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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开花三月三

2023-05-05杨逍

飞天 2023年5期
关键词:海景教练

杨逍,本名杨来江,1981年生,甘肃张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红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历史文化散文《遥望西域》等六部。

1

海景周没出事前,庞美琴在一家秦州人的调料店里当店员,海景周在建筑工地做木工,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甚至比两个普通公务员的薪酬还要高。海景周的工作辛苦却也挣得多,她也体贴他,家里的一切她都包揽了,除了尽力给予儿子海明新和城里孩子一样的体面之外,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是节俭,一年下来,也能存下不少钱,再加之早先的积蓄,当他们到戎州三年后,她就开始谋划着要在西部新城那边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在和海景周商量买房之前,庞美琴其实早就对小城的楼市做了深入的了解,經过详细比对,她觉得西部新城是首选之地,虽说是开发区,但距离市中心并不太远,各项设施已基本到位,环境好,房价又略低,她算过不止一次,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年,他们就能自己凑齐一套九十平米左右的房子的首付。重要的是,那边正在建市一中的分校,听说是初高中一起的全封闭管理,而那个传言要去当校长的人与她的老板有些私交,她试探过老板,觉得到时候给海明新转学希望很大,当然,海明新成绩好,如果错过了初中,高中考进去也挺好的。她现在把唯一的希望全押在儿子身上,她坚信苦尽甘来,她要给儿子创造最好的条件让他一飞冲天。西部新城的弊端也显而易见,离高铁站和火车站都挺远,若是机场搬迁了,则更远,这样对他们回老家或是以后去其他城市都不太方便,但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想着若是以后日子过好了,买辆车啥问题就都解决了。那段日子里,庞美琴总是夜不能寐,为美好的明天而整晚心潮澎湃,有时候兴奋了,她就钻进海景周的被窝里一寸一寸地摸这个男人身上的每一段骨节,为他的健壮而感叹,为他身上散发的强烈的男人气味而欢喜。要不是担心会吵醒对面床上的儿子,她肯定会疯狂地让海景周和她一起分享她对他们未来的设想。

晚上睡不着,第二天她又会早早地起来,在门外做早饭,也不觉得累。院子里住着三户人,那时候尚住着一个刚大学毕业上班的女孩,早出晚归,半个月也见不着一次人影。另一户是从西秦岭来的老两口,老头在一个小区的门房当值,老太太白天出门给人家带孩子,晚上回来就闭门不出了,三家人平日里交往不多。但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早上做饭,都会想想他们,自然地觉得比他们高出了一头。她常常在心里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这样想着,她就心情特别舒畅,仿佛个子也立马高了一些。有一回,她买了几斤羊蝎子,煮好后给他们每家分了一点,她差一点就告诉他们,她庞美琴将要离开这里了。

但她决然没想到,最终真正留在这里的人却是他们一家子。那个初冬的傍晚,海景周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那一天她给西部新城的一家火锅店送调料,结束后还在附近几个楼盘看了看,她想着回来后再和海景周商量一下,先跟亲戚朋友借点钱凑首付,蹭蹭上涨的房价将他们存款的速度远远甩在了后面,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春节前把房子买了。她接到海景周出事的消息后整个人都懵了,一时恍惚得天旋地转,她冲着身边的行人、高楼、大树大叫,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他海景周一个木工,常在室内干活儿,怎么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呢?这绝对不可能。她都忘了是怎样开着三轮摩托从西部新城赶到出事地点的,到了才知道海景周已被送去了医院,她奔命一样地又赶到医院,在手术室的门口看到海景周那些钢管一样的同事,她挨个问,不会是老海吧,不会是老海吧。没人回答,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冷漠得像坚硬的钢管。有人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她说,不是老海,绝对不是的。但她还是坐下了,如坐针毡地坐着。

海景周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赔偿的问题谈了一个月,大夫说人肯定不能像以前一样站起来了,至于能站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大夫建议还是去外面的大医院做手术比较稳妥些,至于手术能做到什么程度,大夫也毫无把握。建筑工地那边只说是支付医院的费用,另外再补偿一些误工费,其他的就管不了了。他们的理由很充足:海景周擅离职守,无法无天,他们只是从人道主义出发尽一点心意。

那时候,她还不是那种能豁得出去的女人,她哭哭啼啼地找工头,找经理,找董事长,但工头说这种大事他就是想管也无力管啊,这点儿活下来他也赚不了几个钱,哪儿够给她赔偿。再说了,又不是在他的工地上出的事,要找还得找粉刷的工头。她去找粉刷的工头。人家说压根儿就不是他可以管的事,海景周简直就是到他的工地上捣乱来的,不找海景周的麻烦就不错了。她只好去找经理,经理说他就是个老板和工头之间的中间人,没钱管啊,经理暗示她去找董事长。她前后找了三次,总算逮着了,在润丰房地产公司的门口她将董事长的车拦了下来。董事长问身边的人,死亡了没有,那人摇了摇头。董事长说死亡了就按规定赔偿,没有死亡就让经理去处理,说完钻进了车里。她往上扑,门口的保安将她死死地牵制住了,看着扬长而去的车尾巴,她瘫坐在地,泪流满面却哭不出声来。她回过头来又去找经理,经理又推给工头,工头又让她去找董事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她后来果真又去找了两回董事长,但都被保安拦住了,再也没见着董事长的面。调料店的老板劝她别瞎折腾,出谋划策让她专盯着经理,经理又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海景周先出院,他争取多支付一点误工费,然后专门找董事长协调赔偿的问题。不知怎么的,她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等出院了,她再去找经理,经理倒是比以前更加客气,依旧斩钉截铁地答应她一定会处理好,让她放心,但她不放心,前前后后又找了好多回。调料店的老板又说,人家凭什么为你的事奔前跑后呢,你得给人家好处。她只好买了烟酒送给经理,经理照样接了,可事儿一拖再拖,到第二年春天她再去找,经理早已离开了戎州。

她仍然没有泄气,仍然去找董事长,直到那里的楼盘封顶了,再到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户户搬了进去,要找的人一个个消失了,她才对海景周说,我尽力了,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这时候,海景周已经出人意料地能在她的帮助下坐起来了,他说,这都是命啊。

他们认命了,一个努力地加强锻炼,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一个再一次拼尽全力扑向了洪水一样的生活。

她辞去了调料店的工作,在老板的介绍下去了建材市场打零工。老板也怜惜她,同意她继续干店里的送货员,每天骑电动三轮送一趟货,工资和原来一样,还不用去店里上班。她给自己憋了一口气,她对老板说,天塌下来,我都要顶住。就这样,她一边干活儿,一边带着海景周四处辗转寻医就诊,生活在他们走向坦途的时候开了个玩笑,他们一不小心就拐向了人生的谷底。她也曾惊慌失措,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身体像被钢钉扎了一下的轮胎,慢慢瘪了下去,但她还是对海景周说,得从谷底往上爬,不是吗?

庞美琴翻出了之前朋友送的轴承厂的灰色工装,将波浪卷儿的长发用皮筋扎在脑后,很快就汇进了建材市场的男人群,那么显眼,那么娇弱,却又浑身充满了力量。

院子里的住户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一家子却像户主一样安安稳稳地扎下了营寨。她用拼命工作来让自己筋疲力尽,又用工作来让自己充满元气,如此又是一天一天,往往复复。

2

有一天,她去锦绣花园背木工板上楼,一个小个子戴眼镜的年轻人问她能不能上沙子。她早就听说这个小区之前有一个装卸队用自制的简易吊机往楼上送沙子打死了人,吓得所有用吊机上沙子的人都停了工,而人工上沙,那些装卸工又要价极高,户主们只好一个个持观望的态度。年轻人是个小学教师,着急装修了房子结婚,又不想去招惹那些老油条一样的装卸工。

庞美琴一听教师给的价格,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用了七个小时将三方沙子背上了五楼,挣了五百元。后来,在教师的介绍下,她又背了八楼和二十楼。

二十楼的户主是一家驾校的教练,他来付钱的时候,瞪着眼睛绕着庞美琴看了一圈,说,这模样干这种粗活埋汰了。庞美琴冲他笑了笑。这话她听得多了,也不介意。教练又说,怎么就干上这个了?庞美琴说,我娘把我生在了这个字上,就得干啊。教练一听哈哈大笑,说,嗯,有意思,有意思。庞美琴这时候有点厌烦了,她一个出苦力的,这样被人看着,多少有些不自在。她说,没意思也得有意思啊。教练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却也不生气,还那样侧着头看她。庞美琴说,你要没啥事,我还得找活儿去。教练仍然站着不动,又低头想了想,突然说,敢不敢开车?

庞美琴一下子就扑哧笑出了声,她觉得教练的问题就像是问她想不想快速成为百万富翁。教练被她笑懵了,也跟着笑。教练说,不敢?她停住了笑说,你给我一百万让我去跳兮河,我绝对二话不说。教练说,好端端的跳哪门子的河呢,我就觉得不能亏了你这张脸。庞美琴说,这脸要是能当饭吃,我还和你磨叽啥呢。教练说,只要你敢,我就有办法。

这原本就是一笑了之的事,庞美琴心想,开车得有驾照吧,别说没钱学驾照,就连学驾照的时间她也没有。她也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可一个月后,教练却打电话跟她要照片。

那天庞美琴在建材市场卸了一车龙骨,接到教练的电话后直接去了照相馆,然后灰头土脸地去凤栖梧茶园找他。教练一个人半醉半醒地坐在靠窗的包间里。他们一帮人从中午喝到了现在。教练说,如果你想喝,可以继续。庞美琴没喝过酒,只想喝汽水,教练就点了四瓶汽水,又非要请她吃饭,她推脱不过,只好要了一碗面,教练说赤裸裸的面条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又要了两个菜,她也确实是饿了,想着既然吃,吃多吃少都得领人家的情,还不如吃好。她吃着面,教练就不停地打电话,要么是他打过去处理生意上的事,要么是有人找他帮忙,要么就是晚上又有别的饭局。在接打电话的空子里,教练说,你还是运气好啊,刚给一个家伙争取了名额,可那狗日的进去了,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是不?庞美琴笑着点了点头。

但从教练的谈吐中庞美琴开始有点怀疑——在她的人生经验中,这样夸夸其谈的人大多不靠谱,都是一口气能把一头牛吹倒的主儿。她真真切切地吃着,又恍恍惚惚地在心里嘲笑他,心想他们之间也许最多就是这一碗面的交情,既然他要面子,那她就送给他面子。她叫来服务员,让再做两份面,原样再做两份菜。她对他说,家里还有人饿着肚子呢。

教练挂了电话,盯着她好一会儿,说,这就对了,嗯,好看。他满脸红光,就连脖子也泛着紫色。她没理他,占了人家的便宜,让他随便说就是了,她不在意。他又说,可惜了。他故意把“了”说成了三声,带了点秦腔的道白。她抬起头看他。他唱道,柳叶眉毛杏子眼,樱桃小口一点点。

她冲他笑笑,笑他的无趣,可教练却以为她在迎合。就又唱开了,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她仍然冲他笑笑,问,豆蔻花是什么花?

这一下倒把教练问住了,他翻了翻白眼,双手抹了一把脸,说,重点不是豆蔻花,你听这词儿好不好?

她见过淡黄色的豆蔻花,也吃过白色的豆蔻果,以前的調料店里就有,花能做汤,做粥,果子有开胃理气,止呕,宽闷胀的作用。海明新长时间卧床,消化不良,她常买。

她更加确定了教练就是那种吃草倒料的货色,背了几句口歌儿,就到处显能耐。她哧地笑出了声,是轻蔑。但教练却以为她是被他逗笑了。服务员拿来了打包的饭菜,她接过来提在手上,教练高兴了,又说,手扳窗子脚蹬墙,摇得灯盏晃浪浪。他说完,哈哈大笑,连问,好不好?她说,好。然后站起来,又说,谢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想着他一定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她边走边笑,出门来竟然笑得流下了泪。她抬头看了看凤栖梧三个大字,想着,往后她或许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或者连教练也不会再见了。

但她终究没扭过这出人意料的生活,十天后的一个中午,教练打电话让她到卓尔驾校去一趟,驾照办下来了。早上她给一家粮行送了两摩托车大米,时间尚早,本想着给儿子做一顿久违了的红烧肉,接到电话她又重新梳洗了一番,将头发扎起来,换了一身调料店的职业装,这不是她最好的衣服,但这套深蓝色的小西装套装能让她特别自信起来。以前在调料店的时候,她只在上班的时候穿,但现在她四处打零工,一天到晚都穿的是轴承厂的朋友送的灰色工装,与这种不分性别的宽大工装比起来,调料店的小西装就显得洋气多了,至少能让她的身体充分说明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也能让她觉得更体面一些。

教练在驾校的彩钢办公室里接待了她。他说,上次唱的豆蔻开花三月三,是红楼梦里的行酒令,你别误会啊。她说,是那个叫云儿的丫头。教练惊讶地说,你知道啊?她抿嘴笑了笑。其实她早先不知道,回去后查了才知道的,她不想糊里糊涂地被人轻侮了。教练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鲁莽了。他又盯着她看了看,又说,嗯,好,真好。她知道他之前小看了她。他把她当成了什么呢?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办好了?

嗯,一切顺利。

她拿着驾照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问,是真的?

不可能假啊。他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向她保证,即使出了国,照样用。

这么容易?

这世上的事,只要你敢,就没有办不成的。

她又笑了笑。教练意识到他把事儿说得太简单了,就又改口,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呢,中间的过程我就不给你讲了,你要知道,没有无根的水。

她问,为什么?

教练说,果然是明人不可细提,我就知道,我没看错。

她被说糊涂了,又问,为什么?

教练正色道,好看呗。

那我受之有愧。她将驾照放在了桌子上。她的心揪了一揪,竟有点后悔说得如此草率。

晚了。教练加重了语气,说,你以为是过家家呢。

她扭头望向门外,心里一阵懊恼。院子里是一些练车的学员,阳光灿烂,学员们蔫头耷拉地在树阴下玩手机,每一辆车都像陷进了沼泽,艰难而缓慢。

你以为都会像你一样这么好的运气?教练气咻咻地站起来,指着外面说,你瞧瞧,这么多人,等一个上午才练一回,钱还得照样交。我是想帮你,你倒好,一点儿不领情。也罢,也罢,算我踩在了狗屎上。

教练的气势一上来,她反而觉得自己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了。原本想道歉,开口却说,是我狼心狗肺了,好吧,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呀。她说着就将驾照装在了口袋里。

的确,好看不是什么理由,哪能平白无故给你办事呢,对吧。我这出钱出力的也不能当冤大头,对吧。我花的钱你得给我挣回来。教练瞪着她。

唔。她点了点头,才恍然明白了。但还是有个梗散不去:为什么他会选择她呢?但她没有再多问。

接下来教练就把她带到了一辆车前,给另一个教练低头耳语了几句,回头给她说,好好练,争取两天就能出师。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十三天后她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她开着教练给她的车,给教练挣了八个月的钱。尽管她每月给教练的份子钱要比别的司机交得多,但一月下来也不比她打零工的收入低。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为明天找活儿而担心,也不用为活儿干不完、干不动而担心,还能照顾到一家老小。她仔细算过了,如果把教练的钱挣够了,每月的份子钱少一点,那也确实能实现教练所说的数倍于零工的收入这个愿景。

那辆车她一个人开,白天六点钟起来做早饭,送儿子上学后她就出车,深夜两点准时下班,除了中午和下午做饭能歇一阵外,她每天用将近十八小时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有时候太累了,她就将车开进僻静的巷道眯一会儿。起初的时候,难免磕磕碰碰,扣分罚款也是家常便饭,但教练说这点小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只要不撞在人身上,只管放心大胆地开就好了。由于没有后顾之忧,她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驾轻就熟的“老司机”。同行也知道她背后有“大人物”,都对她客客气气,有人请她帮忙,她也犹犹豫豫地给教练打电话,教练都是说到做到,她也就在几个熟人中有了些许威望,碰到给儿子开家长会之类的事,她招呼一声,就有人帮她开车。给海景周看病也方便了不少,有时候天气晴好,她还能心一横拉着儿子去郊外的天文馆玩上半个下午,老家有亲戚来,她就去車站接,面子也能过得去。

有一回,院子里西秦岭的老两口回了老家,她还借了他们的房子,将父母叫过来住了一周。她拉着他们将小城转了个遍。老两口第一次来戎州,老太太坐在车上看得眼花缭乱,经过西部新城的时候,突然就哭起来了,老太太说,我还以为出事后,我娃的天塌了,我真的不敢想你在城里怎样过日子。向来不爱说话的老头也给老伴帮腔,是啊,这两年,你老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半夜起来总是念叨你。老两口的话让她眼眶一热,她说,天塌了,又让我给顶起来了嘛。她说完就哈哈大笑,硬是把泪水给憋了回去。

他们姊妹三个,哥哥在县城做小生意,弟弟在乡镇工作,都在县城买了房子。父亲和母亲愿意在老家待着。老两口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自小惯着,很多事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初中上了一年,她就跟着村里人偷跑去了江苏的电子厂。婚姻也是自己选择的,她和海景周先在江苏怀了孩子,才回家来办喜事。哥哥因为她辍学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在她的婚姻上也一副不管不问的态度。那时候她觉得哥哥自私,想着在她的婚事上没沾上彩礼的甜头,兄妹俩一直绷着,她想着总有一天,她的日子过得比哥哥好了,哥哥一定能和她尽释前嫌。直到海景周出事了,她才想起哥哥的好来,但又低不下头。她听母亲说过,哥哥一直在责备父亲对她的管束太少,才把日子过得不像日子了。弟弟比她小六岁,她去江苏的时候,他还擦不净自己的鼻涕,多少年来,他一直是她心里的小屁孩,姐弟之间也极少说体己话,她甚至怀疑弟弟是否知道她现今的日子是什么样子,但她也能理解,一个刚上班的人,要结婚生子买房子,一连串的压力也够他受的。所以,她除了一直念及父母,姊妹们之间的交情其实一直很淡。

母亲听了她的话,竟越发哭得伤心了,她说,你一个女娃儿,又怎么顶得住这塌下来的天啊。父亲连忙说,这不是好好儿的嘛,人啊,哪有一帆风顺的。父亲原本是想劝母亲,可话头却有点火上浇油的意思,母亲就哭得更伤心了,对父亲说,你个老不死的,当初若是多操点心,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啊。父亲说,已经这样了,就得硬着头皮走,打不了退堂鼓。母亲说,对啊,已经这样了,莫不如回到箭子川去,我们也能帮衬着点,总比在这儿要强点。父亲说,娃哟,人啊,不走的路走三遭,不经的事经三回,还能比这更糟糕吗,莫听她的。她对母亲说,对啊,妈妈,你想想,哪能比现在更糟糕呢,对吧,总会好起来的。母亲捂着脸说,我怎么忍心看你遭这份罪嘛。她说,该遭的罪都已经遭了,我现在开着车,一天忙忙碌碌,心里也觉着踏实,再说,还有儿子呢,总有个盼头。父亲说,明新懂事不?她说,嗯,懂事,懂事得很,学习也好,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父亲说,这就对了,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她说,嗯,我相信。

等海景周慢慢可以生活自理的时候,海景周说这样像个废物一样坐吃等死太窝囊了。两个人就合计着给海景周在巷子口支了个补鞋的摊儿,早上她拉几趟活儿再折回来帮他出摊,下午四五点又早早帮他收了,日子便又过得有模有样了。尽管海景周一直要看病吃药,钱也如沙子般往外淌,但总还能看见钱也像沙子一样往进流,他们拼尽全力地修补日子的破洞,生活反倒平静了下来,除了海景周毫无规律地无理取闹之外,日子再无波澜。

3

八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教练打电话让她去一趟皇城根的茶馆,说得庆祝一下。她每天玩命似的工作,要不是海明新偶尔告诉她马上就要周末了,隔几天就又是个什么节日之类的,她压根连时间都不知道,每天只晓得赶在儿子上学前起床,街上空空荡荡了再在儿子睡踏实以后进屋,她的日子清清楚楚,又浑浑噩噩。

自从她开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教练,教练也不见她。教练手里有几辆车,她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教练的车全由一个红酒推销员管理,她见过那个卖红酒的,高高瘦瘦,头发长到了肩膀以下,用皮筋扎起来,说话的声音闷得像扣在缸底下。那次他给她换了一辆车,她问为什么,人家也不回答她,她就对这个人没好感。她换完车打电话给教练,张口就问,一个大男人留那么长的头发干嘛呢?教练说人家是卖高档红酒的,接触的全是领导、老板和艺术家,留长头发也好给人留下点深刻的印象啊。她问教练为什么换车,教练说,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他让你换,换就是了。她也就不再多问,教练又说,我的车都是他管着,他说了就相当于我说了。

她不知道有什么好慶祝的,教练也从未给她主动打过电话,她以为是教练又喝多了,就拒绝了他,夜班才刚刚开始,她哪儿有闲心去茶馆。教练说,今晚你过来,我保你晚上能从睡梦中笑醒。她说,我只能从睡梦中惊醒。教练说,劳逸结合,夜班的费用我给你报销。挂了电话,她就收到了教练从微信上转来的五百元。钱她没收,但知道非去不可。

到了茶馆,她才看到教练和红酒推销员在一起,包间是日式的榻榻米,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放着沸腾的罐罐茶,他们却喝着白酒。她进门后就顺势坐在靠门的位置,右边是教练,左边是红酒推销员。教练梗着红脖子说,哪能够呢,必须坐这儿。她指了指推销员里侧的位置。她说,我就坐会儿,还得上夜班呢。教练说,微信看看,钱过去了没。她说,哪能收您的钱呢。教练说,必须得收。她笑着说,这是您要给,不是我要收。说着就点了收款。教练说,坐过去,坐过去。她只好脱了鞋子,本想坐在外侧,但推销员却站了起来给她让道,她只好坐进了里侧。

教练给她倒了一杯白酒,她说我喝点儿别的?推销员就将桌子上的红酒拿过来,给她倒了一杯红酒。她说,不,不,我不喝酒。教练说,今晚得喝,为你喝。教练将高脚杯塞在她的手里,然后举杯,教练说,从明儿起,你就和别人一样了。她以为听错了,瞪着眼睛问,怎么就一样了?推销员说,交的份子钱和别人一样了。他的声音像一只老铜钟在屋子里嗡嗡响着。她惊讶地问,够八个月了?教练说,怎么样,得庆祝吧?她“啊——”了一声,红酒溢在了腿上,她捂着嘴,眼泪就流了出来。推销员在她的后背上扶了一下。她望着教练,想美美地说上一大堆感谢的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推销员说,既然是庆祝,不如诚恳一点,免了她三个月的份子钱吧。教练说,免就免了吧,不差钱。她看了看教练,二话不说就将一杯酒喝了下去。

她从未喝过酒,也不知道红酒有什么劲道,只觉得酸酸的,不难喝,也不怎么好喝,以为是和饮料一样无关紧要,于是便也没顾忌太多。一瓶快要喝完了,才发觉头发晕,脸红心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她心想,这有钱的日子可真是好啊,每晚喝一点,晕晕乎乎轻飘飘,一定能睡个好觉。

这个世界真是好人多啊,她一再地感慨着,一个劲儿地给教练和推销员说着谢谢。她说,天大地大,总有我庞美琴的容身之处。她还说,这城市人如蚂蚁,有钱人也不一定要将蚂蚁全都踩死,总得给她们留点活路啊。她说,教练啊,你是将我这只蚂蚁放在肩膀上的人。说完她又喝了一杯。

教练什么时候出去了,她不知道。但她明确地感到了推销员的手正从她的胸前摸索进来,她将那只瘦手拿开来,他又伸过来,她又拿开,他却用另一只手将她抱住,那只手像一只黄蜂钻进了她的衣服里。她使出全身的劲挥舞了一下双臂,将推销员掀翻在地。他像条狗一样爬起来,又扑了过来。她站了起来,他拖住了她的腿,她迈不动步子,就在他的胸前猛踹了一脚。

她手提着两只鞋,跑出了包间,在楼道里碰到了教练,他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瞪了他一眼,赤脚出了茶馆。

迎着凌乱的秋风,她哈哈大笑。她大声说,他妈的,这世界真好啊。

回到家里,儿子还没回家,海景周正躺在床上用手机看电视剧。她一直嘿嘿嘿地笑着,仰面倒在床上,不停地说,他妈的,这世界真好啊。

她从未以这个模样回过家,把海景周吓着了,怎么问她都不言语,只是骂这个世界的娘。海景周艰难地坐起来,她就把他推倒,她知道她没醉,她只是晕,浑身轻飘飘的晕,很舒服的晕。后来,她索性爬上床,疯了一样将海景周脱光,再把自己也脱光,她爬在他身上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海景周非要找那个给她灌酒的人算账。她说,算什么账?找谁算账?能算吗?这一连串的问题把海景周逼到了墙角。

她又穿上了之前轴承厂的工服,去了零工市场找活儿,她什么都没有给海景周说。但这件事就像一条钢丝绳,紧紧地将海景周裹紧了,他动不动就旧事重提,问她,到底是谁?当初她还以为他是出于保护她的心态才有的本能反应,可她终究无法对他详细解释,但她越是不说,他的反应便越是强烈,及至后来,她出门的时候,他就冷着脸骂她,不要皮脸了。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她也就不当回事了,任由他无理取闹,可他的猜疑和憋屈却日益加重,但她从不回应,就像她的父亲说的,哪能比现在更糟糕呢。

她一边干活儿,一边在几个出租车群里发找车的消息。熟悉她的人就在群里嚷开了,三四个群同时以她为话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起初大家还都是惊讶,有人不相信她在找车,取笑她是不是要当车头,有人就提到了她背后的靠山,说她太矫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些不熟悉的人跟着起哄,听说是女司机,就嚷着要照片,果然就有人将她的上岗证发到了群里,接着又有人说工装照太死板了,发几张生活照瞧瞧,没想到还真有人就发出来了,第一张是她开车的侧面照片,第二张是她站在车旁向远处眺望的正面照。照片一出来大家就一个劲儿地夸,有人说这样的身段和脸蛋就该到迎宾馆做门迎,开什么车啊,真是暴殄天物。很快,照片在几个群里转开了,大家说着说着,荤段子就起来了,话味儿一变,话题就扯到了她后面的人,虽然他们都不知道她后面的人究竟是谁,但关于她和“那个人”的事就像他们看过的电影一样“真实地呈现了出来”,从情节到细节,尽管逻辑混乱,场景矛盾,但大家乐此不彼,从他们的暧昧到包养,全是深水炸弹,最后得出结论,被玩够了,踢了。

她被这刷屏的语音听得毛骨悚然,冷汗直流,惊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张元生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儿,她竟嗫嗫嚅嚅一时说不上来。张元生说,你莫听那些人渣哇哇叫,他們就是图开心,寻个乐子,一个个都在那儿臆想呢。她说,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张元生说,你知道的,他们这帮人啊,就是图个口舌之快,犯不着和他们计较。她仍然说,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张元生比她小三岁,入行却比她早两年,算得上这一行的老油条了。张元生是她在这一行中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心里认为最好的朋友。自从海景周出事,她的朋友就越来越少了,之前还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慢慢都断了联系,当然,她也清醒地知道,能断了的朋友肯定不是真朋友,而真正的朋友即使平日里不常联系,但遇到事儿却能鼎力相助,她觉得张元生就是这样的朋友,而教练却不是。

她第一个月开车的时候,有一次中午拉着客人进了胜利巷,客人走了,她却调不过头,一来二去就将车横在了巷子中间,不一会儿两边就堵了四五个人,一个骑着三轮车拉豆腐的中年人等了一会儿就冲她嚷起来,她一听就浑身冒虚汗,又不敢挪车,只好坐在车里干着急。这时候张元生开车也进了巷子,他过来看了看,让她下车,他三两下就将车头调了过来。她真是看得心惊肉跳,有两回车头和车尾就紧挨着墙皮。

从胜利巷出来,她喊住他,让他给她教教,他就带她去了北流路,给她当了一小时的教练。后来她凡是遇到开车方面的问题,都会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他也是不厌其烦地耐心给她指导。遇到刮擦等一些紧急状况,张元生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帮她。两个人偶尔也在一起吃顿饭,交流的话题大多都是关于车技和拉客的问题。

张元生从一所不错的本科院校毕业后跟着女朋友去北漂,女朋友在传媒公司上班,他进了一家车行卖车,四年后,他们毫无意外地分手了。他在北京又坚持了一年多,最后不得不回到戎州,他的姐姐们逼着他去考公务员,他装模作样地考了一次,如愿落榜。他说他喜欢开车,既自由收入又高,哪犯得着看那些当官的脸色。

她倒觉得他没去政府单位上班真是可惜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还是觉得那才是稳定的正经工作。但张元生却说,我们的工作也是正经工作啊,你切莫小看了自己,摆在台面上,我们也不比别人差,对吧。这一点她倒是很服气,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体面,但张元生尽管年纪小,却在格调上比她高了不知多少倍,同样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就觉得海阔天空,受用无比。张元生从来没谈过他的婚事,她问过,但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痞子相。他说,天下的女人一抓一大把,等玩够了,随便挑上十个八个的,三妻四妾就全了。她骂他,等玩够了,就成老光棍了。他说,经济下行,房价上涨,结婚不易,生娃更难,只有傻瓜才往婚姻的坟墓里钻呢。她知道他是对之前的女朋友耿耿于怀,但她不说透。只是张元生的话也让她生出了无限感慨。

是张元生让她对作为一名出租车司机有了自信,也是张元生身上的阳光之气让她对跌入谷底的生活有了底气,她才能将父母亲接过来让他们看看她并没有被生活的稻草压倒,也才能彻底理解父亲所说的“没有比现在更糟了”这句话的真意。但现在,她刚刚点燃的对生活的热情却被那些人浇灭了。有一阵子,她大脑一片空白,她差点就要将手机扔进不远处的喷泉,但她还是希望有个人和她说说话。

她终究没忍住给张元生发了定位。

在她远远看见张元生的时候,她就将刚刚搜出来的一段话发到了那几个群里: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然后,她就退出了群。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发这段话,是回应?是戏弄?还是破罐子破摔?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特别解气。

张元生看了这段话,笑着问她,想明白了?她说,没想明白。张元生说,对这些无赖,就该是这个态度,你越是羞羞答答,他们越是蹬鼻子上脸,你抹开了脸面,他们反而就觉得没意思了。她说,走吧,去凤栖梧喝茶,我请你。

在凤栖梧的楼下,张元生去停车,她站在门口仰面看着头顶的招牌,心里一阵酸楚,心想,他妈的,这世界真好啊。真是父亲说的,人啊,不走的路走三遭,不经的事经三回,还能比这更糟糕吗。她给自己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不走进这个鬼地方,可现在她偏偏就非常想在这个地方消费一把解解恨。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下,她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冲着报复教练来的。

张元生走过来问,看什么呢?她说,这三个字写得真好啊。张元生一脸惊讶,她却挺了挺胸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凤栖梧空空荡荡,她偏就选了上次教练坐的那个里间的座位。服务员将菜单递过来,她才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哪是她能消费得起的地方啊,她不安地翻了一阵菜单,又将单子递给张元生,说,你尽管点,莫管我。张元生笑着说,那我就拣贵的点了。她说,你点,你点,想点什么就点什么,一顿茶钱我还是能管得起。说完,她不自觉地看了看服务员,化了浓妆的小女孩冲着她笑,她一下子就来气了,冲服务员吼,好笑吗?小女孩立马就红了脸,说,你这个样子怪怪的嘛。她又吼,有什么好怪的,你说,你说出个道道来。

张元生说,你莫这样怪声怪气地说话,真的是好怪哦。她说,老娘生来就这副德行,怎么了?看不惯啊?张元生对小女孩使了使眼色,小女孩便转身离开了。张元生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也犯不着这么作贱自己,多大个事儿啊,工作不就是换来换去的嘛,多换几个,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价值,哪能一竿子到底呢。她说,说得轻松,我若是你这样,指不定还要比你舒坦呢。张元生说,全世界又不是你一个人过得这样难肠,你看那些体体面面的人,谁知道他们心里藏着什么事儿呢,看似绫罗锦缎,说不上又是沟壑万千,一个个脑袋里的弦绷得紧紧地过日子呢,哪有一个像你这样撒气的。

张元生这么一说,她就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紧咬着嘴唇,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张元生。张元生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她将头转向了窗外。四月的街道,樱花遍开,春天向这个世界张开热烈的臂膀。张元生看着她,等她平静了才说,我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你莫怪我。她转过脸看着张元生。张元生說,你真打算这样和他过下去?

她顿时浑身一震,她想过生活的万艰千难,却从没想过和海景周的将来。

4

一时找不到车,张元生就把他的车让给她开,他说得倒是大义凛然,感谢她给他放了一个长假,得认认真真找老婆了。她知道张元生是给她找了个台阶,但又不得不下,海明新马上就要中考了,一大堆用钱的地方等着她呢,于是就硬着头皮接了,她再三坚持要给他份子钱。他说,有事你尽管招呼,我随叫随到,一定会是个好马童。

她拉客的时候,偶尔会想到这个马童。小时候看戏,大的戏班在武将出场的时候,马童就会率先来一段武戏,好马童有时候还真能把主角给淹没了,她知道他肯定会是好马童,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比作马童,想着想着她就会笑出声来。

但张元生的问题太尖锐了,只要她想起来就会觉得有一把锥子已经靠近了坚硬的皮球。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她都会心惊肉跳,她借着月光仔细地看海景周的脸,都会把自己骂一万次该死。而当海景周骂她婊子,对她闹的时候,她又多么想逃脱他,她恨不得永远离开他。

一天中午,她正往火车站拉两个客人,雨滴吧嗒吧嗒往挡风玻璃上落,她给海景周打了个电话让他早点收拾。以前也常有这种猝不及防的状况,她多数时候都能赶回去给他帮忙,有时候街坊邻居在她赶去之前就已经帮着海景周回家了,也有两次,是她央及张元生去的。但这次,海景周却在那边吼,你莫管我的死活,我死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吗。她倒不在意海景周这样说话,但她不想在客人面前和他吵架。她说,能不能让邻居们帮下你?海景周说,全天下的人都盼着我死呢,你尽管去快活逍遥,最好能痛痛快快给我一刀子,犯不着假模假样。她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让张元生过去帮你吧。他瞬时哇哇大叫起来,像哭声又像是愤恨的咒骂,声音炸裂,她一点儿都听不清,她把手机扔在车上,任凭那边歇斯底里。大风贴着地面,石子和枯木刮擦着车身,她就像迎着灾难而去,嘴角露出微笑。副驾上的年轻小伙紧张地望着她,问,您没事吧?她说,我老公催着我去找野男人,哪能有事呢。

返回的时候,大雨如注,城市的一切脏垢不断地涌向兮河。她将车靠在路边,又给海景周打电话,打了三次都无人接听。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往这种情况他一般不会这样和她怄气。车内安静极了,雨水漫过玻璃,将世界与她隔绝起来,她想,如果世界能永远这么安静该多好啊,她将背靠放缓,躺下去,世界真的就慢慢安静下去了。

大雨过后,小城又慢慢活了过来,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还是不放心海景周。

海景周像一床被大雨淋湿的破被子铺在巷子口,补鞋机倾倒在他的一步之遥,木匣子裂开一道大口,里面的杂物逶迤而出,更远处散落着几只样式大小各异的鞋子,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耀眼地站立在这幅“油画”的尽头。

海景周用巴掌拍打着地面,从他身下流过的雨水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无法击出大朵的水花。他的右手像一只生锈的机械臂一样,越来越慢。

怎么了?怎么了?她像一只仓皇的公鸡大叫着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她抓住他的肩膀用尽全力拉他,可他却仍然挥舞着那只生锈的机械臂做着徒劳的抵抗。他用母鸡般虚弱的声音冲她吼,滚,滚。

她扶不起他,即使她跪着,坐着,站着,她都无法将这床被大雨浇灌透了的破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她嚎啕大哭。

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诧异地远远绕过他们,不施以援手,她也对他们视而不见。

她还是给张元生打了电话。他骑着一辆电动车赶来。张元生要将他带到医院去,海景周说,那我就咬舌自尽。

海景周发了几天的高烧,她昼夜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不说一句话,不吃一口药,她就将他的腿和双手绑在床上,请了大夫给他打吊针。他清醒过来就费尽心机地搞破坏,针滚了,她就自己给他再扎,再滚,再扎,有时候扎十几次才能如愿,几天下来,他身上能扎针的地方都被她扎遍了。他拒绝吃喝,她就如法炮制,什么白蛋白啊、氨基酸之类的营养液都被她用上了。儿子不在的时候,她恶狠狠地说,只要有我在,你就甭想死。

海景周不得不向她妥协。第八天的时候,他开口说话,做碗浆水拌汤吧,别折腾钱了。她给他喂汤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一样边哭边吃。

海景周说,你怪我,骂我都行,就是别对我好,我受不了这个好。

她说,骂你,因为你是我男人,对你好,也因为你是我男人。

海景周说,我就是个废物。

她说,你是我男人,晓得不?

啪。海景周扇了自己一耳光,说,我不该那样骂你的。

她说,你要扇就多扇几下子,多用点劲才有意思嘛。

海景周说,我自己扇自己,总比让别人唾在脸上要好受些。说完,他又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一下比一下狠。她也没有拦挡。

后来,还是巷子口修理自行车的老刘告诉她海景周被人折辱了。一个烫着波浪卷儿的女人让海景周修红色的高跟鞋,海景周修完后,那人上脚一试说有一根线咯得脚疼,让他返工,他重新拾掇了一下,那女人却又说他重新走的那三条线让她上千元的鞋子变成了地摊货,他只好又将那线拆了,女人却说那么大的针眼留着是要做凉粉鱼儿吗,这时候海景周正好接了她的电话,女人就和海景周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在海景周的脸上吐了两口痰。海景周想跳起来打她,却自己绊倒了,反倒又被那女人踢了两脚。大雨来了,他再也没爬起来,也拒绝任何人帮他。

等海景周好起来,她没提让他继续出摊的话,倒是海景周在屋里憋了两天,把自己的家什收拾好,说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好干。她说,万一再和人吵起来呢?海景周说,人家再往脸上唾,擦了便是。她被他的话说得心里一酸。她怅然地望着他瘦削的身体,想着他当初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被一个女人那样欺负了,他不发疯就不是海景周了,但当他真正软弱下来的时候,她就又心里五味杂陈。

她晓得,他不是一个狠人,但他却又特别想扮演一个狠人的角色,他其实演不了这种戏。她讨厌他那种演不了却又非要演的泼皮相。

她倒是想过,租一间窄小一点的门店,让海景周安安然然地工作。但巷子口的几个门店都是大店面,别说没有空着的,就是有,她也租不起。而远一点的地方,她又觉得照顾起来不方便。当然,她也想过,万一真有这样一间小门店,海景周一定就会搬出去另住,那样的话,就等于她把他放弃了,儿子海明新这一关就过不了。

海景周还是一如既往做他的鞋匠,用赚来的钱给海明新买球鞋、买球拍,为他的郊游和看电影给零花钱。她开着张元生的车,早出晚归,努力赚钱为海景周治病。

日子就像兮河的浊水,不动声色地从她的指缝间流过,她用十二分的力气尽力让那黄浊之色在蒙蔽双眼的时候变得澄清一分。她说,哪能比这更糟呢。

两个月后,张元生又找了一辆车,他没有和她互换。他说,你做我的马童吧。她听说张元生的车是教练的,但她没有细问。她按时给他交份子钱。

5

海明新上高二的第一学期,海景周的病严重了一次,她逼着他去市医院住院治疗,做康复训练,但大夫建议得尽快手术。这次,她下了决心,想着东拼西凑一定要把海景周给治好了,即使像大夫说的手术后不能干重活儿,但她想着只要可以扔了拐杖,弃了轮椅,能堂堂正正地站直了就可以。

白天,她将海景周托付给同房的病友家属,自己火急火燎地上街拉客,她给海明新也做了交代,得想办法自己填饱肚子,当然,该准备的菜和面条她都会抽空准备好。晚上,她就在医院里守着海景周,按照大夫要求的给他按摩、擦洗、盐敷、电疗一样都不错过。睡觉的时候就和海景周打个颠倒挤在一张床上,为了不影响海景周,她就尽量往边上睡,有一次还从床上掉下来,她以为她的屁股被摔成了两瓣,但她还是紧咬着嘴唇没叫出来,在地上躺了老半天挣扎着起来,爬在床头睡到了天亮。

市医院的大夫说,这种手术风险太大,搞不好就会直接瘫痪,建议她去西安、兰州,最好是北京的大医院做。她是铁了心要给他做手术,于是就天天上网查,将手机号码在几个平台上撒了个遍,又托了同学、工友和亲戚去打听,但说来说去却没一个人能给她一个具体的意见,网上那些所谓的专家们一个个都说他们的医院是全天下一流的,反而让她听着发怵。她征求海景周的意见,海景周就瞪着死鱼的眼让她滚远点。

张元生那几天车出了点毛病,一个人去了一趟敦煌,他在月牙泉和鸣沙山拍了许多照片发了朋友圈,她看到了却没有点赞,也没打电话问他,只是觉得心里焦躁不安。张元生也没有给她打电话,连微信也没发。好几次,她都点开对话框,写出一段话,又快速删了,她有点生气,却又觉得毫无理由。她拿不定主意。

其实她心里明白,这种手术市医院做是可以做,也有成功的案例,而且与外面的大医院比较起来,费用是最低的。但风险也可以预见,肯定没有外面大医院的成功率高。而去外面做手术,钱是个大问题,再者海明新一个人在家她也不放心。她希望张元生能给她一个中肯的意见,重要的是,她知道,只要张元生说出了合理的方案,他就会有一个更为合理的安排办法。

就这样拖了二十天。好在康复训练有点效果,海景周又可以撑着拐杖站起来了,尽管走不了几步路,但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

那天下午,她在高铁站接了一个单,从兰州下来的一对中年夫妻要回谭家坪的老家里办点事,说要将她的车包一天。她问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男人犹犹豫豫地看着女人说,最迟晚上七八点。女人说,那可说不准,若是闹僵了,明儿早上也不一定回得来。男人给的价倒是很足,但她细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要走,男人说,万一我们回不来,你可以自己回来,钱一分不少。

她开出租车也常去市区周边的地方,但谭家坪的方向却是头一次去。出市区向西,再上山进入西秦岭,到了山顶的秦岭镇又俯冲进深沟,再向北走两三里村路才能到。路有点远,但一路到秦岭镇却都是刚修过的柏油大道,从镇上往深沟里走才变成窄小的水泥路,却也能容两辆車勉强擦身而过,只有那一截村路是单行道。

一路上那夫妻二人一直在争论,相互埋怨。她也听明白了,这两人在城里做鞋子生意,貌似做出了点名堂,他们的大哥将儿子托付他们当学徒,结果那混小子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他们一个小仓库里的鞋子全偷卖光了,等他们发现的时候,那家伙已经无影无踪了。男人急的是不知道如何向哥哥嫂嫂交代,他担心侄子拿了钱走了邪路,但女人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回老家找哥哥嫂嫂们赔偿,他们争了一路也没争出个结果。

山里树多人少,好多地也都荒着,高大的槐树将村子密密匝匝地笼罩起来,她沿一条水泥路往山上走,在半路遇到一个挖芍药的老头,她问这村子有没有百人,老头说你可别小瞧了我们这儿,整个西秦岭,就数我们的村子大,两千多人呢。她惊讶地问道,人呢?老头就向东一指,说,看到了没,从那个半山腰绕过去,那一个大漩涡里是老庄,七八成的人都住在那儿。漩涡的下面有一块平地,是搬迁的新庄。还有,老头又往高处指了指,说,再往上还有两个小自然村。老头又随手指了几下,说,你看,那儿,那儿都住的人。她认真地看了看,果然,在茂密的林木里房脊若隐若现。她问,这村里有几辆车载客?老头说,就一辆。怎么就一辆呢?老头说,以前倒是多,但镇上通了公交,人们觉着公交便宜又准时,抢着新鲜撵公交,跑车的人就都去了城里寻出路。但公交只到镇上,我们出行就不方便了。她算了算,如果每天从谭家坪往市上跑两趟,这来来回回比出租车好得多。

她一个人在山上转着,看着,整个人放松了不少,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她往山下走的时候,海明新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海明新和人打架了。她一听头就嗡地一下大了。她问怎么回事,老师只说事儿急,你尽快来一趟学校。

她毫不犹豫地给张元生打电话,第一次无人接听,她就连着打,第三次终于通了。电话那端闹哄哄的,她听出来他们在喝酒。她说,你在哪儿?张元生说,刚回戎州,她打断了他的话,说海明新和人打架了。

她联系了那个租车的男人,希望他能付单趟的钱,结果他的妻子抢过电话和她吼,我们是包车,包车你不懂吗?你把我们撂在这儿,我们怎么办?她说,我有急事,得赶回去。那女人说,你的事儿急,我们就不急了,我比你还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说,你得讲理啊。那女人说,老娘就正在和你讲理呢,你一个破开车的,能不能有点儿职业道德呀。她一听就来气了,提高声音问,开车的怎么了?开车的就比人贱吗?也怪她说话拉碴子,一句话把自己绕进去了。那女人将声音抬得比她还大,开车的就得有个开车的样儿,总不能吃屎的把拉屎的唬住吧?她说,你嘴巴放干净点儿。那边道,人就得掂量自己的斤两,吃屎的就是吃屎的,声音再大也是个吃屎的。

她没来由地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开车这几年,她大大小小和客人也争吵过不少,却从没有人将她这样骂过,这种粗鄙的洪流让她猝不及防,她压根儿没有回击的能力。让她难过的是,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自尊就这样让人轻易击得一败涂地。

她兀自哭了一阵,自己安慰自己不能和这种烂货一般计较,但这个梗却卡在心里久久散不去。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后悔着,要不是有急事,就撕烂那个婊子的嘴。这时候她才对海景周被人在脸上吐痰的事感同身受,她难过极了,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呀,像人的欺负,不像人的也来欺负。他妈的,再遇上,老娘就撕烂她的嘴。她恶狠狠地大声骂了几遍,没觉得有多痛快,倒做贼心虚地往后座上看了看。

从秦岭下来,张元生打电话说已经到学校了,让她别急。可她怎么能不急呢,一路超车,被她甩后的司机打着喇叭在后面大骂。这些年,唯一让她欣慰的就是海明新,这娃儿学习好,又内向本分,她除了应对他的生活再没操过别的闲心,这突然一打架,她就有点儿想不通,她不知道海明新到底坏到了什么程度。

她赶到校门口,给张元生打电话,张元生说你在门口等吧,我们马上出来。

张元生在前,海明新耷拉着脑袋远远地跟在后面。她立马冲过去,对海明新说,你个狗日的,造反啊。海明新白了她一眼,侧过身子继续往前走,她跨了两步拽住他问,还有理了?他挣开她的手,跑了起来。张元生马上追上去,两人绕过三棵树,张元生抓住了海明新。她说,让他跑,跑了就再也别回来。张元生说,和孩子好好说话,也不怪他。她说,那就是要怪我了?张元生说,生我的气呢。她说,狗日的好赖不分了。

海明新说,他给我们老师说他是我爸。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张大嘴看着张元生。张元生耸了耸肩,有点尴尬地笑笑说,特事特办嘛。海明新气呼呼地瞪着张元生,一字一顿地说,再这样乱讲,我就撕烂你的嘴。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张元生脸上的笑僵住了。她本想呵斥海明新,但又觉得有点不对头,只好转了话题问,为什么打架?海明新说,那狗日的该打。张元生说,还真不怪他,一个女同学向他示爱,送礼物,结果有个男同学又喜欢那女生,吃醋了,就警告小海,不知道怎么着就动手了,小海在人家脸上砸了两拳,你还别说,挺有男子汉气势的。她说,你别惯着他,不管怎样,打架就不对。张元生说,男人嘛,不打架也挺没劲的。她说,打架就是钱的事儿,能打得起?张元生说,有我呢,怕啥。

海明新说,你俩聊得挺得劲儿啊,那就去聊好了。说完转身离开了。她叫了两声,却迈不开腿追。张元生说,没事,让他一个人冷静会儿,是个好孩子。

张元生是打车赶过来的,一身酒气,她要送他过去,他却说,不去了,找个地方我们聊聊。两个人去了兮河边上的游艇。天已转凉,游艇上冷冷清清。张元生要了一壶苦荞,两碟瓜子。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张目看了一会儿远景。

她说,对不起。没想到那小子那样说你。

张元生说,是我冒失了。不过,你知道被小海揍的那家伙说什么了吗?他说小海他爸是个瘫子。我就对那小子说,看好了,我就是他爸。结果他那班主任也是榆木疙瘩,一脸惊讶地怀疑我,说小海确实说过他爸生病了来不了学校。我就说,她妈离婚了,现在我就是他爸。

她说,那混小子那样说,小海肯定不愿意。但你这样说,小海也不愿意啊。她怅然叹了一口气,又说,难为你了。张元生说,我没事,但小海肯定不高兴。她说,也是我的不是,不应该什么事都把你搅进来。张元生说,我妈死了,就前几天。没人管我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张元生的父亲在六十五岁的高龄上突然提出要和老伴离婚,老头儿对着全世界高声喊道,他找到了此生的真爱。老头是转业军人,从部队上下来后在市工商联做了将近十年的副职,退休后每天穿着军装骑一辆电动三轮车游街,车头上挂一只小喇叭,所到之处,人们总能听到循环播放的嘹亮军歌,老张头从而成为盛行一时的戎州一景。在整天的游街中,有一个在孔将军府门前收停车费的年近五十的半老徐娘积极应和着他,老张头每次经过,她都会在马路牙子上为他挥舞小红旗,向他伸大拇指,老张头心里就有了热浪,想着自己早早就下了岗的工人老伴心里挺不是滋味,她对他的豪壮言行视若无睹,不但不配合,还常常冷言相向,每每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馳,他就觉得这小徐真是不错,能为他摇旗呐喊,能为他端茶送水,有机会还带了午饭眼巴巴地等他呢,小徐才是理解他,懂他的人。于是,他便将老伴赶出了家,将小徐和她的五个儿子迎进了他的房子,他说,房子是他买的,钱也是他赚的,一切都是他的。那时候张元生正在上大学,寒假回来才发现天已大变,母亲在他三个姐姐的帮助下,买了西关一处旧房子容身,张元生和父亲彻底决裂。张元生的大学也是在姐姐们的资助下才得以读完,本想着远走高飞,却又因爱情失败而不得不回到戎州。

张元生的母亲对儿子的婚事看得极重,说自己的婚姻遇到了渣滓而失败了,儿子再不能重蹈她的覆辙,她对张元生的要求是,带一个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女人回家。

现在张元生抛出这个问题,和他上次问她的那个敏感话题几乎如出一辙。她明白张元生的意思,她对他也不仅仅是感激,那种复杂的情绪她一想起来就会脸红心跳,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她没有将海景周做手术的事告诉他。

从游艇出来,天已黑透,她径直去了医院,结果海景周的床位上已经换了别人。同房的病友说被儿子接回家了。

她赶回家,海明新在院子的灶头上做饭,海景周在门口的藤椅上躺着,父子两人正说着话,海景周哈哈大笑。她推开院门,海景周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了,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清冷清冷的。

她说,要做手术了,怎么就回来了。海景周说,做个鬼手术,我还不想这辈子真成了瘫子。海明新说,我的主意,你想骂就骂吧。

她站在院子里,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还是被憋了回去,另外两家的人还没回来,她站在黑暗处,觉得自己就像是走错了地方的陌生人,只觉得哪儿不对头,但又说不上来,心里一阵酸,眼泪要涌出来,却又被她憋了回去。

6

那个和她吵过架的兰州女人第三天就把她举报了,此后每天举报一次,扬言不给个说法誓不罢休。公司受理这个案件的副总和张元生相熟,起初一听对方是兰州人也就含含糊糊地搪塞,后来那女的说再这样下去就要告到运管局去,非弄个鱼死网破不可,副总只好约谈了车主张元生,让他灭火。张元生给那女人打电话赔了诸多不是,但人家不依不饶,张元生说可以赔钱,把他们的损失补回来,但那女人说,我们要的不是钱,而是理。

张元生把这个事告诉她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像个怨妇一样劈头骂他,凭什么?我受了委屈,你倒向着人家逼我道歉,倒不如自己扇自己几个耳光让她看。

挂了电话,她却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为何就把气撒在了张元生身上,但她又不想再向张元生道歉,她抱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想着迟早要把车还给张元生了,再这样下去,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而她的内心里,偏偏又不想就这样和张元生闹僵。

好几次,她想和海明新好好谈谈,但这孩子却梗着脖子不理她。重要的是,她也没想明白到底要和他谈什么。海景周歇了十来天,就又坐着轮椅去巷子口补鞋了,也和她不多说话。她恼怒而委屈,却又无人可说。

一到晚上,她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儿子住校后她就睡到了儿子的床上,只有周末才和海景周挤在一起。自从他们分开睡,海景周的瞌睡倒是晚晚保质保量,几乎每晚她回来,他都早已鼾声震天了,有时候她故意弄出大响动,他也只能消停片刻,不一会儿又我行我素地继续雷动。

有一天晚上,她盯着海景周看了半天,又思量了一阵儿子对她的态度,心里又是一酸,便又想起那个行酒令,就发了个朋友圈: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她觉得她就是那个往里钻的虫儿,他们老子儿子偏又油盐不进,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找了几张图片都觉得不应景,于是只好发了这个段子。

她的朋友圈除了幾个亲戚和同学,其余要么就是以前的同事,要么就是现在的车友,也有些是熟客,但更大的一部分都是平日里加的莫名其妙的人,她大多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她懒得删,当然,她也很少发朋友圈,彼此都如僵尸一般互不关联。

她的这条朋友圈如她预料的那样并没几个人点赞,倒是有三个半生不熟的人给她发私信表情包,她看完就删了。

她决定要睡的时候,张元生问她,有事?她等了好一会儿回复道,睡不着。他再问,怎么了?她没有回他。

第二天下午,她拉了一个客到西关古城放下,便绕着古城跑了一圈,古城尚未完全建好,街上没几个游人,她就将车开到雕塑群的空地上,坐在车上看旁边小广场上一群中年妇女排练旋鼓舞。这种刚劲的舞蹈被一群肥胖的大妈跳出了木偶戏的感觉,她看着他们忍不住一直傻笑。

她们跳了一个回合,那个领舞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弯腰问她,很好笑?她的笑一时没有完全收住,又看着眼前的女人将旋鼓挎在屁股上,弯腰的时候,半个乳房全暴露在她眼底,乳房倒是饱满,却黑得像个铅球,她突然想起之前查行酒令的时候,看到的薛蟠说的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不就是绣房窜出个大马猴嘛。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女人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说,有这么好笑?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但还是忍不住笑。女人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说你下来笑。她觉得这一下肯定闯祸了,要是这些大马猴一拥而上,就麻烦大了。她慌忙启动车子,但女人死死拽着她,说,你下来,下来。

这时候又来了一辆出租车,下来的人却是张元生。张元生冲她们这边说,姐,东西带来了。那女人回头看了看,没理张元生,还对她说,你下来,下来。她心里有了底,就下了车。张元生过来问她,你怎么在这儿?张元生的姐姐惊讶地说,你们认识?张元生点了点头。她回过头仔细端详了她一阵,恍然大悟,哦,对了,你是那个,那个……半夜发肉儿小心肝的那个?

张元生说,我姐有你的微信。

张元生姐姐说,你把东西放下走吧,我有话和她说。

在她们走向凉亭之前,张元生的姐姐说你们的事儿我全知道,我早就把你们监视起来了。别说我妈活着的时候不同意,就是她死了,我们也不同意。她说着跨了一大步坐在凉亭的围栏上。她没有坐,站在两步之遥处看着她。张元生的姐姐说,你过来,过来,站在这儿。她指了指她眼前的一块青砖。她回头看了看那群大妈们,她们又装扮上阵,排好了队,音乐响起,她们又像一群大马猴一样蹦蹦跳跳起来。

她走过去,松松垮垮地站在那块青砖上面。

张元生的姐姐仰面说,我若是没见你,我不同意,我现在见了,就更不同意了。她的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嘴唇画出了一个小小的樱桃形。脸面倒是好看,就是皮肤太黑了,她又看了看她的胸,说,你擦的粉太多了。

张元生的姐姐用手背揩了一下右脸,说,你没用粉?

她说,我们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擦了也浪费。

张元生的姐姐说,那倒是,你看元生,整天邋邋遢遢,一点儿都晓不得收拾。

她说,我倒看着挺好的。

张元生的姐姐说,他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说,你一个有夫之妇,儿子都那么大了,勾引他干嘛呢?要不然,他早结婚了。

她说,你们这个舞啥时候演出啊?

张元生的姐姐说,快了,这不正加紧练呢嘛,都是些老胳膊老腿,腰来腿不来的,太费劲。

她说,你是这里面最好看的。

张元生的姐姐哈哈大笑,说,和她们比什么,要比也是和你比。你还别说,我弟的眼光还挺好。

她说,我也劝呢,让赶紧找个,他偏不听。

张元生的姐姐说,我不管你什么目的,但你们的事想都别想。什么鸠占鹊巢的伎俩再别演了。

她长叹一口气说,您真的不用擔心。

坐在车上,她才越想越气,想着肯定是张元生说给她姐姐的,她像是被人唾在脸上一样,倒成了趁人之危的嫁汉。当下,她就给张元生发了一条信息:我不开了你怎么钻?然后将他删除了。张元生打电话她也没接。

这天下午她没回去做晚饭。儿子在学校吃,她给海景周打电话让自己对付一口。她开着车一刻不停地在城里转圈,拉客的时间少,空趟的时间多,但她就像是和自己较劲一样,一直跑,一直跑,仿佛万一停下来,她就会永远失去重新跑起来的机会。

凌晨两点,她拉了从酒吧出来喝得半醉的一对情侣,行到中途,遇一中年男人打车,她没犹豫就捎带上了,拼车对出租车司机来说,早已约定俗成。但这种隐秘的行规并未被出租车公司承认,公司对这种事情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客人投诉,他们就只管开罚单,高层向来只对客人负责,只要有投诉,就罚款,从不姑息也不容申诉。那对年轻的情侣对她中途拉客很是不满,等那中年男人一上车,就出言相对,男人回击了几句,被她劝解才得以消停,等那中年男人一下车,女孩就嚷嚷着要给他们免费,她起初认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可当把他们拉到了酒店门前,男孩却拒绝付账,她有些恼了,就和他们争辩,没想到女孩就打了投诉电话,她一下子就觉得完了,这一个电话过去,两天就白干了,她火冒三丈,破罐子破摔,泼妇一般用尽全力和那男孩吵架。要不是酒店的保安出来阻拦,她几乎是要和他们拼命了。

第二天一早,公司的副总让她过去一趟,去了后,酒糟鼻的副总就把两张打印着举报记录的纸扔在她面前,副总说,你惹谁不好,偏要惹领导家的小姐,上面把电话打到了头儿那里,指示要严肃处理,现在有十个张元生也没用了。副总还告诉她,上次的举报张元生最后花了一千块才平息了下去。

他们收了她的上岗证,她失业了。

出门后,阳光白花花地撵着她,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太阳的光圈,想起父亲说的,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了。

安戎大道进行了四年的管网改造仍然没有完工的迹象,她在这条糟糕透顶的路上跑了几百遍,从没有一次能顺利通过,她熟悉这条街的每一处坑洼,但她一点儿也不熟悉自己,她发现她正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厌弃的女人。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了下来,她不知道是不是泪——她专心致志地听着钻机吧嗒嗒的响声和如洪水般涌动的车流。她问自己,还能再糟糕一些吗?

庞美琴对着太阳笑了笑,大声说,我不知道。

张元生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最终接了,不待张元生说话,她先说,我们两不相干了。说完这句话,庞美琴反而轻松了,再也没有上次的那种慌乱了。

7

庞美琴顺着坑洼不平的安戎大道慢慢往回走,两条腿软得几乎撑不住她的身子了。她边走边回忆自己留在这个城市的痕迹,她已经竭尽全力在这里坚持了五年,她原以为她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了,却没想到她越是努力,就越有一种即将溺水的危险,那些她自以为了如指掌的地方,现在看来却陌生得像是初见。她再一次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哪能比现在更加糟糕呢。是的,这几年她就是每每用这句话给自己鼓劲,才一天一天熬过来了,可现在又怎么样呢,不是一天比一天糟糕吗。这日子他妈的就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呀,纵使她有七十二变,也一样会被这只无形的大手拍回原形,能逃到哪儿去呢。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父亲的话错了?她有点想不明白了。

走到盘旋路的时候,庞美琴心里堵得慌,就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结果父亲说他在医院里,母亲出门扔垃圾,不知怎的就摔了一跤,锁骨骨折了。庞美琴一听就像吃了一记闷棍,猛然发现她除了海景周父子这个家外,还有父亲母亲这个家,而在海景周出事后,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两个老人需要照顾。这些年,除了上次接他们老两口来城里住过几天外,她从没回过箭子川道,要不是两个老人隔十天半月打电话问候她,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给他们打电话。要不是周围站了很多人,她立马就给自己两个耳光。

庞美琴噙着泪半天没说话,父亲又说,不碍事,不碍事,明天做完手术,就又活蹦乱跳了。这边有你哥你嫂子看着,你莫担心,照顾好自己我们就省心了。庞美琴说,爸,对不起。说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父亲说,你这个娃儿哟,哭什么呀,这点儿小事也值得哭?我一直给你讲,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是不?她不作声,只是哭。父亲说,娃儿哟,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有事儿就给我讲,莫自己担着。庞美琴说,没事儿,今天挣钱多,高兴。父亲说,你这个刺儿头,吓死老子了。怎么样,车跑得还顺?庞美琴说,顺,越来越顺了。

挂了电话,庞美琴将头埋进两腿间,哭得更厉害了。人行道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像只乌龟一样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哭够了,她才站起来,她发现她的身后不光是孤零零的自己,还有父亲母亲,在他们眼里,她永远是他们的刺儿头。而现在海明新是她的刺儿头,她想起今天正好是周五,于是便步行到一中门口接海明新。自从他上了初中,她还是头一回专意去接他。

海明新一个人蔫头耷脑地出来,一见到她马上就有些不悦,站得远远地冷声问她,你来干什么?庞美琴说,带你去吃大餐。海明新斜眼打量了她一阵,说,是向我道歉?庞美琴愣住了,问,道什么歉啊?海明新说,你心知肚明。庞美琴说,你要相信妈妈,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也是妈妈唯一的希望,妈妈不会让你失望,你也不能让妈妈失望,你晓得吧。海明新说,还有什么希望,这日子都能把人压垮了,我都不觉得有希望了,你还希望什么呀。庞美琴被儿子的话吓着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激烈,她稳了稳情绪才说,日子怎能把人压垮呢,压垮人的其实都是人自己,只要我们努力,再难的关口都能跨过去,你晓不得吗?海明新说,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呢,晚上我和同学去天文馆,你莫管我。说完便扭身走了,留下庞美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从自由大道拐进街亭路的时候,理发店的小何迎面向庞美琴打招呼。小何说,庞姐,你看你的头发就像一堆乱草,该拾掇拾掇了。庞美琴想着母亲明天做手术,无论如何她都得回去一趟,这头发也得像个样子。

坐在理发店的镜子前,庞美琴才发现这哪是教练所说的好看啊,又哪是张元生的姐姐所说的好眼光啊,眼前这个一身蓝色工作服的、头发蓬乱、皮肤干枯、右侧的颧骨处蜕着皮、嘴唇白惨惨的失了血色又失了业的干瘦女人哪是她心目中的庞美琴啊,她想着自己若是这副模样回去,还有什么脸见人。小何说,庞姐,你这也太亏自己了。庞美琴说,那今天就不亏了,好好拾掇拾掇。

剪头发的时候,她的手机不停地响。张元生一个劲儿地申请好友,她心想张元生也是瞎了眼呀,她都为他觉得不值。可不知怎么了,手机每响一次,她的心就咯噔跳一下,后来实在跳得心慌,她便关机了。

剪完了头发,她让小何给她推荐几款护肤品,小何便一股脑儿地给她拿了一大堆,一边介绍,一边在她的脸上抹,一会儿的工夫,她便又看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庞美琴。庞美琴心想,这才是“庞大的庞,美丽的美,钢琴的琴。”小何说,眉笔和口红一定得有,真正画起来,你这张脸连我都喜欢。庞美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了,她想着要美美丽丽地回到老家去。

穿过街亭路,右拐就到了葵花巷,海景周像享受日光浴的游客一样躺在那张竹椅上,庞美琴走过来,他竟然没认出来,直到庞美琴帮他收拾摊子的时候,他才惊讶地将眼睛瞪成了牛眼,他慢慢坐起来,问道,车呢?庞美琴说,没了。海景周又问,搞得像个妖精,去祸害人?她没理他,兀自将他的东西全部收拾好,就推着推车往回走,海景周坐在轮椅上,大喊,你得说明白了。她头也没回。

回到家里,庞美琴又坐到镜子前看自己,她想起张元生问她的问题——她问了一遍自己,真要这样和他过下去吗?她惨然一笑,她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像一把利剑一样悬在她的头顶,她真希望这把剑能猛然扎在她的头上,让她明白地做出判断。

海景周坐在门口不停地骂着,一句比一句脏,一句比一句狠毒。她想起儿子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大吵,儿子突然扇了他兩个耳光,然后离家出走,他嚎啕大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像麦芒刺进她的心肺,他跪在她脚下,扯着她的双腿,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难受。难受,你知道吗?后来每次在这种光景下,她都能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眼神,那么无助,那么无奈,那么痛苦而又饱含着歉疚。现在,她又想到了他的那个眼神,但那个眼神就像一张定型的照片,没有波光粼粼,没有温润湿热。

庞美琴拿出了出嫁时母亲给她的一对银耳环,两只小鱼儿已然灰扑扑失去了光泽,她取了一块干净的棉布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擦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它们重新焕发出了银光她才将它们戴上。她晃了晃头,心想母亲看见了一定会满心欢喜。

她拿出眉笔和口红,一下一下描起来。多少年没化妆了,她兀自埋怨自己太笨。拉客时,她经常见女人们在车上补妆,她觉得这两样应该是最简单的,没想到这玩意儿比扛麻袋更难。眉毛被她画得不是太粗就是太细,不是太平就是太弯,她擦了画,画了擦,好不容易觉得满意了,再涂了口红,却发现眉毛又极不相称,等重新画了眉毛,口红又很别扭,为了增补眉毛和口红效果的不足,她就往脸上擦粉,如此三番,脸就显得十分诡异,她简直把自己弄成了戏台上的丑角。

海景周终于骂够了,他用一只拐杖在地上猛敲三下,又用另一只拐杖在门上猛敲三下,才用头将门挤开,他用多年不变的习惯将整个脑袋伸进来——这一点他把握得恰到好处,就像有人从门外递进来一个灰色的番瓜,灯光照在他光秃秃的头上,又反射到她的脸上,她的脸便显得惨白惨白的。等他整个人挪到房间里,他才仰头看她,他冷笑了一声,脸上堆满了褶子。

海景周问,作死啊。她没理他,径直往外走。他用拐杖拦住她,再问,又是哪个杂种?她从拐杖上跨过去,冲他笑了笑。她懒得理他。

是她的笑激怒了他。他咆哮着扑过来,但这个可怜的不称职的鞋匠高估了他的能力,那貌似纵身一跃却又绵软无力的一扑吓坏了她,她慌忙将他接住,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她的头碰上了凳子,凳子倒地的声音清脆地掩盖了她的叫声。她摸了一把头,出血了。他却掐住了她的脖子,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或许再用一点力,他的蛤蟆眼珠随时都有爆出的危险。她仍然笑着,她也不知道她为何还能笑出来,要是放在以往,她就会骂他几句,给他解释一下,但今天她就是想笑,她不想骂他,也不想解释。

他的手其实是软弱的,他没力量伤害她,他挥舞的拳头就像是一团棉花,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当然,她这也是自欺欺人,她用一个被逼到嘴边的窘迫问题分散了落在她身上拳头的力量。真要这样和他过下去吗?她冷冷地看着她,一遍一遍地想着这个问题。她还想到了张元生,她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庞美琴猛然将他推开,像个难民一样跑了出去,她要吸一口门外清新的空气。她听见海景周像个无耻的混蛋一样骂着,婊子,你回来……她快速地跑去,直到听不见他的声音才放慢了脚步。她问自己,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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