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注《通鉴》引地图钩索
2023-04-23陈志红
陈志红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胡三省注《通鉴》地理,参引宏富,考证精详,为明清史家所推许。王鸣盛称之曰:“胡学长于地理,以阎氏若璩之卓识,亦极推之,而其余一切亦略皆贯通。”(1)〔清〕 王鸣盛: 《十七史商榷》卷一〇〇《通鉴胡氏音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75—1477页。其中所参引者有前代各正史纪传及地理志,《水经注》等河渠地理书,《元和郡县图志》《元丰九域志》等地理总志,《唐六典》《续通典》等政书州郡边防部等。此外,还有路振《九国志》、宋敏求《长安志》、张舜民《郴行录》、赵明诚《金石录》、范成大《吴郡志》、田纬《匈奴须知》、胡峤《入辽记》(一作《陷虏记》)、李文子《蜀鉴》等文人私撰。其关隘、河口、城邑、军镇等位置关系,胡三省皆能考证精详,意必有地图参考。
笔者通检全书,得赵珣《聚米图经》(2)关于《聚米图经》,胡玉冰、潘晟已有论及,兹不赘述。可参胡玉冰: 《宋朝汉文西夏史籍及其著者续考》,《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潘晟: 《宋代地理学的观念、体系与知识兴趣》,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45—148页。、署名苏轼《东坡指掌图》(3)谭其骧、曹婉如、郭声波等认为《历代地理指掌图》作者乃税安礼,后书估为扩大销量,冒苏轼所作。笔者亦认同该结论。相关论述见《历代地理指掌图》谭其骧《序》、曹婉如《前言》(《宋本历代地理指掌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郭声波: 《〈历代地理指掌图〉作者之争及我见》,《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程大昌《雍录》所附各图、《汴京图》(4)从图名可知是北宋都城图,胡三省仅引用1次,见于《资治通鉴》卷二七二“后唐庄宗同光元年十月己卯”条:“李嗣源军至大梁,攻封丘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8899页),胡注封丘门“《汴京图》: 京城北四门,从东曰陈桥门,次曰封丘门”。按: 此图不能排除是转引,且相关信息太少,本文故略。、《金人疆域图》、《华夷对境图》、《南北对境图》、《华戎对境图》等若干地图资料。(5)此外,还有李宗谔《图经》1条,或引自他书;《昭信图经》《章贡图经》《饶州图经》《镇江府图经》等或转引自祝穆《方舆胜览》;《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其书今存,然胡注所引不涉及地理信息;引《隋图经》1条,或转引自宋白《续通典》。事实上,据潘晟《宋代地理学的观念、体系与知识兴趣》(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29—148页),宋以后《图经》逐渐重“经”轻“图”,转以文字为主。其中除《雍录》《东坡指掌图》之外,余皆亡佚。本文试对《金人疆域图》、诸种《对境图》等进行钩沉索隐,以窥胡氏对地理空间进行考订的文献基础。
一、 《金人疆域图》
《金人疆域图》久已失传,也不见于宋元书目记载。除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引用14条《金人疆域图》外,也不见宋元著作征引。至明末,方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引《金人疆域图》13条,其中9条不见于胡三省注。本文据中华书局点校本《资治通鉴》和《读史方舆纪要》,将所引《金人疆域图》分别摘出,将胡、顾二人所引各条信息与《金史·地理志》(以下简称“《金志》”)一一比对,列为表1、表2。
表1 胡注引《金人疆域图》一览
续表
如表1所示,胡注引《金人疆域图》共计14条,其中卷二二二注“孟津县”、卷二二八注“洛阳县”、卷二八二“桐墟”、卷二八八“建州”4条同时见引于《读史方舆纪要》。《读史方舆纪要》征引《金人疆域图》13条,有9条不见于胡注,为了表述清晰,以“★”标记胡注兼有条目,以“※”标记胡注所无条目,列于表2第4列。
表2 《读史方舆纪要》引《金人疆域图》一览
续表
胡三省所记是据图引用还是转引他书,从其所引寥寥数条分析无法得出直接结论,只能简略推测。宋金对峙期间,地图为机密要件禁止流传。宋人对域外的想象多依据《经行记》《北使录》《道里记》《驿程图》等以使节往返路线为中心的线性区域记录,这类线性区域图还包括两国对峙时以军事目的绘制的《对境图》等,鲜少区域范围较为广大的敌国全境图。《金人疆域图》或在金覆灭之后由北方流入江南。从胡注引书目录看,南宋著作除范成大《吴郡志》《桂海虞衡志》《北使录》、程大昌《雍录》、祝穆《方舆胜览》等在本朝就已获刻印并广泛流传的书籍之外,胡注《通鉴》很少引用同时代人著作,这可能归于古人著书的流播范围与传播速度。假如胡三省所引乃转引自他书,《金人疆域图》从金亡流入南宋至胡三省注《通鉴》短短数十年,其书若非甫一完稿便广泛传播,流入胡三省手中可能很小。则胡三省看到的大约就是《金人疆域图》。胡三省《通鉴释文辩误》卷九“《通鉴》卷一百九十·高开道寇蠡州”条有“金人亦于博野县置蠡州,北至燕京四百九十里”(6)〔宋〕 胡三省著,标点《资治通鉴》小组点校: 《通鉴释文辩误》卷九,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122页。与《通鉴》卷二八二胡注引《金人疆域图》蠡州条相同,当是引自《金人疆域图》。胡三省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十一月完成《通鉴释文辩误》,此后至至元二十四年(1287)丁亥春二月二十日期间,又对《通鉴释文辩误》进行陆续订补,见《释文辩误·后序》。(7)〔宋〕 胡三省著,标点《资治通鉴》小组点校: 《通鉴释文辩误·后序》,第187—188页。可知胡三省得《金人疆域图》的时间当在至元二十四年二月二十日之前。胡三省自至元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1288)寓居鄞县,其注书工作借资于袁洪等鄞县士人的家藏,或许胡三省得《金人疆域图》就是居住于鄞县期间。上海图书馆藏元刊本《资治通鉴》一百五十册,卷尾有胡三省识语37条乃胡氏工作实录,据辛德勇《通鉴版本谈》考订,这批注记乃胡三省誊定正本的工作记录,时间跨度起自壬午年(至元十九年四月)讫于壬辰年(至元二十九年七月)。(8)辛德勇: 《通鉴版本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99—115页。其中卷二六三末手识记述得书经历“(七月)庚戌,养直于市中贸故纸,得一帙书,其首编曰《匈奴须知》,载辽国燕京、上京、中京、东京、北京州县道里及官制;次曰《聚米图经》,赵珣所上,载陕西及河陇地理事宜;又次曰蔡苌《侍行录》,载侍父使西河所经见者。因观之竟日,至壬子乃彻卷。”并小字注“赵珣书多言康定间事,蔡苌书则元佑六年所纪也”(9)《元本资治通鉴》卷二六三,第53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0年版,第65—66页。。养直即袁洪子袁桷,这条史料经尾崎康考订为至元二十四年七月十九至二十三日工作实录。(10)尾崎康: 《上海图书馆藏宋元版解题: 史部(二)》,《斯道文库论集》,庆应义塾大学附属研究所斯道文库1977年版,第10页。《匈奴须知》《聚米图经》《侍行录》三种与《金人疆域图》一样,都是一定意义的“涉外”书籍,袁桷购回,又为胡三省所关注,可见宋末文人对这类书的偏好。《聚米图经》《匈奴须知》皆见引于胡注,二书的引用范围与引用条目数量(《聚米图经》的引用散见于卷二一二至卷二八五,计14条;《匈奴须知》散见于卷二六八至卷二八四,计14条)与《金人疆域图》相类,则胡三省得《聚米图经》的经历与时间,或许可作《金人疆域图》的参考。因为没有第一手文献可资证明,以上都是大致的推测。然而无论《金人疆域图》是何时以何种方式流入南宋,因此图不见于宋朝各类官私书目记载,可以确认流传范围较为狭窄。顾祖禹所引有9条溢出胡注,而顾祖禹是据图转引,还是从他书转引,从他的撰述习惯中窥出一斑。《读史方舆纪要·凡例》顾祖禹自叙“余初事方舆,即采集诸家《图说》,手为摸写。既成,病其疏略,乃殚力于书”(11)⑦ 〔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凡例》,第9页。,可以看出他对图与书的取舍不同,“病其疏略”或是因为古代地图比例尺小、图例不规范、测绘不精确等。图只能反映某一时间横截面之政区建制,而不能反映较长时段的动态迁改过程,也是其“疏略”的原因。《凡例》有小字注“旧藏朱思本《画方图》及罗洪先《广舆图》,寻得宋人《南北对境图》及近时《长江》《海防》及《九边图》凡数种”⑦,以上诸图,以《南北对境图》时代为最早,其他皆元明地图,若顾祖禹能看到《金人疆域图》,应该不会略而不书。笔者一一检阅顾祖禹所见诸图,其所引朱思本与罗洪先的文字似乎不是按图转述;引《南北对境图》诸条与胡三省注重叠,当是转引自胡注;《长江》《海防》《九边图》未见征引,可以窥见顾祖禹编撰《读史方舆纪要》时对图的态度。以古人绘图水平和测绘精度,地图恐怕不能如文字记载那么详细,故而顾祖禹说“书以立图之根柢,图以显书之脉络,以图从书,图举其要可也,不患其略也”(12)〔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凡例》,第9页。,其落脚点仍是图之“略”。
顾祖禹引《金人疆域图》13条,其中与胡注重叠的4条(上表标★者),如“建州”条前文引“胡氏曰”,乃《通鉴》胡注引《金人疆域图》“建州”条时同时引欧阳修的文字(13)《资治通鉴》卷二八八《后汉纪》“汉隐帝乾祐二年二月”条,第9407页。;“桐墟镇”条前文引《里道记》释桐墟至淮河口,与胡注“桐墟”文字同,但胡注略去引文出处《里道记》而已(14)《资治通鉴》卷二八二《后晋纪》“晋高祖天福五年夏四月”条,第9215页。;“彭婆镇”条前文引唐代史事,正是胡注“彭婆镇”处唐代史事(15)《资治通鉴》卷二二八《唐纪》“唐德宗建中四年春正月庚寅”条,第7339页。,顾氏当是略而取之;“横水店”条前文也有唐代史事,其人其事亦出于胡注“衡水店”处《通鉴》节文(16)《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唐纪》“唐肃宗宝应元年十月乙亥”条,第7134页。。顾祖禹溢出《通鉴》胡注的9条,其中“漳南镇”条,前文叙述窦建德与刘黑闼相继起兵事,文字与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卷五“东阳城”相同,当是袭自高士奇。(17)〔清〕 高士奇: 《春秋地名考略》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62—263页。则溢出胡注的另外几条,尽管无从印证,当也是转引他书。
《资治通鉴》中华书局点校本中对该图名称的标注,展现了工作组动态认识过程。如表1所示《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卷二二二、卷二二八胡注引文,标点工作组在“《金人疆域图》”和“金人《疆域图》”间摇摆不定。从卷二六七即第4次引用至卷二九四第14次引用,工作组才统一了意见,标点作“《金人疆域图》”。(18)中华书局点校本《资治通鉴》卷二一八(第6973页),容肇祖标点,何兹全、顾颉刚、聂崇岐覆校,作“金人《疆域图》”;《资治通鉴》卷二二二(第7134页),容肇祖标点,聂崇岐覆校,作“《金人疆域图》”;卷二二八(第7339页),容肇祖标点,聂崇岐覆校,又作“金人《疆域图》”;《资治通鉴》卷二六七(第8704页)、卷二六八(第8765页)、卷二八二(第9215页),邓广铭标点,聂崇岐覆校,作“《金人疆域图》”;卷二八六(第9342页)、卷二八八(第9407页,第9417页),章锡琛标点,聂崇岐覆校,作“《金人疆域图》”;卷二九四(第9596页,第9598页),容肇祖标点,聂崇岐覆校作“《金人疆域图》”。而《读史方舆纪要》点校本作“金人《疆域图》”,薛瑞兆《金代艺文叙录》认为应当是《大金疆域图》。(19)薛瑞兆: 《金代艺文叙录》,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76—877页。胡注《通鉴》与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共计27处引用,皆书“金人疆域图”,可推测胡与顾引书作者所见之图即题作“金人疆域图”。
《通鉴》点校者、《读史方舆纪要》点校者以及薛瑞兆等学者对此图名称的争议并非毫无根据。从仅存的信息来看,这部图包含从府、州到村、塞、关隘、驿站等信息,内容相对全面;引文条目涉及京兆府、辽阳府、宿州等,遍布金之四境,是金国疆域全图无疑,当是据金朝官方资料绘制。而图题“金人”不像金朝自称,胡氏与顾祖禹引书的原作者所见之“金人疆域图”,疑是宋人据金人原图转绘而来。
至于此图是何人何时所绘(20)一说为路振所作,然路振为北宋初人,此说应当是后人妄加。参见光绪《承德府志》卷二一“路振《金人疆域图》”,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715页。、比例尺多大、有无规范图例等问题,都已无从考证。潘晟据胡注所引条目作出三点推测: 其一,此图由地图和文字说明两部分组成;其二,图上标绘有府、州、县、镇、关隘、重要村落以及部分古迹;其三,文字说明部分至少包括各地里程数。(21)潘晟: 《宋代地理学的观念、体系与知识兴趣》,第342—343页。笔者赞成其一、三点判断,但此图相关信息仍有进一步考订的空间。
据表1、表2知,某州与燕京的里距详细至个位数,如“顺州至燕京一百十五里”,可推知里距应当不是从比例尺换算而来,而是出自文字记载,则文字记载中应当包括州府相关信息。顾祖禹引《金人疆域图》漳南镇:“历亭县有漳南镇,四望平坦,中有高阜,水环其下,即漳水云。”这类地貌特征恐怕不能直接从图上读出,应当也是出自文字部分。《地理志》等文献多依据从属关系表述各级行政单位,《金人疆域图》既然已涉及镇一级区域,则镇以下之村、山、驿站、关隘等也应当在文字记载中有所反映。由此不难推知,县级行政单位也应包含在该图的文字记载中。据不完全统计,有金一代见于《金志》的县一级行政单位有近七百个,镇一级行政单位五百多个,则州、府、县、镇、村、驿站、山脉诸条目总计等应当有数千条,可以推测《金人疆域图》的文字记载应当有相当的篇幅,或是图说并存的模式。
关于此图的系年。据胡氏引《金人疆域图》:“荻水镇在海州赣榆县”,隆兴二年(1164)宋金和议,宋割唐、邓、海、泗州与金(22)〔宋〕 刘时举撰,王瑞来点校: 《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74页。,据《金史》卷二五《地理志》“赣榆本怀仁,大定七年更”(23)《金史》卷二五《地理志》,第611页。,则知此图所本文献资料的时间上限最早应当是金世宗大定七年(1167)。又,《读史方舆纪要》引《金人疆域图》有广川镇、观津镇,《金志》载“后废”,可推知《金人疆域图》的资料来源时间下限应当比《金志》早。谭其骧认为《金志》所载金代行政区划建制情况等大体是以章宗泰和末年为准。(24)谭其骧: 《金代路制考》,《长水集(下)》,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0—308页。综上所述,《金人疆域图》资料来源时间当在大定七年至泰和末年之间。
比对《金人疆域图》与《金志》,前者比后者多出各州府至燕京的方位里距信息、某些村镇以及部分山川河流等自然地貌信息,一定程度上反映金代中期地理情况。其镇、村等名目与《金志》所载呈现出时间递进关系和相对的独立性。据邱靖嘉《〈金史〉纂修考》,金代有编纂全国地理总志的惯例,可考者有《金初州郡志》《正隆郡志》《大定职方志》等。(25)邱靖嘉: 《〈金史〉纂修考》,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75—176页。《金人疆域图》这种集图与说为一体的文献资料,或是金代编撰地理总志的成果之一。
金征伐四方之初,便注意收集图籍资料,如天会四年(1127)闰十一月丙辰克汴京,尽得宋之图籍。(26)太宗天会五年四月,“以宋二主及其宗族四百七十余人及珪璋、宝印、衮冕、车辂、祭器、大乐、灵台、图书,与大军北还”,参见《金史》卷七四《完颜宗翰传》,第1697页。有人认为金代地图乃是承袭宋图而来,金国未曾进行大规模测量。(27)喻沧、廖克编著: 《中国地图学史》,测绘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页。然《金人疆域图》有各州府至燕京里距信息,则知金代应当举行过全国范围内的测距。考《金史》,金兵部掌“郡邑图志”(28)兵部“掌兵籍、军器、城隍、镇戍、廐牧、铺驿、车辂、仪仗、郡邑图志、险阻、障塞、远方归化之事”,参见《金史》卷五五《百官志·兵部》,第1235页。,是承袭唐宋制度,可知金有《州郡志》,并绘有郡邑地图。此外,地图还参与到金人日常行政工作中,如海陵王天德三年(1151)“四月丙午,诏迁都燕京。辛酉,有司图上燕城宫室制度,营建阴阳五姓所宜”(29)《金史》卷五《海陵本纪》,第97页。。可知金人在营建城市之前会详细测绘,制作图纸。程寀谏议熙宗游猎:“后若复猎,当预戒有司,图上猎地,具其可否,然后下令清道而行。”(30)《金史》卷一〇五《程寀传》,第2308页。军事政治活动是最常见的地图来源,如完颜襄奉使受北部进贡,“使还,世宗问边事,具图以进”(31)《金史》卷九四《完颜襄传》,第2087页。。完颜襄出师大盐泺,“绘图以闻,议者异同,即召面论”(32)《金史》卷九四《完颜襄传》,第2088页。。将军事行动绘图上报,供朝中议论定夺。大定二十三年(1183)迁徙山东东路驻军,“其未徙者之地皆薄恶且邻寇,遣使询愿徙者,相可居之地,图以进”(33)《金史》卷四四《兵制》,第996页。。现存《陕西五路之图》为金代传世唯一一张地图,据考为金宣宗贞祐二年(1214)所绘,图上由虚线界出五路边界,有路、府、州、县、驿站、军寨、榷场、关隘、长城等行政单位与军事设施,六盘山、太白山、崆峒山、孟门山等山脉,泾水、渭水、黄河等重要河流。该图包含的地理信息相当丰富,可以一窥金人绘图水平。(34)喻沧、廖克编著: 《中国地图学史》,第183—184页。
金人地图现见于记载者还有《大金接境图》(35)〔宋〕 郑樵撰,王树民点校: 《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830页。,从图题推测,似是一种以金为主体的对境图。然仅存名目,无法判断其绘制年代与地图面貌。《金史》载有《舆地图》(36)大定二十六年,金世宗谓原王完颜璟曰:“宫中有《舆地图》,观之可以具知天下远近阨塞。”参见《金史》卷九《章宗本纪》,第208页。,为金大定时期宫中所藏天下地图,按图可知四方远近厄塞;既然绘有关塞,其图上所绘行政单位应当不至太简略,然此图也只存名目。《金人疆域图》是有文字信息遗留的第一种金国疆域全图,虽然现在已无法睹其原貌,但从胡三省、顾祖禹引用的零星信息中可以推知此图是金代中期的疆域图。此图所记载的地理信息相对完整,可弥补现存书目中金代地志及地图的失载。
二、 《对境图》
揭示宋与周边政权边疆地理的诸种《对境图》,是胡注中出现的另一类地图资料。为讨论相关问题的便利,兹将胡注所引《南北对境图》诸条与所出现的卷次列表3如下:
表3 胡注征引《南北对境图》一览
续表
两宋周边政权军事力量强盛,边境争端频发,“对境图”“接境图”等一类地图应运而生。北宋与西夏对峙时期,有《五路对境图》《夏国泾原环庆熙河路对境图》并《图说》等。(37)〔宋〕 李焘: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四“元丰四年七月辛卯”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602页。《通志·图谱略》有《大辽对境图》《大金接境图》两种(38)〔宋〕 郑樵撰,王树民点校: 《通志二十略》,第1830页。,从图题来看,是以辽、金为主体的边疆图,可见“对境图”这一体式不独为宋所有。《南北对境图》见载于《宋史》卷二〇四《艺文志》(39)《宋史》卷二〇四《艺文志》,第5159页,“《南北对镜图》一卷”。,不详著者何人,或是宋金对峙时宋人所绘。
胡注所引《南北对境图》诸种地理元素有哪些反映在图上,哪些出自图释,可从引文作出推测。胡注“自岳州沿江东北下,过侯敬港、神林港、象湖港、新打口、石头口,得渌溪口”,《舆地纪胜》卷六六: 嘉鱼县有石头口。(40)〔宋〕 王象之: 《舆地纪胜》卷六六《鄂州》,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273页。嘉鱼属鄂州,知胡注所涉地名横跨岳、鄂二州,然胡氏不按照行政下辖关系描述各河口,而是用“自”“沿”“东北下”“过”“得”等方向性动词按位置关系来描述岳州至鄂州的各河口,应当是按图转述。同类词句还有“涣水出亳州,南流入淮,正直五河口”之“出”“南流”“正直”,“自邓城南过新河至樊城”之“自”“南过”“至”。既得知侯敬港、神林港、象湖港、新打口、石头口、渌溪口等数个港口都在图上有反映,且图有上自州、县,下及镇与河流、山峰等自然地理元素,则《南北对境图》应当是较为详细的地理图。
此外,胡注“淮阴县距淮五十步,北对清河口十里,进可以窥山东,内则蔽沿江,晋、宋以为重镇”,释淮阴县在地缘上的战略攻守意义,这些显然无法在图中反映出来,应当是引自图释。按《宋史·艺文志》载“《南北对镜图》一卷”,可推测图释内容应当不至很丰富,可能是直接写在图上。
宋、金数次划定疆界,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以淮水为界,唐、邓二州属金;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其西四十里外尽属光化军。(41)《金史》卷七七《完颜宗弼传》,第1755页。次年,双方交涉划定陕西边界,于大散关西,正南为界首,和尚原、方山原、方堂堡、秦州等属金;商州等以龙门关为界。(42)〔宋〕 李心传: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六“绍兴十二年八月辛酉朔”条,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338—2339页。至此,宋、金全面完成了边界的划定。胡注所引《南北对境图》最东是淮阴县与清河口,向西依次是涣水入淮河口与五河口、浉河与信阳军罗山县、岳州与岳州东北以下诸港,最西是樊城与邓城,正是宋金边界范围,则此图主体当是以淮河为经、淮水支流为纬,反映宋金接境处地图。其中涣水出亳州,在淮河以北二百里之内,可据此推测《南北对境图》向金国境内的纵深范围。
除《南北对境图》外,胡注所引还有《华戎对境图》《华夷对境图》两种“对境图”,现将相关内容列于表4。
表4 胡注征引《华戎对境图》《华夷对境图》一览
《华夷对境图》中“谢步镇”“芍陂”皆在江淮之间,此图或是南宋时期另一种“南北对境图”。两宋时期驻边将官常根据实际需要绘制《对境图》,随同奏报入京。如北宋哲宗时环庆路经略使章楶,上书时附带《对境地图》一幅(43)〔宋〕 李焘: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六九“元祐七年正月壬子”条,第11212—11213页。;熙河将官李忠杰绘《熙河泾原对境地图》,亦随奏入内(44)〔宋〕 李焘: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九九“元符元年六月甲申”条,第11873页。。神宗时,边将郭逵对于“四夷名邑,用兵地名、山川形势、成败事迹,莫不精究”,有《对境图释》五卷。(45)〔宋〕 范祖禹: 《检校司空左武卫上将军郭公墓志铭》,曾枣庄等主编: 《全宋文》卷二一五一,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38—350页。宋廷经常根据不同需要和不同的精度要求,重新绘制“对境图”。如北宋神宗因《西界对境图》不够精确,命人重绘《五路都对境图》,将不同信息以彩笔别之,并标识出各地之间距离。(46)潘晟: 《宋代地理学的观念、体系与知识兴趣》,第285—286页。不同军事布局之下,还要绘出敌国驻军位置等(47)宋神宗批复《五路都对境图》时命绘出“山川堡寨、应西贼聚兵处地名”,参见〔宋〕 李焘: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二七“元丰五年六月己未”条,第7875—7876页。,这自然关系到某一军事行动之下军队驻地的兴废迁徙,有高度的军事时效性与实用性。《华夷对境图》《华戎对境图》《南北对境图》或即这样一种递进关系。
考胡三省履历,宝祐四年(1256)进士及第后,胡三省历任吉州泰和县尉(未就任),庆元慈溪县尉,扬州江都丞,寿春府府学教授、佐淮东幕府,考举及格改奉议郎知江陵县,后丁母忧,改知安庆府怀宁县,咸淳十年(1270)主管沿江制置司机宜文字。(48)陈垣: 《通鉴胡注表微》,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09—410页。按: 陈垣考胡三省仕宦经历,是据光绪《宁海县志》卷二所附胡三省幼子胡幼文所作《胡身之墓碑》。陈垣的书写顺序为“他最初做吉州泰和县尉。调庆元府慈溪县尉,由于刚直,得罪了庆元郡守厉文翁,罢了官。此后,他做过扬州江都丞、江陵县令、怀宁县令。咸淳三年做寿春府府学教授,佐淮东幕府”。笔者检《胡身之墓碑》,胡三省第一任吉州泰和尉,因故未赴。另“知江陵县”是在寿春府学教授考满之后,《胡身之墓碑》记述这次任职,为“知江陵县。丁母忧,服阙,改知安庆府淮宁县”(淮宁县,据《宋史·地理志》当为怀宁县,陈垣是),可澄清陈垣所考述胡身之仕宦履职顺序,然不知其丁母忧是在知江陵县期间还是未及赴任即丁母忧。除了庆元府慈溪县尉,胡三省其他任职皆在江淮间冲要之地,或即在此期间得以阅览各种“对境图”。胡三省参引的各种“对境图”中,具于注文者就有《华夷对境图》《华戎对境图》《南北对境图》三种,可见过眼之丰富。
据潘晟考证,从北宋修《五路都对境图》的过程来看,“对境图”一类绘图资料依赖于以往地图、军事行动勘探资料、使节往返所目击耳闻等的累积。(49)潘晟: 《宋代地理学的观念、体系与知识兴趣》,第285—286页。资料积累越多,图的准确度越高。胡注所引《华夷对境图》准确度似乎相对较差,这由其关于“庐州谢步镇”的记载可以窥知。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遣统制官王德、郦琼,将精卒自安丰出谢步,遇贼将崔皋于霍邱,贾泽于正阳,王遇于前羊市: 皆败之。”(50)〔宋〕 李心传: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〇六“绍兴六年十月丙申”条,第1718页。正阳为淮河渡口(51)李谷征南唐,“领兵自正阳渡淮”,参见《宋史》卷二六二《李谷传》,第9054页。,霍邱在淮河南岸,前羊市无考,当亦在淮河沿岸。王德、郦琼由安丰出谢步向霍邱、正阳,则谢步镇应当距淮河不远。《华夷对境图》以为在庐州,实误,可见此图精度较差,或是较早版本的“南北对境图”。其后经《华戎对境图》《南北对境图》等几代更新校准,至《南北对境图》时所绘制地名地点已经相当准确。从表3、表4第一列的卷次顺序看,胡注《通鉴》所引转以《南北对境图》为主,引用时皆独立成注,无需引他书佐证,亦可见胡三省对此图精度的认可。(52)胡三省对地图一类文献的引用,是有精度要求的,对比《东坡指掌图》(一名《历代地理指掌图》)可知。此图册有自先秦至宋朝40余幅地图,然胡三省只引了两处,且两处引文皆驳正《东坡指掌图》,此后便不再引用即可知。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凡例》有小字注“寻得宋人《南北对境图》”(53)〔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凡例》,第9页。,可知时至顾祖禹时期,《南北对境图》仍流传于世。《读史方舆纪要》正文有两处引《南北对境图》,其一卷七六《湖广》引《南北对境图》“自岳州沿江东北下”云云(54)〔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六《湖广》,第3532—3533页。,其二卷七九《湖广》引《南北对境图》“自邓城南过新河至樊城”(55)〔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七九《湖广》,第3704页。,与胡注所引相同。前文论述顾氏著述重书轻图,引文以书为主,《读史方舆纪要》所引两条《南北对境图》当是转引自胡三省。仅卷七六《湖广·黄州府·广济县》引《嘉熙对境图》载“宋初南征,自马口济江”一条(56)〔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六《湖广》,第3577页。,是溢出胡注的内容,或是同《南北对境图》诸条一样转引自他书。嘉熙乃宋理宗年号,历时四年(1237—1240)。理宗端平元年(1234)金在宋蒙两国夹击之下覆灭,端平二年(1235)理宗试图收复两京,旋即失败。理宗端平三年(1236)四月“癸丑,诏悔开边,责己”(57)《宋史》卷四二《理宗本纪》,第810页。,即是宋廷意图收缩战略的体现,河南大部为蒙古所有。嘉熙年间蒙古屡犯南宋,兵锋至江淮之间,《嘉熙对境图》或即出于时局的需要仓促绘制。可见,南宋末年仍寄希望于江淮天险,以维持与蒙古南北对峙的格局。
综上所述,胡三省注《通鉴》所引《金人疆域图》不见宋元官私书志记载,传播范围较为有限。这份地图资料包含金国境内府、州、县等各级行政区划及村、镇等聚落信息,也涉及山川等自然地理内容,应当是本于金代官方资料修成。据残存胡、顾所引数条文字可推测,此图所据文献资料当是金世宗大定七年至金章宗泰和末年之间的地志。胡注所引诸种《对境图》则是在两宋时期流行、以军事目的为主绘制的一类边境地图。这类地图一般以边境线为中轴线向两侧展开,图上地理元素详细至某个路口、河口、港口等重要交通点和战略要地,兼及驻军之所,比例尺较大,对精度要求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