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集锦式电影变革动因及其观念演变探究
2023-05-03尚转孙孟琦
尚转 孙孟琦
摘要:电影艺术题材与类型的创新尝试与特定时期内社会演进、观念革新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社会系统关于政治、经济、文化的运行变动为文艺形式的重构提供多元共生的底层基础,新时期主旋律电影的兴起一定程度上映射了时代发展与思想引领的需要。文章以集锦式电影为研究对象,将其置于社会场域加以历时性考察,以探究不同时期该类型作品产生发展的影响因素和观念流变。研究发现,集锦式电影的发展不仅是一种因素在发挥作用,而是让电影艺术在中国现实环境的文化演变中不断进行交融与对话,多种因素对集锦式电影这一艺术形式产生了影响。从集锦式电影的发展脉络来看,其是政治话语、资本考量与文化思潮交替互动的历史产物。文章旨在为集锦式电影的创作和发展提供可行的思考与借鉴。
关键词:集锦式电影;拼盘电影;社会思潮;资本运作;技术挑战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3)03-0250-03
课题项目:本论文为2020年度阿克苏职业技术学院“影视编导课程与思政教育的融合”项目研究成果,项目编号:YK202001
《中外影视大辞典》将集锦式电影界定为我国电影独创的一种故事影片类型。所谓“集锦片”,是一个带有比喻修辞的概念,是一种在形式上体现为“同主题短片合集”特征的电影亚类型[1],是由编、导、演等主创合作摄制的系列短故事片,具有明显的“跨作者电影”特征。它们分则独立、合则一体,风格与手法各异,又统一于一部影片。
有研究者指出,集锦式电影指在一部影片中内嵌多个独立单元,各单元之间或存在某种联系,这一联系可能体现在形式风格和中心主旨的共通上,或仅仅是因不相干的外部因素被攒在一起,而在人物设置、戏剧冲突等方面缺乏甚至没有逻辑上的关联[2];也有研究者认为集锦式电影是包含多导演联合指导、若干段落叙事、多明星共同演绎的电影[3];另有研究者主张把集锦电影称作拼盘电影,隶属于短片类,来自不同地域的导演汇聚一堂,基于同一题材,根据自身对现实的理解从不同角度展开创作表达认知[4]。
由此看来,大多数学者认为集锦式电影是一种特殊的故事影片类型,在构成元素上包含多导演指导、多个独立叙事且每个独立叙事之间存在不同程度的联系。多导演执导是集锦式电影的前提,据此可将集锦式电影与分段式电影区别开来,后者更多为一名导演指导多个短片故事,因此如《北京爱情故事》《无问西东》等严格意义上并不完全隶属于集锦式电影。但也有部分研究者认为分段式电影包含集锦式电影,而爱情主题的拼盘电影在国产集锦片发展史上是无法忽视的客观存在,所以本文暂且把该类电影纳入讨论范畴。
不同时期的政治经济基础、历史文化、价值标准与需求导向等因素的组合与变化对受众审美产生影响,因此不同时代集锦式电影的题材选定和表达空间都是时代的缩影。中国集锦式电影产生变革的动因及其观念演变,与复兴传统文化、强化资本运作、回应技术挑战、宣扬主流观念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早在1931 年,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正式通过《最近行动纲领》并刊载于《文学导报》,左翼电影运动由此拉开序幕。1933年,中国电影文化协会成立,它以群众性组织的名义广泛团结电影界名士,郑正秋、孙瑜、洪深、田汉、夏衍等皆在其中。协会的主要指导思想确立为“认清过去错误”“探讨未来光明”“建设新的银色世界”,号召电影人共同高举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旗帜,积极探索中国电影的革新之路。中国电影文化协会的建立标志着“新兴电影运动”正式全面展开,而1933年也被称为“中国电影年”。
被誉为“中国电影之父”的郑正秋是我国集锦式电影的开创人。受中国现代都市戏曲大会串和京剧折子戏形式启发,郑正秋于20世纪30年代在明星影片公司编剧委员会上提议拍摄一部由全体演员和编剧、导演合作的集锦式有声片,分别由郑正秋、洪深、郑伯奇等剧作家各写一段故事,经夏衍润色,再由李萍倩、吴村、程步高等八位导演分头执导,由八个独立小故事构成的第一步集锦片《女儿经》于1934年摄制完成。因其颠覆了一般故事片结构,以一种别具匠心的形式集编、导、演众家之长,又以袖珍形态扩充了影像内容,“即观一片而能博览电影公司悉数艺术家献艺,故首映后观者麕集” [5]。不久,联华影业公司又相继上映了《联华交响曲》《艺海风光》,这些集锦片不仅叫好又叫座,在制作上也更趋成熟。
在左翼电影运动拉开序幕的背景下,我国集锦片诞生,郑正秋等早期艺术家出于挽救中国影业的壮志雄心积极进行探索与变革。戏曲大会串和京剧折子戏是我国非物质艺术遗产,“折子戏”本义指由一场或几场组成的小戏,既有独立故事体系又析出全本大戏中的一出或几出,其产生之初便具备集锦式电影的特征。基于此,中国传统文化为集锦式电影提供了创作灵感,而从缘由上看,民國集锦片创作初始几乎和社会思潮的催化有关。社会思潮和改良运动为集锦式电影提供了生长的土壤,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民族意识觉醒,百姓对表达现实生活与鼓励抗战的文化诉求日渐高涨,观众不满于充斥银幕且无关时局的武侠片、神怪片。为了突破瓶颈,影片公司通过取材于传统国粹的新集锦片类型强化文化自信,加之左翼电影工作者以先进思想和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为据,缔造了描绘大众现实生活图景的首部集锦式电影《女儿经》和表达抗日主旋律的《联华交响曲》等。
改革开放后,全产业链市场开放让中国电影商业化运作获得了时代机遇。进入21世纪,国内逐渐涌现大批爱情喜剧类拼盘电影。从《全城热恋》《全球热恋》到《北京爱情故事》,再到《命运呼叫转移》等,这些拼盘电影以极强的商业属性成为该时期集锦片的主流。其中,《恋爱地图》《恋爱中的城市》以空间地理为线索,讲述不同地域上演的爱情逸事;《20 30 40》《北京爱情故事》则以时间年龄为界,探讨不同人生阶段人们爱情观念的变化。另有一类拼盘电影致力于统一故事发生的时间点,如《一路惊喜》发生在新年前夜,《咱们结婚吧》则在婚前一周展开叙事,《全城热恋》着眼于炎炎夏日设置情节,但从市场反馈来看,这些爱情拼盘电影均惨淡收场。
这一时期的拼盘电影在资本的刻意运作之下反响平平,市场的消极反馈与该类电影的创作起因有着极大关联。此时的集锦类型片尚处于艺术坚持与商业试探的矛盾状态,既渴望商业片能够在本土落地生根,又因形式新潮难以把握艺术尺度,当商业意识在尚未成熟之时茫然渗透艺术创作进程,便形成无效堆砌名导演,大量笼络演员阵容提供营销噱头的工业化、套餐化批量生产机制。卡司集结带来爆点与热度,商业营销以及节日档期加持产生的市场效应可谓立竿见影,企图赚足流量与眼球以实现票房收割。不纯粹的创作目的直接导致受众产生严重的审美疲劳,急功近利的流水线创作难以消化市场消极情绪。在此背景下,集锦式电影逐渐偃旗息鼓,直到多叙事元素杂糅的新型拼盘电影《宠爱》夺得佳绩,才让集锦片重回受众视野。该片除爱情要素外,综合励志、萌宠、亲情等多重元素,叠加共鸣效应之余,也让观众看到了拼盘电影的另一种“取巧”方式。
新时期,90后、00后逐渐成为主力观影人群,电影行业迎来更多元的立足点。政策导向指引、观众审美更迭以及技术赋能、社会演进等复杂力量制约、规制和助力电影的样态、风格以及形式的变化,也阐释着电影与时代、观众、政治和市场的复杂互动。
随着信息技术的迭代,短视频行业方兴未艾,小篇幅剧集更契合受众需求的优势进一步凸显。具体来说,数字影像平台对于影像内容的品质、长度和类型的划分逐渐明晰,媒介使用终端的下沉使观众在滑屏浏览模式下自觉改变信息接收喜好,电影便不得不与新媒体的内容产物同台竞争,进入“后剧场时代”。而电影播放时间较长,也更依赖完整的叙事逻辑与节奏,与此相比,开门见山的短视频仅用极短篇幅便可迅速给予受众即时报偿的信息满足。受观看方式的浸染,观众的独立审美和消费特性都在随之发生变化。电影人洞察到这一变化,为重新吸引观众对于电影的注意力,开始将创作目光投射到集锦片上。目前习惯于短视频的受众对于由多个短小精悍的故事组成且戏剧情节密度集中的拼盘电影更为青睐。因此相对于传统的剧情长片,短时表达的时代趋势反而给新时期的集锦式电影提供了发展机遇。
集锦式故事结构的优势在于融合了不同创作者的美学思想与精神特质,一部集锦片因不同导演的审美差异和观念之别,单元之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叙事风格,随着故事的变化和剪辑切换,受众在观影中可以获得更多的新鲜感[6]。戏剧高潮早、内容丰富、情节密度大、节奏快、冲突强的特性让集锦式电影与当下受众碎片化观影、沉浸式体验、分散式接收的信息交互心理不谋而合。此外,宏大选题的主流题材需要填充大量现实内容,因此与传统剧情长片只讲好一个故事相比,集锦片受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可在规定时间内同时塑造多个故事与群像,更适合主旋律的表达需要。
较传统类型片而言,形式上的吸引和内涵上的扩容让集锦式电影在短片化生存环境中更具市场号召力,几乎可以称作电影在媒介革命中重获新生的不二之选。在“我和我的”系列影片之后,也开始出现集锦式剧集,如《在一起》《功勋》《理想照耀中国》,短片集锦在当下文化娱乐和潮流消费迅速崛起的时代,既能够满足市场需求与人们的观影体验和观剧习惯,又能够驱动影视工业不断探索新的可能性。
集锦式电影虽是相对特殊的影片生产样式,但仍不乏有目的、有组织、有计划的诚意之作,它们不仅因商业利益合辑上映,同时也是电影界对特殊节日、现象、事件的记忆表达。比如由著名导演戈达尔和柯伦·雷乃、克劳德·勒鲁什、阿耶斯·瓦尔达在1967年联手拍摄的《远离越南》揭示了战争的罪恶和丑陋,用影像表达对战争的批判。此后,关于美国9·11事件的《11′09″01-9月11日》以及为纪念电影诞生100周年而作的《卢米埃尔与40大导》等,该类集锦片是电影界关注重大事件的特殊方式,创作者用镜头洞察世界的“横截面”诉说关切,致敬时代。
表达主流价值观的需要让献礼集锦片成为时代当打之作。该类型的回归得益于中国特色制片观念影响下核心价值观传播与人民审美诉求的共振。《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我和我的父辈》这三部献礼片都紧扣以小见大的叙事视角,以小人物的命运展现大时代的变迁,是新时期人民本位思想的艺术诠释。从这一点来看,献礼影片是新时期文艺工作对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生动尝试。
学者彭吉象认为,意识形态传播是主旋律电影的最高追求。《我和我的祖国》主打爱国情怀,七段故事囊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的历程,《我和我的家乡》诉诸故土情结,用东西南北中的五处乡村实现象征隐喻,《我和我的父辈》则用四段故事横跨百年变迁,从战争年代到建设年代、改革开放年代到未来科幻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在集锦式结构的加持下制造群体共识,引发不同年龄、不同圈层之间对于国家精神与个体生命的情感共筑。这类电影的集锦式结构汇聚充满个性的影像表达和共性的主题内涵,爆发复合多元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共同体能量,从而完成意识形态传播的终极使命。
主题统一、集体创作、多元叙事的献礼片是集锦式电影独特的中国化仪式生产,是世界集锦式电影的中国化实践,也是“中国特色”主流电影体系建构中的关键一环。因有着强烈的本土集体记忆,加之国家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该类集锦片是其他国家所欠缺的,其独有的情感张力和建构空间打造出的舆情“文化共同体”,成为超越电影的文化现象,也为集锦式电影增添了新的品类。另外,“献礼片”大多拍摄时间紧、任务重,多位导演各尽其才、群策群力不仅能够最大限度地提高成片效率,而且有利于实现优质资源的集中汇聚与有效整合。比如《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从筹备到上映都在一年内“短平快”地完成,充分显示了拼盘电影剧本群体创作速度快、演员档期敲定效率高、拍摄周期短等优势,自然受到影视公司钟情。
集锦式电影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以杂糅化的视听拓展体现当代审美对于历史认知的修辞转化,但是,在市场容量饱和的情况下,其在结构上的弱点也逐渐凸显。中国电影用主旋律的内核表达传承内容的同时,也暴露出向文化工业转型的艰难。多导演集结的形式在展现集体智慧的同时也容易割裂影片风格,群像繁杂。另外,命题式集锦片也陷入了主题游离致使黏性不足的创作误区。因此,如何在保留艺术特色的同时兼具高品质,依然是集锦片在未来发展中需要解决的难题。
观众对集锦式电影的接受程度依赖于所处的文化背景与生活经验,为了票房一再复制粘贴显然不是集锦式电影的正途,只有突出题材的差异化和增强可看性,做到“形散而神不散”才能实现集锦片的进一步发展。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文艺创作是观念和手段相结合、内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创新,是各种艺术要素和技术要素的集成,是胸怀和创意的对接”。以品质为追求,在自我演化与自我扬弃中不断求新求变,挖掘时代内核,才能使集锦片在电影史上经久不息,历久弥新。
参考文献:
[1] 张经武,范晨琦.“拼盘电影”的共同体美学:以“国庆三部曲”为例[J].中国文艺评论,2022(5):7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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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胡智锋,徐梁.“锦”秀山河:国庆片《我和我的家乡》的类型突破与创新[J].中国文艺评论,2020(11):19-26.
[4] 凌燕.从实验到时尚:世界电影的短片热现象分析[J].电影评介,2003(10):46-47.
[5] 汪流.中外影視大辞典[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246.
[6] 曾一果,李一溪.集锦、代际与家国:《我和我的父辈》叙事策略三题[J].电影评介,2021(20):16-19.
作者简介 尚转,讲师,研究方向:影视文化。 孙孟琦,研究方向:影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