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细胞基因增强:社会层化的伦理取向

摘 要：体细胞基因增强是改善或者提高人自身或其后代身体某些功能的一类医学技术手段的统称。这种增强会导致人的基因出现社会层化，也会使人群出现相应的社会层化。体细胞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在社会公正、人的身心健康、自主权等方面存在着令人忧虑的伦理风险，必须采取相应的预警防控措施对其进行伦理调控，以削弱该类增强的社会层化与伦理风险，促进体细胞基因增强的研发和应用保持在有利于人类长远发展的方向上。

关键词：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公正；健康；自主權

作者简介：冯烨（1970—），女，河南光山人，哲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科技与社会研究所副教授，主要从事科学技术伦理学等相关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0&ZD044）；河南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22BZX004）

中图分类号：B82-0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3-0049-08  收稿日期：2022-11-20

当代新兴生物技术特别是胚胎植入前诊断技术、基因编辑技术的迅速发展，促进了体细胞基因增强的研发和应用。随着基因增强应用范围的扩大，人体基因的社会层化加剧加大，以基因优劣为标准区分和评判个人的观点和态度已经在社会上悄然扩散，进而导致相应于基因社会层化的人群社会层化以及一系列社会伦理风险。因此，从伦理视角对体细胞基因增强的社会层化及其可能导致的主要伦理风险及调控措施进行前瞻性研究，对于及早采取防控策略、消解风险、促进体细胞基因增强造福于人类非常必要。

一、体细胞基因增强及其社会层化

（一）体细胞基因增强的内涵及可能性

体细胞基因增强是人们利用新兴基因技术增加、消除或者合并人的体细胞中某些基因或者染色体的数量、形态或结构，从而改善或者提高人类个体或其后代身体某些功能的一类医学技术手段的统称，以下简称“基因增强”。基因增强的目的不是治疗疾病，而是塑造增强者的体能、智能和外貌等，使其比同时期的正常人更优越。广义的基因增强包括治疗性基因增强和增强性基因增强两大类。前者改善患者的某些致病基因，用以预防或治愈某种疾病，使患者获得健康优势。假如白化病患者经过基因治疗后，不仅发色、肤色、视力等恢复正常，而且获得了令人羡慕的发色或肤色、强光下的超常视力，这种发色或者肤色、超常视力就属于治疗性基因增强。后者是在当前人类正常的健康基础上进行的，其目的是获得当前人类平均健康水平之上的更健康或者其他优越能力。例如，视力健康者通过基因增强获得5.0以上的远视或夜视功能。

当代基因编辑技术的迅猛发展，使基因增强的可能性日益增大。2015年黄军利用CRISPR技术对人类植入前胚胎的基因进行了修改 Liang P，Xu Y，Zhang X，et.al. CRISPR/Cas9-mediated geneediting in human tripronuclear zygotes. Protein & cell， 2015（6）.，2016年世界第一例体细胞基因编辑人体试验完成 Cyranoski D . CRISPR gene-editing tested in a person for the first time.Nature， 2016（7630）.，2018年美国FDA第一次通过体细胞基因编辑人体试验 Editas Medicine， Inc. Editas Medicine Announces FDA Acceptance of IND Application for EDIT-101. http：//www.globenewswire.com/news-release/2018/11/30/1659958/0/en/Editas-Medicine-Announces-FDA-Acceptance-of-IND-Application-for-EDIT-101.html.，2019年Leaper新型RNA程序设计编辑成功 Qu L， Yi Z Y， Zhu S Y， et al. Programmable RNA editing by recruiting endogenous ADAR using engineered RNAs. Nature Biotechnology， 2019（37）.。2015年人类基因编辑国际峰会明确禁止人类生殖细胞系的基因修饰和编辑，仅支持和鼓励“基因编辑技术的基础研究和体细胞层面的临床应用研究” 范璐，屠兢，徐飞：《基因编辑技术的哲学疑难：基因编辑技术对科学、技术及人性的挑战》，《自然辩证法通讯》，2020年第9期。。中国、日本等国家出台法律政策，禁止以生殖为目的的基因编辑，默许与支持以治疗为目的的基因编辑技术研发。

目前，国际上关于治疗与增强之间的界限还不明确，存在着极大争议，二者之间分界的模糊性使得人们在基因技术为治疗和预防疾病提供福音的同时，也为基因增强留下了潜在的发展空间，即为人们向前“跨越治疗迈向增强”迈出一小步埋下伏笔。此外，网络媒体和商业广告对增强潜力有益面的过度宣扬，在一定程度上为基因增强的发展提供了空间 张君：《人类基因增强技术的政策规制》，《中国科技论坛》，2019年第1期。。基因增强技术本身的日益成熟与社会对其认可度的不断提升，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基因增强研发与应用的可能性；基因增强在增进健康乐趣、情感幸福和智力高涨等方面亦对人们有强大的吸引力。但是，基因增强一旦实施，不仅会加剧社会原有的层化问题，而且还会导致新的社会层化。

（二）基因增强的社会层化

人类个体存在着差异性，身高、体重、肤色等外貌特征以及语言表达、逻辑思维、兴趣爱好等能力方面各有差别。这些个体差异是人的遗传基因、后天的生活环境、学习以及社会实践等内外因素共同作用使然。但是，人们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将个体差异夸大、歪曲，并认为其仅由个人基因决定，进而将个人基因打上好坏、优劣的标记，即人类基因是不平等的，被“分层”为缺陷基因、正常基因和优势基因层次。分层是地质学中用于表示地质积淀成层现象的词语，社会学将其引入并用来比喻“人类社会各群体之间的层化现象，意指人群的纵向等级分化”周怡：《传统与现代的交叠：分层话语体系下的中国社会形态及其变迁（1978-2018）》，《社会科学》，2019年第8期。，在此指基因层化以及由此引起的人群层化现象。

基因分层或者层化，是人们对自身的基因或基因型进行的“人为”等级划分，其根据不是基因在人体系统中的功能角色差异，而是大众或者主流的价值需求。例如，正常视觉基因和正常听觉基因的角色不同，但是彼此对等，同属于正常基因层。视力、听力障碍基因则被人们归于缺陷基因层；在黑暗或者强光下有清晰视力基因、能听到正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的基因，被人们归于优势基因层。相应于基因的等级分层，人群也被划分为缺陷基因群体、正常基因群体、优势基因群体三大等级层次，出现了人群层化现象。如果采用基因增強，那么每种群体又被细化成两个小层次：若缺陷基因群体中的某人利用基因增强，使其缺陷基因康复到正常基因状态并在身体上展现出健康功能时，该人由缺陷基因群体转入正常基因群体，但这是不同于自然正常基因群体的“人为正常基因群体”；当其缺陷基因被增强到正常以上的超常状态，并使其身体展现出更强壮、更敏捷等超常能力时，或者当正常基因被增强到正常以上的超常状态时，其所在个体就被转归于“人为优势基因群体”；如果正常基因群体进行基因增强时出现失误，使得正常基因变为缺陷基因，其就由正常基因群体转入缺陷基因群体。同样，这是不同于天然或者不可抗力造成的“自然缺陷基因群体”的“人为缺陷基因群体”。显然，基因增强会加固、加剧基因和人群的分层，强化人们的基因层化及人群层化的价值理念。

对社会分层的研究，马克思和韦伯的研究最具典范性和权威性。马克思以生产资料占有关系及其所决定的分配方式作为社会阶级划分标准解剖资本主义社会结构，韦伯用经济秩序（财富）、法律秩序（权力）和社会秩序（声望）等多元标准进行社会分层研究。随着基因技术特别是治疗型和增强型两类基因增强的研发和应用，“基因性能”将成为社会层化的分层标准，社会分层进一步多元化，社会的不平等、不公平现象加剧，人们的身心健康以及他们的自主权遭受损害等社会问题将会更加错综复杂。

二、体细胞基因增强社会层化的伦理问题

从伦理视角看，体细胞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存在着诸多令人忧虑之处，其中主要是社会公正、身心健康和自主权三方面受到的影响。

（一）社会公正遭受干扰

公正是社会首要的基本善，而基因增强会使得不同群体的能力与社会活动方式不同，进而造成他们在社会地位、就业以及教育等方面存在高低悬殊、机会多寡等现象，严重践踏社会基本价值理念与追求，加剧社会的不平等不公正。

1.增大不同层次群体社会地位的优劣差异

人的社会地位与其所处的社会层次相对应，当人因其基因而被层化于不同群体时，其社会地位就会呈现出相应的高低之分。在当前社会，基因增强的绝大多数技术还处在研发阶段，利用基因增强的人微乎其微，正常基因群体是社会主流群体，主导着社会价值认同，掌握着话语权，在社会上处于优势状态，往往否定基因增强者的超常能力、歧视缺陷基因群体，从而使得优势基因群体因背离社会价值认同、缺陷基因群体因自身能力弱而在社会经济、文化、政治等方面处于劣势地位。例如，基因歧视会导致保险、就业等社会歧视。国外已有个别保险公司通过基因检测拒绝对有先天遗传疾病的群体提供高额保险。

在未来社会，随着基因增强技术成熟和完善、人们的认识能力和伦理可接受度提高，基因增强者将越来越多，优势基因群体不断增大，该群体成员在体能、智能、心态等方面都较为优越，在社会竞争中明显处于优势地位。从而，优势基因群体成为主导和控制社会主流价值的精英群体，正常基因群体转为相对劣势地位，缺陷基因群体最为劣势。总之，在由当前社会向未来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基因增强会拉大人们层化的差距、使得人们社会地位优劣、高低差异更加鲜明。基因层化、人群层化、身体功能以及社会地位的关系可用表1简明表示。

2.加大不同层次群体社会资源的多寡不公

社会不平等与社会分层密不可分 魏敬潇：《当今中国社会阶级分化与社会不平等》，《现代经济信息》，2009年第21期。 ，群体所处社会层次常常决定其获取社会资源的多少，处于优势地位的群体能够获取更多的教育、就业、医疗等资源。在社会资源不充足的时代，基因增强会加剧不同层次群体间竞争的不公平性。在现阶段，正常基因群体因其优势地位而在争取各种资源的过程中占据有利地位，往往忽视、排挤其他劣势群体的利益，导致其他群体特别是缺陷基因群体很难获取相应资源。一些单位拒绝录用基因缺陷群体人员，一些学校拒绝基因缺陷群体学生入学，使得他们无法公平地同等享用教育资源。美国一些公立学校的残疾学生更易遭休学、开除等惩戒；医疗、养老、失业等社会福利保障体系也倾向于为优势基因群体服务，一些银行根据基因检测报告或人身保险合同推测贷款人在贷款期限内的健康状况，作为是否为其发放贷款的依据。

在未来社会，优势基因群体凭借其优势地位将会更加迅速地获取多方面资源，使得优势更优、劣势更劣的层化群体间不平等竞争的“马太效应”更加明显。各层次群体为了追求优势、保持优势或者摆脱劣势，都倾向于求助、依赖基因增强，但劣势群体无力支付昂贵的增强费用，只能在基因增强面前望洋兴叹。这既加剧社会资源应用的不公正，又给人们的身体和心理带来伤害。

（二）增强者身心健康面临危害

“人类DNA修改就是一把钥匙，可以帮助我们找到许多疾病治疗方法，帮助人们提高健康和延长寿命”，但是“无论科学发展到何种阶段，它始终是一把双刃剑”马中良：《灵丹妙药还是潘多拉的盒子：一篇Protein & Cell论文引发的争论》，《科学通报》，2016年第3期。，在技术不成熟或人们认识不足、应用不当等情况下，基因增强都会给增强者带来身体和心理伤害。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对其应用的激发，使得这双重伤害更加深刻更为迅速。

1.加剧对基因增强者身体健康的侵害

基因增强社会层化使得不同层次群体间竞争更加激烈，促使他们不断地运用基因增强“改造”自己的基因，以获取更多社会优势，上升为优势群体层。这不仅会导致基因增强的运用与人们激烈竞争之间的恶性循环，而且会加重危害增强者的身体健康。其一，基因增强脱靶风险依然存在，一旦被编辑基因脱靶或突变，可能引发其他目标位置或者非目标位置的基因突变，即在修改目标基因时，可能会“误伤”其他基因，对增强者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在临床同时编辑数十亿细胞的情况下，产生的大量突变可能导致每例治疗方案中一个或多个细胞携带致命突变”杨悦，高郡茹，杨柳：《CRISPR技术在生物学与医学中的研究进展》，《生物技术通报》，2019年第11期。。其二，即使不存在脱靶，编辑某个基因也可能引发威胁身体健康的多种疾病，还存在着导致其他基因突变而引发新的疾病或缺陷等风险。删除 CCR5基因，“会造成免疫缺陷，导致对其他病毒易感，容易引发心血管疾病和肿瘤”费鹏鹏，李才华：《人类胚胎基因编辑技术的伦理问题与监管对策》，《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尽管人体细胞基因增强所修饰的基因没有遗传性，不像生殖系增强基因那样传递给后代，但是，对后代人甚至人类身体也会造成重大影响。从长远的角度看，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将促使社会竞争不断升级，每个人为了超越别人，更加趋向基因增强，基因增强的趋势愈演愈烈；同时，深奥、昂贵的技术逐渐向简单、廉价的平民化发展是技术发展的一般趋势，基因增强不断发展成熟，将更加便捷地为增强者使用。前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研究员扎耶纳（Zayner）自行设计、注射基因疗法试剂，以增强自己左臂力量，成为全球首例正式公开的自己进行（DIY）基因增强案例温俊华：《DIY编辑自己的基因，靠谱吗？》，https：//news.sina.com.cn/w/2018-01-06/doc-ifyqiwuw7141642.shtml.。生物专家认为这是噱头，依据目前技术是不可行的。美国FDA也警告“不要轻易尝试编辑自己的基因”。但是，一些科研人员正在致力于攻克基因编辑难点，待基因增强技术完全成熟之时，人们DIY增强自己基因将不再是天方夜谭。若国家政策、法律或国际规约、伦理规范不设置一定的限制，任凭人们争相增强，那么人自身基因将更多地取决于人为干预状况而不是自然，势必会出现类似绿巨人、金刚狼的“超人”或怪兽，增强者转化成为具有所谓新形态和特殊技能的“另类”。这其实是对增强者身体更严重的毁灭性伤害。因而，基因增强不单是个人行为，而且具有社会性和人类性，过度的体细胞基因增强也同样具有消灭人种的风险。

2.诱发两极矛盾的心理扭曲

在自然正常基因群体为社会主流的现阶段，增强者的增强行为及价值观点不被社会普遍认可，心理上受到偏见和歧视、行为上被疏远和排挤；缺陷基因群体更易遭受异样的眼光、刻意的回避与隔离，从而社会心理出现两极分化的扭曲现象：优势群体者趾高气扬、狂妄自傲，劣势群体者垂头丧气、低人一等，甚至会出现自闭症、抑郁症、焦虑症等心理疾病。这两种扭曲心理会迫使优势基因群体与缺陷基因群体更依赖基因增强，提高自己的情感满足，摆脱悲观心态。在未来社会，基因增强成熟并获得普遍认同甚至将其作为实现幸福的关键举措，优势基因群体成为高高在上的社会主流，成为轻视、排斥自然正常基因群体、劣势基因群体等其他层次人员的主导群体，高傲自负与妄自菲薄两极对立的扭曲社会心理依然伴随着社会层化而存在。

总之，基因增强是各层次人员寻求、塑造其心理适应能力的重要诱因，加大社会心理两极化扭曲的严重性，而对基因增强的盲目依赖与过度使用不仅不能消除社会心理的两极化扭曲状态，还会加大社会层化差距、导致“歧视黑洞”持续扩大 易显飞，万礼洋：《人脸识别技术的两类“集体力”及其价值活化》，《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长此以往，二者将陷入无节制的恶性循环，终将对人类未来造成威胁。“低人一等”的自卑心理阴影长期积累，还会使劣势群体人员质疑自身能力、忽视其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严重时会激发他们作出反社会的过激行为，引起社会不安与动荡。两级扭曲社会心理的出现，同时突显了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对人们自主权的侵犯与漠视。

（三）增强者自主权丧失

自我决定的自主权是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基本道德权利。人的自主权在出生前表现为“免遭他人的掌控与支配”，并且拥有“对未来生活模式以及与这种模式相系的善好生活的观念进行选择的可能性”即“开放的未来之权利” 甘绍平：《对人类增强的伦理反思》，《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在出生后特别是成年后，表现为人能够根据自己意愿来表达自己思想、选择自己行为等；在基因方面表现为“自我决定基因的采集、保存、销毁等，还包括了基因信息的披露”等 王康：《基因权的私法规范》，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不论体细胞基因增强是否增强者自己选择的，都存在着自主权被侵犯与漠视的现象。

1.“被动”增强者的自主权被剥夺

当孩子的自主意识没有发育完全时，其自主权被基因增强的决定者和实施者所侵犯或忽视。父母或长辈为了使孩子消除缺陷基因或者获得优势基因、进入较为优势的起点性竞争优势层次，会从许多基因组中挑选，给孩子提供身高、肤色、认知能力以及其他体力智力方面的“优势基因”。这类做法可能有爱护子女后代的正当目的，但是，父母或长辈以自己所认为的在社会竞争中能够取胜的“好”来代替子女后代的意志，操纵、更改他们的遗传基因信息，使他们在不知情、不能完全表达自己意见的前提下被动地接受所谓的增强基因，从而干预、妨碍他们从大量的未来其他生命规划中选择的机会。这些被动增强的子女后代也被迫接受了基因增强的层化，其自主权受到严重的漠视和侵犯。而且，这些被動增强的孩子在以后的生活中，还不能完全享有自己的自主权。在成长过程中，他们还需要“同意”增强操作者继续“观测与监视”，以随时发现、应对基因增强对他们身体的影响。这“出生后同意”仍然具有“被迫”性质，因为基因增强的健康风险是否、何时以及如何出现等等情况，在基因被编辑时还是未知数，为了避免更大更多的风险，他们只能“同意”继续接受观测与监视。

另外，在社会上处于劣势状态的人员，即使其拥有发育完善的自主意识，往往迫于社会优势群体的压力而放弃自主权、“被动”接受基因增强。雇员不愿被开除，须接受企业为提高业绩对其某方面的基因增强；士兵不愿被惩罚，须接受军队或国家为完成某些任务对其进行的基因增强。不论该类增强目的是否正当，也不论这类增强是否能够提高增强者所处的社会层次，他们的自主权确实受到蔑视与侵犯。

2.“主动”增强者的自主权湮没

在社会资源不够充分或者分配不公正的情况下，社会竞争愈加激烈与不平等，众多不平等不公平的竞争使得劣势群体者为了摆脱劣势状态、优势群体者为了保持优势状态，往往都趋向运用基因增强，以获取较多的资源。从表面上看，他们所进行的基因增强是出于自己主观意志，是他们“主动”选择的。但是，从实质上看，他们这种“主动”选择行为是迫于基因增强社会层化的压力而进行的，即基因增强社会层化迫使不同层化群体者更加趋向基因增强。“这种压抑性的社会化和压抑性的社会关系”不是接受基因增强者真正“自愿”意志的自由表达，而是正在悄然损害基因增强者的自主权，尤其是“塑造主体的意愿、信仰、情感和态度”等意识的基因增强，更是直接干涉、约束和限制了增强者的自主权 汤姆·比彻姆，詹姆士·邱卓思：《生命医学伦理原则》，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2页。。

在未来社会，随着基因增强的成熟与普及，人们将更加“主动”地追求基因增强，特别是有经济实力的人，更倾向将自己基因编辑为“更强”。这种被人们普遍化的基因增强在社会上“会导致一种强制性的‘一致性，所有的人就会面临决策的压力：不接受增强，自己就可能受到歧视而处于不利处境；接受增强，自己就又必须承担药物或手术的风险” 甘绍平：《对人类增强的伦理反思》，《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因为技术的发展只能不断减少风险，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达到绝对安全。这种两难的抉择困境，正是人们自主性决断空间大大缩小、部分自主权丧失的现实展现。在这种貌似主体可以作出不受他人干涉和妨碍的选择面前，人们的增强抉择及行动并不能完全出于自己的本意，而是迫于社会层化的压力，从而漠视、泯灭了自己的自主权。

三、体细胞基因增强社会层化的伦理调控

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在公正、健康、自主等诸多方面存在着伦理风险，且具有高度的隐蔽性、复杂的关联性和一定的独特性，必须对其进行防控，以遏制、消解其给人们社会生活乃至整个人类发展带来的恶劣影响。基因增强技术的不断发展、成熟与完善是必不可少的基本措施，但是要削弱、杜绝以其社会层化为核心因素导致的伦理风险，从伦理视角思考防患于未然的预警对策更为必要。

（一）构建相应的伦理规范，加强伦理审查

在当今信息全球化时代，技术的研发和应用具有国际性，对基因增强社会层化的伦理风险，各国政府及国际组织要联合起来加强防控，除了完善相关法律规章制度外，还应优先改善、构建相应的伦理规范。

已有的涉及人体对象医学研究的《赫尔辛基宣言》等国际伦理原则，以及中国以规范文件出台的《人胚胎干细胞研究伦理指导原则》和《涉及人的生物医学研究伦理审查办法》等伦理准则，对基因增强的研究和应用有较强的规范作用，但是鉴于基因增强的技术复杂性、影响深远性以及人们伦理观念的多元性、时代性，国际组织应根据社会和基因增强的发展，修改、完善已有的伦理规范，构建更具有针对性的基因增强伦理原则，协调和指导各国基因增强的研发与应用；各国在遵守国际伦理原则的前提下，制定适合本国国情的基因增强伦理规范，特别是构建弱化人们基因增强社会层化意识的伦理规范。例如，禁止基因增强科技人员对基因优劣以及优劣程度进行检测与分析的伦理原则，既能警惕和限制某些“科技疯子”的疯狂行为，又可保障科研人员的正常研究权益。2019年，七国科学家和伦理学家共同呼吁全球暂停（但不是永久禁止）人类生殖系编辑的临床应用，为建立国际伦理监管框架提供时间，“每个国家都应自愿承诺，除非满足某些要求，否则不允许任何种系编辑的应用” Lander E S， Baylis F， Zhang F， et al. Adopt a moratorium on heritable genome editing.Nature， 2019（03）.。中国可制定发挥“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主义制度优势的基因增强伦理原则，引导基因增强的研发和应用“增进人民福祉，符合社会公德和伦理” 李宏伟，郝喜：《算法监控的“行为剩余”资本谋划及其社会治理》，《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

国际组织与各国政府还应成立各级基因增强伦理审查委员会，并给予其足够的监督权和较高的行政地位，对申请基因增强研究的机构以及意欲基因增强的个人加强伦理审查，严格按照伦理程序进行审批，并督促他们遵守伦理规范，促进其将伦理规范内化成内心坚守的信念。

（二）强化基因增强工作者的伦理意识，凸显其伦理关怀

基因增强的研究者和操作者既要探索基因增强前沿领域，又要更多更好地利用它们为人类发展服务，须同时具备科学与伦理两种意识。对科技工作者而言，如果他的科学意识浓厚而伦理意识淡薄或缺乏，他就会被技术魅惑，将会在某一天类似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对生命起源的疯狂研究导致怪物诞生、进而报复人类的科幻恐怖画面真实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因此，基因增强工作者的思想行为特别是伦理意识与伦理关怀如何，很大程度上关乎基因增强的完善程度、应用的精准得当状况、社会层化及风险的化解状况等。因此，重视基因增强工作者伦理意识的塑造，增强他们的伦理关怀意识，是从源头上防控基因增强社会层化伦理风险的重要举措。

首先，基因增强工作者要自觉遵循法律法规与伦理规范，在法律法规与伦理规范许可的范围内进行基因增强的研究和运用。基因增强是直接关联人体的高端复杂的新兴技术，专家们在探索中会取得令其欣喜若狂的新突破，此时更须保持清醒的伦理意识，冷静地进行伦理反思：该项研究会带来哪些伦理冲突？如何化解？如果继续研究，下一步是否违背伦理道德？如果与基本伦理道德相悖，则须停止研究。否则，科研人员就会被科技魅惑而步入逾越伦理与法律限制的歧途。这种无限制的增强研究和应用会加剧社会分层及其伦理风险。当社会各层群体间的对立与冲突发展到无法调和的仇恨时，“弗兰肯斯坦”式的残杀悲剧极有可能上演。所以，有限度地研究和应用基因增强是科技人员的应担责任，这种责任要求他们自愿地限制自己，以防止人类获得的巨大科技力量最终摧毁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后代。

其次，基因增强科技人员要具有伦理风险意识、做好风险评估，保护基因增强者的身体健康。《赫尔辛基宣言》要求“尊重研究中所使用的动物的福利”，基因增強的对象是人，增强专家对人类受试者更应给予最大限度的尊重、关怀和爱护，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将之置于科研实验的风险之中。探索基因增强的道路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科研人员要利用自己渊博的专业知识慧眼识别，尽最大可能地预测其所隐含的近期与长远、技术与伦理、身体与心理等方面的风险，并采取相应预防措施尽可能减少乃至杜绝，如在临床试验中出现影响受试者生命健康的苗头，科研人员有义务及时终止实验。尽管科研体系有自身的约束机制，人们相信大多数科技专家有高尚的道德素养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但还是期望增强科技工作者绷紧伦理风险这根弦。否则，谁又能够真正担负起这种“不良结果”之责呢？

再次，基因增强研究者和操作者在日常工作中彰显伦理关怀，耐心、细心地与公众进行有效沟通，会在很大程度上减少基因增强社会层化所造成的伤害。例如，针对不同受试者设计不同的实验方案，使临床试验人性化；提供试验相关信息，由受试者自己选择增强项目、选择实施增强专家及所用器材等，维护受试者自主权，如受试者无法选择，可在法律和道德允许的情况下帮助其作出最佳选择；仔细了解、检查增强者的身体状况、告知其增强的详细过程，建立跟踪联系档案，双方共同签订具备法律效力的知情同意书，相关报告备份签字并选择性公开，以便接受监督；对于受试者在试验前后出现的紧张、焦虑、恐惧心理，操作人员及时给予关心，必要时与专业心理咨询机构联合进行心理疏导，尽快恢复增强者的健康心态。诸如此类亲情般的伦理关怀，在使科技人员赢得信任与尊重的同时，在极大程度上促进增强者实现自主权、建立平等医患关系、减少身心伤害。

（三）引导公众树立平和、公平的伦理意识，创建和谐生活氛围

端正社会公众对基因增强的认识和态度，引导他们保持平和心态，树立平等的大局伦理意识，是消解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及风险的必要条件。

首先，引导公众正确认识基因增强的作用，以信任但不迷信的平和心态泰然处之。基因增强越迅速发展，公众越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再次走入“基因决定论”泥沼。各国应引导公众以“平和”心态正确认识和对待基因增强，既不狂热信仰、盲目追求，也不全盘否定、恐惧抵制或者冷眼旁观，而是理智地审视、冷静地对待。这种“平和”心态要求个人综合多方面因素、尽可能获得基因增强及其价值的客观认识，特别是客观评估基因增强相关收益与风险；权衡自身身体心理素质以及需求之后，再定夺是否进行基因增强，即使面临基因社会层化的压力，也不会冒着生命健康等风险去攀比追逐，确保基因增强源于自己的真实意愿，从而可遏制盲目追风造成社会基因层化的现实化，避免公众技术恐惧心理被建构和放大，促进人们合理地进行基因增强。

其次，引导公众树立基因平等的伦理意识，构建和谐社会人际关系。人不仅具有自然属性更具有社会属性，“社会关系实际上决定着每个人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43页。 ，人的生存和发展是由基因与地产资源、气候、法律、教育、伦理道德等等众多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人类社会愈是向前发展，愈呈现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人愈来愈处于共生共在的紧密社会联系中，人们之间的合作行动将成为人们把握和解决共同命运问题的第一位路径 张康之：《论风险社会中个体性的消解》，《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因此，如果人们忽视社会因素，在社会生活与工作中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基因视为“人为其是”的决定因素，依据基因状态为标准对人群分层，那是片面的、不科学的，其实质是隐蔽的“基因决定论”。国际社会必须高扬平等、反对基因歧视的伦理价值理念，引导公众认识到人的基因都是平等的，无优劣高低贵贱之分，基因及群体的层化是人们根据自己嗜好进行的主观评判；人的幸福生活不仅依靠强大个人能力来争取，更需要法律制度、政策以及伦理规范等社会条件作为社会保障。这种平等的理念与价值取向可弱化社会层化、缓解各层次特别是缺陷基因群体的心理压力。

再次，国际组织及各国政府须从全局高度平衡社会各层次利益，努力营造利于基因群体公平生存的友好社会环境氛围。国家各项社会事务，例如福利待遇、教育资源、职业职位，在对所有公众一视同仁的前提下，应向劣势群体倾斜，给予资金补贴和帮助，“在与正义的储存原则相一致的情况下，适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 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302页。；为弱势群体免费开设相关课程，便于其及时查阅，准确、全面地了解相关信息；向有能力者征税；加倍处罚诱导与胁迫性的基因增强消费行为。如此多种措施并举，以促进各基因群体和谐生活、共同发展。

四、结语

在价值多元化、需求多样化和信息即时化的时代，人们利用基因增强符合“应得”的公正原则。但是，在社会资源不足或稀缺的时代，人们会对体细胞基因增强产生偏差甚至错误的主观认识，将基因“人为”地划分优劣等级，人群也被相应地层化，从而引发社会不公平加剧、损害身心健康、侵害自主权等伦理风险。而且，这些风险常常交织在一起、相互叠加，严重威胁到人类生活及其未来发展。换言之，与人们使用斧头、火车、电脑等技术产品一样，体细胞基因增强也是人们提升自身能力的一类技术手段，其本身并没有也不可能预设人的基因优劣，基因层化、人群层化以及相应的系列伦理风险等是基因增强在社会资源匮乏时期应用的不良后果。

在社会朝向“精神境界极大提高”和“物质产品极大丰富”的共产主义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对基因增强社会层化伦理风险的防治，从伦理角度采取对策更为可行。构建相应伦理规范，加强伦理审查，提升科技工作者伦理关怀意识，引导公众树立平和的、基因平等的大局伦理意识，促进公众正确认识和理性对待基因增强等路径，是遏制基因增强社会层化、化解其相应伦理风险的关键出路，保障体细胞基因增强更好地造福人类。

Abstract：Genetic enhancement of Somatic cell is a general term for a kind of medical techniques that improves or enhances certain body functions of people themselves or their descendants. It could lead to the genetic stratification and the corresponding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peop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ethics. Furthermore， these stratifications will increase social inequity and unfair， such as social justice， harming peoples physical and mental health， and violating the autonomy of the persons done the genetic enhancements and other social and ethical risks. Therefore， some precautionary measures centred on the stratifications should be taken to weaken and eliminate the social and ethical risks so that the development and application of genetic enhancement will be promoted in the direction that is beneficial to the long-term development of mankind.

Key words：genetic enhancement；social stratification；equality；health；autonomy

［責任编校 刘 科，彭筱祎］责任编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