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阿里“神山圣湖”与中国古代天下之中昆仑山
2023-04-23邓辉
邓 辉
(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历史地理研究所,北京 100871)
2017年中国正式列入世界遗产预备清单的“神山圣湖”,位于西藏阿里地区南部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中,主要包括冈仁波齐、玛旁雍错、拉昂错等自然地理单元。分布在“神山圣湖”周边的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马泉河,分别是印度河、恒河、雅鲁藏布江—普拉马普特拉河等世界著名大河的源头(图1)。
图1 西藏阿里“神山圣湖”地理位置
“神山”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高度6 658米,系著名的“冈仁波齐砾岩”在喀喇昆仑断裂作用抬升后又经冰川作用侵蚀形成的金字塔形角峰,峰顶雄伟陡峻,终年被积雪覆盖。冈仁波齐的山形非常独特,四壁对称,形似金字塔。虽然冈仁波齐并非这一地区最高的山峰,但由于它雄伟沉稳的形状,终年积雪的峰顶,以及由于阳光照射所产生的奇异光芒,使人产生强烈的宗教虔诚。每年夏季,数量众多、不同宗教、不同国籍的朝圣者,汇集到冈仁波齐峰下,虔诚礼拜,转山诵经。
“圣湖”玛旁雍错位于冈仁波齐南侧,湖面海拔4 588米,湖水面积412平方千米。湖盆形态北岸宽、南岸窄,是世界上高海拔地区淡水储量最大的高寒内流湖泊,也是青藏高原最具代表性的湖泊湿地。拉昂错位于玛旁雍错西侧,为微咸水湖,面积269平方千米,湖面海拔4 573米。历史上,玛旁雍错、拉昂错之间曾经有河道连通,古今水面范围有较大的变化。
“神山圣湖”恰好位于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的接触带上。其周边发育了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马泉河四条河流,分别是印度河、恒河、雅鲁藏布江—特拉马普特拉河等世界著名大河的上源,具备独特的自然属性。
“神山圣湖”及其周边的四条河流,除了具有独特的自然属性之外,其文化遗产价值尤其突出。在多种古代文化系统中,“神山圣湖”都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在印度教中,冈仁波齐被称为“凯拉什山”,是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湿婆居住的地方;在原始佛教中,玛旁雍错、拉昂错则被称为“阿耨达池”,被认为是南赡部洲的中心;在古代华夏文化系统中,冈仁波齐则被称为“阿耨达山”“冈底斯山”“昆仑山”,是天下之中,是黄河发源的地方。
一、 《天下诸国图》与《山海经》
《天下诸国图》是一幅著名的朝鲜古地图。这幅地图上的地理内容呈同心环状分布,地图中心显示的是一个团块状的陆地,外面包围的是一圈海水,最外面则是一圈由山地组成的环带。位于中心的陆地上标注有“中国”“朝鲜”“真腊”等国名,在陆地的中央则标注“天地心”;标注在外层环形海水里和环形山地里的地名都很奇怪,大多是神话传说中的名字。根据国外地图史专家们的研究,这幅图的制作时代应不早于16世纪,是明代以后的作品。(1)Gari Ledyard, Cartography in Korea, J. B. Harley, David Woodward eds., Cartography in the Traditional East and Southeast Asian Societie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p.254-263.其同心环状的陆地、海洋结构,反映了古代朝鲜人对于世界结构的认知,即所谓的世界观。值得注意的是,在《天下诸国图》中央的“天地心”附近,标注了构成天下中心的要素“昆仑山”,以及在此地发源的“黑水”“洋水”和“赤水”(图2)。
图2 天下诸国图
日本学者中村拓(Nakamura Hiroshi)对《天下诸国图》进行了系统和细致的研究,他对这幅地图上的地名做了分类和对比。(2)中村拓: 《朝鮮に傳わる古きシナ世界地圖》,《朝鮮學報》第39、40辑,1966年,第1—73页。从地名来源分析,图上总数143个地名中有103个来自《山海经》,比例为72%(表1)。分别统计图上中心陆地、内环海水、外环山地三个区域的地名,可以清楚看到,中心陆地区域的地名基本上来自《山经》《海内经》,内环海水区域的地名主要来自《海外经》,外环陆地区域的地名主要来自《大荒经》(表2)。
表1 《天下诸国图》地名来源统计
表2 《天下诸国图》分区地名与《山海经》分卷地名对比
根据中村拓对地名的分区研究(3)Nakamura Hiroshi, Old Chines World Maps preserved by the Koreans, Imago Mundi, 1947, Vol.4, pp.3-22.,《天下诸国图》虽然是16世纪以后朝鲜人的作品,但其地理思想渊源却非常古老,反映的是中国上古时期《山海经》的地理观。《天下诸国图》的环形圈层结构,实际上源于《山海经》中《山经》《海内经》《海外经》《大荒经》的分层结构,反映的是2 000多年前中国古代地理著作《山海经》的世界结构,位于地图中央“天地心”的昆仑山,以及周边发源的洋水、赤水、黑水,都是源自《山经》的记述。
根据《山经》的记述,昆仑山是天帝的下都,是天下的中心,是所谓四水,即黄河、黑水、赤水、洋水四水的发源地。“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泛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4)〔清〕 郝懿行: 《山海经笺疏》卷二《西山经》,清嘉庆十四年阮氏琅嬛仙馆刻本。已经佚失的先秦地理著作《禹本纪》,也记述昆仑山是“地之中”。东汉末年成书的《水经》沿用此说:“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此地之中也。其高万一千里,河水出其东北陬,曲从其东南流,入渤海。”
成书时代要晚一些的《海内经》对昆仑山的描述更为形象和具体,记载其周边发源的河流也增加到六条,即赤水、黄水、洋水、黑水、弱水、青水。“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赤水出东南隅,以行其东北。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东,又北,又西南,过毕方鸟东。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5)〔清〕 郝懿行: 《山海经笺疏》卷一一《海内西经》。
此外,根据《山经》《海内经》,以及《穆天子传》的记述,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非常有名的西王母,也是居住在昆仑山的附近。西周时期的周穆王在其西游途中,曾在瑶池与西王母会见,宴饮唱和。长期以来,昆仑山、瑶池,在中国古代神话系统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是中国古代神性世界(Cosmological World)的中心。
《山海经》主要由《山经》《海内经》《海外经》《大荒经》组成,各部分的成书时间早晚不一,早的到战国,晚的到西汉。全书最古老的内容是《山经》,也叫《五藏山经》。根据顾颉刚的研究,《山经》成书于战国时期。《五藏山经》将当时的中国划分为南、西、北、东、中五个部分,以山为纲,方向与距离互为经纬,将有关地理知识附丽其上。(6)侯仁之主编: 《中国古代地理学简史》,科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6页。其包括的地理范围,东至山东半岛、太湖流域,南至洞庭,北至河套南部地区,西至陇西及祁连山周边地区。
分析《天下诸国图》,其中心陆地包括的地理范围,要远远大于《五藏山经》记述的范围,增加了西域、印度两个大的地理单元,这是在西汉张骞通西域,西晋法显、唐代玄奘等人赴印度求法之后,中国人地理视野扩大的结果,也是中国与西域地区、印度地区文化广泛交流的结果。图中标绘的天下之中昆仑山,与赤水、洋水、黑水的发源地,已经不是《五藏山经》所说的陇西—祁连山的范围,而是标注在中国、西域、印度三个地理单元交界的地方。
二、 南赡部洲与阿耨达池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地理思想非常活跃的时期。除了出现《五藏山经》地理观(Cosmography)之外,还有著名的《禹贡》九州地理观,即以天然的山海河川为界,将天下分为九个区域。
此外,还有所谓大九州的地理观,这是由战国时期的邹衍提出来的。他认为在中国本土九州之外,还有海外的八十一州,中国只是八十一分之一,称为赤县神州。“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7)《史记》卷七四《孟子荀卿列传》,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834—2835页。
东汉明帝时期以后,伴随着佛教向汉地东传,佛教世界观也逐渐传入汉地。原始佛教认为,众生居住的是一日月所照的小世界,由须弥山和四天下构成。一千小千世界构成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构成一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构成娑婆世界。(8)〔唐〕 释道世原著,周叔迦、苏晋仁校注: 《法苑珠林校注》卷二《四洲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2—33页。
原始佛教经典《阿含经》(Agama)记述了由须弥山和四天下组成的小世界的结构:“佛告比丘: 须弥山北有天下,名郁单曰,其土正方,纵广一万由旬,人面亦方,像彼地形;须弥山东有天下,名弗于逮,其土正圆,纵广九千由旬,人面亦圆,像彼地形;须弥山西有天下,名俱耶尼,其土形如半月,纵广八千由旬,人面亦尔,像彼地形;须弥山南有天下,名阎浮提,其土南狭北广,纵广七千由旬,人面亦尔,像此地形。”(9)恒强校注: 《阿含经校注·长阿含经》卷一八《世记经·阎浮提州品》,线装书局2012年版,第379—380页。
《阿含经》所说的四天下,一般也称四大部洲。元代刘谧概括须弥山与四大部洲说:“一世界之中有须弥山,从大海峙出于九霄之上,日月循环乎山之腰而分昼夜。须弥四面为四洲,东曰弗于逮,西曰瞿耶尼,南曰阎浮提,北曰郁单越。四大洲之中各有三千洲,今此之世界则阎浮提也,今此之中华则南洲三千洲中之一洲也。释迦下生于天竺乃南洲之正中也。”(10)〔元〕 刘谧: 《三教平心论》卷上,大正新修大藏经本。这段文字叙述得很清楚,即一日月所照的一小世界的中心是须弥山,在须弥山的东南西北,各分布一个大洲,中国、印度所在的地方为南赡部洲,亦称“阎浮提”。
按照原始佛教经典《阿含经》的记述,印度、中国所在的陆地为南赡部洲(Jambudipa),南赡部洲的中心是阿耨达池(梵文Anavatapta,巴利文Anotatta,古代中文佛教典籍中翻译其为“清凉池、无热恼池”)。阿耨达池有牛、狮、马、象四口,分别流出四条河水:“(阿耨达池)绕池周匝皆有栏楯,生四种花,青、黄、赤、白,杂色参间。华如车轮,根如车毂,花根出汁,色白如乳,味甘如蜜。阿耨达池东有恒伽河,从牛口出,从五百河入于东海;阿耨达池南有新头河,从师子口出,从五百河入于南海;阿耨达池西有婆叉河,从马口出,从五百河入于西海;阿耨达池北有斯陀河,从象口中出,从五百河入于北海,阿耨达宫中有五柱堂,阿耨达龙王恒于中止。”(11)恒强校注: 《阿含经校注·长阿含经》卷一八《世记经·阎浮提州品》,第374页。
南北朝时期的中文佛教文献《释迦谱》中也有关于阿耨达池的描述:“佛告诸比丘,有四大河水从阿耨达泉出。云何为四,所谓恒伽、新头、婆叉、私陀波。恒伽水东流牛头口出,新头南流师子口出,私陀西流象口中出,婆叉北流从马口出,是时四大河水,绕阿耨达泉已。恒伽入东海,新头入南海,婆叉入西海,私陀入北海,尔时四大河入海已。”(12)〔南齐〕 释僧祐: 《释迦谱》卷一《释迦弟子姓释缘谱第八》,大正新修大藏经本。《释迦谱》所记阿耨达池及四水,与《阿含经》基本相同,但四兽口的东南西北次序分别是牛、狮、象、马,与《阿含经》记述的牛、狮、马、象方位不同。
唐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有关南赡部洲中心阿耨达池及四水的描述更为详细:“赡部洲之中地者,阿那婆答多池也,唐言无恼,旧曰阿耨达池,讹。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金、银、琉璃、颇胝饰其岸焉,金沙弥漫,清波皎镜,八地菩萨以愿力故化为龙王,于中潜宅,出清冷水给赡部洲。是以池东面银牛口,流出殑伽河,旧曰恒河,又曰恒伽,讹也。绕池一匝,入东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旧曰辛头河,讹,绕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马口,流出缚刍河,旧曰博叉河,讹,绕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颇胝师子口,流出徙多河,旧曰私陀河,讹。绕池一匝,入东北海。或曰潜流地下,出积石山,即徙多河之流为中国之河源云。”(13)〔唐〕 玄奘、辩机原著,季羨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记校注》卷一,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9页。《大唐西域记》所记阿耨达池的结构与《阿含经》基本相同,但四兽口东南西北的次序分别是牛、象、马、狮,既与《阿含经》的记述不同,也与《释迦谱》的记述不同。在这三种文献记载中,四口之中,只有牛口的方位是一致的。
前引《大唐西域记》文中最后一句有关徙多河(私陀河)的解释很值得注意,“或曰潜流地下,出积石山,即徙多河之流为中国之河源云”。把徙多河与黄河联系起来,认为它潜流到积石山,然后流出黄河,这应该是在佛教东传过程中为了适合中国信众的心理认知有意做出的调整。其实,把徙多河与《禹贡》“导河积石”联系起来,其说法要早于唐代,从文献上看,至少可以追溯到北魏《水经注》,甚至到东晋时期。
宋代释志磐《佛祖统纪》也有与《大唐西域记》类似的记述:“赡部洲中心名阿耨达池,在香山南,大雪山北,周八百里,十地菩萨化为龙王于中潜宅,出清冷水以给赡部。池之东面银牛口,流出殑伽河,绕池一匝,入东南海;池之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绕池一匝,入西南海;池之西面琉璃马口,流出缚刍河,绕池一匝,入西北海;池之北面颇胝师子口,流出徙多河,绕池一匝,入东北海,或曰潜流地下,出积石山为东华河源云。”(14)〔宋〕 释志磐: 《佛祖统纪》卷三三《三界名体志第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5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57页。宋人也认为徙多河潜流地下,出积石山以为河源,这仍是反映了佛教阿耨达池四水发源模式的汉化情形。
有两幅传世的明代佛教地图值得重视,一幅是《法界安立图》收录的《南赡部洲图》(15)〔明〕 法界安立图: 《南赡部洲图》,明万历三十五年刊本。(图3),另一幅是《图书编》收录的《四海华夷总图》(16)〔明〕 章潢编: 《图书编》卷二九《地道总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59—560页。(图4)。两幅图都描绘了南赡部洲的轮廓和中心结构。《南赡部洲图》将中国、印度、西域画成一块近圆形的陆地,以阿耨达池为中心,四条大河从中流出,其中东北流的一条就是黄河。
《四海华夷总图》的中心陆地轮廓与《南赡部洲图》相近,地名比前者更多地取材于《山海经》,其陆地中心是无恼池(即阿耨达池),有四条大河从中流出,其中东北流的一条也是黄河。《四海华夷总图》与《南赡部洲图》最大的区别,是《四海华夷总图》的同心圈层结构,近圆形的中心陆地为一圈海水环绕,其外为一圈陆地。陆地、海水、陆地依次环绕,其地理结构与朝鲜《天下诸国图》非常相像,都属于《山海经》所记述的世界观,不同的是,《四海华夷总图》的中心是阿耨达池,而不是昆仑山。两图相较,《四海华夷总图》很明显地反映出佛教四大部洲世界观与中国《山海经》世界观的融合。
图3 南赡部洲图
图4 四海华夷总图
三、 昆仑山与阿耨达山
东汉末年成书的《水经》记述说,河水发源于天下之中的昆仑山的东北角,流至积石山,出为黄河。“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按此文引自《禹本纪》)。其高万一千里,河水出其东北陬,曲其东南流,入渤海。又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又南入葱岭山,又从葱岭出而东北流……又东注蒲昌海。”(17)〔北魏〕 郦道元著,〔清〕 王先谦校: 《合校水经注》卷一、卷二,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13、15页。《水经》关于黄河的说法,本于《山海经》河出昆仑说,又加上了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有关葱岭和蒲昌海的地理知识。
北魏郦道元为《水经》作注,是为《水经注》。《水经注》以其地理内容的翔实准确而闻名,但其《河水注》中有关河水发源阿耨达山的描述,却显得很虚幻,因而被现代注释家斥为荒谬,视为不科学。其实,河水发源阿耨达山,无关乎科学,却关乎文化传播与融合。
郦道元《水经注》河水注把黄河的发源地置于阿耨达山的东北角,因为他认为阿耨达山就是昆仑山。郦氏援引释氏《西域记》,证明阿耨达山就是昆仑山,也叫无热丘:
释氏《西域记》曰: 阿耨达太山,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山,即昆仑山也。……黄帝宫,即阿耨达宫也。其山出六大水,山西有大水,名新头河。……新头河经罽宾、犍越、摩诃剌诸国,而入南海是也。阿耨达山西南有水,名遥奴;山西南小东有水,名萨罕;小东有水,名恒伽。此三水同出一山,俱入恒水。……而今以后,乃知昆仑山为无热丘……河水出其东北隅,赤水出其东南隅,洋水出其西北隅。(18)〔北魏〕 郦道元著,〔清〕 王先谦校: 《合校水经注》卷一,第3、9—10页。
东汉以后,佛教逐渐传入中国,南赡部洲中心阿耨达池的概念也随之传入中国。然而,阿耨达池为天下之中的说法,毕竟与华夏地区长期流行的昆仑山为天下之中的观念不太协调。根据《阿含经》的记述,“雪山埵出高百由旬,其山顶上有阿耨达池,纵广五十由旬,其水清冷,澄净无秽”(19)恒强校注: 《阿含经校注·长阿含经》卷一八《世记经·阎浮提州品》,第373页。。这就是说,阿耨达池是位于雪山之上的。为了适合中国人昆仑山中心的观念,天竺、西域僧人以雪山为依托,突出高山,弱化湖水,演绎出来一个阿耨达山-无热丘的概念,将原始佛教以湖水为中心的南赡部洲,改为以阿耨达山为中心的南赡部洲,使之与华夏昆仑山及四水为中心的地理观相匹配,以符合中国人的神性世界认知模式。
根据有关学者研究,《水经注》所引释氏《西域记》的作者是东晋名僧道安。《西域记》是一部关于西域地理的书籍,在流传过程中另有五个异名,即《西域诸国志》《西域诸国记》《西域记》《西域传》《四海百川水源记》。(20)颜世明、高健: 《道安〈西域志〉研究三题》,《新疆社科论坛》2016年第3期。释道安(312—385)生活在东晋时期,道安并没有游历印度和西域的经历,其《西域记》一书中关于阿耨达山及新头河等河流的记述,很可能是受其师佛图澄的传授。佛图澄,《高僧传》说他是西域人(21)〔南梁〕 慧皎: 《高僧传》卷九《佛图澄传》,大正新修大藏经本。,本姓帛氏,晋怀帝永嘉四年(310)来到洛阳,以后转到襄国(今邯郸),辅助石勒称帝。佛图澄博学广闻,在东晋时期有很大的宗教、政治、文化影响力,阿耨达山的说法与流布当与他有密切关系。另外,郦道元在引用释氏《西域传》讨论昆仑山-阿耨达山河流的时候还提到一本名为《佛图调传》的书作为旁证。佛图调是天竺僧人,也是佛图澄的学生。
在原始佛教《阿含经》的记述中,并没有南赡部洲的中心是阿耨达山的说法。变阿耨达池为阿耨达山,将昆仑山与阿耨达山融为一体,共同成为天下之中,其目的当然是为了佛教在汉地传播的需要。佛教向中国内陆的传播过程中,一方面对中国传统世界观产生影响,另一方面是为了迎合中国受众的文化倾向,其世界观的核心地理组成要素也发生了变化。最主要的表现有两个: 一是迎合中国上古传说的昆仑山之说,改阿耨达池为阿耨达山;二是把徙多河(又译为私陀河)改为向东北潜流到积石山,流出为黄河。这样一来,佛教的南赡部洲中心,就与《山海经》的昆仑山世界中心一致了。
东晋时期出现的有关南赡部洲阿耨达山为天下之中的理论与《山海经》昆仑山为天下之中的理论,这两者的完全合流,大约在唐代就已经完成。唐代全国地理总志《括地志》有一段关于黄河发源于阿耨达山的记述很能说明问题:“阿傉达山,亦名建末达山,亦名昆仑山。恒河出其南吐师子口,经天竺入达山;妫水今名为浒海,出于昆仑西北隅吐马口,经安息、大夏国入西海;黄河出东北隅吐牛口,东北流经滥泽,潜出大积石山,至华山北,东入海。其三河去山入海各三万里,此谓大昆仑。肃州谓小昆仑也。”(22)〔唐〕 李泰等撰,贺次君辑校: 《括地志辑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8页。
《括地志》说天下中心是阿耨达山,也就是大昆仑山,以前各家所说的昆仑山是小昆仑山,位于西北的肃州(今甘肃酒泉)。恒河发源于大昆仑山南的狮子口;妫水(也叫乌浒水,即今阿姆河)发源于大昆仑山西北的马口,流入今咸海;黄河发源于大昆仑山东北的牛口,流出积石山,经华山,东流入海。《括地志》里的这段话虽然缺失了象口和新头河,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新的神性世界系统,融合了阿耨达山、昆仑山两个神性世界体系,它把佛教南赡部洲阿耨达池四水系统与《山海经》昆仑山四水系统融合在一起。这个新的神性世界认知系统首先出现在北魏《水经注》中,然后在唐代《括地志》中得到进一步确定,并一直流传到20世纪初的清朝末年。
四、 昆仑山-阿耨达山与冈底斯山-冈仁波齐
古代关于天下之中的认知,无论是以昆仑山为中心的系统,还是以阿耨达池为中心的系统,都属于人们对周围世界的主观认知。把主观认知的神性世界观落实到地表上的具体地理实体是需要漫长的时间过程的。《山海经》中以昆仑山为天下之中的主观认知,从其出现,经过文化融合和变迁,到落实在具体的客观地物,经历了2 000多年的时间。一直到18世纪初,随着清康熙时期开展的全国大地测量工作的完成,历史上传说的昆仑山-阿耨达山才终于被落实在西藏阿里。
北魏《水经注》以后到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以前,人们一直在争论世界中心阿耨达山、昆仑山的具体地理位置。各家观点不同,所指地点迥异,总括起来,大体可以归纳为三类。
第一类说法认为昆仑山是在河西地区,今祁连山南北沿线,如《括地志》说,“昆仑山,在肃州酒泉县南八十里”(23)〔唐〕 李泰等撰,贺次君辑校: 《括地志辑校》,第248页。。这是比较早期的关于昆仑山位置的说法,至少在西汉时期就已经出现了。
第二类说法认为昆仑山是在葱岭一带,即今天的帕米尔地区。这种说法出现时间要晚一些,大约在东晋至唐代。《水经注》引《凉土异物志》说,“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禹记》所云昆仑者焉”(24)《水经注》引《凉土异物志》,〔北魏〕 郦道元著,〔清〕 王先谦校: 《合校水经注》卷二,第15页。。北魏人宋云说,“自葱岭已西,水皆西流,世人云是天地之中”(25)〔北魏〕 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 《洛阳伽蓝记》,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79页。按: 宋云、惠生印度之行,事在北魏神龟初年,约518—521年。。唐玄奘也说,“波迷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赡部洲中,其地最高也”(26)〔唐〕 玄奘、辩机撰,范祥雍汇校: 《大唐西域记》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593页。。昆仑山就是葱岭的这个说法,在宋明时期依然很流行,如章潢《图书编》引证宋代朱熹关于昆仑山之论,“按朱子曰: 河图言昆仑为地之中。盖中国至于阗二万里。于阗遣使来贡,自言其西去四千三百余里即昆仑山。今中国在昆仑之东南,而天下之山,祖于昆仑”(27)〔明〕 章潢编: 《图书编·二》卷三〇《天下山川海岳大势图叙·论中国之山》,第568页。。
第三类说法就是《山海经》与佛教地理观融合之后的阿耨达山说。这个说法目前存世最早的文献记载是北魏《水经注》,由于《水经注》的阿耨达山说引证的是东晋时期的《西域记》,所以昆仑山即阿耨达山这一说法的出现时间当不晚于葱岭说。阿耨达山即昆仑山一说,由于《水经注》的巨大影响,加之佛教信众的助力,广为流传,逐渐成为有关昆仑山地理位置的主流说法。16—18世纪,朝鲜出现了一批圆形世界图,题名多为《天下图》,或《四海总图》《天下诸国图》等。前文讨论的《天下诸国图》就是其中地名数量最为详尽的一幅,该图中央陆地中心部位标注的“天下之中”昆仑山,应该就是《水经注》所说的阿耨达山,反映了昆仑山、阿耨达池两个系统的融合结果。
康熙五十六年(1717),清政府在西藏组织了第一次科学大地测量,西藏阿里地区的山地、湖泊和河流,被比较准确地测绘到具有经纬度的大比例尺地图上。
本朝康熙五十六年,遣喇嘛楚儿沁藏布、兰木占巴,理藩院主事胜住等,绘画西海、西藏舆图,测量地形,以此处为天下之脊,众山之脉皆由此起云。
今阿里为藏中极,西南地近古天竺境,此山西出狼楚、拉楚、麻楚三大水,皆西流转东而南,合为冈噶江,入南海。疑此即阿耨达山也。自佛书言阿耨达山,而释氏《西域记》、郦道元《水经注》、萧德言《括地志》,咸谓阿耨达即昆仑。然以地远莫考,转相附会,荒怪不经。我圣祖威德广被,薄海内外,罔不臣服。西南徼外,穷荒不毛之土,尽隶版图,使臣测量地形,踰河源,渉万里,如履阶闼,一山一水,悉入图志。(28)乾隆《大清一统志》卷四一三《西藏·山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4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59—560页。
在1721年的木版康熙《皇舆全览图》上,冈仁波齐被明确标注为“冈底斯阿林”(29)冯宝琳: 《康熙〈皇舆全览图〉的测绘考略》,《故宫博物院院刊》1985年第1期。。位于阿里的冈底斯山,因其地势高耸,为“天下之脊,众山之脉皆由此起”,从而被认为是传说中的昆仑山-阿耨达山所在。
康熙五十九年,康熙皇帝在一次召集九卿大臣的讲话中正式把西藏阿里的冈底斯山认定为阿耨达山,也就是昆仑山。又把位于冈底斯山南侧的玛旁雍错、拉昂错两湖认定为阿耨达池。他对九卿大臣们说:
梵书言,四大水出于阿耨达山,下有阿耨达池。以今考之,意即冈底斯是。唐古特称冈底斯者,犹云众山水之根,与释典之言相合。冈底斯之前,有二湖连接,土人相传,为西王母瑶池,意即阿耨达池。(30)《清圣祖实录》卷二九“康熙五十九年十一月辛巳”条,《清实录》第6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21页。
实际上,康熙皇帝关于昆仑山、阿耨达山、阿耨达池地理位置认定的讲话,是基于在西北地区的广泛地理调查和大地测绘工作基础之上的。《清实录》对这些情况做了详细记录,康熙五十九年庚子十一月:
庚辰,上自畅春园回宫。辛巳,谕大学士、学士、九卿等: 朕于地理,从幼留心,凡古今山川名号,无论边徼遐荒,必详考图籍,广询方言,务得其正。故遣使臣至昆仑西番诸处,凡大江、黄河、黑水、金沙、澜沧诸水发源之地,皆目击详求,载入舆图。今大兵得藏,边外诸番,悉心归化。三藏阿里之地,俱入版图,其山川名号,番汉异同,当于此时考证明核,庶可传信于后。(31)《清圣祖实录》卷二九“康熙五十九年十一月辛巳”条,《清实录》第6册,第819—820页。
根据康熙皇帝的这次官方讲话,在中国流传了2 000多年的天下之中昆仑山,终于落地在西藏阿里的冈底斯山。此后,清代的全国地理总志以及西藏地方志均采用了这个说法。
乾隆二十六年(1761)绘制的《清乾隆内府舆图》(32)汪前进、刘若芳整理: 《清廷三大实测全图集——乾隆十三排图》十排西四、十一排西四,外文出版社2007年版。上,用中文准确标注了冈底斯山,玛旁雍错、拉昂错两湖(注意,这时的两个湖泊之间有一条河流连通),以及周围发源的河流。乾隆五十四年(1789)成书的《大清一统志》(33)乾隆《大清一统志》卷四一三《西藏·山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42册,第559—560页。,对于冈底斯山,以及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马泉河有非常准确的描述,兹节录如下。
冈底斯山,在阿里之达克喇城东北百十里,直陕西西宁府西南五千五百九十余里。其山高五百五十余丈,周一百四十余里,四面峰峦陡绝,高出乎众山者百余丈,积雪如悬崖,皓然洁白。顶上百泉流注,至山麓即伏流地下,前后环绕诸山,皆巉岩峭峻,奇峰拱列。
僧格喀巴布山,在古格札什鲁木布则城东北三百六十里,近冈底斯山北。号冈底斯相近四大山之一。土人以其形如狮子,故名。拉楚河源出此山之南。其西北斜趋,接于和阗之尼蟒依山,及葱岭诸山,为西域诸山之祖。
狼千喀巴布山,在达克喇城东北二百五十里。即冈底斯山南干所始也。为冈底斯相近四大山之一。人以其形似象,故名。狼楚河发源于此。
马布加喀巴布山,在达克喇城西北一百四十里,山脉自闷那克尼儿山来。为冈底斯相近四大山之一,土人以其形似孔雀,故名。麻楚河发源此山之南。自此西向,亘狼椘河之南二千余里,尽于拉楚、狼楚两河交会之处。
达木楚喀喀巴布山,在卓书特部落西南三百四十里,近闷那克尼儿山东南,为冈底斯相近四大山之一。土人以其形似马,故名。雅鲁藏布江发源此山之东,为藏之西南界。
将乾隆《大清一统志》的记载与中国地图出版社编绘的大比例尺现代实测地图(34)《西藏自治区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分省系列地图)》,比例尺1∶1 990 000,中国地图出版社2022年版。对比,可以看到,《大清一统志》有关“神山圣湖”的地物描述是非常准确的。乾隆《大清一统志》记载的冈底斯山,即今地图标注的冈仁波齐;拉楚河,即今地图标注的狮泉河,又称森格藏布;狼楚河,即今地图标注的象泉河,又称朗钦藏布;麻楚河,即今地图标注的孔雀河,又称马甲藏布;雅鲁藏布江的上游河流,即今地图标注的马泉河,又称当却藏布(图1)。
根据清代康熙、乾隆年代的实测地图,阿里地区冈底斯山周边的地物分布特征以及相应的地名,非常符合佛教传说的阿耨达池及发源于阿耨达池的狮河、象河、牛河、马河的结构,也符合东晋以来一直流传的昆仑山-阿耨达山的说法。虽然佛教传说中的牛河,变成了孔雀河,但是山(冈仁波齐)、湖(玛旁雍错-拉昂错)、四水(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的空间相对位置与空间格局,与历史上传说的昆仑山、阿耨达山、阿耨达池,以及狮、象、牛、马四水的分布情形还是高度一致的。正是基于当时的实测地图信息,康熙皇帝才正式认定了传说中阿耨达山、阿耨达池,以及昆仑山、瑶池的具体位置。
从战国时期的《山经》到清乾隆时期的《大清一统志》,在长达2 000多年的时间里,华夏文化系统中以昆仑山为中心的神性世界地理结构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主要表现在昆仑山具体位置的变更,以及与佛教的融合两个方面。成书于公元5世纪的《水经注》,是现存中国古代典籍中最早试图将佛教典籍记述的阿耨达山与《山海经》记述的昆仑山合并,把阿耨达池四水与昆仑山四水融合的地理著作。《水经注》有关昆仑山即阿耨达山的这个说法被一直传承下来,并终于在康熙五十九年,正式被清政府确认在冈底斯山,即今天的冈仁波齐。
此后,由清代官方编写的各类全国地理志或西藏地方志,如乾隆《大清一统志》、乾隆《皇舆西域图志》、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嘉庆《卫藏通志》、光绪《西藏图考》,均采用了这个说法。1905年,由著名舆地学者杨守敬、熊会贞编绘出版的《水经注图》,也把《水经注》记载的阿耨达山标注在了冈仁波齐。(35)〔清〕 杨守敬等编绘: 《水经注图(外二种)》,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4页。
五、 凯拉什山与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印度人称其为“凯拉什”(Kailash)。目前国外的现代地图或地图集上大多将冈仁波齐标注为凯拉什山。也有人采用冈仁波齐、凯拉什山双标法,如美国学者主编的《西藏历史地图》就是采用的双标法。(36)Karl E. Ryavec, A Historical Atlas of Tibeta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
凯拉什,梵文为“Kailasa”,其历史久远,在印度教中,凯拉什被认为是三大神之一的湿婆居住的地方,是世界的中心。湿婆头发上流下的水,是恒河的源头。凯拉什与昆仑山一样,在早期也是一个比较虚幻的概念,并没有很具体的地理位置。随着历史的发展,凯拉什也逐渐被赋予实际的地理位置。根据荷兰学者马凯(Alex Makay)的研究,历史上印度教中传说的凯拉什大约有6个,分布在喜马拉雅山以西、帕米尔以东的广大区域内。历史上并没有确认哪个具体的山峰是凯拉什。一直到19世纪印度教才把冈仁波齐认定为凯拉什。(37)Alex Makay, Kailas Histories: Renunciate Tradi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Himalayan Sacred Geography, Leiden: Brill, 2015.
查检有关冈仁波齐的外文古地图,最早准确标注出冈仁波齐的地图是1735年出版的法国人杜赫德主编的《中华帝国全志》。该图中西藏阿里地区的地理内容基本上是依据1721年完成的木版康熙《皇舆全览图》的第15幅《冈底斯阿林》,冈仁波齐也依照中国人的标注方式,拼写为“冈底斯山”(Mount Kentais)。(38)房建昌: 《康熙〈皇舆全览图〉与道光〈筹办夷务始末〉西藏边外诸部考》,《西藏研究》2014年第2期。1877年出版的英文地图《印度斯坦、中国、西藏图》(39)Samuel Augustus Mitchell Jr., Map of Hindoostan, Farther India, China, and Tibet, 1877, David Rumsey Historical Map Collection.,将冈仁波齐标注为“冈底斯山”(Gangeri Mt),这也是继承了康熙《皇舆全览图》的传统。
1835年出版的英文版《中华帝国图》(40)Rest Fenner, Chinese Empire, 1835, David Rumsey Historical Map Collection.,把冈底斯山标注为凯拉什山(Calais Mt)。这是目前能够看到的最早的标注凯拉什山的外国地图。这个现象与荷兰学者马凯的研究结论,即印度教把凯拉什确定在冈仁波齐的时间是在19世纪,在时间上是一致的。比较而言,印度教神山凯拉什(Kailash/Kailasa)落地到冈仁波齐的时间,比1721年木版康熙《皇舆全览图》的冈底斯山标注,以及阿耨达山、昆仑山的冈底斯山认定要晚100多年。
19世纪下半叶,一些英文地图上出现了凯拉什山的地名标注。20世纪初,在印度方面出现了大量有关凯拉什山的宗教、商业、学术等活动,这些活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普通民众层面,甚至造成只知凯拉什山,而不知冈底斯山、昆仑山的现象。
六、 结 论
总体来看,历史时期西藏阿里“神山圣湖”被赋予的神性世界中心共有四个。一是阿里古象雄文化原始苯教信仰的“神山圣湖”世界中心;二是佛教南赡部洲中心阿耨达池(Anavatapta);三是华夏文化《山海经》天下之中昆仑山;四是印度教的世界中心凯拉什山(Kailasa)。
以上四个神性世界认知系统中,除了西藏原始苯教建立的神性世界中心属于自然崇拜的地方认知系统外,其他三个神性世界中心都是具有世界性影响的超自然认知系统,这三大系统各自独立起源,形成各自的认知系统,并与其他系统相互交流和融合。其中,华夏文化《山海经》天下之中昆仑山与佛教南赡部洲中心阿耨达池之间的交流与融合,时间早,影响大,变化突出,从神性世界到现实世界的落地过程也最早。
系统梳理中国古代天地之中昆仑山与佛教南赡部洲中心阿耨达池的融合演变历史过程,以及康熙五十九年具体的地理实体认定过程,可以更加客观、准确地理解“神山圣湖”的世界遗产价值。从自然、文化两个角度来看,神山圣湖的遗产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由一山、两湖、四水构成的“神山圣湖”系统,位于青藏高原的最高区域,是“世界屋脊之屋脊”。冈仁波齐特殊的山形,与清澈的高原湖泊玛旁雍错、拉昂错交相辉映,形成神山圣湖独特的自然景观。印度河、恒河、雅鲁藏布江-布拉马普特拉河在这里发源,加之当地特殊的高原动植物组合,构成世界上独特的自然生态系统。独特的自然属性与独特的文化属性相结合,构成了“神山圣湖”独特的世界遗产价值体系。
第二,历史悠久的神山圣湖崇拜,自原始苯教以来,代代相传,融入西藏地方文化,融入藏传佛教中,转山拜佛,自然崇拜,成为当地宗教信仰的重要内容,神山圣湖已经融入当地人民的日常生活中。
第三,“神山圣湖”见证了过去两千年来,华夏文化与佛教文化的融合和交流。神山圣湖所代表的古代世界认知符号,既包含了昆仑山以山为核心的华夏神性世界观,也包含了阿耨达池以水为中心的佛教神性世界观,经过近两千年的相互融合,最终两者合二为一,形成更加包容、地理视野更加宽广的古代神性世界系统。
第四,冈仁波齐被印度教认为是凯拉什山,是湿婆的居住地,是印度教神性世界的中心。虽然其具体落实到冈仁波齐的时间比昆仑山-阿耨达山系统要晚约100年,但这也是具有世界性影响的神性世界观,增加了“神山圣湖”世界文化遗产价值的重要性。
致 谢本论文撰写过程中曾与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宋峰、刘耕年、武弘麟多次交流,获益良多,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