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娘

塔娜

小姨娘十七岁了，细细的脸，细细的眉，细细的乌发，像油溜溜小叶河的春水一样流入了上林庄林家。林家的下人们不知道这青嫩嫩的小姨娘叫什么，见着了，都喊她小姨娘。小姨娘不应，低下头去轻轻地笑。

小姨娘来林家有半年了。她原是小叶河畔一户船家的女儿。林家的当家老太太病在床上小半年了，林家盼在城里经营糖庄的独子凤淑的太太能生个孙子给婆婆冲冲喜。等了又等，凤淑太太的肚子还是风平浪静。老太太快熬不住了。又有人说：“再给凤淑找个小姨娘冲冲喜吧，兴许老太太的病就好了。”

小姨娘过了门两个月，老太太仙逝了。少爷凤淑带太太回了城，偌大的宅子空荡荡地寂寞着。林家老爷遗下来的老姨娘成了当家主事的。老姨娘姓叶，不简单。林家是大家族，叶姨娘几十年青丝熬成双鬓雪，一生在夹缝里喘息，养就了人前不多言不显色的习性。她当主事的，除该吩咐的吩咐，话还是不多说。

小姨娘伺候叶姨娘。“娘，吃饭了。”小姨娘到房里请叶姨娘。叶姨娘不应声，从梳妆桌上捡起一条绣帕塞进袖口，一个人静静往饭厅去。小姨娘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猫一样，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小姨娘不上桌，立叶姨娘身边照应着。叶姨娘碗里饭吃完了，小姨娘给她盛汤：“娘，喝汤。”叶姨娘接过汤，一汤勺一汤勺慢慢舀着喝，不说话也不看她。

叶姨娘吃好了。小姨娘和下人们在厨房一道吃。下人們当她是小主人，小姨娘夹了他们才夹。小姨娘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吃。小姨娘吃完了，照例要洗洗涮涮，操持家务。下人们心疼小姨娘，她是这幽深昏暗的老宅里的一眼春水，明艳艳清凌凌，有活气。他们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姨娘似是没愁也没恼，就更加心疼她。下人们有时替小姨娘可惜，小姨娘是小叶河里的嫩藕尖尖儿，这辈子却困在林家这池枯水里。转瞬他们又明白，现在主事的老姨娘不就是这样过来的？

小姨娘也有愁。

小姨娘的娘病了。小姨娘念着要回去一趟，可她不敢朝叶姨娘开口。她吃不下一小碗粥了，也不浅浅轻轻地笑了。下人们教她怎么跟叶姨娘说。她照说了。叶姨娘坐在太师椅上，久久才端起面前的茶，慢悠悠抿一口，目光停在院子中央一缸被风吹得颤悠悠的白荷上。小姨娘低着头，听见茶水慢慢滑入了叶姨娘的喉。叶姨娘点点头，是允了。小姨娘给叶姨娘磕头。叶姨娘起身到院里去看荷花了。她一瓣花儿一片叶儿细细地看，又细细地想。她瞧着缸里自己的人影儿问小姨娘：“备轿子吗？”小姨娘又怯怯地低下头去：“坐柳条儿船就好。”

小姨娘不喜欢坐轿子。坐轿子让她觉得像坐在暗暗深深摇晃的宅子里，让人不能好好呼吸。小姨娘在河边长大，她喜欢坐船，坐没有棚顶的细细长长的柳条儿船。

小姨娘没什么体己钱，只戴一枚薄薄的柳叶儿银镯子。镯子是她进林家时，老太太在病榻上艰难地给她戴上的。小姨娘摸着镯子想了一夜，第二天托灶头大婶偷偷替她当了，换回了几粒碎银。又过了一夜，天蒙蒙亮，叶姨娘的房门闭着，小姨娘站门口给叶姨娘问了安，轻悄悄地出宅子走了。她走了一里地，到上林庄渡口坐上柳条儿船。船儿走到一半水路，天就彻底亮开了。风轻飘飘地从两岸青山上下来，划过碧油油的茶园，一路跑到小姨娘心里去。小姨娘舒了一口气儿，她终于觉得自己是自由快活的了。

船靠岸。小姨娘下船，上渡口。林家的马夫大哥突就出现在她跟前。小姨娘又喜又惊。马夫大哥说，已经等她小半个时辰了。他从马上卸下一个桃木锦盒，说是叶姨娘交代他赶来送给她的。小姨娘弯下腰启开盖儿，里面有红糖白糖各一包、明糖粒一包、茶叶两包，盒底最细的一包，包着山西的参须。

小姨娘抬起头来，一颗泪落在锦盒盖，摔碎成一朵大花。

［责任编辑 冬至］