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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

2023-05-05段玉芝

飞天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艺白鹤舍友

段玉芝,中国作家协会会。在《长江文艺》《广州文艺》《湖南文学》《山东文学》《飞天》《红岩》《西湖》《作品与争鸣》等期刊发表小说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支点》等。中短篇小说获“泉城文艺奖”“泰山文艺奖”等。现居济南,《当代小说》编辑。

1

四月的一个清晨,景明在悬铃木下等到了导师。导师一如往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板挺得笔直,目光炯炯。老师,我想请假。两年来从没请过假,一直加班加点待在实验室的乖乖学生,一大早专程等着他请假,导师很吃惊。为什么?我妈肾结石住院了。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你的实验到了关键时期,论文也该着手了。那我尽快赶回来,争取两三天。导师点点头,戴好口罩,路上注意安全。

导师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景明,你的腰好些了吧?景明一阵慌乱,有些话已经冲到嗓子眼儿,压住了。他直了直腰,说,不怎么疼了。导师盯了他几秒,有些担扰地说,你的脸色很差,也别太拼了。说完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转身走了。目送导师走进实验楼,景明眼睛一阵潮热。导师每天清晨七点准时踏进实验室,如同计算机一般精确,学术大佬就是这样炼成的。两年前他立志成为导师这样的人,现在看来不可能了,而且还不得不离开导师。一阵悲怆袭上心头。

四个小时后,绿皮火车把景明带到蝶城。路上多坐两个小时,比坐高铁省下一百多块钱,他觉得很值。一点不耽误事,在路上可以编程、看电影、玩游戏,以前他都这么干,今天什么也不想干,一路呆望窗外。田野里返青的麦子,一片一片从眼前闪过。

他来到家门口,在书包里翻找钥匙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鱼贯走出三个人。走在前面拿着钥匙的,是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像是房产中介。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看起来是母子。景明下意识地看了眼房间号,没错,302,自己家。像中介的年轻人看到景明手中的钥匙,揽住他的肩亲昵说道,兄弟,你也来了。又对母子两个说,哥,阿姨,你们在楼下等我一会儿,我跟同事说句话。青年男子扶着母亲下楼,亲密低语,景明目送他们,心生羡慕。

待母子下了楼,年轻人松开景明,堆着笑说,你就是李姨家的研究生吧?景明问,你怎么有我家钥匙?年轻人说,我是房产中介,李姨给了我一把,让我帮着把房子租出去。景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中介笑了笑,一溜烟下楼了。

景明这才注意到,门上贴的白对子全都揭下来了,且擦得一干二净。爸爸去世八个月,妈妈就要把房子租出去了。确切地说,这是景明的房子。爸爸查出癌症进出医院几次之后,坚持把房子过户到景明名下。

景明悲愤交加,进门看到妈妈的拖鞋,一脚踢到茶几底下,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到家了,可以不用忍着了。景明哭出声来,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听到自己的哭声异常嘹亮。

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痛哭,是女朋友小艺。他摁掉来电回了个微信:安全到达,在病房忙着,放心。小艺发给他一串拥抱。

平静下来,发现家里空了,除了沙发茶几、床和空的衣橱,其他物品一概不见。他的书桌和书桌上一进门就能看到的白鹤也不见了,他在整个房子里翻找他的白鹤,一无所获。但愿是让妈妈搬走了,不要碰了摔了扔了丢了就好!

景明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每個房间都有抹不掉的记忆。爸妈关起门来在他们房里吵架;他在自己房间里学习,偷着打游戏;小时赖在奶奶和姐姐共同的房间里不走……他在每个房间的窗前驻足。爸妈和奶奶房间窗外没什么变化,只是小树苗长高了。他房间窗外变化大。十岁之前窗外是个沙坑,里面全是沙子,他和小伙伴在沙坑里玩耍,奶奶缝沙包就从那里捧回沙来。后来沙坑填了,装了一些健身器材,还有一个彩色滑梯,小朋友上上下下。学习累了景明就看他们玩。

腰部一阵剧痛,他抻着劲儿坐到床板上。跳着痛,刺着痛,动一动就像下刀山过火海。过了漫长的几分钟,阵痛变成隐痛,他觉着饿了。书包里有面包,是他昨天的早餐,一直没吃。本想从医院回来再吃,看到结果吃不下了。书包里还有特大号塑料杯装的水,他喝着水吃下面包。没吃饱,就这样吧。想了想,又从书包里找出两盒药,分别取出几粒送服下去。

一阵困意袭来,如同腰部的疼痛不可阻挡。他想起昨天一夜未眠,是的,一夜未眠。他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妈妈回来了。妈妈烫着短发,面色红润,手藏在背后,笑眯眯地说,猜猜,妈妈给你带了什么来?辣子鸡!他咽着唾沫,有名的蝶城辣子鸡,妈妈炒的特香,他的最爱。就知道吃,妈妈说着把礼物亮出来。那是一只白鹤,身体雪白,头和腿是红的,浑身闪着诱人的光泽,不,七彩的光……

他睁开眼,白鹤不见了。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眼前一片七彩。

2

舞曲是三步。一对对男女绕来转去,虽不及电视上那般优雅,也像模像样。景明目测,这些人大多在四十五岁到六十五岁之间。除了广场的路灯,他们自配了一个球状霓虹灯,旋转着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妈妈穿着蓝毛衣黑呢长裙,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妈妈的舞伴是个圆圆的男人,霓虹灯光打在他脸上,笑吟吟的,弥勒佛一般。景明冷哼一声。

一曲终了,众人休息。景明远远地叫了一声,妈。妈妈回过头来寻找,他在黑影里又叫了一声。妈妈小跑过来,弥勒佛男人迟疑着跟过来。妈妈惊喜交加,景明,你怎么来了?也不先给我说一声。景明说,路过,跟着导师去开会。快回家,妈给你炒辣子鸡。回过家了,都空了。回头我好好给你说,先跟我回我和你赵伯伯的家。不去了,我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赶车去。弥勒佛男人走过来,和蔼地说,回家吧。景明没理他,只盯着妈妈,我的白鹤呢?

妈妈给弥勒佛男人使个眼色,把景明拉到一边。我现在和赵伯伯住在一起,我们领证了。家里的房子闲着太浪费,租出去一月还有一千多的房租。房租我先收着,存起来给你娶媳妇用,怕影响你学习,就没给你说。景明听妈妈唠叨完,问,我的白鹤呢?妈妈想了一下,说,在老家,能搬的东西我都搬回老家了。

景明转身就走,妈妈小跑着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陪我住一晚上。景明生硬地甩掉妈妈的胳膊,我得赶火车,明天一早开会。我不信,你就是不想跟我回去,那咱回蝶河边的家吧,房子一时还没租出去,我拿被褥过去。我说过了要赶火车,景明越走越快,别麻烦了。妈妈抓住他的胳膊大吼,我是你妈,说什么麻烦!景明看到妈妈眼泪滚滚而下,这时腰疼了一下,又一下,他按住腰。你的腰不得劲儿?妈妈流着眼泪问。没事。景明粗暴地推开妈妈抓着他胳膊的手,快步走开了。

妈妈没有再追上来,定定地立在广场路灯下,喊道,别成天成天地坐在电脑前,活动活动腰。

景明回到老家小雪是晚上九点。离开广场没能赶上最后一班开往小雪的远郊公交车,他租了一辆小蓝车,骑行十七里路回来。

屋里摆满了从城里搬来的东西,整洁有序——妈妈一向爱干净。他的书架和书桌搬回来了。书架里整齐摆放着他留在家里的书,白鹤就放在书架的最上层,大概怕落上尘土,妈妈把它放在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里。他把白鹤放在手心,轻轻抚摸着,鹤身滑润,温暖而亲切。

八岁那年,奶奶照例回小雪住一段日子,再回蝶城时带给他这只白鹤。这是你爸爸小时候的玩物,货郎摇着小鼓卖东西,你爸爸一眼相中这只白鹤,我用二斤麦子换来的。景明立刻就喜欢上这只白鹤。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它,内心就无比欢悦。景明把白鹤装进书包。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二爷爷的咳嗽声。我看到屋里亮着灯过来瞧瞧,景明你怎么回来了?吃惊带着怜悯的语气。我回来拿几本要用的书。二爷爷七十多岁了,一辈子在小雪务农,就住在邻院。询问了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二爷爷叹口气,唉,你妈妈走这一步,也有她的道理,你别难为她。虽然对妈妈心中有气,听到二爷爷这样说妈妈,景明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但他没表现出来,闷声答道,嗯,我知道。

二爷爷以为妈妈是爸爸去世后才改嫁的,其实不是,景明感觉他们最迟在他大二时就离婚了。爸爸脾气不好,两人吵架是常事。自从妈妈开始跳交际舞,架吵得更凶了,爸爸摔东西,不吃饭喝闷酒,扬言媽妈再去跳舞就离婚。妈妈不服输,我一天到晚给人家打扫卫生,景明上了大学,我晚上玩玩还不行了?妈妈下岗后在家政公司上班。后来景明推断,妈妈大约就是这个阶段认识的弥勒佛男人。后来他们不怎么吵了,家里气氛却变了,冷淡而生分。有一次回家他没提前打招呼,回来发现家里冰锅冷灶,妈妈已经不在家住了。原来只有他回家时,妈妈才回家,并装作一直在家的样子。既然不想让景明知道,他就装作不知道,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和好。

他们没有和好,爸爸却查出胃癌。妈妈露了几次面就不再来家,姐姐和二姑照顾爸爸。你爸的病都是被你妈气的,二姑狠狠地说,你爸开个小装修公司容易吗?你妈不光不买点菜做口饭照顾他,还气他,吃饭不宜时,饥一顿饱一顿,不得病才怪!

这一夜景明睡了三四个小时,时睡时醒,腰一刻不停地疼。

第二天一早景明去了魏家老林。他在奶奶和爸爸坟前分别磕了三个响头。奶奶,爸爸,我生病了,得工作挣钱治病,学不能再上了。乍暖还寒,桃花初开,风一吹,有几片花瓣飘落在坟上,飘落在长跪在地的景明身上。

告别奶奶和爸爸,景明又骑上小蓝车回到蝶城,来到蝶河南岸一个老居民小区。小区门口有一家小超市——鸿发超市。姐姐景红正在超市外面收快递。除了卖日常用品和青菜,鸿发超市还代收小区的快递。景明看到姐姐麻利地把一件件快递归整好,码在超市门口的空地上。姐夫有一辆小货车,给各处的超市送货,顺便也供自家的。小外甥上幼儿园去了,三岁之前他跟着姐姐在超市里。景明有点想小外甥,伸长脖子看向不远处的幼儿园。

姐姐直起腰来,朝着景明的方向望去,景明闪到一棵大树后。姐姐并没有看到他,她只是呆望着这个方向,久久不肯继续整理她的快递。她一定想爸爸了,或者想到远在济南读书的我了?景明眼睛湿润了,他抽了一下鼻子,掉头走了。

3

景明推开导师办公室的门。导师抬起头,回来了?你母亲的手术顺利吧?景明支吾,嗯?噢,顺利,顺利。说完了,站着不走。导师看看他,还有事?景明说,我、我想转硕。导师震惊,给我一个理由。快两年了,一篇顶会论文没发出来,压力太大,做不下去了。你现在不正在做实验准备下一篇论文吗?周期太长,心里没底。没做到最后不会有底,我不同意,如果是急着去挣钱,我更不同意,去做实验吧。导师摆摆手,示意景明可以走人了。

景明从书包里掏出打印出来的诊断证明,放到导师办公桌上。导师盯视了半分钟,抬起头露出惯常的神情,似笑非笑,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的神情,说,强直性脊柱炎,病不重,不危及生命,也不轻,听说不好治愈。景明低头沉默。导师站起来,走,我请你吃饭。

景明跟着导师走进饭店隔间。导师点了自己爱吃的大肠炖豆腐,点了景明爱吃的大盘辣子鸡,又要了拌黄瓜和老醋花生。菜上来,导师先夹一筷子大肠,说,九转大肠,人生不止九转,得有十八弯呢,吃吧。几天没好好吃饭了,闻到饭菜的香味,景明肚子咕噜起来,他夹起一块鸡肉,边吃边打算听一场导师的政治思想课,比如九转十八弯,然后他再说。闷头吃了一通,导师突然笑了,景明,我真开心,当我看到你掏出医院诊断证明时,我做出了最坏的判断。景明说,您以为是癌症?导师说,对了,一看不是,你说我该不该笑?这么一想,景明也露出笑意。

导师抿一口自带白酒趵突泉,说说你的想法。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我的第一反应是算了,博士不读了,早早挣钱治病养家吧,上一个论文发不了顶会,这一个进行得艰难,治病要花钱,家里又是那样。这一次景明没有任何隐瞒,把家里的情况和盘说出。爸爸去世我撑过来了,查出病来本来想回去跟妈妈说说,发现家没了,不愿说了,姐姐自求不顾,也不想给她添乱,只能自食其力,选条相对简单的路走。把这几天的经历和想法倒出来,景明觉得好受多了。导师静静听着,偶尔夹起一块肥肠放进嘴里。

最后,景明嗫嚅着说,我觉得最对不起老师您的,就是浪费了您的一个博士名额。导师说,当然,这很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的。景明紧张得发抖,期待导师同意,却又害怕导师同意。

导师说,你现在二十三岁,给你讲讲我十八岁时的经历吧。我是家中老大,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小我两岁,一个小我五岁,父母都是农民,那时不兴进城打工,都在家种地。我考上县城最好的中学,一家人以我为自豪,拼命干农活供我上学。十八岁那年五月,高三下学期,我父亲上山开石头被滚下来的大石头砸死。母亲和妹妹们都懵了,我回家在族人帮助下处理父亲后事,安慰母亲和妹妹,两个星期后回学校上学。我正常跟老师同学打招呼,正常上课下课,正常住宿舍,很多同学用同情的目光看我,我朝他们笑笑。谁也不知道,有两三个星期,我天天夜里在宿舍蒙着被子哭。那时候高考在七月,我一直到高考结束才回家。我成绩一直在级部前三,老师说至少可以上复旦,我报了,没考上,考了咱们学校,这成为我的终身遗憾。导师停顿一下,呷一口酒。我的高考成绩受到影响,但还是考出来了。我一方面遗憾,一方面感谢当时没有因崩溃而放弃的自己。多年以后每次回想起那段经历,我都会掉几滴泪,然后该干啥干啥。

景明震惊,老师……导师摆摆手,不必煽情,我再分析一下你的情况。第一,你的病是早期,你又年轻力壮,好控制,也不会花太多钱,从办公室来饭店的路上,我微信问了咱们学校医学院的专家,他回我可以用比较经济的药物控制病情,效果跟昂贵的药物其实差不多,作为我的朋友他会重点关注你。第二,经济上,你有学校补助,生活不用家里负担,我还有与企业的合作项目,下一步你可以抽出一些时间参与进去,一个月还能有五六千块钱,这远低于你转硕进大厂一年三四十万的收入,当然,读博出来又远超过这个数。第三,论文一时发不出来不代表没有科研能力,这个实验还要你继续探索,我相信你有这个潜质,我的眼光不会错,不要想这么多,去做就好。我记得你还是有学术理想的。好了,我就说这些,你再考虑一下,过几天给我答复。景明点点头,揩去马上就要涌出的泪水。

导师给景明倒上小半杯白酒,我知道平时聚餐你啤酒都不喝,这几天要做这么重大一个决定,喝点吧。景明喝一口,又苦又辣,火球一般下到胃。再咂咂嘴,竟咂出香味来。过山车一般。

吃过饭导师回家,景明直接去了实验室。无论怎样,实验不能功亏一篑。今晚把搁置几天的程序写完,让电脑自己再跑十二个小时,明天下午出了结果,就可以继续干活。

景明走出实验室已是凌晨一点。搁置了几天,再回到电脑前思路竟然打通了,不知不觉写了四个多小时。月明星稀,校园一片静谧,偶尔有风吹树叶声。迎春花在路灯下招展,景明这才发现迎春花开了。腰似乎不怎么疼了,脚步也异常轻快。

躺在床上,景明想好好考虑一下转硕的事,不料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他梦到一个老头推着独轮车,摇着小鼓走过来,景明说,奶奶我要这只白鹤,奶奶笑眯眯地拿出手机,扫描货郎的二维码……白鹤雪白雪白的,摸上去滑润润的……

4

第二天,趁着电脑跑程序,景明去见女朋友小艺。小艺是景明本科校友,学会计,考了本校会计专硕,今年毕业。

两人约在黑虎泉。景明想好了,在泉边转转,沿护城河走一圈,把该说的话说完,去宽厚里请小艺喝鸭血粉丝汤,小艺的最爱。

小艺飞跑着迎过来,像白鹤一样展着双臂说,景明景明,我考上了!扒拉着手机给景明看公示。小艺报考一所职专的财务部门,面试通过了。官网刚刚发布信息,我在来的公交上看到的。小艺兴奋得喋喋不休,回忆着她的过五关斩六将。

看到小艺这么高兴,查出病来的话景明一时说不出口,还说不说呢?正寻思着,小艺拍拍他,怎么不高兴?怕我有了好工作飞了呀?景明作吃惊状,你怎么知道?小艺哈哈大笑,别担心,你博士毕业挣钱是我好几倍。景明纠结了一下,博士……不过,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论文难产?倒不是。景明把医院证明拿出来。

小艺接过看完,迅速在手机上查了查,把证明扔给他。真会小题大做,没什么,带病生存,我就有鼻炎,治不好。景明嘻嘻一笑,那我以后就带病生存了。两人边走边聊,走过白石泉,又走过黑虎泉。泉水清澈,水草丰盈,迎春花爬满泉边石路。

小艺看完泉水又翻手机,有个影视明星是这个病,怪不得走路怪怪的,哇,那个女歌手也是这个病……还要坐轮椅?小题大做。景明,你平时腰疼?景明说,偶尔吧。怎么没听你说过?以为是腰肌劳损,我们实验室没几个不劳损的,天天坐在电脑前嘛。也是,小艺拉过他,来,自拍一个。身后是泉水垂柳迎春花,两人合影。

景明说,你想好了,我的病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我老家小雪的七老爷,也是这病,腰弓成这样……景明说着弯下腰,到了九十度,又往下弯了弯,说,六十度的锐角,或者更小。小艺脸色变了变,说,那时候医学不发达,现在医学进步了。景明没看到小艺脸色的瞬间变化,他起身时小艺已经眉开眼笑了,事业编,寒暑假,哈哈哈哈……

景明说,你能挣钱了,我却在苦熬,不如转硕进大厂工作算了,两个人工资加起来,能在济南过上挺好的日子,再付首付买套房子……小艺说,别这么没远见,还是把博士读出来,长远发展好。你有这个能力,有人想读还读不了呢,比如我。小艺咯咯笑了。

景明热泪盈眶,转过身装作看白石泉来掩饰。他一秒也不耽误,给导师发微信:老师,我决定了,读下去!其实他明白,昨晚喝下那小半杯白酒时他已做出决定。几秒钟后,导师回过来,好。这一刻阳光如此明媚,迎春花又如此迷人。

小艺又说,博士毕业,你可以去大厂,也可以去高校呀,没这么累。景明说,对。关于家中变故,景明也改变主意不想说了,别败了小艺的兴,一下说多了她也消化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趁着高兴他从相机翻出照片,给你看样好东西。小艺看看,哇,鹤立鸡群的鹤,你的?景明点头。我好喜欢,送给我吧。有些年数了,景明说。那更要送给我了。我奶奶用二斤麦子从货郞那里给我爸爸换的。古董?会升值,送给我吧。我刚从家里带过来。送给我吧。好。到了这个份上,景明不得不痛快地答应了,尽量不让小艺听出他的不情愿。白鹤多年来一直立在他的书桌上,现在更是与他相依为命。下次见面带来,小艺说。景明说,你住学校宿舍,毕业后还要搬到单位,白鹤是瓷的不担事,搬家别磕碰了,我先替你保存着,等你到单位安顿好了,我再拿给你,你好保管。好吧,小艺说。景明暗自后悔,不该得意忘形把白鹤给小艺谝。转念一想也无所谓,等他们结了婚,白鹤放在他们家里,她的不也又是他的了嗎?

又给小艺拍了几张美颜照,两人去宽厚里吃鸭血粉丝。吃到一半,导师打过电话来,让他下午两点到一家互联网公司去面试实习。我都安排好了,不坐班,活在学校干,偶尔过去一两趟。挂上手机,景明说,因祸得福,导师特别关照我,让我挣些外块。多少?小艺探着脑袋问。五六千吧一月。不少呀,小艺惊喜,说不定比我工资都高。景明说,可惜下午的面试搅了我们的好事。什么?小艺假装糊涂。开房呀。

5

正如导师所说,接过这个实习项目,景明会更忙一些。不是忙一些,是非常忙。景明尽量合理安排,公司的活儿急,就集中赶,实验缓一下;不急的话,实验之余干。这样一来晚上和周六周天都要用上,就没有时间与小艺约会,小艺跑过来看他,景明也是陪她吃顿饭,就又匆匆回实验室了。

拿到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时,景明请小艺吃了一顿海底捞,算作补偿。两个人吃得热火朝天,肚子滚圆。小艺告诉他,毕业证已拿到,过两天她就回家了。回家好好陪陪爸妈,暑假里就要到单位报到,新员工培训三周,小艺说。景明心下欢喜,小艺一走,省却哄她的时间,他就可以日夜泡在实验室,集中力量干这两份活儿了,等她回来时,论文基本能写完,也快投出去了,可以松口气陪陪她。小艺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怎么,我走了偷着乐?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回来查岗。景明说,欢迎查岗。小艺正色道,说正经的,定期复查,按时吃药。这句话击中了景明,他握住小艺的手。那只手柔软而温暖。

不用小艺嘱咐,他按时吃药。有一次在宿舍吃药,舍友问他,身体好好的,吃什么药?他把药盒拿给舍友看,并指了指强直性脊柱炎几个字。他看到舍友投过来同情的目光,这一刻他深刻体会到导师父亲去世后返校时的感受。他朝舍友笑笑。舍友默默放下药盒,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回到电脑前编程序。他感动得鼻子发酸,想哭的感觉再次袭来。他忍住了。后来无论在宿舍还是实验室,吃药时他尽量避开别人,如果有人看到,他也不刻意避讳。就是这样,他想,就是这样。

实验进行得很顺利,他开始着手写论文。他边写导师边看,边指出修改意见。导师要参加学术会议,要做讲座,要给本科生上课,除却这些,每天七点准时走进实验室。景明比导师来得早,比导师走得晚。经过治疗,腰也几乎不怎么疼了。

七月的一个雨天,小艺发过微信来:你的病我跟爸妈说了,没想到他们反对我跟你谈恋爱。过一会儿又发过来一条:放心,我会说服他们。景明看到信息,他回:要注意态度,他们接受可能需要一个过程。因为忙着写论文,景明没往心里去,小艺是独生女,父母宠爱,一向任性所为,他相信她能说服爸妈。对于小艺和景明的关系,小艺爸妈之前知道一些,一直没有表示反对,算是默许。

论文接近尾声时,小艺打过电话来,人未说话先哭了起来,说服不了他们,没想到他们这么顽固,死活不同意,他们说你有病我会跟着受苦,年轻时看不出来,以后就知道了,一辈子长着呢。景明沉默。小艺又说,我磨破了嘴皮子,现在他们只有一句话,是为了我好。我妈说要是不分手她就跳楼。景明说,他们说的也对,随着病情发展,我会拖累你。小艺抽抽搭搭,他听了一会儿,挂断电话。他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实验室里坐了两个小时。小艺没有再打过来。景明大脑一片空白,茫然盯着电脑,电脑里的代码像无数个拥挤跳动的小人。

导师去北京开会回来,满面春风,把景明叫到办公室,你的上篇论文,阅读和引用量不小呢。上篇论文没能发顶会,普通会议导师不让发,就挂到arXiv网站。导师打开网站让景明看,景明笑笑。怎么回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导师问。赶论文有点累。理由说得过去,导师信了。论文到了冲刺阶段,胜利在望,投出去后给你一个周假期。我去深圳找同学玩一趟,景明给导师助兴。华为总部所在,导师说,博士毕业后你可以选择去这些大厂实验室,收入比较高,也可以选择去高校,待遇也不错,现在,专心做科研。

景明点头,起身正欲去做科研,导师又说,颜宁从普林斯顿回到深圳医学科学院后,成果突出,缩短了我国生物医药技术与世界的距离。做为科研工作者,个人收入固然重要,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同样重要。是,景明再点头。你别敷衍我,导师又说,我承认计算机有些方面咱们国家不是世界一流的,但是,核心技术是要不来、买不来、讨不来的,必须靠自主创新……导师一向惜话如金,不知为何今天成了《大话西游》里的唠叨唐僧。景明心系他和小艺的爱情没往心里去,但是在不久的未来及多年以后的未来,在他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这些话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6

论文完成是在一个夜晚。景明看看表,十点零七分,不算太晚。他把论文发给导师,在电脑前坐了几分钟。舍友那边的键盘还在噼里啪啦,最近舍友一直在吃褪黑素,头发渐少。他没有打扰舍友,悄悄走出实验室。

走出实验室迎面吹来热风,八月的济南暑气正烈。晚饭还没吃,他打算去校外小吃街吃经济实惠的韩国烧烤,庆贺论文完成。他给小艺发微信:论文完工。小艺像很多时候一样秒回:小艺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立即明白,小艺把他拉黑了。也好,干脆利索,不拖泥带水。一个得了不死癌症的人,不必拖累别人。他有了一种轻松感。

一声蝉鸣,白杨树上扑棱棱飞起一只蝉,几滴蝉尿滋到他脸上。他抹了一把,发现自己流泪了。他就这样边走边流泪,边流泪边走,一直走到烧烤店外的角落里。他撩起圆领衫擦干眼泪,走进烧烤店,准备吃他一个人的大餐。

他吃得很饱,梦游一样回到宿舍,舍友正在吃褪黑素。他朝舍友点点头,抚摸了一下床头的白鹤,爬上床倒下。舍友关上灯,宿舍里一片漆黑,只听到空调的声响。他想起小艺。在她打电话说爸妈不同意之后,他们没再通电话,一直微信联系,她说在劝说爸妈,持久战,因为他忙,联系不频繁。再联系就拉黑了。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不敢,怕也被拉黑了。

他又想起了奶奶,想起了爸爸,也想起了妈妈和姐姐。爸妈忙碌,一直是奶奶照顾他和姐姐,奶奶在他高二那年去世,没能看到他上大学。爸爸后来被病折磨得没了脾气,声音若有若无:好好学习,有文化,过好日子,别像你爸爸……姐姐初中毕业后四处打工,结婚后开小超市,悄悄塞给他不少零花钱。他想起考上大学时,妈妈眉飞色舞的样子,扬着脸给邻居说,俺景明考大学一点不用我操心,我只管做好三顿饭就行了。那时候妈妈刚开始在广场跳交际舞,嘴上涂着口红。妈妈的炫耀让景明很受用,但他不喜欢那口红。

景明天快亮时才入睡,睡得正酣,一激灵醒来,论文有两处地方不行,需要改。

他走进实验室时,导师已经在那里了,正在看他的论文。景明说了这两个地方,导师欣喜道,这两处我已标出来,另外还有几个地方。他看了看,有的地方需要重新做实验,这就够修改两周的了,过程中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现问题。

一天上午,景明收到一条加为好友的微信请求:景明,是我,小艺。景明恍惚了一下,立马通过了。小艺发过微信来,景明,我爸妈还是不同意,让我跟你分手,他们趁我睡着,用人脸识别打开我的手机,把你的微信和电话删除了。景明想删除了又怎样,聪明如你,想联系我有一万个办法。他想了想回过去,他们是为你好。可我不愿意,我想跟你在一起。景明回,先说服他们吧。嗯,好,小艺说,我已经到学校报到了,现在正在培训。他们之前说好的,报到时景明送小艺过去,她没说一声就独自报到了,是不想让单位的人知道她有男朋友吗?景明回,好好培训学习,别走神,我在修改论文,回头聊。小艺发过来一个拥抱。景明没再回。

后来他们偶尔也微信聊天。小艺说她的培训情况学校环境和住宿条件,景明说他论文修改情况,像是互相汇报工作,对两人的关系避而不谈。终于有一天,景明忍不住了,跟小艺说,论文修改完投了稿,导师给我一个星期假,我想来个穷游,去深圳找同学玩玩。他算好了,那时小艺培训结束,正好也休息一周。小艺迟迟没回,后来终于回了,戴好口罩,注意安全。小艺没说和他一起去,景明心如刀绞,回,谢谢。又过了几天,景明问,你爸妈松动了吗?小艺说,老顽固,唉……

几乎每天在实验室待到凌晨两三点,经过几轮几近崩溃的修改,论文终于定稿投出去。导师说,这篇论文比上一篇成熟,应该问题不大。又是那句话,上一篇也是这么说的。上篇得知没中,导师说了句粗話,娘的!看来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很快导师就冷静下来,说,把这篇挂到arXiv网站上,准备下一篇吧。景明想投普通会议,被导师当场否决。这就是导师,接受现实只需几分钟,而景明需要一个多月。

走出实验室,景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小艺拉黑。他想好了,他要采取行动,主动放小艺一条生路,还小艺自由!小艺的爸爸是县城中学教师,妈妈是公务员,家境优越,他没有理由不让小艺继续过优越的生活。这么想着,他发现自己又流泪了。他流着泪旁若无人地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一直走到宿舍也没有停下来。

第二天景明告诉导师实习的活要一个星期才能完成,这样就得推迟一个星期休假。一个星期过去了,小艺没有重新加他微信。景明决定不再等。他与床头的白鹤告别,哥们儿,等着我,出行一周,归来仍是热血少年。他坐上飞往深圳的飞机,他的大学好友在深圳清华大学研究院等着他。

景明是第一次坐飞机,大片大片的云朵让他目不暇接。飞机在云朵中穿行,就像白鹤在蓝天里飞,自己仿佛就是白鹤,展翅翱翔,白云朵朵向后飘去。妈妈乘着白云而来,疼惜地摸着他的脸,景明,你瘦了。一转眼,妈妈炒了一大盘辣子鸡,辣味和香味扑鼻而来,这是世界上最香的辣子鸡,景明的口水流出来。他埋头猛吃,像以前每次吃妈妈炒的辣子鸡一样……妈妈说,景明吃了好好学习,别像爸爸妈妈没文化只能下大力……爸爸笑眯眯地来了,听了妈妈的话冷起脸,两个人就又吵起来,爸爸一巴掌打在妈妈脸上,妈妈脸上现出五个指印……

睁开眼,原来是个梦。妈妈。景明在心中喊了一声。上次从蝶城回来后,景明跟妈妈联系甚少。他不让妈妈打电话,说学习忙,接电话不方便。妈妈微信嘘长问短,他也简单回答,挺好,没事,忙。他想该找时间回去一趟,到妈妈和弥勒佛男人共同的家,吃着妈妈炒的辣子鸡,说说他的学习和生活,避开那人再跟妈妈顺便提一下他的病,当然越轻描淡写越好。再去见见姐姐姐夫,给姐姐买条时尚的裙子,给小外甥买挺机关枪。

至于论文,随他去吧,能中最好,不中,就再准备下一篇。如果第一篇是摸索,第二篇他就找到了一些门道,他相信会越写越好。小艺,他会永远记着她。

这样想着,随着飞机引擎的低声轰鸣,景明再次进入了梦乡。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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