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写字楼,他们自愿降薪去干体力活
2023-04-25邱瑜敏
◎文/邱瑜敏
逃离写字楼
格子间里的打工人,渴望晒太阳。
在苏州做市场策划的橘子,和300 多人挤在写字楼的同一层,她的工位远离窗户,偶尔到茶水间喝一杯拿铁,才能在落地窗前短暂地放空自己,隔着玻璃感受阳光。
25 岁的橘子实现了自己中学时期的梦想:做高级写字楼里的女白领,高跟鞋声踏得哒哒响。但这份工作的另一面是,在一个长期晒不到太阳的角落,她被无效工作、领导PUA、加班所折磨,“每天有人push 你,你觉得每天都被榨干,每天都很辛苦。”
2022 年年末,她决定辞职,到一家琴行做店员。
那家琴行有一百多平方米,墙壁刷得雪白,最重要的是两边的落地大窗户,阳光照得进来。这里的环境安静松弛,完全符合橘子的期待,即便工资比上一份工作少了一半。
在重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策划的康妮也对“晒太阳”这件事感受强烈。在冬天不常见到阳光的雾都,晴朗的天气是珍贵的。一天吃过午饭后,她走在街上,感受到了很久没见过的太阳。原本计划在日光下逗留十分钟的她,却被手机工作群里的消息一再催促,只能快步回到了写字楼。康妮想:原来晒十分钟太阳也是这么奢侈的事情。
几个月后,因为再难承受职场的压力,康妮选择了裸辞。她的新工作在一家运动服饰门店做兼职店员,每周三天,纯体力劳动,要叠几百条裤子,为顾客导购,在两百多平方米的空间内走上一万步。当然,店员月薪比起她曾经的白领工作,少了一万多。
降薪去做体力活,成为许多年轻人辞职后的一种新选择。
2022 年11 月新建的豆瓣小组“轻体力活探索联盟”,4 个月间涌入了18000 多个成员。组长久期说,周围朋友对于脑力劳动的抗拒启发了她建组的想法。久期本来以为只有少部分人会这样想,但随着组员人数增加,她发现“辞职尝试轻体力劳动”可能会成为年轻人的生活新趋势。
在“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分享轻体力工作的职业从便利店店员、保洁、服务员、前台到客服,这些工作上下班界限明确,工作薪资一般,门槛较低。分享经历的组员大多态度积极,对体力工作感到满意。
“狗屁”的工作
去年体检,康妮被查出有乳腺结节,这个结果吓了她一跳。周围同事告诉她:“没关系,我还有甲状腺结节和肺部结节。”问了一圈,她才发现,身边同事的身体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结节至少有一个。”
康妮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体,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她睡不好觉,神经是时刻紧绷的,手机需要24 小时在线,如果半小时没有回复消息,对方就会打电话过来,“就连做梦都在想哪些工作还需要推进,这个报告是不是数据不对。”
耶鲁大学副教授、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类学教授大卫·格雷伯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提出了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的概念,他将其定义为:“一份毫无意义且往往有害的工作,连其从事者都无法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虽然他不得不假装这份工作有意义。”
康妮认为自己也常常做这样的“狗屁”工作,一份周报要写4 个不同的版本,交给乙方公司、本公司、项目内部的和个人总结,即便用同一个数据,也要按照不同的套路模板完成。虽然她感觉是在浪费时间,却不得不完成。
让她下定决心辞职的还是来自工作分配的压力。公司要减少人力成本,她在做的项目一开始有三个同事,但不断减员,到最后领导告诉她,她需要一个人承担三个人的工作。总要忙到晚上十点才下班的她,压力已经到达了临界值。
23 岁的章悦也一度深陷丧失价值感的内耗中。
去年章悦进入职场,在广州一家零售企业做商品数据分析。“我觉得很痛苦,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份工作到底在我们整个小组里面占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也不知道在具体的业务上有什么样的作用。”
她向领导请教,却没有得到正面的指导和回复,对方告诉她:“你在这个岗位上,起码要做够一年,才能够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用心做好的表格经常被打回重做,明明按照要求完成了,对方却总是不满意,总是临时加需求,这让她很受挫,掉头发、睡不着,对着电脑久了,还会头昏脑涨。
从这份工作离职后,章悦实在不想再做这样的工作了,她发现脑力劳动没有明确标准,好与坏都由领导一人说了算。几天后,她迅速找到了一份保洁的工作。她说:“这份工作让我没有精力内耗。”
当然,除了工作本身的困难和瓶颈以外,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是职场内耗的一个重要原因。
25 岁的薯条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刚进入职场,就碰到了难题,同部门两拨领导内斗,刚进公司的她也要被迫选边站。她害怕自己笨手笨脚说错话,陷入了人际交往的焦虑。
橘子则遭遇了职场PUA,对方是40 岁的领导,“挑毛病从早到晚,在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都非要说你”。橘子性格温顺不爱吵架,总是默默听着,有一次她情绪崩溃,躲在卫生间马桶上哭了。而且,是否下班也要看领导的心情,对方要发号施令,说一声“大家下班吧”,同事们才能离开。
橘子用了一句尖锐的话来总结她的职场生活:“格子间就是个绞肉机,我二十几岁的生命已经被绞烂在格子间里。”
工作是工作,休息是休息
甘愿降薪去做体力活,并不是一个一时冲动的决定。
康妮在休息了三个月后,决定重新找工作。她想找一份跟自己经历挂钩,例如品牌策划和公关的工作。广撒网在各类求职平台上投递了130 多份简历,也面过几家公司,但面试过程中,她提的一个要求,让她成了一个不那么讨喜的求职者。
她说自己的原则是:“我可以把工作做好,但是不能接受太大的强度。加班方面的话,偶尔我也接受,但是经常性的我就没办法。”
有家公司因为她的“不抗压”在offer 中压低了薪资。对方给出的评价是:“缺乏狼性,不太能拼搏。”
几轮面试,康妮对职场工作越来越灰心,她不确定能不能找到一份自己想要的那种不卷、不加班的工作。
有一次逛街,她走在商场里,看见品牌服饰店里的店员,第一次萌发了要不要试试这种工作的想法。她在招聘平台找到了那家看起来很有趣的运动品牌店,投递了简历。让康妮惊讶和感动的是:“面了那么多公司,只有这个面试官问了我的兴趣爱好和喜欢的运动。”
面试官的话打动了康妮,她说:“我们是一个很看重work life balance 的公司。”
为了这句work life balance,去年10 月,康妮开启了自己兼职店员的生活。她争取了家人的支持,决定自费缴纳社保,兼职店员以外的时间,她也计划安排好,一半留给自己,另一半做其他的副业。改变了生活节奏后,她明显觉得自己更快乐了。
八小时的工作,从不加班,每周上三天班。康妮的工作也很简单,为顾客导购推荐商品、站在裤墙前叠裤子、清点衣服、帮顾客试穿衣服,每一件都不需要太用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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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员工作并不无聊,康妮跟顾客推荐尺码,会从服装聊到健身,如何练臀,在哪里锻炼,这些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她觉得和顾客的交流是轻松而舒适的,“有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连接,挺开心的。”
当然,久站八个小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忙起来的时候,她最多要应付四五个顾客,有人需要她帮忙拿衣服,有人问她怎么搭配,有人问她产品的问题。在卖场里,她说自己也要“疯狂地跑起来”。
“有了这样的体力劳动之后,下班回家我会睡得非常好,又踏实。但之前在职场的时候,我每天坐在那里可能十几个小时,晚上忙完了也睡不着,心很累。”康妮在成为兼职店员以后,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她有空去健身了,每周都去做普拉提,增肌了十斤,身体更好了。闲下来的时候,她会去逛超市、看书,享受从前无法拥有的清闲。
“对了,还有,我谈恋爱了。”从前因为工作太忙,她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但现在生活节奏慢下来,她很放松地进入了一段新的恋爱,“我们人生当中,除了工作之外,还有朋友、家人、未来的家庭。”
既要生存、也要生活。这句代表更多年轻人价值追求的话,正被他们身体力行地执行。
从广告公司离职后,薯条在福建的一家社区咖啡店做了学徒。她主要做一些基础的调配和配餐工作,烤烤面包,往咖啡液里倒牛奶,每小时赚15 块钱。
客人少的时候,店长会让大家一起试咖啡。店里面有各种品种的咖啡豆,磨成咖啡后,每个人都要尝,练习自己的舌头,判断这是深烘还是浅烘,豆子是哪个产地的,是不是一杯成功的咖啡。
她最喜欢午休时刻,咖啡店外有一棵大榕树,她会和同事们在树荫下的木桌子吃午餐,吃完金枪鱼沙拉三明治就可以安心睡一会,脑子里没有任何牵挂的表格或者方案。这也是体力工作的好处,工作和休息之间有了明确的界限感,不会在属于自己的时间被工作群的信息和领导的电话困扰。
职场只是工作的一种可能性,那些辞职去做体力活的年轻人,也在探索新的可能性。
章悦辞职后在广州一家高端保洁公司工作。这份工作让她长了许多见识,“我们目标客户都有千万级别的房子,年前做了好多栋别墅的保洁,装修很讲究,有超大的影音房、泳池,院子里还有棕榈树、旋转楼梯。”
在章悦看来,做保洁是在跟物品打交道。清洁玻璃、墙面、地板,物体是确定和固定的,所见即所得,对方不会忽然改变。“做日常保洁,只要把各个区域都做好,把细节把控一下,基本上客户都会满意。如果他不满意,我再帮他做一下,基本上工作就完成了。不会出现那种我做完了,他整个都不满意,我要重做这种现象。”
除此之外,比起上一份工作同事之间压抑、彼此沉默的氛围,保洁工作的大部分同事都很友好,干活时可以聊天,也会有许多互动,“工作中我感觉自己是鲜活的,(遇到问题)我知道我的团队成员可以帮我。”
康妮、薯条和章悦的决定都不是一时兴起,或者为了逃离写字楼的赌气之举。她们也在认真对待新工作,挥洒汗水,专注勤劳。在真的进入工作后,她们或多或少找到了一种让自己更舒适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能够让她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身体的劳累和低薪的现实。
一种Gap Year 或是新起点
每一个来到体力岗位的年轻人,终究要面对那个问题,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许多人把体力劳动当成一种Gap 尝试。
章悦虽然也满意目前的保洁工作,但她目标明确,“打算年中七八月份的时候去新西兰打工,赚点学费读书”,在她的计划里,今年本来应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攒够钱后夏天去国外读一个一年制的研究生。
只是阴差阳错,脑力工作让她备感厌倦。高端保洁的工作虽然累,但充实,钱也不少,包吃住,一个月也能攒下来几千。章悦想,既然都是过渡,不如找一份自己干得起劲的工作。
薯条有章悦一样的想法,“我把这个工作当成我的Gap Year,就当是在不知道下一站目的地是哪里的情况下随意逗留的驿站。”她没有什么野心,加上有一定的积蓄,还能够养活自己,所以对咖啡学徒的工作很满意。
自从做这份工作以来,薯条也有改变,“在体力劳动之后,整个人会变得peace 很多,会更平静一点”。而在职场中,她说自己非常浮躁,经常想骂人。除此之外,她对手机的依赖性降低了,忙起来的时候会很专注,精神状态好多了。
在琴行做店员的橘子考虑到了更远的地方,她打算在钢琴行业继续做下去。她把自己的工作定义为打扫卫生、销售加新媒体运营,除了开店关店、拖地擦琴这样的例行工作以外,她还要给老板拍一些视频,放到社交平台上做运营。这一点也贴合了她过往的媒体从业经历。她打算继续了解一下行业、市场的信息,把琴行的账号做起来,再不济就尝试一些别的工作,“反正写字楼不考虑了”。
离开写字楼后,橘子说自己重建了生活秩序,她想要慢节奏的日常生活,“我想慢慢地洗澡,慢慢地刷牙。慢不是指乘0.8 倍速,而是没有别人push,我可以享受刷牙、洗澡、读书这些简单的事情。”
她把琴行店员看成一份“宝藏工作”,在这里她重新夺回了生活的控制权。
从前上班从不打扮化妆的她,现在每天都会妆容精致,搭乘15分钟的地铁,不准时地出现在琴行,偶尔迟到,慢悠悠地开启自己一天清闲的工作。她喜欢溜去便利店,坐在靠窗的位置,每天趴个10分钟,全身注入光合作用带来的生命力。
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坐在那架琴边,弹最近学会的曲子《一步之遥》。这个时候,橘子才真正觉得,透明的窗、琴键上的光和眼前的生活,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