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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科归属、学科认同与旅游学科建设

2023-04-29郑丹妮李春晓于赫尧杨旸陈钢华白凯

旅游论坛 2023年1期

郑丹妮 李春晓 于赫尧 杨旸 陈钢华 白凯

编者按: 我国旅游学科经过四十多年的探索和建设,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但由于我国旅游学科诞生背景的多元化,学科逻辑与框架不鲜明、基础理论缺乏、知识外溢与原创性不明显等问题始终困扰着旅游学科地位的提升,加上最近几年新冠疫情的影响,在招生、就业等多重困境下,旅游学者的学科认同危机愈发严峻,身份焦虑问题愈发突出。

“旅游一代”(Tourism Generation)是伴随着我国旅游本科和研究生教育发展而形成的学者群体。相较于由传统学科介入旅游研究的学者,“旅游一代”以旅游学科为核心来思考研究问题,既习惯于用独特学科视角来研究与分析旅游现象,又能根据研究需求,采用不同学科的研究范式与方法阐释研究问题。这种研究方式具有更好的研究连贯性,但由于缺乏传统学科的系统训练,常常被学界所诟病。而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旅游一代”已经是我国旅游学科和专业建设的主力军。“旅游一代”的学科归属和学科认同,对旅游学科的发展起着关键性作用,而旅游学科的发展与建设又影响学者的学科归属和学科认同。基于这种判断,2022年10月下旬~11月中旬,《旅游论坛》编辑部发起主题为“‘旅游一代与旅游学科发展”的专题学者对话活动,邀请了5位本科阶段到博士阶段均接受旅游管理专业教育、年龄均在40岁以下的“旅游一代”青年学者,结合其自身科研和教学经历,分享他们关于学科归属、学科认同与旅游学科建设的思考。

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参与本次活动的5位年轻学者一致同意,共同对所发表的内容承担第一作者责任;第二,考虑到学者代际过渡性问题,本次对话活动特别委托陕西师范大学地理科学与旅游学院白凯教授为召集人和主持人。

[关键词]旅游研究;学科归属;学科认同;“旅游一代”;青年學者

[中图分类号] F59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3784(2023)01-0012-15

白凯:在这里,特别感谢《旅游论坛》编辑部组织搭建的这次对话交流机会,同时也感谢5位青年学者接受邀请,共同探讨旅游学科发展的方向和未来。

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旅游一代与旅游学科发展”。青年学者是旅游学科的新生力量,是未来旅游学科和专业建设的主力军,对旅游学科的发展有着关键作用,而旅游学科的发展与建设又影响着学者的学科归属和学科认同。我们先请复旦大学的郑丹妮老师谈谈对于“旅游一代”的学科归属与学科认同的看法。

郑丹妮:好的。近年来,旅游学科发展、旅游学科的归属与认同等问题引发了诸多学者的讨论与思考。“旅游一代”(Tourism Generation)被视为旅游学术共同体的代际“传承者”与新生力量,且在推动一级学科建设、深化旅游研究、提高专业认同的背景下,被赋予了新的使命与期待。

何谓“旅游一代”? 以往学者往往将从本科阶段到博士阶段均接受“旅游管理”专业教育的学者称为“旅游一代”。但未提及“旅游管理”专业培养的本科或研究生毕业,并通过跨学科学习拿到非“旅游管理”博士学位的学者。在探讨学科归属与认同问题时,是否需要用更广泛、包容的视角来重新审视“旅游一代”? 我认为,本科阶段以“旅游”为母学科的学生均可被称为“旅游一代”,其学术思维的形成过程中受到了旅游学科的训练,也接受了多元学科的知识普及。在探讨旅游学术发展的同时,我们需要让更广泛的“旅游一代”参与,发挥建立学科归属与认同的作用。

鉴于旅游学科的复杂性,构建旅游管理一级学科对明确学科归属、提升旅游学科地位具有重要的意义。相较于从传统学科介入旅游研究的学者,“旅游一代”更倾向于以研究旅游问题为出发点,既习惯于用独特学科视角来研究与分析旅游现象,又能根据研究需要,采用不同学科的研究范式与方法阐释研究问题。虽然这种缺乏传统学科系统训练的研究方式常常被学界所诟病,但其具有更好的研究连贯性,能以旅游学科为核心来思考研究问题。目前,旅游学科面临着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未形成独特鲜明的学科逻辑与框架、旅游基础理论缺乏、知识外溢与原创性不明显等。如何发挥学术兼容性,通过旅游与跨学科视角来提升学术创新,是“旅游一代”需要思考与努力的方向。此外,“旅游一代”需要明确旅游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不应将旅游学科视为某一传统学科的分支,而应从旅游知识生产过程中跳出传统母学科思维。

最为重要的是,“旅游一代”应该怀有更远大的抱负与科研信仰,创造与其他学科“平等对话”的平台与科学观点。“旅游研究能做什么? 它能改变世界!”这是我在澳大利亚攻读博士学位期间,Annalsof Tourism Research 主编Sara Dolnicar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旅游是最能触及大众日常生活的产业,涉及超过14亿的国际游客、全世界十分之一的就业人口。试想如果你的研究能切实地改善偏远地区居民的生活,减少游客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创造更多的就业与收入,传承与保护人类文化遗产,改善现代人普遍存在的焦虑情绪,增进国家之间的理解与团结……或许,你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世界。

我 最近在和医学领域的专家开展合作,旨在从旅游的视角关注阿尔茨海默病、精神疾病患者等弱势群体的健康与生活。我们团队今年(2022年,编者注)发表在Tourism Management 的研究成果《积极心理学视角下的旅游对痴呆症的干预治疗》获得了200多家国内外媒体的报道,收到了诸多来自医学界学者、患者家属的来信与关切。在与他们的交流过程中,我们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也深深感受到了旅游研究所能带来的巨大潜力与价值。我们旅游学者应该建立这样的学科自信,用旅游思维去解决社会面临的难题,做更多能“出圈”、能引起社会关注的研究,提升研究成果对社会的切实贡献。

白凯:感谢郑老师的发言。我想,“旅游一代”都应该建立将旅游作为母学科的学科自信与学科认同,与其他学科平等对话,扩大旅游学科对其他研究领域的影响。下面也请李春晓老师谈一谈,你对于旅游学科发展的认识。

李春晓:5年前,我们专业的一个本科生跑来问我。她说,老师,我们很迷茫,咱们专业的同学好像基础管理学没有商学院的同学扎实,英语又不如外语学院的同学好,那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呢?我们的专业优势又在哪里呢? 作为一个本硕博全部都是第一志愿选择了旅游管理的“旅游一代”,我被她的问题问住了,一时间好像有很多的答案可以解释自己的选择和坚持,又好像这些答案都无法直击要害地回答她的灵魂拷问。于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关于旅游特殊性的思考和学术探索之路。我希望有一天我们专业的孩子可以不再迷茫,可以在他们毕业的时候带着一份深深的学科认同与专业自信去闯荡世界。

我曾很认真地思考:一门学科的独特性到底来自哪里? 我感觉不同学科的魅力就体现在它们认识世界和理解世界的差异性视角上。不同于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更加偏重对于人类社会或个体的解读与思考,正如经济学多从成本与收益的思维视角探讨如何实现性价比更高,法学多从权利与义务的思维视角研究如何实现最大化的自由,市场营销学多从供给与需求的思维视角思考如何更好地创造价值与传递价值。因为学科内部拥有独立、连续的思维视角和统一、明确的研究目标,不同的学科可以围绕自身独特的视角和共同的目标去建立、发展和完善学科的理论基础与知识体系。这种独特性形成了天然的学科门槛与学科魅力,不仅可以让本学科的学者以实现学科目标为判断宗旨不断地思辨、交流、争论与进步,也可以让其他学科的学者从不同的思维视角中汲取养料,从而更好地开展跨学科的交叉研究。

而当前旅游学科的发展面临着2个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一是大量旅游问题的理论视角往往来自研究学者的母学科,如心理学、经济学、地理学等,缺乏独特的、专属于“旅游人”的思维模式。这样的“旅游研究”难免流于借别人的理论来分析旅游问题的层面,对于旅游学科自身的思维方式发展与理论体系构建作用甚微。旅游学科基础理论体系的缺失使得旅游学科虽枝叶交叉,但树干却“营养不良”,给人留下了“上手快”“门槛低”“易嫁接”“易产出”的刻板印象,缺乏向其他学科进行理论输出与知识外溢的能力。旅游学想要发展、旅游学科想要进步,就需要意识到现存问题的严重性,明确自身的独特性和研究任务,进而形成旅游学独立的研究范式和知识体系。二是旅游学科的学术共同体缺乏统一的、明确的学科研究目标,往往单打独斗,无法形成合力。近年来,旅游学者一再强调找寻根本一致的“共核”的必要性。正如谢彦君老师指出的:“共核是联结多学科研究成果的纽带,是解决不可通约性的有力武器;可以在保留原有学科研究范式特色的同时扩大研究成果对旅游学科的发展做出贡献,这也是凸显研究主要矛盾、学科特殊性的关键”① 。而“共核”的找寻,离不开对旅游现象本质的把握,需要透过现象、超越现象,探求旅游存在的真谛,换句话说,即致力于旅游本体论的探讨。

旅游到底是什么呢? 旅游体验與消费区别于日常生活中的体验与消费的特殊之处又到底在哪里?在这些年的研究过程中,我也形成了一些不算成熟的想法,拿出来跟各位旅游专业的大小伙伴们一起探讨一下。在我看来,旅游是人类本能中为了横向延长生命所选择的一种方式。尽管在生命的时间总量上无法改变,但通过旅游中一段不寻常的体验,仿佛多活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这也是为什么在所有的产业当中,旅游产业是唯一一个需要用卫星账户来计算产业经济贡献的独特存在。因为在旅游的过程中,我们所消费的并不是日常生活中满足某种需求的具体产品或服务,而是一整段包括食、住、行、游、购、娱等各个方面的“第二人生”。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逃不过“熵增”带来的寂灭结局,人类也不例外。所以我们的一生都在本能地想尽各种办法去对抗 “熵增”,通过克制放纵的行为(不抽烟、不喝酒)、努力规范自己(保持锻炼、对人礼貌)等各种向内做功的方式去维持健康的身体和有序的生活。而与日常生活中人们对抗“熵增”的各种实现路径相比,旅游恰恰是这样一种独特而神奇的存在! 通过空间的转换和时间的限制,旅游可以天然地为人们在对抗“熵增”的过程中创造出一种切换系统的特殊体验。

在这个新的人生系统里,地理差异性为人们对抗“熵增”提供了许多新的元素与能量,比如让狭隘宽阔起来的大海,让烦躁安静下来的乡间,让无聊有趣起来的方言。而停留暂时性和身份匿名性使得旅游者可以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恣意一把,选择最舒服的角色(做一个圣地巡礼的动漫迷而不是一个看老板眼色的打工仔),最自由的方式(穿得像花儿一样而不是西装革履)、活出不需要在各种社会身份、生活需求之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自己。简单而有序! 当在惯常环境中的做功边际效用递减的情况下(任凭老板怎样疾言厉色,业绩也提不上去;任凭导师怎样苦口婆心,论文也看不进去;任凭爸妈怎么慈眉善目,秋裤也穿不进去),我们就需要一趟旅行!通过前往非惯常环境,给快速的“熵增”按下暂停键。通过在“第二人生”的新系统中获得额外的能量来稍做喘息,并将这种能量带回日常生活中增加继续做功的效率。

这就是为什么旅游被称为五大国民幸福产业之首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旅游管理专业才需要被拿出来单独对待,因为我们管理的不是惯常生活中的某个消费组成部分,而是可能连消费者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却又充满了满心期待的奇幻人生之旅。而每一个旅游人肩负的使命便是为人们设计和创造一段段可以帮助他们对抗“熵增”的“第二人生”体验。所以比起一般的管理者,旅游管理者更像是设计师,需要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意想不到的创意,才能让旅游体验真正配得上它所承载的使命。但是放眼望去,能够提供这种设计和思维的高端旅游管理人才寥寥无几,能够提供这样高端旅游管理专业教育的高校更是屈指可数。近40年历史的旅游学科想要有长足的进步和更多的话语权,需要所有“旅游一代”的学科认同与觉醒。

最后,想要说一个欣慰的消息。当年那个问我问题的孩子最后去了清华大学读市场营销的博士,这个专业每年在全国只有3个招生名额。我问她:你是怎么脱颖而出的? 她说:“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当时有一位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你作为旅游管理的同学,来市场营销能有什么贡献吗? 我就把您之前教我们的那些穷家为什么富路、买椟竟然会还珠、爱‘乌才会及‘屋的旅游消费行为特殊性一顿乱侃。在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老师都从手上的面试资料中抬起了头……”

白凯:李老师的这番话,用简要且通俗的语言,点明了旅游学科发展存在的道理。诚然,旅游学科自身属性的确立,肯定也必然会影响学者的学科归属与认同。我也想请陈钢华老师从旅游学科的背景出发,谈谈“旅游一代”的学科认同。

陈钢华:我是比较典型的所谓“旅游一代”。我本科(2002年至2006年)和硕士(2006 年至2009年)均就读于华侨大学旅游管理专业,博士(2009年至2012年)则就读于中山大学旅游管理专业。博士毕业至今已逾10年。博士毕业后,我到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旅游学系工作。2015年6月,我回到母校中山大學旅游学院工作至今。期间,还赴美国天普大学体育旅游与酒店管理系访学1年(2018年12月-2019年12月),并作为中组部“博士服务团”成员于2020年1月至2021年1月在新疆大学旅游学院担任党委委员、副院长。虽然所在的这些工作单位在名称上有所差异,但所在专业均为旅游管理。在过去十多年的学术职业生涯中,作为一个“旅游学者”,我在旅游学术期刊发表过研究成果、在旅游学术刊物担任过编委、参与过旅游学术研究组织活动等。这些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与此同时,我也接触到了与旅游管理相关的诸多学科,例如地理学、管理学、心理学、经济学、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哲学等。从目前来看,在上述学科中,我与地理学的渊源更深。

除了本硕博期间修读与地理学相关的课程、参与区域旅游规划课题外,我与地理学最刻骨铭心的“因缘际会”当属博士毕业后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经历。2013年,我第一次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想着我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是关于度假区治理模式的,可能契合演化经济地理学和旅游地理学,但“居然”(后来想想,实属必然)没有上会(即进会评)。2014 年,第二次申报时,我换了一个题目,开始关注旅游体验之于人的发展的裨益,虽然上会了,但因为“‘地理味不足”“不是地理学关注的问题”而没有获得资助。痛定思痛之后,我购买了当时所能够购买到的几乎所有人文地理学教材和地理学思想史的著作,还包括中国台湾地区出版的繁体字版的著作,反复研读。2015年,我以《环境—行为互动视角下海滨旅游度假区环境恢复性的影响机制研究:以三亚市亚龙湾和大东海为例》为题,第三次申报,终于成功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立项。至此,我拿到了我的第一个国家级课题。2019年,我以《大尺度流动型旅行者情感体验的时空差异及其影响机制》为题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我的几位地理学背景的同门师兄、师弟看了我的初稿后异口同声地跟我说“这个本子太‘地理了”“真正地理的人可能不会这么写”。于是,我便开始打磨申报书的每一句话,甚至参照地理类期刊上地理学者所撰论文的写作风格来重写。从“不够地理”到“太过地理”,我再次开始思考,到底什么是“地理味”,到底什么是“学科味”。

当然,这些年来引发我关于“学科味”思考的还不只是申报基金的经历。虽然最近几年我在地理与资源环境类的期刊发表过论文,也为这些期刊评审过稿件,还加入了中国地理学会旅游地理专业委员会、中国自然资源学会旅游资源研究专业委员会,但还是偶尔会受到关于“学科味”的质疑。在投稿至一些地理与资源环境类期刊时,一些评审意见或来自编辑部的意见还会提及“地理味不够”。当然,投稿至管理类期刊时,也会被关注是否有足够的“管理味”,是否是在回应和解决重要的组织与管理问题。实际上,我在Tourism Review 担任副主编以及为Journal of Travel Research、Journal of Hospitalityand Tourism Research 等期刊评审论文时,也了解到主编、副主编以及评审专家特别关注稿件是否属于旅游、酒店、休闲研究应该关注的话题。那么,究竟什么是学科味? 所谓“学科”,本质上是相对独立的知识体系,是一定的科学领域或一门科学的分支。不同的学科自然就有相对不同的问题意识、思维方式,会采用相对不同的理论、概念、方法来回答这些问题,从而让我们在期刊、著作、基金申报书等看到的是不同学科会有不同方式的话语与表征。

在国内当前的学科设置中,旅游管理处于工商管理一级学科之下,但即便是从管理视角出发,旅游管理也不只涉及工商管理(即研究工商企业经济管理基本理论和一般方法的学科),还涉及公共管理(研究社会公共事务管理规律的一门学科)。实际上,大部分旅游管理专业的研究生和研究者是非管理学背景的,所从事的研究也并不局限于管理视角,而是广泛地关注与地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相关的课题。作为一个“旅游一代”, “旅游”是我接受学术训练的主要领域,但在求学和学术职业生涯中,我的学科视角涉及管理学、地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那么,我是谁? 我是一个旅游管理学者吗?是的。因为,我本科、硕士、博士都是旅游管理专业,3个学位都是管理学的,一直讲授旅游管理专业的核心课程,且从事与旅游管理(主要是旅游公共管理)相关的学术研究和社会服务工作。我是一个旅游地理学者吗? 是的。因为我从事旅游地理的相关学术研究,参加与旅游地理相关的学术组织,开展与旅游地理有关的社会服务等。我会有学科身份的焦虑吗? 其实,我一直都有,但一直都在尽力调适。我现在的基本策略是坚持问题导向,坚持做一个跨学科的旅游研究者,而不刻意地去限定自己的学科背景和学科身份。具体而言,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我慢慢地积累了自己做学术研究的“套路”,即:审视现象(审视旅游发展中的重要现象)——发现问题(识别重要的研究问题)——概念化与操作化(发展关键概念与开发测量工具)——理论化(识别核心概念的前因、后果并验证关系)。

同时,我也观察到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我国旅游学者的流动路径出现了变化。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大批先锋学者开启了他们的多元化,纷纷从地理学、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外语等传统学科进入旅游研究,有些甚至完全转型成了纯粹的旅游学者。这为我国旅游学科的诞生、发展和壮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旅游一代”的出现,加上新冠疫情的影响,在招生、就业等多重困境下,旅游学者们的学科认同危机也愈发严峻。不可忽视的是,有不少学者已经开始进行多元化转型,亦即不再只关注和研究旅游学科,而是关注更多领域,建立了更多的学科身份,甚至有“逃离”旅游的现象和趋势。

白凯:感谢陈老师的分享。的确,专业发展情况、学科地位能否提升,是引发旅游学者身份焦虑的直接原因。同样作为旅游学者,我们共同的身份焦虑问题愈发突出,如何回应这一问题? 我们的核心关切是什么? 请杨旸老师谈谈自己的看法。

杨旸:随着旅游新生代的逐步壮大,建立一个拥有共同核心问题、研究范式和价值取向的旅游学术共同体显得愈发迫切和必要。但目前,无论从实质上还是形式上,旅游学术共同体的建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也给身处或者要加入这一群体的青年学者带来了很大的困惑。

无论在中國还是美国,青年学者共同体的身份认同和身份焦虑都愈发明显,这种焦虑既来自于旅游研究本身,也关乎作为“旅游人”的成长和发展的问题。

首 先,从我博士学习和工作的所在地美国的情况来看,这里没有一个严格的学科体系框架,旅游管理的范围在不同学校会存在显著的不同,有的偏向旅游与酒店业管理,有的偏向游憩与国家公园管理,有的偏向公共卫生。学科范围往往是通过投稿期刊和学术会议团体来确定的。这种情况在中国国内更为突出,在现有的学科分类的行政管理体制中,旅游学科尚未成为一级学科,也就导致实际在具体的研究和管理实践中,旅游的学位授予、课题申请以及成果评价,很多还会放回原有的工商管理、人文地理等学科里面展开横评,往往陷于被动的局面。这种与现有学科体系的不兼容,难以形成“自上而下”的推动力,旅游学科的建立更多是旅游学界的一厢情愿,极易流于纸上探讨。

其次,即使美国旅游与酒店管理的博士教育已经趋于系统化,但一般学者会在博士培养中注重母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论,例如市场营销、战略管理、心理学和地理学。有些学者的博士学位直接来自母学科,比如我的博士就是经济地理学博士。这种情况下,旅游研究者往往都是两手抓,一手抓在旅游领域、旅游话题,另一手强调结合母学科领域或者方法体系,在二者的融合中寻求落脚点和突破点。这导致旅游研究及成果从话题到方法都呈现出很大的不同,甚至会引发“鸡同鸭讲”——各说各话的现象,理解和沟通各自话题常常会存在一些难度和隔阂。比如,我作为学术杂志编辑在处理一些稿件的时候,审稿人直接对某种学科的思维和方法论进行哲学层面的思辨和批判,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学术的交流。这种碎片化、多元化的研究,给旅游理论和知识体系的建立、旅游学科共同体的形成带来很大难度。

学科的认同感也建立在学术成果评价体系上,目前,高水平的旅游期刊,尤其像Annals ofTourism Research、Tourism Management 等旅游顶级期刊,会收到不同学科学者的投稿,旅游专业期刊、课题的价值得到了较大限度的认可,在一定程度上推广了旅游研究,也方便了不同学科框架、理论在旅游话题上的交流。但发表在《管理世界》《中国社会科学》、AMJ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AER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等影响力更广泛的期刊上的旅游成果还是十分有限,旅游学者、旅游科研成果需要更多的认可。只有全社会认同旅游学者的头衔,学科的影响力才会不断提升,旅游学科共同体的建立才更为坚实。因此,如何利用期刊优势、横向课题促进多学科的交流,提升学科认同,也是需要我们进一步讨论的话题。

最后,旅游学科的应用属性、行业依赖性非常明显。研究话题、对象、甚至研究者都离不开旅游行业的支持。当前,在国内大环境下,新冠疫情、经济常态化等不利因素的冲击下,旅游行业遇到巨大挑战。据我了解,国内很多高校旅游专业纷纷被撤并,美国其实也面临同样的危机,这种行业和专业的认同度降低势必会影响到学科认可度。如果专业不在,不能培养出“旅游一代”,就不会有更多新生力量加入旅游共同体,旅游学者也只能寄人篱下,在夹缝中生存,旅游学术共同体无异于空中楼阁。

共同体的使命或者目的是向内解决共同的学术问题,贡献理论、建立思想,通过解决问题、服务社会,形成可供其他学科汲取营养的知识。同时,能够聚集研究者,为未来的研究者开拓领域,争取生存空间。对于旅游青年学者而言,对旅游学术共同体的建立充满期待,并殷切期望能在学科的生存、知识的生产、学者的生计这3个问题上有所突破。一是,在国内,通过多方共同努力,争取在国家学科行政管理体系中能够将旅游学科升级为一级学科,上下贯通,形成专业、学科、平台的架构,从根本上保障旅游学术共同体的相对独立性。二是,利用好现有的期刊资源优势和产业服务平台,培育自己的学术阵地和相应的评价体系,探索建设旅游学科的知识谱系和案例数据库,由下而上完善学科建构的科学性和完整性。一方面,以此提供更多的发表机会,形成更大的影响力,进一步提升旅游学科的知名度和社会声量;另一方面,鼓励、规范和引导共同的话题意识、方法体系和价值判断,培育具有辨识度的旅游学科范式,推动共同体的形成。三是,学科发展需要热爱、认可的新生力量加入,当务之急,要守住学术阵地,吸引更多青年学者,打破学科评价的壁垒,为青年学者争取更多稳定的生产空间。

于赫尧:我想补充一点。作为本次笔谈资历最浅的旅游学者,我想主要从我的切身体会以及身边近3年博士毕业的旅游学者朋友的感受中管中窥豹,真实地展示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青椒”(“青椒”是高校青年教师的简称,通常是指初入职场、年龄小于35岁、中初级职称的一类人群)们对“共同体”的身份焦虑和核心关切。因为旅游“青椒”在学术上追寻和探索最前沿的知识,拥有最强的创造力,同时又因为初入社会,有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所以了解旅游“青椒”的焦虑和关切意义重大。

学术共同体(scientific community)应该具备哪些要素? 与Polanyi(1942)把全社会从事科学研究的科学家作为一个具有共同信念、共同价值、共同规范的社会群体不同,一个学科的学术共同体的关键应当是拥有共同的核心问题、互通的研究方法以及类似的价值取向。然而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作为“旅游一代”的“青椒”,我们对旅游学科学术共同体的认同感就不那么强烈。由此,从学科和学术上,就导致了一定的身份焦虑。

因为我们这一代学者在培养过程中,很注重母学科的学习和方法。旅游学科主要的母学科,包括但不限于人文地理、社会学、人类学、组织行为学、市场营销学、经济与金融和战略管理等。这就导致了两个主要问题:首先,“青椒”们的研究从范式、内容、研究方法上几乎都是向母学科靠拢的。虽然从研究质量和影响力上,旅游管理类文章在近些年取得了长足进步,但是在众多母学科的范式和评价体系下仍然很难被认可。比如,主流管理学长期存在着“文章如果被管理学期刊拒收,那就发表到旅游学期刊”的认知。一些“青椒”们因此直接加入母学科领域院系(旅游地理博士就业的口径会在国内各大高校的地理学部门),他们的主要焦虑就是作为旅游学者,如何能被母学科所认可。例如,我的一位“青椒”朋友A(国内“211”高校、地理学“一流学科”的青年教师,博士后)在谈及身份焦虑问题时,描述了他在地理学部门作为旅游学者的焦虑:“在当下国内学术制度环境下,靠近地理话语权力中心,是发表国内高水平论文,申报国家级自然科学基金的重要条件,这也是不少旅游地理学‘青椒所面临的身份转向和价值认同的核心困扰。”

不同于A“青椒”,像我这样有幸在旅游和接待业学部任教,以发表旅游和接待业研究成果为主的“青椒”日子就稍微好过一些。然而,在旅游和接待业学部出现了两类学者群体:一类学者倾向于被主流管理学界所认可,希望自己的身份定义是“组织行为学学者”或者是“消费者行为学学者”;另一类学者则更希望自己能以“旅游学学者”的身份被认知。两类群体的存在,也客观地体现了身份焦虑和“我是谁”的问题。作为我来讲,既希望能被主流管理学学科所认可,也希望能一直保持我旅游学者的身份。然后不论是A“青椒”还是我自己,我们似乎都与母学科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现实让我们没有精力去思考我们旅游学科的学术共同体是什么。

因为旅游学者来自不同背景的母学科,所以学科之间并不一定是“亲戚”关系,这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个旅游研究机构中的一个办公室的“青椒”,说起旅游研究时语言却不通,“鸡同鸭讲”,“青椒”们面对同一个学术概念,可能理解完全不同,学术概念、研究范式、思维逻辑等方面均缺乏对话和沟通的基础(common ground)。更有甚者,还会相互批评彼此母学科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否定某一学科的思维范式和底层逻辑,这确实与旅游学术共同体建设南辕北辙了。我想,有一点是我们必须要正视的,旅游学科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都必须要接纳自己多学科交叉和交流的属性特征,这也正是旅游学科的魅力所在。不同母学科背景的学者共存于旅游研究的学术共同体之内,的确是个挑战,但这又何尝不是相互沟通与合作的大好机会呢?我们应该认识到,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者整合在旅游研究的旗帜之下,才是旅游学的真实存在,然后才会有其他的组成分支,如旅游地理或旅游管理。尝试将众多母学科在旅游学界融合,这必然是建立旅游学术共同体的第一步和最重要的一步。来自不同母学科背景的旅游学者可以找到共同基础,采用不同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去研究同一个问题,这将是一种奇妙和独特的跨学科整合和思考,必然会对旅游学术共同体建设产生巨大的影响。

白凯:感谢两位老师的精彩发言。杨旸老师围绕国内外旅游学科青年学者的身份焦虑进行了阐释;于老师谈了旅游学科青年教师的身份焦虑,也谈了学科发展与个人发展的现实关切,都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思考。青年学者不仅承担着未来旅游学科和专业建设的使命,更要在传承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予以创新。我想请李春晓老师具体谈谈“旅游研究原创性理论突破的可能性”这个问题。

李春晓:我们可以看到旅游现象的不断发展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者参与到旅游本质的讨论中,学者们分别从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美学、文化学等多个视角探究旅游的本质,形成了系列旅游本体论学说,如谢彦君的旅游体验说、张凌云的旅游非惯常环境说、杨振之的诗意的栖居说等,不同学者根据自身理解和研究的侧重点给出了不同的旅游本体说法。这些深入的思考引领着旅游本体论思辨逐渐走向成熟。然而,在此基础上,新的探究与疑问仍未间断。到底是什么样的特殊需求驱动人们离开自己的惯常环境,前往非惯常环境去旅游? 旅游作为一种体验,其区别于日常生活体验的特殊之处体现在哪里? 旅游消费行为与一般性的消费行为是否存在本质差异? 何种差异? 我认为对于这些问题的深度思考和回答是突破旅游研究原创性理论的一条可能取径。

新时期旅游学科的发展或许可以從惯常与非惯常的系统切换这一思维角度出发,探索如何让人们通过需求漂移来更好地实现“熵减”。在这个方向上,旅游学者需要更好地回答惯常环境与非惯常环境的内涵与差异、在不同的环境系统之间进行切换的前因与后果、挖掘非惯常环境所具有的独特特征以及各个特征改变人们行为的影响机制。而借用“熵减”这一热力学的概念来概括人们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旅游动机背后最本质的追求,可以帮助不同的学者在一定共识的基础之上去探索旅游的意义,或者说什么样的旅游才是更好的旅游。

“熵减”是人们期望通过旅游达到的一种生命存在的更好的状态,不仅是在旅游的过程中,还包括返回惯常环境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不同于旅游是为了获得愉悦这样一种单一情绪层面的判断,或是旅游是为了获得幸福这样一种方向性非常模糊的价值判断,“熵减”状态不仅涉及人们的情绪,还包括心理的认知、身体的感知,甚至心态的重塑。以实现“熵减”为旅游研究与实践的目标,不仅能够更全面、丰富地理解旅游者的根本需求,也为如何评价旅游体验提供了明确的方向指引。“熵减”的过程是从无序到有序、从低能量到高能量、从更多无效做功到有效做功的过程。旅游者追求的“熵减”就是通过需求漂移使得需求从无序到有序、通过切换系统从生活的低能量状态到高能量状态、通过遵从本心从更多的无效做功到有效做功的过程。我们将能够帮助旅游者实现“熵减”的旅游体验定义为更好的旅游体验。上述3条旅游“熵减”的路径或许可以为旅游学科更加系统、深入、通约地探究和解释旅游者的行为异化规律提供有价值的研究框架。

同时,“熵减”视角的旅游思维也将为更好地理解和掌握一般性的“人的行为”改变规律及变化原因提供旅游学独特的视角。比如,一名内向的大学生,在暑期实习的过程中,可能会一改平日在学校的沉默寡言,变得开朗健谈。从惯常与非惯常切换的思维视角来解释,这可能是因为刚进入实习单位这样一个非惯常环境,大学生的镜像需求在职工身份的强化下变得格外突出,为了给领导和同事留下更好的印象,他在镜像需求的驱动下启动了开朗健谈的行为模式。因为非惯常环境中的同事们并不熟悉他本来的性格,所以该学生可以不用顾虑日常生活中其他同学对他的刻板印象,更容易地改变行为模式。而这名大学生在实习单位发生的需求漂移(镜像维度元需求比例显著增加)和行为异化同样可以用“熵减”的视角来评价。如果这样的改变让他感受到了更多的从无序到有序、从低能量到高能量或从更多的无效做功到有效做功的过程,那么我们认为这样的变化对于个体来说就是一种更好的状态。

“熵减”视角的旅游思维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揭示旅游的特殊性,促进旅游学科基础理论的发展以及学科知识的外溢,也可以更有针对性地指导旅游产业的管理与实践。惯常环境中个体的元需求进退维谷,个体处于需求混沌的“熵增”状态。其主要原因大概有两方面:其一是生命历程中身份复杂性导致的需求复杂;其二是个体对未来时间的不确定性导致对长期需求和短期需求难以平衡取舍。这两种原因也构成了个体在非惯常环境中实现“熵减”的不同路径,分别为横向“熵减”路径和纵向“熵减”路径。而旅游目的地在营销中可以抓住不同类型“熵减”的“痛点”与“痒点”,进行针对性营销。关于这个部分,我们团队在2023年6月将会正式出版的书稿《旅游特殊性——熵减·需求漂移·行为异化》中会给出一些更具体的实践案例与分析,也算是在旅游特殊性探索的道路上抛砖引玉。特别感谢咱们《旅游论坛》和白凯老师能给我这样一个表达和宣传的机会,在这里恳请各位前辈和同仁届时拍砖赐玉。

白凯:李春晓老师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思维,为旅游研究原创性理论突破取径提供可能。我也想请杨旸老师讲讲,您是如何看待旅游研究的本土化与国际化的?

杨旸:本土化和国际化的辩证关系是文化界、学术界和产业界持续探讨、历久弥新的一个话题。例如,在中国经济发展的问题上,林毅夫与张维迎两位经济学家的争论,既是市场调节与政府政策两种力量之争,也是能否套用国外一些经济学理论来解释和指导中国经济发展的争论。中国特有的社会体制、文化传统、民族性格、发展阶段所孕育出的一些问题,可以且需要有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也能够为世界提供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旅游研究亦是如此,包括中国国家公园建设、红色旅游等一系列中国旅游特定的本土化和内生性问题不同于西方,其有共性特征,也有个性问题。中国旅游研究中需要引入和借鉴国外理论和经验,但更需要发展和创新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在平衡中国旅游实践和国外先进理论过程中,探索出新的理论,为全世界旅游研究贡献知识。

旅游研究本土化和国际化同样也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一方面需要借助国际化来推动本土旅游研究水平的提升。青年旅游学者要能够放眼世界,具备国际视野,熟悉国际上流行的研究范式和研究工具,掌握国际学术交流能力,在国际期刊发表高水平论文。现在主流的旅游研究顶级期刊都开设了微信公众号,在国内拥有数量庞大的订阅者,帮助大家第一时间了解最新的旅游学术动态。可喜的是,越来越多的本土旅游学者踏上了国际化的征程,开始自觉、敏锐地观察学科前沿,学习和掌握更多新理论、新范式,也有大量高水平的成果发表在国际顶级旅游刊物上,世界旅游研究中的中国声音愈发响亮。

中国旅游研究的全球化更要建立在立足中国旅游现象、探索中国旅游问题、发展中国旅游理论的基础上,这也是本土化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这就需要旅游学者去探寻和观察源于中国且能在全球范围内具有推广性和普适性的研究内容。比如旅游扶贫,很多旅游的扶贫案例在全球层面都有推广价值,能够进一步推动旅游经济学理论的构建。本人曾在2020年的一篇关于经济模拟模型的文章中提到,中国的“旅游消费券”制度可用来扶持新冠疫情中受到影响的旅游业,很多国外的媒体对这项政策特别关注,进一步采访我这项政策的出台背景和实施过程。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国内旅游实践中的很多案例具有国际化的价值。在知识构建和学术交流国际化的背景下,充分挖掘本土研究内容的普适性和理论推广价值,可以让旅游研究走得更远,也走得更久。

当然,很多学者都曾指出在本土化与国际化互动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陷阱。本人再次强调要避免出现2个误区:一是要避免裹挟于实践或脱离于实践的做法。旅游学科的实践属性强,旅游现象变换快,旅游研究要贴近实践,直击中国旅游发展的关键问题,但要避免被实践裹挟,保持一定的价值中立。同时,旅游研究应能够跳出不断变换、复杂的现象,自觉站在高处用理论透析现象,不是仅仅对现象展开总结。二是避免对国外理论和模型套用和误用,简单地把西方理论嫁接到中国问题上,仅仅把中国作为一些理论的试验场,只贡献案例价值。我们在运用国外理论过程中,要更多地去思考如何修正、发展并提出自己的理论。

随着中国在全球旅游业发展中的贡献越来越大,中国不仅会在旅游研究者规模、研究成果数量上位于世界前列,而且也会贡献出具有中国力量、中国智慧、中国方案的理论,达到从“各美其美”到“美美与共”的良好状态。

郑丹妮:这里我也想从“本土化”和“国际化”的共同之处加以补充。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旅游本土化与国际化研究成果日益丰富,基于中国旅游情境的研究已成为国际旅游学界最受关注的热点之一。然而,中国的旅游研究是否应倡导顺应西方评价体制的国际化研究,还是以中国自身为主位的本土化研究? 关于旅游研究的本土化与国际化之争的话题引发了诸多学者的讨论。在我看来,在争辩两者差异的同时,应抛开对“国际”与“本土”标签化的学术成见,认清并寻求两种研究的共同点。

首先,抛去国家、语言、文化、制度的差异,任何一种旅游研究都是知识创造,都以追求真理为目的,都试图通过关注中国情境来验证、拓展或构建具有普适性的理论。其次,国内外旅游研究都强调社会应用,希望在旅游情境中提出與解决现实问题,反思旅游活动所引发的社会现象。最后,国内外旅游学术界都期待能够提升旅游学科的学术影响,能够产生更多的知识溢出。例如,根据2021谷歌学术H5指数排名,旅游期刊Tourism Management 在所有经管类SSCI期刊中位列第三,仅次于American EconomicReview 和Journal of Business Research两个顶级经济学与商学领域期刊,超过了诸多管理类与营销类的顶级国际期刊。此外,国内也有诸多旅游类期刊入选不同系统的核心期刊目录,其研究的价值与影响力正在逐渐扩大。

食洋不化的“拿来主义”与食古不化的“闭关主义”常常是两派争论的主要观点。然而,这两者不应该是区分“本土化”与“国际化”的“标签”,而是“好的研究”与“不好的研究”的区别。与其批判两者的不足,不如思考两类研究产生差异的真正原因,从而做到取长补短。在我看来,两者研究的根本不同在于思维差异。西方思维根植于形式逻辑,善于用严谨的科学范式推导与分析现象;而中国思维植根于形象思维,善于用思辨、直觉的方式理解社会现象。我在国内与国外接受学术训练时,感受到的最大区别就是开展研究起点的方式。在国外学习时,我们会花很长的时间找寻研究课题的逻辑起点。这意味着我们在开展研究前要有大量的文献阅读与辩证思考,需要走“学术弯路”,要有全面推翻不合逻辑的研究设计的勇气。而在国内学习时,我们会以案例或现象为起点,花费更多的精力对其进行剖析与思考。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深入观察,在研究分析中不断提炼自己的学术观点。这种差异或许也侧面反映出了两者研究路径的不同。国际化视野下的中国研究常以西方理论为主位,采用演绎性的理论检验来开展研究;而本土化视野下的中国研究则立足国情,常通过归纳性的理论构建来阐释问题。

如何在凸显本土化、保持学术自主性的同时,又提升中国在国际上的学术影响力与话语权? 我根据旅游研究影响(国际/本土)和价值(理论/实践)两个维度,对中国情境下的旅游研究进行了分类(见图1)。要实现本土化与国际化研究的良性融合,第一,我们仍然需要“走出去”,要在广泛学习西方理论、范式、话语体系的基础上,提升本土研究的理论价值与国际影响力。中国的旅游学者应思考如何通过本土化研究构建世界通用的理论,用国际化研究来体现中国哲学思维、文化与价值取向。第二,我们需要保持国际化意识与本土化情怀的均衡,用开放的心态和包容的思想来促进本土与国际学术共同体的发展。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我们需要提高研究的质量,通过西方抽象思维与中国综合思维的互补,提升研究的科学严谨性与普世价值,努力追求科学的本质。

白凯:两位老师的发言很有启发性。杨旸老师从本土化和国际化的辩证关系入手并展开讨论。郑丹妮老师向我们指明,在旅游研究的发展道路上,“走出去”是我们仍需坚持和努力的方向。下面也请陈钢华老师讲一讲在实践方面,旅游学科是如何切入和呼应社会转型的?

陈钢华: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关于做什么样的研究,社会科学界总有各种呼声。总结起来,至少包括这么几种:“做有趣的研究”“做有用的研究”“做负责任的研究”“做有影响的研究”。这些呼吁本质上并不矛盾,或者说,殊途同归。做有趣的研究,其实就是要求我们的研究要关注一些有趣的、新颖的现象,采用新的、有创意的方法,有新的发现,以更新人类的知识。做有用的、负责任的、有影响的研究,其实也类似,就是要求我们的研究,要么对学界和学科发展有所贡献(有用、负责任、有影响),要么对行业发展、政策制定有所启发(有用、负责任、有影响)。当然,最好两者兼而有之。上述情况同样适用于旅游学科,尤其是在新冠疫情背景下,学界和业界对旅游学科如何切入和呼应社会发展的关注更是与日俱增。关于“旅游学科切入和呼应社会转型”这一话题,我有如下两点粗浅的思考:

第一,“做研究”不只是某一单个主体的事。实际上,它涉及研究者、科研机构(包括高校)、研究资助者、政策制定者等。所以,学者的研究选题,一方面当然受制于自身的研究兴趣、能力等,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受到资助者、管理者甚至政策制定者的影响(包括激励与约束)。这本身是一种权衡,并且研究者的选择可能是动态的。

第二,当我们在思考“什么是有趣的研究”以及“什么是负责任的研究、有影响的研究”时,我们还需要思考:谁是受益主体,即对谁有用? 对谁负责任?对谁有影响? 什么时候有用? 负责任至何时? 影响有多长久? 在旅游领域,很多基础性研究,在当下看似是“无用”的,或者至少在某些特定的方面(例如目的地开发与管理),对政策制定、行业发展没有直接的帮助。但是,不能就此否认它的学术价值。同时,很多以前看起来有用的研究,现在看来似乎已经价值全无,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去否定它的历史贡献。总之,在评价一项研究时,特别是评价它是否有用、是否有贡献、是否有影响时,我们可能需要一种更加理性、综合、动态的心态。

白凯:钢华老师的发言令人深省。作为人文社会学科,旅游学科需要更多视角来切入和呼应社会转型。与此同时,青年学者尤其处于学术研究的浪尖潮头。在新时期,青年学者如何理解旅游学科的新发展、新特征、新方法、新思考? 请李春晓老师谈谈自己的看法。

李春晓:谈到新时期旅游产业和旅游学科的发展,不可避免地要提到新冠疫情,这个给旅游业带来灾难性打击的公共卫生事件。在新冠疫情影响下,国家政策与防疫需要所导致的有限自由和各种心理变化使得旅游者的偏好和行为会发生一些共性的变化规律。比如恐惧感增加引起的消费选择变化,包括对熟悉产品、干净产品、无接触服务、身体挑战类产品等的偏好;孤独感同样会引起旅游者偏好的变化,包括对柔软产品的触觉偏好、对在线社区和旅游直播的偏好。努力抗击疫情,是人类在社会实践中建构起来的集体记忆,人们会记得武汉这座英雄城市。在提及樱花、热干面、方舱医院等标志物时,会唤醒人民的集体记忆,并产生共情心理。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个体的亲社会偏好和社会身份归属类产品偏好。虚拟环境的恢复性在环境心理学中被广泛关注,虚拟环境有助于新冠疫情期间情绪、压力和活力的调整和恢复。我们团队最新的研究发现,旅游视频中不同的非惯常环境内容会对普通人群、隔离焦虑人群和真正的抑郁症患者群体产生不同程度的情绪缓解作用,只是不同人群偏好的最佳刺激内容不同。新冠疫情期间,人们会产生对客观环境的低控制感,进而产生错觉模式的知觉,即侧重通过虚拟想象或自己强加的某种联系去控制事物,形成一种虚幻控制力 。这种虚拟控制力可识别一系列刺激之间连贯且有意义的相互关系。居家期间,云旅游、旅游数字藏品、旅游元宇宙沉浸式游戏等逐渐被旅游者追捧,旅游者渴望与一个超越人类的、主体间的、神奇的世界相遇,这激发了许多旅游幻想,旅游者呈現出用虚拟好奇替代现实好奇的行为趋势。例如,在旅游过程中,旅游者会对诸如“超现实类”主题公园、圣地巡礼类等产品感兴趣。另外,还包括幸运和超自然类产品偏好的增加。当消费者的控制需求远高于控制能力时,他们会更偏好幸运类产品,以此获得虚拟的控制感。购买幸运产品会让消费者产生一定的控制错觉,即自己有能力控制不确定的结果,从而增加对未来成功的预测。对新冠疫情影响下的旅游者来说,其自身很难操控疫情的走向,加之我国传统文化和神话故事的渲染,部分旅游者容易在内心追寻神灵、古树等寓意着幸运、好运的事物,进而产生具有超自然信仰偏好的旅游行为。

对于旅游人而言,过去的3年是艰难而痛苦的。然而新冠疫情之后,旅游业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旅游人献计献策、发挥能量的时候。前段时间,我们学院刚跟山西省文旅厅签订了经费接近千万元的关于疫情常态化下山西文旅转型的动态追踪课题项目合同,千金买一策。可见各地政府对于旅游业恢复的重视与迫切需求。我们学校的白长虹教授(南开大学商学院的院长)在一次开会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春晓啊,你们的非惯常环境特殊性研究要好好做啊,疫情之后,非惯常将成为一种常态,非惯常的视角必然会革新甚至颠覆一些传统的管理学理论,旅游人思维大有可为! 是啊,疫情总会过去,新时期的旅游产业发展将会和旅游学科的发展一起迎来新的机遇与转机。请各位“旅游人”准备好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打拼一片属于我们学科的春暖花开!

于赫尧:我也想围绕旅游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进行一些补充。我个人认为,旅游学科短期内比较难以满足构成一门独立学科的3个要素,即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研究对象、特有的概念/原理/命题和知识体系、独特的方法论和知识生产方式。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旅游学者还是会继续沿用母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旅游对象和旅游问题。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旅游学科生存发展和建设的本质还是学科的影响力。学科的影响力包括其学术影响力和社会经济影响力。增加影响力,结合自身经验,我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出路就是:利用旅游行业自身优势和情境与母学科之外的学科合作和结合。

当前,旅游学科主要的研究范式是结合母学科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对旅游相关对象进行研究。比如旅游消费者行为学学者利用消费者行为学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如实验法)研究游客,旅游组织行为学学者运用组织行为学理论研究和探索旅游组织。除了略微独特的研究对象,大部分旅游研究与其母学科其实并无二致。与此同时,在与其他学科融合和结合过程中,旅游学者基本也是跟随其母学科的探索脚步。例如,当管理学迈出与信息科学系统学科(information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结合的脚步时,旅游学科也相应地跟随母学科试图与信息科学系统融合。当消费者行为学开始与神经和认知心理学结合、运用眼动仪和核磁共振技术探索大脑反馈时,旅游学科也马上跟进,出现了类似的研究成果。

这造成了不仅在研究范式和研究内容方面本学科与母学科极为相似,也导致了跨学科的研究方向也有很大雷同之处。当旅游学科的种种维度都包含在母学科之下时,当旅游学科的影响力都是通过母学科影响方式间接体现的时候,难免有人会问,旅游学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就是因为一个行业的客观存在,就可以衍生出一个独立的学科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也没有答案,但是我知道至少在和其他学科相互结合的方面,我们可以做的,比找到独特的理论和研究方法要多得多,在当前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也大得多。这是因为旅游客观存在的独特场景,为我们提供了走与母学科不同道路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存在于旅游中的客观场景,让旅游学必须跨过母学科与其他学科相结合,或者说当其他学科在这些场景中研究时,如果他们了解旅游学科,他们会选择与旅游学科结合,而不是选择体量更为庞大、影响力更加强大的母学科。

用我的切身经历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我博士毕业于休斯顿大学希尔顿接待业管理学院。希尔顿接待业管理学院是全美国唯一一個拥有二级生物安全等级微生物实验室的管理类学院。在二级生物安全等级微生物实验室中,我们可以直接购买和培养二类致病菌和病毒。在希尔顿接待业管理学院里,我曾经每天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中养各种各样的致病菌,如沙门氏细菌、大肠杆菌、李斯特细菌,并用PCR装置来对细菌进行DNA 测序。为什么在接待业管理学院中会出现一个比较专业的微生物实验室呢? 为什么这样的微生物实验室没有出现在其他更财大气粗、声名显赫的商学院和管理学院中呢? 这是因为我们享受到了旅游客观的独特场景的福利。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U.S. Center for DiseaseControl)数据显示,在美国约48%的食源性疾病发生在餐饮服务业,包括餐厅、宴会、外卖,等等。

因为有将近一半的食源性疾病发生在餐饮服务业,作为一个与人的安全健康息息相关的学科,食品微生物研究自然而然要关注餐饮服务业这个领域。然而隔行如隔山,对显微镜下才能看见的细菌都了如指掌的食品微生物学家们却对餐饮服务业的运营和管理一无所知。而在餐饮服务业中,有75%以上食源性疾病是由食品处理人员造成的。这些食品处理人员包括厨师,同时也包括服务员等直接与食品产生接触的群体。可是由于对餐饮服务业运营和管理的不了解,对餐饮业食品安全和食品微生物的研究一直处于比较滞后的状态。食品微生物学家了解细菌,却不了解酒店员工;食品微生物学家了解沙门氏细菌是如何运用鞭毛移动的,却不了解致病菌和病毒在餐饮服务组织中是如何进行交叉传播的;食品微生物学家对如何杀死致病菌了如指掌,却不知道怎么能让员工多洗一次手。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且仅当食品微生物学家与餐饮服务学者相互结合时才能推动食品安全在餐饮服务业中的发展。这就促成了旅游与食品微生物学的交叉。有两位食品微生物和安全的学者在希尔顿接待业管理学院中从事相关研究。在希尔顿接待业管理学院中,这两位学者从美国农业部和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中申请到了累计超过300万美元用于餐厅和零售业中生鲜农产品和食品安全培训与研究。在合作中我们发现,相对于旅游学者,绝大多数食品微生物学者都是更有学科骄傲和故步自封的那一方。他们对自己的学科价值极度自信,对社会科学有不值一提的态度,这就造成了旅游学者必须主动学习和融合。旅游学者必须具备基本的微生物知识和实验室操作能力,与此同时,将管理学和行为学的概念/理论/方法融入食品安全和食品微生物研究当中来。这样的交叉产生了一些独特于管理学母学科的研究。比如,运用荧光粉和无害细菌来模拟和量化餐饮服务业中致病菌的传播模式以及领导力/企业文化/员工满意度与餐饮服务场所中李斯特细菌存在数量的相关性研究。这些乍听起来都不像旅游研究,但是却是实打实的旅游学与食品微生物学的结合。

这种结合产生了上述喜人的成果,然而作为旅游研究与食品微生物研究交叉结合亲历者中的一个,我并不认为我们实现了这一交叉学科的可持续发展和潜力的兑现。博士毕业在其他学校参加工作后,我在旅游与食品微生物这一交叉学科的研究逐渐减少,并逐步转回了组织行为学的母学科。这里的主要原因有以下4点:第一,以管理学作为母学科的我希望能做出更有深度和更加前沿的结合食品微生物的旅游学研究,但是因为食品微生物学者并不是非常理解心理机制探索的意义,导致这类研究较少得到支持。第二,大部分旅游管理院系对餐饮服务和食品微生物结合的研究并不十分认同,认为在现有旅游研究框架内很难规划,导致从事这一领域的“青椒”和博士都很难就业。不仅是我本人,同实验室的其他博士在就业当中也困难重重,大部分人放弃了学术研究。第三,在发表文章上,食品安全与食品微生物期刊和旅游接待业期刊的范式和关注点都不同,导致这类研究成果难以在旅游学期刊上发表;与此同时,因为从事这一方向的学者少、研究不足,受到的关注和被引用的次数也不是很多。第四,食品微生物研究作为硬科学,对仪器配备要求很高,二级生物安全等级微生物实验室在一个旅游学院可以说是相当“拉风”,但是在食品微生物领域可以说是不值一提。当我们刚刚拥有和学会使用聚合酶链式反应(PCR)技术时,很多先进的食品安全和微生物实验室早就跨进了全基因组测序(Whole GenomeSequencing,WGS)和脉冲场凝胶电泳(PulsedField Gel Electrophoresis,PFGE)技术领域,而这些在旅游研究中短期内是很难获得的。

我刚才谈及的,以旅游与食品微生物学科结合为例子,希望为旅游学科发展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利用旅游中重要的特定场景,和其他学科展开有机结合,可以跳过母学科,扩大影响力。在旅游学科出现自身独特的原理理论和方法论之前,这不啻为一种出路。与此同时,如上文所述,这种探索也有很多阻碍,其中也有来自旅游学科的内部。作为一个交叉学科和新兴学科,我认为旅游学科应该为这类尝试给予足够的支持,包括在交叉学科存在、知识生产出口保障和学者升级等问题上的保障,这样才能让旅游学科的发展更加多元化。

白凯:两位老师的见解都很深刻。不论是新冠疫情所带来的危机,还是与食品学科结合,都是旅游学科的挑战和机遇。在挑战和机遇中,如何看待旅游学科共同研究的主题以及各分支融合与交流的可能性,请杨旸老师加以阐述。

杨旸:共同的研究主题与多样化的研究分支并不矛盾,这也是由旅游学科发展和旅游现象本身所决定的。旅游现象的包容并蓄、复杂多样不是任何一种单一学科理论能够穷尽地、完美地解释的;而且从传统哲学中的“和而不同”和现代系统论角度来看,这种学科内部的不同和多样化正是系统保持稳定以及实现持续创新的基础。因此,在学科日益精细化的背景下,不同学科分支用不同的方法、视角,相互融合借鉴,围绕共同的实践,解决旅游现象中共同的核心命题,推动旅游学科对理论和实践中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作出解释,是建立旅游学术共同体的使命和目标。2020年,我开始负责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新冠疫情专栏(curated collection)的编审工作,期间,收到的稿件就涵盖了不同學科分支。尽管不同的学科方法论和科研写作范式的确给组织审稿带来很大的挑战,例如,有一篇研究国际法的文章,我就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审稿人,但旅游问题的学科张力让人印象深刻。

旅游知识体系是一个网络结构,只有在交融交叉中不断从各个旅游学科分支汲取营养,才能推动旅游学理论的进步和研究水平的提升。这也是国际旅游研究上的一贯做法。在美国的旅游博士课程中有一门课程为“研究方法论”,在博士学习的一开始就提供了解不同分支方法论的学习机会;后期的博士资格考试中,很多导师也要求学生泛读一定数量的旅游期刊文章,哪怕与博士开题方向完全不相关。这样的博士培养体系可以为学者与今后的分支融合打下一定的基础。同样,现在很多国际旅游顶级期刊,也鼓励在一篇文章中使用多个子研究,尤其是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基于不同母学科知识框架对同一问题做出多角度的分析。此外,在课题的申报上,多学科交叉的研究也日益受到重视。当然,在推动各分支融合交流的过程中,还需要围绕“大旅游”这一学科框架进行思考,避免“身在外,心也在外”“舍本逐末”现象的发生。

在国内外旅游发展的新趋势、新环境、新技术、新变革背景下,涌现出众多旅游新问题,尤其是一些世界前沿与中国特色相结合,理论基础深厚与实践急需的研究命题。例如,虚拟旅游中的技术、体验、人地关系,全球气候变化与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的机遇与挑战,全球化与去全球化背景下的旅游响应和影响等等。这些为各个旅游分支学科提供了值得共同开拓和深耕的话题,也有待在多学科交融互动的背景下产生更多高质量成果。

郑丹妮:我认同杨旸老师的观点。旅游是一种多元化的社会活动。故此,旅游研究中往往需要借“他山之石”来阐释旅游研究问题,学科交叉特征明显。从目前主流的旅游研究来看,我认为可以大概分为4类:第一类为基于旅游现象的理论构建与验证研究。这类研究往往具有时效性的特征,能捕捉最前沿的行业动态来讨论旅游问题,如新冠疫情、共享经济、社交媒体、虚拟技术等情境催生了大量的旅游研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引发学界关注。第二类为针对旅游概念与理论的构建研究。该类研究具有较强的理论性,对推动旅游理论体系的建立具有重要作用。例如,“旅游地生命周期”“旅游凝视”“旅游原真性”“吸引物权”“非惯常环境”等理论与概念均对旅游研究产生了较重要的影响。第三类为基于经典理论的拓展研究。这类研究通常具有实证性的特征,需要在不同旅游情境下验证或拓展原有理论。第四类为基于其他学科研究方法的验证与拓展研究。这类研究常常运用其他学科理论与技术来开展旅游研究,技术性特征明显。例如,近年来借鉴大数据、实验法的研究正逐渐成为旅游研究的主流,旨在通过多元数据更科学、全面地分析旅游问题。

从学科交叉的方向与可能性来看,我认为可以从传统学科、主流学科和前沿学科这3个方向来思考旅游研究的边界与未来。第一,旅游现有的交叉研究往往根植于传统学科,要在与旅游现象关系密切的母学科基础上进行知识创新。然而,在开展这类研究的时候,我们需要认清自身不足与学科优势,避免陷入只以旅游情境作为知识创新的误区。

第二,旅游学科要提升学科地位,与主流学科开展跨学科研究十分必要,这是能幫助旅游研究进入主流学科视野的重要路径。虽然有些非社会科学类的主流学科(如医学、健康科学、计算机、环境科学、生命科学等)看上去与旅游学科没有太多的本质交集,但在诸多情境下确实存在开展合作的可能性。例如,我在开始接触医学的跨学科研究时,发现医学领域也有诸多与旅行相关的期刊与研究,如Journalof Travel Medicine,Travel Medicine and InfectiousDisease 等,其研究范式与关注话题与旅游学科有许多相似之处。虽然诸多疾病的非药物干预治疗与旅游功能相似,但鲜有研究将旅游活动作为干预治疗手段来展开探索的。这个发现researchgap(研究空白)的过程,让我体会到我们应该多去了解其他的主流学科,用“非惯常”思维去开拓跨学科旅游研究的可能。

第三,我们应该更积极与前沿学科开展合作。这些前沿学科常常是现有社会面临的难题所催生出来的,如环保问题、疾病攻关、产业竞争等。在讨论碳中和、传染病预防、人口老龄化、元宇宙产业竞争等问题时,旅游研究有着诸多可以切入的视角。在国家大力倡导跨学科研究的当下,旅游学科具备知识交叉多元的天然优势,应在其中发挥积极作用。作为旅游学者,我们能否与生物科技、信息技术、计算机科学等领域的学者展开合作? 我们能否用旅游学科的知识创造来参与解决这些问题? 这或许是让旅游研究体现与提升价值的重要方向。

白凯:作为主持人,这次谈话让我收获颇丰。回应诸位的看法,不论是学科认同与身份焦虑,或是理论突破与挑战机遇,对于青年学者而言,都是现在及未来需要攀爬的高峰。青年学者不仅承担着未来旅游学科建设的使命,更应该建立起将旅游作为母学科的学科自信,积极同其他学科对话。处于旅游研究的浪尖潮头,青年学者应从多视角、多方法着手,致力于研究旅游学科的新发展、新思考。

最后,再次感谢《旅游论坛》提供的宝贵机会。“学非探其花,要自拨其根”。愿各位“直挂云帆”“长风破浪”,继续为旅游研究和旅游学科建设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