太阳把万物都晒得非常干的时候,奶奶握一截粗柳条,敲打那些破旧的铺盖。柳条落在羊毛毡上,一股尘土蹿起来,发出嘭嘭的声音。院子里尘土飞扬,羊毛毡暗藏的浮土比谁都厚,敲呀敲呀敲不完。日暮时分,奶奶还在敲打敝旧的毡,那些原本就有的窟窿又大了一些。
爷爷从菜畦里掘出几个肿大的蔓菁,扔到一边,弯腰刨平蔓菁坑。一个蔓菁一个坑,那个坑就是蔓菁住过的家。蔓菁缨子拧下来,晾晒在矮墙上,一头过路的牛伸出舌头卷了两下,打劫走了。奶奶找不到她的那几棵干菜,叹了口气。
深山雨疏,夜间清霜飘落。我不出去野的时候,冬天到了。山里的冬天特别冷。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从我家房顶上刮过。姑姑们蹲在炕洞前烧炕,麦草点燃,等烧旺了,填进去干牛粪。没有一铺热炕,冬天肯定过不去。冷风卷着草屑灰尘,在屋檐下盘旋,把那些草屑吹到她们的头发上。她们跺着脚,袖着手,脸蛋冻得通红,嘻嘻哈哈一边烧炕一边打闹。
冷风吹木叶,没有很多的干牛粪,我们就在门前树林子里搂干草,扫枯树叶。我家的背篼又高又大,姑姑们装满一背篼枯枝败叶,把我丢进去,让我踩踏,把虚隆隆的枯枝败叶踩瓷实。别人家用木棍夯实,我家小孩多,丢进去一个踩就行。
大背篼拴在树上,我抱着树干跳啊踩啊,灰尘飞扬,吭吭咳嗽着,在枯枝败叶里跳成个土猴子。有时候跳着跳着,四周突然寂静,日暮霜落,看不到姑姑们的身影。只有风吼着,吹着干枯的树枝,吹着石头矮墙。乌鸦在冬天的树林里大喊大叫,呱,呱,声音粗糙。野猫冻得快要死了,发出凄厉的哭声,声音古怪瘆人,特别害怕。我吓得一边哭喊,一边跳,但是没有人,整个林子里只有一个小女孩哭哭啼啼。
也许土黄色的大马狼会来抓小孩,也许吃人婆就藏在矮墙下,一瘸一拐走出来,也许有鬼从对面的山洞里飘出来,披头散发,伸出尖利的手爪子,眼窝黑窟窟的,没有脚,只有黑袍子在飘忽。我起劲儿地哭喊,把嗓子喊哑。风吹着,那么冷,灰尘和草屑啃噬着我的皮肤。暮色渐渐笼罩,林子里一下子昏暗下来,弥漫着可怕的寂静,时间停滞了。
爷爷披着白色的羊皮袄,出现在樹林边的矮墙上。他跳过矮墙,喊着我的名字,顺着声音找来,迎面说了句别怕。爷爷把惊慌失措的我从背篼里捞出来,揣在怀里,拎着背篼回家。
半背篼枯枝败叶倒是踩得相当瓷实——我打小就是个老实的小孩,老实得简直有些窝囊迂腐。我独自可以找回家,但是拖不动背篼,担心把背篼丢了。在小孩儿看来,背篼是一笔不小的财产。
爷爷一遍遍告诉我,就算太阳落山了,也没有鬼,没有野人,没有勺子来抓小孩子。他一个人可以打败所有的马狼,连狐狸都统统打死。我们的身后,木叶声萧萧,枯枝被风吹落,倦鸟噗噜噜归巢。
勺子是傻瓜的意思。我的姑姑们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斜了一眼狼狈的我,惊奇地哈哈大笑,笑我是个勺子。她们也太粗心,扫完枯枝败叶,忘了我,然后回家吃饭。哎,真不像话。家里人多,少一个小孩大家都没发现。爷爷从外面回来,路过树林子时听到我哑着嗓子的嚎叫声。
夜静,一家人坐在大屋里的油灯下吃晚饭,热热闹闹聊天。大家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表明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没啥可稀奇的。毕竟树林子离家也不算很远,像我这样的野人,整天满山满洼乱窜,丢不了。但是背篼有可能会丢掉,丢了背篼肯定得挨打。
厨房里没有点灯,从天窗里透进来的那束光虽然已经暗淡,但能辨得清灶台。况且还有灶火里干柴燃过之后的红火星,闪着微淡的光。奶奶的身影在微弱的火光底下变幻莫测,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隐入黑暗里。火星明明暗暗,她缓慢地收拾灶台,把剩余的干柴拾掇好。
晚饭总是煮熟的土豆拌上炒面,大家埋头苦吃,冬天不可能有菜。炒面是把青稞炒熟,磨成面粉,不用煮,直接吃。我哭哭啼啼吃自己的那份炒面拌土豆泥,姑姑们嘻嘻哈哈聊天,不理我。等我长大后,再也不想吃炒面,我和炒面处不来。但是土豆呢,依旧顿顿离不开,奇怪。
冬天的夜里相当冷,雪沫从门缝里挤进来,一溜儿落在地上。一豆灯火,昏暗的灯影里,爷爷坐在炕沿上吃他的烟锅子。烟锅子的火星明明灭灭,爷爷吸几口,又在鞋底上梆梆梆地敲。他把烟锅子敲打空,按上一撮新的烟叶子,伸长脖子凑到油灯上吸,吸燃烟锅子里的干烟渣子,再深深吸几口。
昏暗的油灯把微弱的光投到黑黝黝的墙壁上,我和弟弟伸出小手,做剪刀手,做拳头,影子投到墙壁上,一会儿狼头,一会儿是兔子头。然后狼和兔子开始干架,一躲一闪,影子在墙面上跳跃。
爷爷披着宽大的羊皮袄,影子投到墙上有些朦胧,像一座塔。他凑到灯上点燃烟锅子的时候,灯光被他遮住,屋子里黑窟窟的,他的皮袄和他自己都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黑夜里,屋子里东西都变得非常大,墙上挂着的棉帽像斗一样。
灯光重新亮的时候,爷爷的侧影出现在墙上,胡子翘起来,烟锅子也清晰地投影到墙上。我伸出小拳头,把手影变成兔子,一啄一啄去吃爷爷的胡子。兔子影子甚至蹲在爷爷的脑门上,不肯走,直到爷爷再一次吸烟,把灯光都覆盖住,屋子里又黑沉沉的,影子都不见了。
我们一次次掉入深沉的暗影里,爷爷吐出的青烟,填满了屋子的空隙,那些烟雾也变成了暗色的烟雾,黑沉沉的,一屋子人都浸泡在幽暗的烟雾里呼吸。
爷爷总是讲他年轻时的事情,深山里遇见狼,狼最怕火,他点燃路边的鞭麻墩得以逃脱。一群土匪冲到一户人家,掌柜子穿着破烂的袄子,露出脚趾头的破鞋子,从土匪眼皮底下溜走。有个行善的人在雨天抠墙皮玩,抠出来一坛子银元。谁家扔了一窝狗崽子,被狼叼走养大,长得和狼一样,没了狗的样子。货郎挑着担担子走在荒野里,遇见被铁夹子暗算的白狐狸,它的腿子被夹子死死夹住。白狐狸淌着眼泪求救,货郎救了它。
爷爷说几句,吃几口烟,慢悠悠的。炕虽然很烫,但是手冻得很。我揭起爷爷的皮袄衣襟,钻进去,弟弟也挤进来。羊皮袄皮朝外,毛朝里。粗粝的羊毛扎着脸蛋——肯定是一只老羊的皮,那老羊的脾气比奶奶还暴躁,不然羊毛不会这么扎人。我们躲在皮袄里薅羊毛,乱拱,揪头拔毛打架。弟弟常常被我打出皮袄,打滚撒泼呜呜哭。
冬夜漫长,劈柴又那么少。只有一些枯树枝可以当柴来取一点暖。火炉里蹿起一股火焰,火光把屋子里照得明亮起来。爷爷覆盖住灯光的时候,柴禾燃烧的亮光投过去,给他全身披一层古铜色,很温暖。他不停地吃烟,脸庞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明明暗暗,他的胡子一次都没有被油灯燎焦过。柴烟弥漫在屋子里,淡淡的蓝色。我们罩在柴烟里,叽叽呱呱说话打闹。
奶奶如果讲故事,肯定都是鬼鬼祟祟的破故事,吓得人不敢睡。有个鲁莽的汉子走路一头撞见鬼,鬼的胳膊被撞掉,人和鬼都尖叫。打麦场边上的树洞里往外扔土,一群鬼在里面打架,白头子把融化的铁汁浇灌进去,捂住洞口,所有的鬼都烫死了。鬼又死了一回。有人捡到小小的绣花鞋,刚走几步就被石头绊翻,鬼跳着脚骂道,老子刚洗了鞋子正在晒干,你来抢走。
那时候荒山野岭,人烟稀少,鬼故事都是荒野里长出来的,村里的老人们都会讲。但是奶奶并不出门,总是窝在家里,自己瞎编。有一回,小姑姑在墙上钉了个木头橛子,晚夕里挂上她的衣服和裤子。奶奶半夜醒来,猛乍乍看见一个鬼站在面前,吓得大叫。爷爷点亮灯,原来是墙上挂着的衣裳,在黑夜里看起来黑窟窟的很像鬼。奶奶把小姑姑一顿打。她总是讲鬼故事吓唬小孩,这次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爷爷吃他的烟锅子,吞云吐雾,那些丝丝缕缕的青烟从他身体里吐出来,飘在昏暗的屋子里。火炉上搁着一只白瓷茶缸子,他端着茶缸子喝茶,捋胡子,慢悠悠讲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尽管那些事情平淡无奇,没啥听头,但至少没有鬼,不害怕。
有时候,弟弟的脑袋突然从皮袄角冒出来,墙上光影跳跃,像极了老母鸡翅膀下探出脑袋的小鸡。他摇晃着脑袋,身子扭来扭去,墙上的影子不断变幻,沉醉在自己原创的影子戏中不能自拔。爷爷烦了,伸手把他的脑袋摁到皮袄里面。不多久,他又从另一角冒出来,喊我,梅娃子,你也来,一起变成马狼,吼吼,吃掉这个老妖怪。爷爷不在意自己成为老妖怪,呼噜呼噜喝茶。
那盏昏暗的油灯,把漫长的冬夜俘虏。爷爷会捻毛线——土豆上戳一支筷子,那就是捻羊毛的线锤。羊毛捻成细线,缠在筷子线轴上,饱满得像一枚花苞。他有几枚毛衣针,磨得发亮,一家人的羊毛袜子都是爷爷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有时候他织到一半,讓我把小脚丫伸出来,比划比划。
不吃烟的时候,爷爷稳稳当当坐在炕头,捻毛线,织袜子,墙上的影子朦胧而深幽。我们在他的皮袄里乱糟糟地打闹,不断地掀起又合上皮袄衣角。奶奶和姑姑们絮叨声此起彼落,声音拖得老长。棉袄总是破旧,她们缝缝补补,昏暗的灯光下是嗤啦嗤啦针线游走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咯咯的笑。
火炉里又添了一些枯树枝,一蓬火苗冒出来。奶奶从线轴上拔下一枚针,把灯芯往下压一压,光线又暗下一重。我们的影子晃动堆叠,愈加浓厚,一家人沉潜在昏暗的灯影里,看不清屋顶上的椽子,也看不清炕沿下乱七八糟摆着的“鸡窝窝”棉鞋。姑姑们下炕,摸索着随便穿一双棉鞋,开门出去了。门外一片青白,雪那么大。那时候的深山,天一黑就刮风下雪,不下好像不行似的。
炕特别烫,被窝里热乎乎的,弟弟已经睡着了。窗外寒风卷着雪沫呼啸,屋檐上的荒草簌簌摇摆,隐隐传来河里冰层断裂巨大的嘎巴声。深山里的野兽冻得受不住,发出凄凉的吼声。爷爷收住一坨羊毛细线,打着哈欠,往炉子里丢了些枯树枝。一团火焰郑重而严肃地燃烧起来,爷爷伸出手,烤火,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