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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陇蜀诗的客位视角与道路书写及其悲情蕴含

2023-04-24蒲向明

文化学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秦州蜀道悲情

于 琦 蒲向明

乾元二年(759)是杜甫人生经历中最为艰难的一年,他自己用诗句概括为 “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 。 (《发同谷县(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陇右赴剑南)》)这也是他由陇入蜀的一个阶段性总结。 仇兆鳌解释说: “春自东都回华,秋自华州客秦,冬自秦赴同谷,又自同谷赴剑南。 故曰四行役。” (《杜诗详注》)可见杜甫四行役的后三个,就发生在陇蜀之行途中。 诗人用如椽巨笔,以客位视角将沿途所见所感记录下来,形成了以纪行诗为主体的陇蜀诗。这些具有诗史特质的道路书写,饱含了丰富的悲情意蕴:生活的压抑和内心的孤独、远离朝堂的尴尬和被边缘化的无助、为生存而奔波挣扎并且挣扎着也失败着……在杜甫陇蜀诗的字里行间,展示给读者的是人生的悲凉和现实的困顿。 凡此等等,都值得我们研究。

一、杜甫陇蜀诗中的客位视角

从《发秦州》的抒写开始,陇蜀道的奇崛之景令杜甫深为震撼,但杜甫笔下的陇蜀诗却鲜见欢愉情绪,更多的是客寓已久的无奈。 纵观杜甫的陇蜀诗旅寓,游子,远客等悲愁失落的字眼,其情绪可见一斑。 杜甫将自己认作秦州、成都的客并不断表明自己的客人身份,具体来看有异乡跋涉的游子、无法融入他乡的客寓者两个方面。

陇蜀一路,环境的恶劣让杜甫想起自己的游子身份。 他在《赤谷》中说 “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1]816,在《铁堂峡》中说 “山风吹游子,漂渺乘险绝”[1]818。 道路的艰险让杜甫深感自己身为游子。在《积草岭》中有 “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1]832一句主人的邀请更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为 “远客” 。 杜甫行至同谷便直呼 “有客有客字子美”[1]837,客人身份的尴尬在于寄人篱下,无法掌控生活。 《水会渡》中拂晓行船之景虽写得新鲜精切,杜甫却在未句不忘发出 “远游令人瘦”[1]858的感慨,过同谷后,杜甫不仅感慨自己为客,更强调自己远客的身份。 《石柜阁》中杜甫写景句句生新,但游赏之余,他仍不忘自己的远客身份 “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1]865。《桔柏渡》中杜甫直言自己身为游子的寂寥之情 “孤光隐顾盼,游子怅寂寥”[1]867。 《鹿头山》中虽俯见平陆,成都已在望中,杜甫的欢愉之情溢于言表但仍不忘自己身为游子, “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1]872。 可见杜甫客人的身份和心态贯穿其陇蜀诗路。

与此同时杜甫的客位意识令其对于归乡和安家充满渴望,杜甫在《发秦州》中已表露出因难以久留而感到惘然。 行至秦州不远的赤谷时便觉得 “故乡不可思”[1]817,《法镜寺》中说 “身危适他州”[1]823可见杜甫难以融入他乡。 《青阳峡》中 “塞外苦厌山”[1]825一句在对比中突出对塞外山多路险的抵触情绪。 行至同谷却依然想回到中原 “中原无书归不得”[1]837一句,可见其想要归乡而不能的无奈。 在《同谷七歌》五歌中说自己中夜起坐,在夜中却无眠无梦,有梦还可望梦中归乡,而他中夜失眠,连梦中归乡的机会都没有了。 《发同谷县》中杜甫因不能安家而无奈自嘲为 “饥愚人” 同时发出 “忡忡去绝境,杳杳更远适”[1]851的迷茫与慨叹。 《五盘》一诗写淳朴风俗如画,杜甫经行险道仍不忘观赏佳景,鱼鸟皆有可乐者,可见杜甫心怀的坦荡。 但潜存胸椎深处的家国之忧,于是精神稍舒之时便发出 “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1]862之叹。 盖归乡之念与望治之情本是一回事,时清可方可言归。 杜甫对安家与归乡的渴望中还蕴含着对于国家安定和平的希冀。 杜甫抵达成都,作《成都府》诗他虽已抵达目的地却仍有 “未卜见故乡”[1]874的慨叹,可见杜甫作为流寓陇蜀的客,其想要归乡,渴望自己能够安定下来,也渴望国家能够安定的心态,弥漫了整个陇蜀诗路。

二、杜甫陇蜀诗中的道路书写

作为不断漂泊,无处落脚的客,杜甫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杜甫在蜀道上不断追问 “道” 与 “路” 。陇蜀诗中直接描写 “道路” 或 “道途” 的诗有十五首之多,其余九首则变换为 “乘” “旅” “程” “适” “去” “随” “行” “径” “历” “及兹” “羁旅” 等动词表达在蜀道上的行进[2]。 纵观这些关于道路的书写,可以看出杜甫陇蜀诗中的 “道路” 既有实体的道路又暗指人生之道。 作为实体的道路书写既有杜甫对于蜀道美景的赞叹又有对于道路艰险的慨叹,更有道路漫长而不知去向何方的迷茫。

在《铁堂峡》中,杜甫以 “险绝” 来形容铁堂峡的道路, 他在刚离开秦州时就感慨 “吾道长悠悠”[1]814。 在《赤谷》中杜甫感慨自己贫病交加而没有着落,难以归乡,畏惧自己在道路上死去,可见杜甫对于道路的恐惧与不断在道路上行进的绝望。在《寒峡》中杜甫感慨自己于崎岖险道中之中而寒气方盛,但一想到离乱之世征役不休,杜甫又不禁感慨自己能免于征役就不必再抱怨道路的艰难了。在《法镜寺》中杜甫开篇即说到自己行路伤神,见崖寺苍古便愁怀顿破,但诗的结尾杜甫仍不敢取径搜奇,遂去寺而前迈,可见杜甫对于陇蜀道的艰难幽微仍然有所忌惮,《青阳峡》中杜甫从峡行叙起,总写道路弥恶,山叠水迷。 《龙门镇》中前往龙门的道路泉水结冰、栈道湿滑,杜甫却迫于行程,向前赶路。 此外,陇蜀诗中出现的 “道” “路” 也蕴含着杜甫对自己及国家前路的思考与忧虑。

从杜甫对个人前途命运的思考看,杜甫离开秦州时就发出了 “吾道长悠悠”[1]814的慨叹,此处的道路既指脚下的崎岖长路,又含有杜甫因政治理想破灭而不知自己的人生价值该怎样实现的迷茫。 积草岭山叠多阴,日光隐现,这样的景象让杜甫感慨自己年哀而道穷,此处的道,不只道路艰险难行,更是对自己年老而漂泊不定,理想难以实现的无奈与感慨。 杜甫想在同谷落脚未果,离开同谷行至木皮岭再次感叹自己的衰老: “对此欲何适? 默伤垂老魂。”[1]855杜甫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安顿,加之年老,自己的人生理想也没有实现,此时的 “道路” 书写承接了他在秦州的人生思考。 杜甫在寓居秦州时就已发出过人生迷茫、艰辛的慨叹,只是杜甫在秦州时对前途更多的是迷茫无措,而陇蜀道上的时候更多的是无所适从的无奈和 “生不成名身已老”[1]844的悲哀。 总之,将旅程中道路的崎岖与人生发展方向及境遇的省查思索互相绾合,借由二者的纠结牵连唱和出复杂幽微的行路歌吟,从而构成诗篇,是陇蜀道诗歌的特点之一[3]。

杜甫的身世之感与命运之忧并不只局限于个人,他在慨叹个人前路渺茫的同时也时刻关心着国家的安定与发展。 杜甫因思乡而忧国是杜甫忧国的重要方面,杜甫在《赤谷》中说, “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1[817],王嗣奭《杜臆》说: “故乡之乱未息,故不可思,言永无归期也。”[4]其实没有平息的远远不只故乡之乱,整个国家处于战乱之中,所以故乡才会显得永无归期。 行至同谷时杜甫因羁旅而伤贫困,但因中原扰乱,消息无闻,故欲归不能。 此时杜甫的悲哀不只因自己无法归乡,更因国之战乱。即便行至成都这样的 “名都会” 杜甫仍不忘将对国家的关切融入月终夜景一般的诗句 “初月出不高,从星尚争光”[1]876。 暗指当时肃宗初立,左右尚多小人,世乱未平而地方势力尚已无法钳制,杜甫此时很想振奋有为而不愿苦伤羁旅。 杜甫此时之伤不因羁旅,只因国家的不稳定,而自己空有报国之志而难以有所作为。

陇蜀沿途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也让杜甫想起国家的安定。 杜甫行至铁堂峡时,铁堂峡峭削幽秀,深峻阴寒的胜景让他慨叹自己的流离奔走,未有息机,也想到 “盗贼未灭” ,国家还不安定。 《凤凰台》直接展现了杜甫的仁德与慈悲情怀,杜甫为借凤凰以寓意,欲借凤雏以致太平,即便自己无衣无食,仍然心系苍生。 浦起龙曰: “是诗想入非非。 要只是凤台本地风光,亦是老杜平生血性。 不惜此身颠沛,但其国运中兴。”[5]可见《凤凰台》不仅表达了杜甫对国家的担忧,更是杜甫人格精神的体现。 《剑门》中杜甫更是以议论为主,一改之前数首诗主要描写大自然景色、蜀道难艰的主要内容,一抒安邦之见。 关于《剑门》的理解主要有两种,一种观点是警惕割据势力,因为险不可持;另一种认为《剑门》旨在劝诫朝廷要以安抚边邑为重,使险不足虑。 不管哪种理解都可看出杜甫是站在国家长治久安的角度考虑。 “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1]869-870句更清晰地表达了杜甫对剑门之险可以资乱的担忧。

从杜甫对国家命运的思考的角度看,杜甫还将自己寻找弟妹而不能实现以及自己的抱负不能实现同国家前途命运的发展结合起来。 杜甫在《同谷七歌》(三歌)中欲与远方的三位弟弟相见,他们 “生别辗转不相见” 只因 “胡尘暗天道路长” 。 杜甫因为战争频仍、道路阻隔,所以作歌伤离别,又念及自己可能客死他乡而兄骨找不到收骨之处。 《同谷七歌》(四歌)在这种痛苦生活的重压下,诗人仍然怀着深情,思念远方的弟妹[6]。 杜甫欲寻其妹但 “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1]840。 杜甫为兵戈所阻,心中悲哀。 《同谷七歌》(七歌)中杜甫感叹自己 “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 ,[1]844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慨叹,而 “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1]844两句更是愤世嫉俗,暗含对腐败政治的讥讽。 这样的现状让杜甫 “致君尧舜上” 的人生理想难以实现,这样腐败的政局又令杜甫为国家的发展状况感到忧心。 寻找弟妹的道路不畅,杜甫自己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皆是因为国家离乱,政局腐败。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对自己骨肉分离之苦和理想破灭之苦的诉说也都是杜甫对国家混乱的无奈的表达。

三、道路书写蕴含的悲情

杜甫在陇蜀道上艰难前行,生活也无法安顿下来,加之由陇入蜀道路险峻,这些都使杜甫心中郁结着浓重的悲情。 已近暮年杜甫的政治理想没有实现,他的悲情也不可避免地投射在其陇蜀诗的道路书写上。 陇蜀道的险峻让杜甫生出悲情,《赤谷》中说: “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1]817《龙门阁》中说: “百年不敢料,一坠哪得取。”[1]863道路的艰险让杜甫觉得前路生死未卜,然而他又必须前行。 在《铁堂峡》中杜甫将心中的悲哀投射于眼前的山谷,山谷变得险峻而凄凉冷落,旅程也显得更加艰辛,杜甫在《寒峡》中先写寒峡势险而气寒,再写旅人之困,结句却说: “此生免荷殳,未敢辞路难。”[1]822明明道路艰难而杜甫却因 “免荷殳” 而不辞路难,更将心中悲苦表达得更加淋漓尽致。

在《法镜寺》中杜甫见山路幽深行路神伤,虽见崖寺苍古,愁怀顿破,但因佳景而产生的快乐只是暂时的,末句以子规叫声凄惨作结,这让杜甫想起自己仍然处于极穷苦的境地,因此,他不再向微径处探求风景,只感叹 “微经不敢取” 。 在《石龛》中,杜甫没有直言道路艰辛,但是备写道途中所见的凄惨阴冷之象、身前身后鬼啸兽啼,杜甫选取这样的景象入诗,是因为这些景象正是杜甫内心悲伤的投射。

泥功山的泥泞令杜甫朝暮陷于青泥之中无法正常行进,还有中途沦没之患,他内心的悲愤之情只有以 “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1]833来表达。杜甫在《木皮岭》中直言自己 “辛苦赴蜀门”[1]853这样关于辛苦的慨叹,悲伤是前路情绪与情感的堆积。 在前往成都的路上,杜甫有着无法安定的悲伤,季冬携子行险路的悲伤,这令他慨叹自己的 “辛苦” ,是一种自伤。 在《水会渡》中杜甫将自己的悲伤与忧虑投射于水会渡的行程当中,入舟的水路令他心生千忧,陆路的万盘更令其感到忧愁。

杜甫在陇蜀道上行进时已经接近50 岁,学界一般认为杜甫出生于公元712 年[7],《发秦州》大致作于公元759 年,《发秦州》中 “汉源十月交” 一句说明杜甫于乾元二年秋离开秦州,《发同谷县》一诗题下又有作者自注 “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 赴成都途中的《石柜阁》又有 “蜀道多早花” 一句,这说明杜甫到达石柜阁一带已是第二年早春[8]。 杜甫已年近半百,又远离政治中心,四处漂泊的境遇和没有实现的政治理想加剧了他对生命流逝的感慨与感伤。杜甫也将这种感伤投射于陇蜀诗的道路书写之中。

杜甫看到秦州塞田薄收的场景,感叹自己年老而难以在秦州久居,在诗中自称 “老夫” 接着便说自己难以久留,而结句的 “吾道长悠悠” 更是杂糅了年老之悲和漂泊之感。 杜甫行至积草岭时,积草岭的山叠多阴更令他想起了自己年老而流寓在外,道路难行,这样艰辛的道路让杜甫发出 “旅泊吾道穷,衰老岁时倦”[1]831的感慨。 《发同谷县》中杜甫说自己 “去住与愿违,仰惭林间翮”[1]852,其中有杜甫为自己无论去与住都不能达成其极契之志的悲伤,加之前句说自己为外物所累一年四次行役,加之穷老,更添悲情。 《木皮岭》中杜甫见到木皮岭的奇丽景色但想要继续行路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不免因垂垂老矣而自伤。

综合来看,杜甫陇蜀诗的道路书写主要蕴含着道路艰辛之悲、流寓之悲、穷老而不得志之悲三个方面内涵。

四、结语

杜甫陇蜀诗有着客位视角的思乡与渴望安定,同时又有杜甫对自己艰险行程的慨叹和理想落空的慨叹以及他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这些因素使他在陇蜀诗中的道路书写蕴含着浓郁的悲情。 国家的战乱纷争和杜甫的政治立场使他被边缘化,杜甫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成为必然,但杜甫没有因理想不能实现而忘却理想,也没有因自己漂泊为客而放弃对国家的关注,杜甫将这样的思想投入到陇蜀诗的道路书写之中,这让他陇蜀诗中道路书写蕴含的悲情更加深广也更加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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