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涵与意义:论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典型观
2023-04-29郑永扣徐静茹
郑永扣 徐静茹
摘 要: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是对传统典型理论的历史性批判和革命。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的内涵之一是典型形象的标准问题,认为一个合格的艺术形象必须是人物个性与共性的统一。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的内涵之二是典型形象的塑造问题,认为作家除了要关注人物的思想状况之外,还要注意人物所依赖的生存环境,并在细致的描绘之中凸显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后盾”的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并没有过时,其对文学的深刻理解和经典阐发仍然有着毋庸置疑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典型人物;典型环境;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郑永扣(1954—),男,内蒙古卓资人,郑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徐静茹(1988—),女,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
中图分类号:I0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3-0117-08 收稿日期:2022-12-16
“典型”是欧洲文艺理论的重要范畴之一,它在希腊文中的词义是“铸造用的模子”。由于“用同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东西就是一模一样”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中华书局,2020年,第727页。的,所以,典型性与普遍性常常有着紧密的关系。亚理士多德认为诗歌所描写的事情都应该有普遍性,这种“普遍性的事”就是指“某一种人,按照可然律或必然率,会说的话,会行的事” 亚理斯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8页。。贺拉斯认为作家要去生活中“寻找模型”:“如果一个人懂得他对于国家和朋友的责任是什么,懂得怎样去爱父兄、爱宾客,懂得元老和法官的职务是什么,派往战场的将领的作用是什么,那么他一定也懂得怎样把这些人物写得合情合理。我劝告已经懂得写什么的作家到生活中到风俗习惯中去寻找模型,从那里汲取活生生的语言吧。” 亚理斯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41页。十八世纪之后,人们对典型的理解渐渐发生了转变,并开始从特殊性的视角来讨论文艺中的典型性问题。莱辛认为戏剧创作中要有“性格表现”,“在最细微的行动当中,性格也可以得到表现,并且只有把性格表现为最明确的行动,按照艺术的判断,才是最伟大的行动” 莱辛:《汉堡剧评》,张黎译,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51页。。黑格尔强调艺术创作要注意形象的个性化问题,“艺术要把它的每一个形象都化成千眼的阿顾斯,通过这千眼,内在的灵魂和心灵性在形象的每一点上都可以看得出” 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98页。。进入十九世纪,人们对典型的理解更加深入,其主要表现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的产生。基于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积极使用,马克思恩格斯在继承和发展传统典型理论的同时,也对它们进行了历史性的批判和革命。重读《马克思致斐迪南·拉萨尔(1859年4月19日)》《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萨尔(1859年5月18日)》《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1888年4月初)》《恩格斯致保尔·恩斯特(1890年6月5日)》等经典文献,我们不难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文学典型的论述依然有强大的生命力,因此,希望对它的重新考察会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在当代的进一步繁荣有所促进。
一、基于个性与共性相统一的典型人物
如何在文学创作中塑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这不仅是作家们在构思人物形象时所思考的主要问题,也是文艺批评家们在研究典型理论时所考虑的核心问题。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欧洲关于文学典型人物的理解大致经历了朱光潜所说的前后变化,即十八世纪之前的文学典型论都将“重点摆在普遍性上面”,如贺拉斯、布瓦洛等批评家对于人物形象“类型”“定型”的推崇;十八世纪之后的文学典型观则将重点放在人的“个性特征”上面,如黑格尔对文学作品中“自在又自为的人”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中华书局,2020年,第735页。的赞誉。马克思恩格斯在继承黑格尔文学典型论的基础上,认为文学中的典型形象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他们一方面是有着鲜明个性的“单个人”,另一方面又是有着阶级代表性的“典型”,是集个性与共性于一身的具有整体性的艺术形象。
马克思与恩格斯在论述文学典型形象的塑造问题时,认为作为个体存在的人物必须表现出他独有的性格特征。在写给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中,马克思就《弗兰茨·冯·济金根》中的“性格描写”提出了批评。他认为在德国的历史上,十六世纪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还有别的时代比十六世纪有更加突出的性格吗”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74页。。恩格斯在《德国农民战争》中曾说:“在历史上德国也曾出过能和他国最优秀的革命人物媲美的人才。在历史上德意志民族也曾表现过坚韧不拔的精神。……在历史上德国农民和平民所怀抱的理想和计划,常常使他们的后代为之惊惧。”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385页。这里所说的“历史”指的就是十六世纪。恩格斯认为这一时期的上层利益集团在政治上发生了分离和重组,以至于各阶级的状况都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上至“诸侯”“低级贵族”“僧侣”“富貴家族”,下至“市民反对派”“农民”,这些在“旧阶级之旁”而形成的“新阶级”,均表现出了既新鲜又独特的阶级属性。毫无疑问,这些要素的存在为十六世纪德国“突出的性格”提供了充分的历史依据。但遗憾的是,在《弗兰茨·冯·济金根》中,斐迪南·拉萨尔无论是对十六世纪德国的宏观描写,还是对作为十六世纪历史人物的济金根、胡登等个体的微观叙述,均呈现出了马克思所批评的“在性格的描写方面看不到什么特出的东西”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74页。的创作倾向。在写给敏娜·考茨基的信中,恩格斯明确指出,《旧人与新人》里面的主人公阿尔诺德是一个缺乏个性的“新人”形象,因为在他的身上,个性“更多地消融到原则里去了”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79页。。在这篇小说中,阿尔诺德是被作家敏娜·考茨基当作“新人”的典型形象来塑造的,但是从阅读效果看,这位主人公却无法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譬如,阿尔诺德在展现其“大胆的想象”时指出,“进步要消灭特权阶层和特权;只有我们,我们这些没有任何特权,主张所有人享有同等权利、同等幸福的人,进步推动我们,因此,你们必须捍卫的,正是我们所要否定的” 敏·考茨基:《旧人与新人》,张荣昌、潘子立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第298页。。显然,在阿尔诺德的身上,除去他所表达的正确理念之外,人们很难看到属于其自身的性格特征。不可否认,阿尔诺德在与其父亲辩论时,既能用准确的词语去表达其思想主张,也能以坚定的态度去表现他的立场,这似乎也能展现出他的一些性格,但正如程代熙所说的那样,阿尔诺德的思想和他的性格之间是“游离”的,“这不是一个活龙活现的人物,而是一道无血无肉的影子” 程代熙:《艺术规律与艺术教条主义:学习恩格斯对长篇小说〈旧人与新人〉的评论》,敏·考茨基:《旧人与新人》,张荣昌、潘子立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第368页。。恩格斯认为像阿尔诺德这样的“新人”形象是有“缺点”的,这个“缺点”就是作家只重视对阿尔诺德所代表的“新人”的思想展示,却忽略了对作为个体的阿尔诺德的性格特征的描写,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新人”是一名概念化的人物,很难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典型人物。
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强调文学典型人物要表现出鲜明个性的同时,并没有忽视共性的作用。众所周知,西方传统的文学典型观以追求人物的普遍性为主,贺拉斯在《诗艺》中就告诫诗人说:“神说话,英雄说话,经验丰富的老人说话,青春、热情的少年说话,贵族妇女说话,好管闲事的乳媪说话,走四方的货郎说话,碧绿的田垄耕地的农夫说话,科尔科斯人说话,亚述人说话,生长在忒拜的人、生长在阿尔戈斯的人说话,其间都大不相同。” 亚理斯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31-132页。由于贺拉斯是把人物的年龄、性别、身份以及籍贯等特征作为衡量该人物是否典型人物的标准的,而年龄、性别、身份以及籍贯等又并非人与人之间相区别的本质特征,所以,贺拉斯关于典型人物的类型化主张,很难揭示出典型人物身上所具有的共性本质。马克思与恩格斯对于人的本质属性曾有过详细的论述,他们认为人的社会属性而不是自然属才是人的本质属性,而在阶级社会中,由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主要是以阶级关系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所以,人的阶级性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构成了人的社会属性的核心要素。“某一阶级的各个人所结成的、受他们的与另一阶级相对立的那种共同利益所制约的共同关系,总是这样一种共同体,这些个人只是作为一般化的个人隶属于这种共同体,只是由于他们还处在本阶级的生存条件下才隶属于这种共同体;他们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阶级的成员处于这种共同关系中的。”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1-202页。正是基于对人的如此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将“阶级性”的概念引到了文学典型形象的讨论之中,进而将阶级的视野运用到了对典型人物形象的共性分析当中。恩格斯认为《弗兰茨·冯·济金根》中的主人公形象缺乏阶级共性,以至于无法成为他所在的那个阶级的代表。就十六世纪德国的那段历史而言,由于“军事技术的发展,步兵作用的日益增大,火药武器的改善,都把骑士们这种笨重骑兵在军事上的重要作用消除了”,所以,作为一种历史趋势,骑士们“成为多余的阶层”,骑士等级则“趋于灭亡”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389-390页。。从这层意义上说,作为历史人物的济金根应有其所属阶层的“共同体”意识,即“在他们的统一和自由的口号后面一直还隐藏着旧日的帝国和强权的梦想”,由他所率领的骑士暴动的失败,也应是“他作为骑士和作为垂死阶级的代表起来反对现存制度”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72页。的失败。但是这一阶级意识在济金根身上并没有得到有效的体现,马克思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如果从济金根身上除去那些属于个人和他的特殊的教养,天生的才能等等的东西,那末剩下来的就只是一个葛兹·冯·伯利欣根了”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72-573页。。可以看到,在对文学典型人物共性问题的理解上,马克思与恩格斯表现出了和传统文学典型观不一样的思考,这种“不一样”的核心之处,就是在文学典型形象批评中对阶级分析方法的使用。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与恩格斯不仅实现了对文学典型形象共性问题的新阐释,而且由此将其与传统典型观明确地区别开来。
马克思与恩格斯既重视人物形象个性也强调人物形象共性的论述,并非为了说明一个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仅仅依靠其鲜明的性格特征就能成立,或者仅仅依靠其清晰的阶级立场就能成功的,恰恰相反,而是想说明一个合格的艺术形象所体现出来的必须是人物个性与共性的统一。马克思对欧仁·苏《巴黎的秘密》中看门人皮普勒太太的评论就是上述思想的最佳体现。皮普勒太太是《巴黎的秘密》中的一个普通人物形象。通过叙述者的叙述,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性格极其明显的中年底层女性,她“有四十岁,高大肥胖,脸颊像砖一样红。她的男性嗓门、粗臂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都表明她有力气。她一个人什么都包了,侍候喝酒,打扫,出租衣服,还要为那些狭窄的房间每夜安排住宿三个客人” 欧仁·苏,等:《巴黎的秘密》,漓江出版社,1981年,第90页。。如果说这些语言都是对皮普勒太太性格特征描绘的话,那么她为了“五法郎的钱币”而出卖鲁道夫的行为,则无疑是对其所属的那个阶层特征的共性展现。马克思在考察巴黎看门人的阶级特征时曾这样说:“巴黎的看门人是房东的代表和密探。在大多数场合下,他们的工钱不是由房东,而是由房客出的。由于自己的收入很不可靠,看门人除了自己的正式职业以外,还常常要弄点外快。”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94页。基于这样的阶级分析,马克思不仅称赞作家“没有把皮普勒太太描写成‘不计利害的和心地善良的人”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94页。,甚至将这位普通人称作是“巴黎看门女人的典型”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94-95页。。希·萨·伯拉威尔在《马克思和世界文学》中也详细地讨论了皮普勒太太的典型问题:“批评家首先应该自问小说中的某一个人物是否既是个别的,又是具有代表性的;例如,马克思赞同欧仁·苏对皮普勒太太的描绘,因为她既是一个令人置信的个别人物,又‘代表了她那个类型的人物、职业和阶级。” 伯拉威尔:《马克思和世界文学》,梅绍武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第132页。从马克思对皮普勒太太形象分析可以看到,文学作品中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阶级属性之间并不是相互对立的矛盾关系,二者之间不存在一方重要而另一方不重要的问题;由于二者之间也不是相属关系,因此它们之间也不存在一方包含另一方的问题。谭好哲先生认为应该从整体的视野来看待这一问题,让“共性寓于个性” 谭好哲:《论马克思恩格斯整体论的典型观》,《文艺理论与批评》,1991年第4期。,即让典型人物的阶级属性通过他自己的个性表达出来,这或许正是理解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观的正确态度。
二、基于性格特征与社会环境相统一的典型人物
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观的另外一个内涵是如何在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中塑造典型人物的问题。1988年4月,恩格斯在给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的信里面,提出了“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0页。的科学论断。在恩格斯看来,典型环境在现实主义文学典型人物的塑造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能否实现性格特征与典型环境的统一,将对典型形象的塑造产生直接影响。事实上,传統的文学典型论已有环境与人物性格关系的论述。譬如,莱辛在讨论悲剧和历史如何处理真实的问题时,就呼吁戏剧家“应该学习具有某种性格的人,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做些什么” 莱辛:《汉堡剧评》,张黎译,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101页。。黑格尔在谈及主体与自然的统一时,也曾明确指出“要使某一个人物显得是真实的”“就需要两方面的条件:这带有主观性的人物本身和他的外在环境” 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24-325页。。相比他们,马克思和恩格斯将个体与环境理解为一种整体,它们之间彼此相连,谁也离不开谁,“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1页。。恩格斯所提出的“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论断,正是此一思想在现实主义文学典型理论中的体现和展开。
马克思在批评《巴黎的秘密》时曾说:“罪犯的巢穴和他们的言谈反映罪犯的性格,这些巢穴和言谈是罪犯日常生活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所以描写罪犯必然要描写到这些方面,正如描写femme galante〔情妇〕必然要描写到petite maison〔幽会密室〕一样。”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71页。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人物性格都是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所产生的,那些不被社会环境所影响的人物性格是抽象的。这在恩格斯对玛格丽特·哈克奈斯《城市姑娘》的批评中体现得尤其清晰。《城市姑娘》是玛格丽特·哈克奈斯创作的第一篇小说,在对生活在伦敦东头的工人们日常生活的描绘中,着意讲述了普通女工耐丽所遭遇的悲惨命运的故事。Л.阿林什坦曾经给予耐丽很高的评价,认为“无产阶级姑娘的道德高尚胜过了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 Л.阿林什坦:《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玛·哈克奈斯:《城市姑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27页。,但是,恩格斯则洞察到了“促使”耐丽等人“行动的环境”“不是那样典型”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0页。的问题。恩格斯在考察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时,就以详实的文献分析了他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性格特征,他看到“在使用机器以前”,“他们的精神生活是死气沉沉的;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小小的私利、为了自己的织机和小小的园子而活着,对于村子以外席卷了全人类的强大的运动却一无所知”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83页。。然而,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工人罢工和示威游行已成了屡见不鲜的现象” Л.阿林什坦:《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玛·哈克奈斯:《城市姑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22页。。依此来看,《城市姑娘》中耐丽、乔治等人逆来顺受的精神状况,以及他们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与那个年代工人的精神面貌是无法比拟的。正是从这一观察视角,恩格斯对这篇小说的现实环境的典型性提出了疑问,因为耐丽和乔治所处的环境,“在一个有幸参加了战斗无产阶级的大部分斗争差不多50年之久的人看来,这就不可能是恰如其分的了”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0页。。当然,哈克奈斯对耐丽周围环境的描写未必不是真实的,但是如果从当时英国工人阶级发展的形势看,这种“真实”即使有存在的可能,也不可能是典型的。《弗兰茨·冯·济金根》也有相似的情况。拉萨尔本想以骑士暴动为主线,再辅以农民起义的情节设计,来烘托出主人公济金根的英雄形象,但是马克思对其环境描写的不充分提出了直截了当的批评,“农民和城市革命分子的代表(特别是农民的代表)倒是应当构成十分重要的积极的背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73页。。马克思认为作者不应该忽视德国的农民革命这一重大历史事实,对作为骑士阶层代表的济金根的命运叙述,必须辅以德国农民革命这一宏大历史视野的观照才能有效。恩格斯同样看到了这一问题,“农民运动也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进而明确指出,“只是同贵族运动比起来,它却没有充分表现出农民运动在当时已经达到的高潮”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84-585页。。拉萨尔对德国农民革命运动的相对忽视,使他失去了描写那个时代社会整体面貌的契机,从而让其笔下的主人公济金根所生活的典型环境显得不那么充分了。而一旦与主人公性格特征关系紧密的社会环境不再典型,主人公性格也就会随之变得黯淡下来,尽管拉薩尔说弗兰茨·冯·济金根是“毫不含糊的、伟大的光辉形象” 拉萨尔:《弗兰茨·冯·济金根》,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第3页。,但事实上,因为失去了典型环境的支持,这个人物形象的典型性不得不被打了折扣,而成了恩格斯所说的“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的代表了。
那么,怎样才能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中塑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呢?恩格斯认为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的作品为人们的现实主义写作提供了完美的案例,“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他在当时唯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1页。。毫无疑问,巴尔扎克有着高超地处理典型环境的能力,借助其《人间喜剧》中的人物形象和环境描写,大致可将马克思恩格斯对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典型环境的塑造要求归纳为三点:其一,要用发展的历史视野来观察社会。巴尔扎克分别在《古物陈列室》《高老头》《弃妇》等小说中,真实地展示了法国封建贵族在十九世纪上半段时期逐渐走向衰亡的命运;同时,也分别在《高利贷者》《欧也妮·葛朗台》《纽沁根银行》等小说中,逼真地展示了法国资产阶级在十九世纪上半段时期渐渐走上政治舞台的历史过程。尽管巴尔扎克对封建贵族有着比较明确的阶级同情,但是他在对鲍赛昂子爵夫人等封建贵族代表们人生命运的书写中,并没有融入其个人主观的审美观照,反倒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叙述了她们不可避免的衰亡命运。同样,尽管他不怎么喜欢资产阶级行为做事的习惯,但是也依靠高布赛克、葛朗台、纽沁根等不同时期资产阶级的代表形象,将他们从原始积累到金融垄断的过程详细地描绘了出来。其二,人物性格的塑造要有典型环境作依据。茨威格在评价巴尔扎克的文艺观时曾说,巴尔扎克认为“每个人都是由气候、环境、习俗、偶然事件,尤其是命运注定要他碰到的事情所雕琢出来的产物”,所以,他“总是让他的人物在重大事件中培养自己,为自己造型,就像黏土泥团放在命运的手中那样” 茨威格:《三大师传: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申文林译,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12页。。事实也的确如此,拉斯蒂涅的性格前后变化很大,而为这种变化提供依据的就是环绕在他周边的生活环境,既有塞纳河两岸贫富悬殊的刺激,也有鲍赛昂子爵夫人、伏脱冷等人对他的人生引导,更有鲍赛昂子爵夫人、高老头等人命运遭际的映衬,等等,所有这些都成功地构成了拉斯蒂涅这位典型人物的典型环境。其三,主要人物不仅仅表现出被动地适应环境,也要表现出对环境的影响。拉斯蒂涅一般被人们称作是资产阶级野心家的典型形象,他的这一形象的确立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述是环境影响的结果,另一方面则是他因为不满足现状而不断进取的结果。为了成为巴尔扎克笔下的典型人物“拉斯蒂涅”,拉斯蒂涅一方面会受现实环境的影响,另一方面则会为达到其生活目的而去做一些改造环境的工作。茨威格称像他这样的人们是“在一种唯一的象征中理解世界,在无法分开的轮舞中确认一种意义”的“充满激情的偏执狂人”,其价值不仅在于这些人“对于一心要描写典型,一心要溶解纯洁成分的作品是极其重要的” 茨威格:《三大师传: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申文林译,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24页。,而且在改造既有环境方面也是极其有效的。
综上所述,“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科学论断为作家提供了现实主义创作的方法论,它不仅要求作家们关注人物的思想状况,详细描绘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要求作家们同时去注意这些人物所依赖的生存环境,并细致地将它们描绘下来。正是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希望作家们能突破自己的阶级局限,既要用发展的眼光去观察社会的历史变迁,又要从杂乱无章的社会现象中洞见其时代本质。其中的要义就是,作家们不能只满足于对生活作真实的、细节的反映,而是要在基于社会发展的视野中对现实生活作本质的、典型的反映。恩格斯对《城市姑娘》所提出的要求就是这样,他一方面认同哈克奈斯对伦敦东头贫民区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但同时也鼓励她要看到工人阶级正在觉醒,并已经进行了英勇的反抗这一事实。这既是对作家在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中如何写典型环境的方法论指导,也是对他们如何去塑造出典型人物所提出的明确要求。
三、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典型观的现实意义
马克思恩格斯典型观是基于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视角下关于现实主义文学典型问题的新见解和新看法。它的出现不仅是对传统文学典型理论一次深入的革新,而且是对文学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的丰富和完善。马克思恩格斯典型观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传入我国,对我国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然而,随着西方文学理论的语言学转向,各类形式主义文论的逐渐兴起,以语言等形式要素为中心的内部研究渐次成为理论的热点,马克思恩格斯典型观则因为强调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强调文学中的人物性格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关联而受到了批评或冷遇。不可否认,形式主义文学理论的出现有其历史的合理性要素,但从其理论主张的内容看,无论是对语言要素的片面性强调,还是对文学功能的形式主义处理,其实都是在走着一条偏至化的道路。对此,伊格尔顿曾进行了有力的回应:“文学并不在昆虫存在的意义上存在着。……构成文学的种种价值判断是历史地变化着的”“这些价值判断本身与种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密切关系”“最终不仅涉及个人趣味,而且涉及某些社会群体赖以行使和维持其对其他人的同志权利的种种假定”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页。。从这层意义上看,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并没有过时,它对于文学的深刻理解和经典阐发至今仍有着毋庸置疑的现实意义。
对文学中的人物形象进行社会学性质的科学阐释是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观的首要价值,这对社会历史批评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前面曾述,传统文论对作品中人物的批评遵循的是“类型”化的标准,譬如,“英雄”的性格就不同于“牧人”的性格,作为英雄的阿什尔的爱情故事,不能与作为牧人的“提西和菲嫩” 布瓦洛:《诗的艺术》,任典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37页。的相同。其实,无论是英雄类人物,还是牧人类人物,他们都是作为类的代表出现的,并不专指其中的某一个英雄或者某一个牧人。马克思并不否认人的自然属性,但是在谈到人的问题时,他认为更要注意人的社会属性,“各个人的出发点总是他们自己,不过当然是处于既有的历史条件和关系范围之内的自己,而不是意识形态家们所理解的‘纯粹的个人”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这是马克思在社会学的意义上对人所作出的理解,其内涵既是指包含“阶级”“阶层”“种族”“民族”等在内的人的“一切社会关系”,也是指所有這些关系的有机“总和”。马克思和恩格斯从人的社会本质的视角去考察文学中的人物形象,为“更充分地阐明文学作品”提供了科学的认识论。它提示我们,在分析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时,除了要分析其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气质、风度等自然属性之外,更要分析那些促使这些气质、风度产生的特定的社会文化氛围。而一旦触及某个时代的社会文化,就不仅要看这些社会文化在其表层所显示的时代特征,更要考察它在深层所蕴含的历史本质。如此一来,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让文学中的人物形象与社会取得了关联,更让文学作品与社会取得了直接关系,这意味着文学以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而是与他们所属“时代的现实历史” 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0页。之间有了联系的存在。尽管维科等人早就提出了要从社会语境中分析文学作品的观点,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基于对人的社会性的理解,强调文学形象因其自身社会属性而来的典型性,这不仅给文学典型理论带来了根本性的变革,也给社会历史批评的模式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文学典型的科学论述发展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观。现实主义文学在其发轫之期便青睐于细节的真实,古斯塔夫·普朗什曾说:“现实主义关心的是‘城堡的门墙上嵌有一个什么样的花纹的盾,旗帜上绣的是什么样的图案,害相思病的骑士是一种什么样的脸色。” 勒内·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罗钢、王馨钵、杨德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14页。戴维·洛奇从另外的视角对古斯塔夫·普朗什进行了呼应,认为“现实主义原来的意思即对于观察到的现实的直接复制” 戴维·洛奇:《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下),葛林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336页。。但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视域中,现实主义文学仅仅强调细节的描绘是不充分的,所以,恩格斯在批评《城市姑娘》的时候就指出了这一点,仅仅有“细节的真实”“还不够现实主义”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0页。。而“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则对现实主义的“真实”观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在细节真实之外,更要突出现实关系的真实,作家对现实关系的描写,既要注意当前存在的现实关系,也要显出由既有现实关系而来的未来趋势。可以看到,随着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的出现,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观发生了变化,如果说最初真实观的关注点主要是对细节的描绘,可称之为细节的真实的话,那么,典型真实观对现实关系的描绘,则已经被称作是“令人信服的真实”了。戴维·洛奇曾这样说,典型性改变了现实主义的内涵,后者在它的积极参与下,已经变成“一种有原则,有组织的选择了。如果‘典型的被理解为最深刻地个性化了的人类经验,不管是个人的还是社会的经验,那么这就距离被理解为‘令人信服的真实这一发展了的批评标准不远了” 戴维·洛奇:《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下),葛林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336页。。之所以称之为“令人信服”,是因为在它的背后有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支撑的“后盾”,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典型化的要求,其实也就是对真实的要求,而基于细节真实和现实关系真实相统一的“真实”,无疑是对传统“真实”的变革,是融入了科学判断在内的“令人信服的真实”。
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文学典型的科学论述给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带来了理想精神。勒内·韦勒克在追溯现代主义这一概念的起源时,曾借用迪朗蒂的话语说到现实主义初期的核心观念,“艺术应当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再现,因此作家应当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小心的分析研究当代的生活与风习,作家在这样做的时候应当是冷静的、客观的、不偏不倚的。这样,过去被广泛地用来说明一切忠实地再现自然的文学的术语,现在变成了与特定作家相联系的一个团体或一个运动的口号” 勒内·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罗钢、王馨钵、杨德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15页。。现实主义的核心观念就是“再现自然”,就是再现“现实世界”。马克思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并由此提出了“共产主义”学说,“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来说是必然的环节。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态和有效的原则”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作为“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态和有效的原则”,共产主义是在未来的意义上成立的,它包含了马克思在展望未来社会演进时的一种理想精神。这种理想精神在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的论述中体现得非常鲜明。他们希望在文学作品中看到时代前进风貌的描写,如恩格斯在批评《旧人与新人》的时候,就表达了对真正的“具有社会主义倾向小说”的期望。他们也希望在文学作品中看到在时代前进过程中所涌现出来的典型人物,如恩格斯在批评《城市姑娘》的最后,对哈克奈斯提出了一种期望,即希望她能在新的创作中描写出工人阶级的“积极面”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2页。。这种“积极面”对工人阶级的典型人物来说既是现实的,也是理想的。我国在二十世纪中期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并塑造出了许多经典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以柳青《创业史》为例,作为凝聚了社会主义理想的典型人物,小说的主人公梁生宝不仅是新型农民的代表者,更是那个时代先进思想的代表者,以及推动社会发展先进力量的代表者。正像有的学者所说,恩格斯为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提出了“必须肩负的新的历史任务”,那就是“塑造能够正确地体现时代本质特征和历史发展规律的典型环境中的战斗的、叱咤风云的工人阶级的英雄典型”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38页。。当然,作为新型社会主义农民的代表,梁生宝不是工人阶级的代表,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也是一名被作者理想化的“英雄典型”。
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已经诞生一百多年了。在这一百多年中,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学艺术也与一百多年前的情况有了很大的不同。这种不同主要体现在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在当代的发生和流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似乎因此而陷入发展的困境之中。但是,文学艺术的意识形态性质使其自身无法做到完全的独立,进而使得关于它的研究也无法做到完全的“纯粹”,就像伊格尔顿所说的那样:“任何批评反应都有这种纠缠,因此根本就没有‘纯文学批评判断或解释这么一回事情。”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页。马克思恩格斯典型理论的优势恰恰在于它没有去做纯文学式的文学研究,而是从社会历史的具体语境中去考察文学,以及文学作品中的人和事。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并不过时,它的思想仍然值得我们去坚守。
Abstract:Marx and Engels archetype theory is a historical criticism and revolution to the traditional archetype theories. It mainly deals with two issues: one is the standard of archetypal characters, and the other is the shaping of archetypal characters. They believe that a qualified artistic character should embody both generality and individuality. Apart from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ideological status of the characters, writers are required to take heed of the living environment which the characters are relying on, and to foreground the characters features through elaborate description. Backed by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arx and Engels Archetype Theory has not been outdated. Their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literature as well as interpretation of classics still have undoubte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Key words:archetypal character;archetypal environment;practical significance
[責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